汉斯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来自天堂的召唤,某天他胸有成竹地说:据可靠情报以及他太太长期的经验和观察,解放日将是看花的最佳时机。因为郁金香品种极多,开放的花期也都不一样,一年之中仅有几天能基本看到所有品种,如果沉不住气早早去了,就可能看不到最珍稀的那几种。
汉斯宣布,今天我们将过半天外国人的日子,再过半天荷兰人的日子。高速路上的车凭空多出来许多,都是去度假的人们在向自己的目的地飞奔,每个人都心情快活得像张开了翅膀。虽然我们脱下冬装才不过两三天,可是人们的穿着已完全“热”情似火。今天的温度是24摄氏度,但从人们的穿着上来看,你肯定认为至少有42摄氏度。被厚厚的冬装束缚了一冬天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把身体解放出来,背心短裤凉鞋,俨然盛夏已经来临。我们先来到了一个叫Lisse的小城。这个城就是荷兰的花城,是郁金香种植最密集的地方,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城,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坐在小小的广场上喝咖啡。
我们来到一幅巨大的画前,这不就是我在海牙博物馆看过的油画《解剖课》吗?劳拉笑了,让我仔细看,我“仔细”看了以后,认为颜色不对,整个画看起来色调偏蓝。汉斯这个急性子直接把我领到画旁边,我才发现这幅画竟然是用花做的!这是一幅鲜花做的油画!我惊叹道:可见你们荷兰人有多闲!劳拉得意地说她也参与了其中的制作过程,把美献给大家,这个工作多有意义啊。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汉斯说荷兰人可以看着这幅画看上一整天,但是我们今天上午要当外国人,不能久坐。
我们来到了Keukenhof,停车场上早早停满了车,汉斯指着车牌告诉我这些是德国人,这些是法国人,那辆车来自意大利,荷兰本国人倒还真的不多。Keukenhof是一个世界著名景点,我也不用多介绍。如果我看到的花海是彩色的织锦大地毯,那么Keukenhof的郁金香就是精美的刺绣。我们一进门就进入了花的海洋,绿树下、草地中、湖水边,到处都是一丛丛美丽的郁金香,似精心打造又似浑然天成。我惊讶地发现郁金香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不仅有常见的红、黄,还有各种双色的花朵,有红白相间、黄褐相间、蓝紫相间,可以说穷尽你的想象。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色彩,还有很多极其珍贵的品种,如黑色的郁金香,它实际上是深紫色,极深极深的紫。我现在知道面对着自然赐给人类的美丽,语言是无法描述其万一的。有一种郁金香花瓣上像镶了流苏一样,特别可爱,还有一些盛开后花瓣重叠得和传统的郁金香完全不同,像牡丹花。有的郁金香似轻纱,仿佛随时会随风起舞;有的又似雕刻,冷艳中透着高贵;有的娇嫩得就像少女的嘴唇,甜蜜而柔软。花也好似芸芸众生,有的潇洒,有的凝重,有的娇媚,有的华贵。
公园内游人如织,大家爬到风车顶上遥看远处的花海,惊叹不已,再俯瞰花园,像深绿色的底子上,洒满了颜料色块。游客们可以坐在任何地方,甚至坐在湖水边看水中的倒影,这一幅美景在我看来完全不似人间的景象。外国人都像我一样在花间流连,又是赞美又是惊叹,荷兰人汉斯和劳拉则挤到猪栏边看小猪,还有绵羊。没想到吧,这个世界著名的公园里竟然还养着猪。基本上去看猪的都是荷兰本地人,郁金香对他们来说就像田里种的麦子一样普通,猪反倒成稀罕东西了。公园一角有铃兰展览,游客们可以为自己喜爱的铃兰投票。目前的花魁是一株深红色的铃兰,我认为它并不出众,可能是品种比较稀有吧。我像狗熊掰玉米一样,一会儿看到这个花好,一会儿又发现一个更美的,忙得顾头不顾脚,又要拍花,又要摄影,还要硬凑过去和花合影。
游客中有不少东方面孔,我们互相微笑致意。劳拉问我他们是不是我的同胞,我告诉她不是,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是感觉。真实原因我不想说,在国外有一个很微妙的感受,就是很容易判断出对面那张东方面孔是不是自己人。测试方法很简单,首先自己人基本上不会主动对你笑,其次你冲他们笑的结果就是觉得自己热情过头。我试过无数次,我碰到中国人的时候对他们点头微笑,一般情况下对方不会回应,也有的直接就给你一个诧异或者戒备的眼神。虽然你用中文说了“你好”,但是他们一脸漠然,把你的笑容晾在半空。据我观察,他们见到老外却通常会露出笑容。不管怎样我决定要坚持笑脸,我不愿意成为脸谱似的中国人,即使我生活得很艰辛,也要尽量露出笑容,哪怕只温暖了别人。汉斯不相信我的感觉,非要试一下,于是他大叫了一声“太美了啊”,他说的可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哦,远处有两个人回头了,只对着汉斯笑了一下,然后瞄了我一眼,笑容果然就不舍得浪费了。我对汉斯说这两个人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比较含蓄,不像你在公共场合会大喊大叫。
在Keukenhof待了大半天,我都舍不得离去。我对先生说,明年我们还来,哎呀,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年年都来就好了。我刚说完,就回想起我好像前不久还想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看来人要保持气节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我解释道:我的思想变化反差如此大,是因为以前不知道金窝有这么好。上帝啊,不要怪我嫌贫爱富,要怪只怪富人家生活太幸福,活得太精彩了。
劳拉要带我参观一个特殊的地方——Tulipland,翻译出来就是郁金香之家。劳拉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是外国人都没有的待遇。Tulipland应该算一个博物馆,但它又实在不像博物馆,它只是一个废弃的大仓库,很像一个旧车库的样子。这里以前是制作郁金香球茎的加工厂,里面布局很有意思,所有的展架都是用装球茎的木盒子搭成的,随处放置的盛开的郁金香也是很随意地种在大筐子里,进门就是一大堆农具。荷兰人把花当庄稼种,自然需要准备很多专用工具。最早的时候农民种花的工具很简单,慢慢才开始发明一些现代化的工具。其中一个很大的木制工具,看上去很像农村用来打稻穗用的,这是用来筛选球茎的。还有很多工具造型很奇怪,不用问,都是给种花预备的。
这个博物馆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是这些花种和农具,在这个近乎封闭的大仓库里其实别有洞天,里面有一个相当大的大厅,特别像一个电影放映厅。大厅的一面是一个Hotel,不过这只是一个咖啡店,不提供住宿,大厅中间摆放了很多咖啡座。荷兰人不都爱在太阳下吃吃喝喝吗?跑到仓库里喝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请看,咖啡座正对着的那一面,就像一个大舞台,迎面就是一幅巨型的油画,像环幕电影一样挂起来,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上面。有一个主持人正在讲解,观众们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是一个画家在现场作画,画的就是Lisse人民种植郁金香的真实场景,大约方圆100里的景和人都画在上面了。我们看到的花海就真实地再现于此。这幅画一共长63米,宽4米,从1997年开始动的笔。
劳拉一个一个指给我看,哪里是我们刚才经过的小镇,哪个是我们看到的钟塔,幸运的观众还可以在画家的指点下亲自上去画两笔。这个Hotel和博物馆就是专门为了这幅画而建,好多荷兰人每年都会来看一次画的进度。我问,花这么大工夫是不是想让人们捐款啊?劳拉告诉我并不完全如此,这幅画之所以得到荷兰人的重视,就是因为它的主题是荷兰人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大家才会如此关注,画家本人也得到来自社会和各团体的资助。另外还有许多画家也同时在这里出售自己的作品,题材全都和郁金香有关,所得收入也全部用于此画的完成。听完以后我很后悔问了这么现实的一个问题。我的思维经过多年陶冶,总不由自主地往钱眼儿里钻,想脱俗还得再经过洗礼。
接下来半天开始过荷兰人的生活,我们把车开到海边Noordwyk(读不出来不要难过,这是荷兰文),汉斯兴奋得不得了。我得先介绍一下此人,此人和太太有一个共同爱好——暴走,每周都要选一个地方狂走一两个小时。我们曾经被暴走夫妇拉到某个山丘上暴走了一下午,走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这两人仍然健步如飞。今天他们选择了海滩作为目标,我们把相机都收起来,完完全全当一次荷兰人。进入小城就看到无数的车,停车场都占满了,大多数车后都带着拖斗,那是用来拖他们的帆船、自行车还有摩托艇之类的东西。海滩上面就是城区,沿海岸足有两公里长都是露天酒吧,也坐满了人。
再次说一下当天的温度,只有20度左右,海风吹到身上还有一丝凉意,可是,海滩上的情形让人惊讶万分,男男女女都是比基尼、泳裤,躺在沙滩上。我路过他们身边仔细看了一眼,胳膊腿上全是鸡皮疙瘩。看来他们并不是不冷,只是不愿放过任何和大自然亲近的机会。沙滩上支起了好多帐篷,有在打沙滩排球的,有光着大脚踢足球的,多数是在展览鸡皮疙瘩。可怜的孩子们都光着屁屁,或者穿着小小的泳裤在挖沙子,玩水,一个个小脸儿冻得青紫。我心疼地想:这都是亲生的吗?可是孩子们的笑声那么清脆欢快。有一个爸爸带着3个孩子挥镐抡锹,在用沙子建城堡,一只足球飞过来一下把他们的千秋大业毁于顷刻。爸爸做号啕大哭状,孩子们哈哈大笑,扑过去安慰爸爸,这个情景看起来真动人。而我们也准备开始“冻人”了,不能让人家觉得中国人体质不好,先把本来就很轻薄的衣服脱下来,一身短打,哆哆嗦嗦地上了场,勇敢地脱下鞋光着脚走在沙滩上,凉得我的小汗毛都根根竖起。沙滩上好多好多贝壳,我在国内也去过不少海边,很少会看到这么多贝壳,还有搁浅的水母。我们沿着海滩一直走,海水冲到脚背上凉凉的,水鸟在沙滩上散步,看到我们爱搭不理的。即使在这样的水温下,仍有快活的男女在冲浪,在水里嬉戏。
远处白帆点点,碧海荡漾,沙滩上五颜六色的人群,岸上咖啡飘香。汉斯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船上工作过。哇!你是船长还是水手?他羞涩地说:厨师。我一听快笑死了,他的手艺我尝过,给我当徒弟都嫌他基本功不过关。我说我太同情那些水手了,劳拉说岂止要同情,简直要赔偿人家损失。汉斯不好意思地说,连他带船长带水手一共6个人,那是一条18米长的船。我很关心一个半吊子厨子是怎么走上化学工程师道路的,原来那是汉斯上学时勤工俭学选择的职业。他笑嘻嘻地说,船上厨师很好当,水手们都吃生的海鲜,他混迹其中去过不少港口呢。汉斯拍拍胸脯说幸好他没在中国的船上当厨师,否则以他的手艺肯定被水手们扔到海里喂鱼。
这个经历多诱人啊,我羡慕得快要发疯。劳拉本来是一个画家,在写生时深深爱上了花花草草,改行作园艺研究。扬塞的太太原本是布料图案设计师,自愿放弃工作改学乐器。他们怎么有这么多有意思的职业可选择呢?这样的人生经历是多么丰富啊!劳拉问我的理想是做什么,我竟然半天回答不上来,除了上小学时傻了吧唧地向老师汇报过理想以外,就压根儿没想过自己还有可能按兴趣选择自己的职业。我早就忘记了我的生活还可以由自己做主。我郁闷地对先生说,我连理想都没有,回国也影响祖国建设,就混在这帮闲人中间虚度终生吧。国家每年有那么多人来学习先进经验,可只学会了跟人家比奢侈,小留学生提前学会了过家庭生活,为什么不学习平民老百姓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学习这一片天堂背后的东西?就算先进经验一时消化不了,那就不能照搬吗?我们不想比人家更“先进”,和人家一样,老百姓就知足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回到岸上,大大咧咧地一字儿排开在马路边上晒脚丫子,各自捧着脚丫子一通猛搓。这情形越想越好笑,可是行人们都见怪不怪,穿上鞋后我们继续在马路边晒太阳。荷兰人开始说闲话了,汉斯说这片海滩很有名,来这里的大多是邻国的人。他指着路边正在倒车的一个人说,那个人是瑞典人,你看他多死板,非要把车头朝外,瑞典人就是这么古板。我随口问:瑞典人怎么说荷兰人呢?汉斯嘿嘿一笑:他们说我们轻浮。劳拉赶快补充:死板的瑞典人看谁都轻浮,他们评价法国人是轻佻。最后我们快乐地享用了一道海鲜大餐。餐馆生意极好,靠窗面海的位置都被轻浮的荷兰人早早订下了。餐馆门口为了纪念解放日都挂起了国旗,一眼望去,莫名地生出些许激动。夜幕降临时,有人在海滩上放烟花,点起火炬。我心里由衷地想:如果我生活在这样的国家,我也会发自内心地热爱我的祖国,到了纪念日谁不让我举着国旗欢庆我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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