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巨鹿县城到孙河镇,便不再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我今天都记不起是怎样抵达了那个黄土小院,抑或是一架牛车,将我们一路摇着晃到目的地。听说在城里当干部的清月的两个儿子来了,乡亲们便纷纷来看新鲜。那时的农村不比今天,有交通和电视,人们过着封闭的日子,冷不丁从遥远的城里,来了俩孙姓后代,孙河镇便预支了过节的气氛,大姑娘,小媳妇,老汉及小脚老太,登时就将清轩叔家的独门小院塞满,在卧房里那半屋大的土炕上,坐满了盘腿和蹲坐的。炕头上那盏至今在我记忆里依旧鲜明的豆油灯,仿佛也像是受了热烈气氛的影响,竟燃烧得噼噼剥剥。年轻的婶子,一边猛拉风箱,一边不断在灶膛里添柴,火焰上的那口足够一个班士兵吃饭的大锅里,就有喧闹的声音。灶膛里的火光,明确了婶子脸上的雀斑,使她犹如酒后微醉的双颊绯红。清轩叔忙着从布包里向外拿出城里的糖果和糕点招待乡亲。街坊四邻也将城里难得一见的大红枣和花生,小山似的堆在炕上。我见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龙钟老太就喊“奶奶”!于是人们连同清轩叔、婶子以及他们的大小子怀品、二小子就喘着气大笑,笑声中我就知道了,这龙钟老太竟和我同辈。假如她老人家轻易一应,孙河镇上的辈分便将大乱,一位与我父亲年仿的青壮年凑近我仔细端详。他声若洪钟般地说:“这大小,活脱脱的一个清月。”我抬头仰望这个大汉,就想起了电影《小兵张嘎》中的武工队员罗金保。这时,清轩叔就让我管他叫爷。我死活地不情愿,让众人更加快活。一位身材袅娜,年轻而有一张鹅蛋脸盘的俊媳妇,襟怀敞开,手里搂着个正在吮吸母亲奶头的婴儿,竟直着走近我,她腾出手来在我头上抚摸着说:“这城里的孩子,长得揍是细嫩。”我躲开她的手,低眉敛眼,面对在众人面前,我多次对人们在称呼上的错乱,竟叫我不知所措。婶子走了过来说:“你爹得管她叫八婶,你就得叫她八奶奶。”我一时惊住,双眼直瞪着她口齿就僵住不会动作。众人就联合起来,合唱般的畅笑,人们的身形,在油灯的投影下将土墙印上错落有致的森林画面。注视着这个清一色的庞大孙氏群落,我仿佛置身在充满暖色,用血肉筑成的城堡。多少年后,那时眼前的真实,竟在向我隐喻着一个何等神秘的群体意识?一个何等不可思议的生命凝聚力?是什么,将这个和我有着血脉之缘的,巨大的孙姓宗族,一代又一代画地为牢,似乎永远无法挣脱地禁锢在孙河镇,这个方圆不足一公里的狭长村落里……
在农民们的欢声笑语中,弟弟早已没了声响歪睡在炕头的一角,那时的弟弟羞涩、胆小、话少。我趁人们的兴趣已不再聚集于我,便抽空溜进院里。漆黑的四合院,被那高悬的满月照得通明,银色的月光占据了未被遮拦的整个空间。清新的空气渗入我所有的呼吸器官,叫我的全部身心浸泡于一种赏心悦目的欢慰之中。我虽在城里已活过数不清的日子,却从来未有今夜的明澈和宁静。怀品不知怎地尾巴一样就跟在了我的身后,在他划亮的火柴中,我嗅着并不十分排斥的腥臊,随他浏览着羊栏,猪圈里的其他“家庭成员”。那胡子老长却显得年轻的山羊,用半睡而温和的目光凝着我呆看。猪舍中,那头通体黝黑,全身浑圆的半大肥猪,憨态可掬地哼着一曲枯索而不成调的小曲。我走近一个齐胸高的水缸,抬手就将盖子掀开,一股新鲜清爽的气味便升腾起来。我用手伸进盐水里,就触摸到了满满一大缸的腌萝卜。将肥满圆长的萝卜提在手中,凑近眼前细看,那表皮上放射出的白光,就把清冷、高贵的月光比得委靡了下去。我指着腌萝卜的巨缸问怀品:“这缸萝卜够吃一年的吧?”怀品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指着缸纠正说:“这不叫缸,叫瓮!”我望着一脸毋庸置疑的堂弟重复着说:“瓮……瓮……瓮中捉鳖!”怀品这时脸上权威的庄严性便垮了下来:“你学嘛来?”我不无显摆地说:“莎士比亚的……”怀品没等到我说完,似乎彻底懂了,他打断我的话肯定地说:“城里的萝卜。”于是,我就终生难忘地傻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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