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德的幻象-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上帝很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好了。”

    铃响了,宣告这一小时课程的终止。有些孩子已做好准备,只等一句话,马上就跑。玛丽修女还怔在那里,没一个人敢动——吉拉德再次坐下,突然间,无法抵抗而又紧迫的睡意向他袭来,包围他的心脏。像以前一样,他的腿发痛,额眉上泛起高烧——他坐在自己位子,陷入恍惚,从手到眉毛。数分钟后,他张眼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室,除了玛丽修女和刚被召唤来的年长的卡罗琳——她们凝视着他,以最柔顺的尊敬。

    “把你告诉我的,再重复给卡罗琳修女,好吗?”

    “好——可我又不舒服了。”

    “发生什么了,吉拉德?”

    “我又生病了,我猜测。”

    “我们必须送他回家——”

    “他们会让他卧床休息,像去年一样,像以前一样——他没多少力气了,小家伙。”

    “他看见天堂了。”

    “啊”——卡罗琳修女耸耸肩——“那”——她点点头——

    那个早晨的九时三十分,母亲站在院子里晾衣,嘴含木质小衣夹,看到他缓缓走来,在那空荡的上课时间的街上,单独一人。那种疲倦和拖沓,令她的心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吉拉德生病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学回家。

    几天后,就是圣诞节的前夕,他躺倒在床,是在楼下的偏房。他腿发肿,呼吸困难且痛苦——整栋屋子为之掉入冰窟。姑妈路易丝坐在餐桌边,尽摇头——“La peine,la peine(痛苦,痛苦),总是杜洛兹家的人遇上痛苦——他的父亲、他的姑妈、他的伯叔,都是病人——都生活在痛苦中——受难和痛苦——我告诉你,埃米尔,命运没有保佑我们。”爸爸叹息着,以张开的手掌狠狠地拍击桌子,“那还用说。”

    眼泪从她的眼睛汩汩流出,姑妈路易丝迅速伸手,接住一根即将倒下的拐杖,“看,圣诞节马上要到了,他有他的圣诞树,他的玩具都已买好,可他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伤害像他这样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天地良心,实在是不公呀——啊,埃米尔,埃米尔,埃米尔,还有什么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

    她的呜咽和哭泣,引起我的呜咽和哭泣。不久,迈克伯伯也来了,带着妻子和男孩们。他们来,一方面是为了度假,另一方面是来探望小吉拉德,送他一些玩具。迈克也哭了,泪流满面,内心深受折磨。他大个子、秃头、蓝眼。他咽喉发出打雷般的哮喘,以吞咽每一口呼吸,来抱怨与劝诫这漫长的悲哀:“我可怜的埃米尔,我可怜的小兄弟,埃米尔,你有这么多麻烦!”随后是剧烈的咳嗽。在厨房,另一个姑妈在跟母亲说:

    “我告诉你要好好照顾他,这孩子——他从来不强壮,你是知道的——你一定要让他穿得暖暖地出门”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好像母亲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责备。所以,她也跟着哭了。病房里的吉拉德,醒来听到这些哭声,心情很是沉重。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悲伤,当天堂露出它的白光时,一切便都会销声匿迹。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他想,“保佑他们大家——”

    他想象他们缓缓走进羔羊的腹部——尽管现在,他仍在凝视窗口框架的木条和天花板的灰板,灰板上挂着的蜘蛛网,正微微飘向暖气的源头。朋友,听听这古老的寓言: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不想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不复杂,蛮清楚——猪在田野里打滚,听到猪食的召唤,马上跑来,无比欢欣;人自认比猪高级,骄傲地步行在乡村小路;天才们巡视窗外,认为自己优于糊涂人;蜱虫在松针中蛰伏,远劣于天鹅;不管他们还有石头知不知情,但真相是不变的:这只是一部心理电影,他们都没有到达彼岸,信不信由你。如信,你将在这完美的解脱和拯救中得救。吉拉德在他垂死的床上,以他的方式,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是谁授给我们有关钻石光辉的知识?虚无缥缈而觉醒的钻石光辉,派来了无数的信使,为什么?——因为现在是——过去是——将来是——一定如此!

    一九二五年的圣诞节前夕,比尤利街上覆盖了一层新雪。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快活地冲出家门,把我们苦难的哥哥全忘了。但事实上,这是他的命令,叫我们玩得好,滑得远。

    “看外面多好的雪,快去玩!”他叫喊起来,像一个和蔼的母亲。我们穿上足够暖的衣服,便出去了——

    我仍记得那傍晚的天色和周遭的氛围,虽然我只有三岁——

    屋顶上一片白色,整晚都是。只有冷冷的粉红色的太阳,投射在稀稀拉拉的桦树林上。而这些树林,又是凄凄的德雷克特镇西部的硕果仅存。屋顶的上方是蓝色,是洛厄尔市奇妙的湛蓝。薄暮时,这冬季北方天空的湛蓝,像全新的刀片,过目不忘。天空又干又冷,像干冰、打火石、电火花,又像门槛下累积的粉状冰雪——能衬出鸟群,在它们选定的路线悄悄飞翔,渐渐消失于黑暗——又能衬出教堂尖塔、建筑物顶端和整个洛厄尔市。而住家烟囱释放出的呜咽烟雾,像是给上帝送去的祈祷——整个城市变得通红,一天最后的赤褐色霞光,在窗玻璃上涂色。在云霓变幻中,像有海盗飞向东方,紫色和橘黄骑兵队穿越裂缝,云霞大战中的强大兵器在地平线灌木丛上怒目对峙。晚霞的那边,各种阴谋本该越演越烈,现在却泄气,变得稀疏。交战的各队,在这巨大的天毯上,耍出行将就木的把戏:紫色的名字,沉闷的大炮,高远处狰狞的动物嘴脸。孩子们会唱:“老人家,北方睡;圆鼻子,大白嘴;睡呀睡,张大嘴。”——这多彩的天空,就悬挂在洛厄尔市和吉拉德的头顶。他躺在他的死亡之床上,手持念珠,尿壶在床边的垫纸上,腿脚则由枕头叠高——由于窗帘和窗框架,他只能窥视这多彩天空的一小部分。外面是十二月的大聚会,圣诞节前夕。他伤心地明白,在这无辜而出了错的地球上,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啊,是的,真希望我能宣告我心里知道的——但当我一开始,我的思路就中断了,就消失了,这是不能谈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像我梦里见的——穷苦人家的屋子和烟囱,他们的圣诞节和孩子——听孩子们在街上大叫,听他们玩雪橇——他们奔跑,他们扑向雪堆,小雪橇带他们走一圈,然后就完了——完了——我,一个大混蛋,但我不能披露他们极想知道的——是因为上帝不想——”

    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他自己的荣誉,不是为我们。

    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和围巾,在雪堆和滑道中,与其他小孩一起,吵得热闹,玩得尽兴。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方面,没有丝毫的变化,所有的一切继续向前,永无止境。爸爸回家之前,吉拉德睡着了,而我们还在玩雪橇,妈妈就有一个安静的过渡期。厨房里,她拿出她的弥撒书,打开一张纸,上面是向圣马大祈祷的词句:——

    “圣马大,我请求你的保护和援助。作为对你爱和信仰的证据,每星期二我将点燃这盏蜡烛。”

    她点起她奉献的蜡烛。

    “安慰在困难中的我。你与我们的上帝同住,获得巨大的恩宠。凭此恩宠,请为我家说情:我们将始终心怀上帝,我们的必需将得到满足。我恳求你以无限的怜悯接受我的请求。”(详叙请求)。

    “如果你满意,我的上帝,请保佑我可怜的小吉拉德,使他复原。这样,他就能平静地生活——他已经受尽了苦——他受的苦,等于二十四个老年病人受的,而他没有一句抱怨——我的上帝,可怜这勇敢的小孩,阿门。”

    “我恳求你,圣马大,”她结束她的祈祷,“去战胜所有的困难,就像你战胜臣服在你脚下的恶龙一样。天父——万福马利亚——光荣。”

    此时,很多穿戴黑色衣饰的妇人,正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的各个位置,或下跪,或端坐,或肃立。她们面对各式各样的祭台,嘴里正念着祈祷,表达类似的恳求,希望能帮助她们度过贫穷生活中类似的磨难。如能确实看到和听到,在地球黑黝黝的教堂内,以他名义发出的全部恳求,上帝会怀着无比的疼痛,来参与和处理这些恳求——有些妇人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她们每天黄昏来到这地下室的教堂。她们有众多的理由,在这地窖做祈求,真是太多太多的理由了——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悲哀的傍晚时刻,孩子们总是在教堂附近欢乐地大声尖叫。上帝啊,街角的地下酒吧里,站在吧台前的客人和喝啤酒的人,酒酣耳热,勾肩搭背,足以令人去相信拉伯雷[16]和哈亚姆[17],而扔掉圣经、佛经和枯燥的概念——“Encore un autre verre de bière mon Christ de vieux matou(再来一杯啤酒,你这个讲耶稣的老雄猫)!”

    “好啊,在圣诞节前夕,你像一条狗一样发誓赌咒!”

    “圣诞节前夕,我的妈呀——你知道么,如果没有一杯啤酒入肚,另有两百杯在旁等待,我的圣诞快乐就少了一个快乐。哪怕一年有四十个圣诞节,我还会这么说,”这句话的意思,正确的翻译是:

    “Calvert,Caribou est sou(卡勒波喝醉了)!”

    “醉了?到我那里去吧。我有一种威士忌酒,令你讲的话,充满另一种marde(狗屎)!”

    世界上骂人最凶的,是加拿大的酒鬼。你只需去他们的首都蒙特利尔市,在圣凯瑟林街前后左右的酒吧,就能看到这样的畅怀豪饮和亵渎辱骂。

    “杂种,你狗娘养的,去死吧!”

    “啊,混蛋。”

    他们圣诞节过得不错,角落里站着一棵挂满灯饰的小圣诞树,大家都在狂喝滥饮——走进来年轻的一代,他们必须掏出大把的钞票,以赶上那些老气横秋的酗酒与诅咒的高手。

    回家途中,在老朋友加斯顿·麦当劳的陪同下,父亲也到这酒吧饮酒。加斯顿开一辆锃亮的一九二二年豪华车斯图兹,就停在外面,跟随他们的是曼纽尔。每天下班,通常是曼纽尔开他的带斗三轮摩托,送父亲回家。今天,这三轮摩托就闲在一边了。此外,天气这么冷,他们又喝了这么多的酒,再骑三轮摩托,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喝吧,埃米尔,你得高兴高兴,他妈的,这是圣诞节!”

    “我不行,加斯顿——小吉拉德卧病在床,这个圣诞节不好过。”

    “啊,他以前也生过病。”

    “是,但每一次都噬咬我的心。”

    “好,可怜的埃米尔,你倒不如去小加拿大区的河崖,纵身跳向河里……这么泄气……你的精神状态……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的,干杯。”

    “干杯。”

    “你他妈的,曼纽尔,我想你已经喝醉了?”

    “喝醉也要花费些时间,”父亲的助理说,露出狡猾的笑——

    酒徒中也有安静的。他们皴裂的大红拳头,捧着安分的酒杯,聚在一起,想方设法把他们的老婆从头脑中赶走。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嘴角往下耷拉着,吞咽着他们的悲哀,就当着你的面——

    “看,那个可怜鬼,伯尔德克——你知不知道,这家伙是一九一八年基督教青年会最好的篮球选手?——也是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的!——人家给他一份专业球队的合同——不,他父亲不要,那个老顽石,洛克·伯尔德克‘管着你的店,该死的。不然,你就永远没有了’——今天他有店,孩子的小糖果、甘草、铅笔,角落里的小炉灶。披件毛线衫,伯尔德克把他的时间都花在这店上,他妻子都讨厌他。别忘了,他曾经是洛厄尔市最出色的运动员——一个英俊和幸运的人!”

    伯尔德克的妻子很有可能现就在教徒座位区,是穿戴黑色衣饰悲伤妇人中的一员。离开俱乐部,走几个街区便可到达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

    父亲喝了两三杯酒,完了便擦擦嘴,回家。他步行通过艾肯街和里利街的拐角,在杂货店买了盒7-20-4牌雪茄,然后再去面包坊买新鲜的法式美国面包。回家后,他会在桌子中间放一块木砧板,将之削成一片片。每片面包,大得都足以书写你的传记——

    “喂,埃米尔——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是很忙。”

    “皇家戏院旁边的商店,还在吗?”

    “我已经做稳了,罗杰——生意不错。”

    “Anglais(英国人)没有给你marde(狗屎)吃吧?”——“爱尔兰人——希腊人?——我喜欢面包生意,就是因为,我可以只跟加拿大人做生意”(他将之读成加拿人,带着浓浓的农民骄傲,把重音放在“人”上)——

    父亲实际上是个比较世故的都市人,特别与罗杰面包师相比——但还是递给他一根雪茄。

    “我们将在集市看到你?”

    “如果我有时间——不管怎样,我也会出些力的,印些邀请卡,我的小意思——”

    惯常的礼节,缜密的风格,社会生活的全景。一九二五年,洛厄尔市森特维尔镇,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真正法裔社区(包括中世纪高卢法国的特殊风味),你甚至无法在现代的法国本土找到——

    埃米尔带着雪茄和面包回家,绕过比尤利街的拐角。此刻,薄暮的云雾已打完它们最后的大战,无形中透露出严峻和紫霓。暮星像一只神秘的衣架,在渐渐稠黑起来的远处,闪闪发光。褐黄色的灯火在各个住家,安详地陆续亮起。他已经看到蒂·宁和我,正在玩雪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