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人类-二次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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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不舍得,往往不是不舍得那个人,而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心意吧。

    ◆窦子

    窦子丢了工作,这几天正满世界人肉那个多管闲事的女孩。

    两年多前他从报社辞职了,当然这是他的说法,实际上他是被辞退的,临走还闹得很不愉快。为了被那家报社录取,别人都要求爷爷告奶奶的,窦子倒好,给脸不要,把力排众议担保他进来的高副主编气了个半死。

    窦子的稿子写得不错,这也是高副主编从一堆关系户实习生里把他扒拉出来的原因。可报纸总归是纸媒,意见太尖锐了,一屋子人都要替你提着心。窦子总喜欢在最后一刻交稿,错字也不检查,本来就惹得同事不满。话赶话,事摞事,窦子的工作就干到头了。临走的时候他只给高副主编写了封邮件告别,还把“此致敬礼”写成了“辞职敬礼”,高副主编哭笑不得,都被开了,你还辞什么辞。

    窦子把食堂饭卡里所有的钱买成了可乐和泡面,丰收一样地回家去了。在家吃了一个星期后,他给自己找了个堪称天才的新饭碗。

    窦子在网上发了代遛宠物的广告,很快从附近的上班族那儿接到了不少生意。接送自理,狗粮自带,跟幼儿园差不多。上午他牵着狗们去公园,下午哥儿几个在院里玩球,他看书,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生意多了之后,窦子买了辆面包车,接送加钱,周末托管,渐渐小有名气。这几年老有人说罗兰夫人那句话:“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窦子觉得矫情,想来想去都确定自己还是喜欢人,但狗比人好相处倒是真的,这些日子他轻松多了,以至于这份过渡期的职业一做就是一年多。

    你看,至此为止,他都还没什么成为网红的潜质。

    ◇

    有天窦子带着四五个客户,也就是狗,在公园遛弯。一个年轻妈妈领着小男孩从旁走近,犹豫半天开口问他能不能让小男孩牵牵狗,喂喂它。小男孩心心念念想养只狗,妈妈认为他还不能照顾狗狗,一直没答应,今天实在经不住缠磨想让他试一试。窦子找了条最温顺的小狗让小男孩牵着,跟着他一起走。小男孩高兴坏了,一路跟小狗聊天,帮它铲便梳毛喂食,窦子都要走了他还抱着小狗不愿分开。当妈的看着儿子跟狗在一起的场面,也被打动了,答应周末就带他去挑一只。儿子高兴得直蹦高,亲了狗亲妈,亲了妈亲狗,其他狗都看呆了。

    就这么着,窦子的副业开始了,花两块钱孩子可以带狗转一圈,五块钱三圈,花十块钱能在草坪上跟当事狗玩半小时,全程须家长监护。对家长来说,几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坐个一分钟的摇摇乐还得两块呢,去大商场的亲子中心十块钱更打不住。这公园里又透气又敞亮,孩子能同时亲近动物和自然,家长也不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窦子成了广受欢迎的人物,每当他带着大大小小的狗从面包车上下来,孩子们就一阵欢呼,就差给他铺红毯了。在河畔公园,不管大人小孩,都管他叫狗叔。窦子很想把这件事跟狗主人分享一番,想必他们与有荣焉,说不定还可以开启分账模式。可他眼下正在兴头上,万一对方不同意,不就没得玩了吗?还是过阵子再跟他们沟通好了。

    用窦子的话说,养宠物是大事,做决定不该那么快。跟女孩买昂贵的化妆品之前先要个小样试试一样,他的玩狗业务,就相当于试用装。

    有了这一份半工作,窦子够吃够喝,他被报社扫地出门的事,也不用跟远在美国的父母说了。这两年他们忙着跟世界各地的标志性建筑物合影,也不太管他在干什么了。

    ◇

    就在窦子默认日子可以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一段关于他代理遛狗同时往外租狗的视频在网上火了。画面里他和孩子们相处甚欢,孩子们和狗相处甚欢,阳光普照,绿草如茵,简直像什么不切实际的电影结尾。可是,视频引发的讨论直接把窦子丢进了深坑里。关于安全、道德、他是否有权利这么做这些事引发了种种不同观点,对相同观点的极端化强化和对不同观点的诛心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毫无原则的骂战。窦子就在滔天的谩骂中被动成了网红,甚至被无聊的年轻人做成了鬼畜,把他的口型配上“汪汪汪”,着了魔一样在屏幕上反复闪动和放大。

    “是不是想挣钱想疯了?怎么能出租不属于他的财产?”

    “这跟二房东一样,顶多算二狗东吧。”

    “他可是两头赚钱,应该算是中介。”

    “不对,这是承包机制啊,接了遛狗的活让别人做。就像我接了一单生意下放给几个工厂做,这跟道德有啥关系?”

    “挂右边文盲加法盲。承包商有让工厂掏钱的吗?”

    “省得榨取剩余价值了,资本家新形态哈哈哈。”

    “狗的钱也赚,还是人吗?”

    “楼上是不是傻,明明是用狗赚人的钱。学好语文再出来吧。”

    “出了事谁管?狗被人牵走或者小孩被咬了他负责任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在关照狗狗和宝宝,他也是为了让大家都开心,我好久都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散了吧,圣母一出现没话讲了。”

    “图个乐至于吗?”

    “是你的狗你还笑得出吗?你孩子得狂犬病了你还笑得出吗?”

    ……

    老客户陆陆续续不来送狗了,有的还专门打了电话来,扯个谎解释一番,搞得窦子挺不好意思的。好在拍摄者离得远,窦子的脸没被拍清楚,他做这行又没有几个熟人知道,所以才没在现实中被广泛嘲笑。窦子在网民的汪洋大海中经历了惶恐、愤怒、迷失,终于可以像旁观者一样看笑话,也放弃了站出来说明和抵抗的念头。

    ◇

    直到一条要求人肉他的评论映入眼帘,又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这么个事还不让人活了,拉出来示众啊,是不是还要砸石头?窦子冲着电脑喊了两句,擦了擦屏幕上的唾沫,目光停留在发这条视频的人名字上。“西瓜泡泡糖”,头像是糖纸团成的一个小球,看之前发的内容,应该是北京本地姑娘,上班族。这条微博之后,她从一个每条内容只有一两个回应的普通博主,变成暴涨了十几万粉丝的大博,现在随便拍点什么都有人转评了。

    窦子气坏了。你这不是踩乎我上位吗?他再也不避讳暴露了,直接发私信给这个泡泡糖:“你想必火了,我可没饭辙了,给找个工作吧。狗叔。”想到对方现在正当红,窦子已经做好了被忽视后再发的准备,可不一会儿对方就回复了,打开是一个问号。窦子的火噌噌地冒,这话哪儿说得不明白吗?这下他非要找这小姑娘理论理论了。

    “你的病毒视频影响我生活了。”

    “你才病毒呢!”

    “红也红了,差不多删了得了。”

    “我删了有用吗,红的是你,现在哪儿搜不到您狗叔啊。”

    “你是不是得给我道个歉?”

    “你给狗主人道歉了吗?”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文艺特温暖特无辜,还是觉得为狗伸张正义了?”

    对方半天没回,窦子沉不住气又发一条,连点几下,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窦子憋得脑门子疼,他较上劲儿了,立刻注册一个新号,用上不相干的女性名字和头像,重新发私信说喜欢她拍的视频,是泡泡糖的粉丝,想加她的微信。

    “你是刚才那个人吧,呵。”

    窦子很受伤害,比立刻被识破更没脸的是,他竟然被“呵”了。汉语大词典里还有比“呵”更不屑的词吗?

    他窦先生怎么说也算是有里儿有面儿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无情地“呵”了?

    他已经很久没生过气了,也许和狗当同事的这些天,他透支了太多无忧无虑了。他翻滚上床,郁闷到半夜刚有点睡意,就被电话吵醒了。

    果然是他那等飞机无聊的亲妈谢女士打来的,她对时差和窦子的作息根本没有概念,愉快地强行描述欧洲风情。窦子的困意终于袭来,把手机撂到枕边,在她拿法国奶酪跟“王致和”对比做测评的观点中睡去。

    醒来他就看到老窦发来的三条信息:就是这个女孩。后面跟了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拍得头大身子小,边角还有不小心闯入镜头的手指,明显的长辈摄影作品。饶是如此,也能看出女孩健美自然的体态和隐约不情愿的神色。窦子接到父母发来的奇怪东西太多了,这位大概又是老窦旅途中遇到的某个华侨吧。老窦的最后一条信息是窦子最为常见的:去给我点赞。

    不用点开也知道,他新更的照片一定是和谢女士在景区拍的令人不忍直视的亲密合影。窦子几乎半遮着屏幕点了赞,匆匆退出。

    ◇

    老窦和谢女士的生活方式无疑让很多人羡慕,甚至会因此忽视他们的父辈吃下的苦。他们两家本不相识,父辈被下放到一块儿,先成好友,再结亲家。后来因缘巧合,老窦和谢女士不但得以回到首都,还各自收回了旧宅,两处宅子都赶上拆迁,他们就用这笔钱的一部分买了运河边上的新房,剩下的就都成了旅游基金。“还挖出来俩瓶子呢!那个给你留着。”老窦怕窦子心疼那笔原本可能属于他的小巨款,这样安慰他。窦子根本没惦记这事,或者说没把飞来的横财跟自个儿扯上关系,对他这种没有本土情结的人来说,也真不明白搬出四九城有什么跌份儿的。

    窦子把这所挺不错的房子做成供旅行者短租的家庭宾馆了,总得吃饭啊。一个值得自黑的发现是,他似乎只有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租出去这一条生财之道。他想过要再注册一个小号精心伪装,去骗骗西瓜味泡泡糖。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心气儿做这种事,就还是用原来自己的号悄悄关注了她,看看她又拍了什么,说了什么,也挺好玩的。跟大多数女孩不一样,她拍了这么多身边的照片和视频,却从不发自己的照片。窦子习惯端着饭碗坐下的时候打开她的页面,不知道第几次被她写的日志逗笑,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生气了。

    在地球上不断移动的谢女士又打电话来了,她说已经替他安排好了相亲的饭店,让他千万别忘了,可窦子连相亲这件事都没有一点印象。那天他快睡着的时候随口答应了她的提议,这也就是老窦发给他那张照片的原因。

    “不去。你们给我找的那种小屁孩我处不来,人家也看不上我。”

    “处得来!看得上!这姑娘比你还大两岁呢。妈妈还不了解你?喜欢小年轻儿那都是没有品位的,这姑娘跟妈妈有点像,一定是一个懂生活会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最适合相伴一生……”

    “求你了妈,我去还不行吗?”隔着越洋电话窦子都快崩溃了。一位两千零几年就给儿子扔掉松紧带内裤、书包里放安全套的爸,和一位与儿子多名前女友保持正当联系的妈,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谢女士把约会地点定在一家大酒店附属的饭店,用她的话来说,这里进可攻,退可守。十点的约会,给迟到的人空出半小时,也就才十点半,边吃甜品边聊一会儿,看不上眼正好可以借故离开,聊得愉快就地共进午餐,如果特别投缘,楼上的客房也不是摆设。

    窦子二十八岁,有过六个女朋友;二十二岁之后,有过零个女朋友。谈恋爱这件事,确实有点手生,可亲妈助阵这种事,一般人真是碰不上。娘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要俩人不因为这事闹回国,窦子怎么都行。

    窦子披挂了上班时穿的衬衫西裤皮鞋坐在靠窗的位置,等着,观察着每一个从门口进来的姑娘,忽然有点感谢谢女士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他都快忘了姑娘们有多好看了。

    ◆西西

    祝西西今天故意打扮得非常不正式,明黄色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抓乱了短发,肩膀和上臂上贴了一片几可乱真的浮世绘风格文身,如果对方是受长辈喜欢的持重男士,应该看到这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西西的姑姑和一对环游世界的中年夫妻成了旅友,数次给这位侄女说亲,西西被念得烦了终于答应见面,之前已经拒绝过好几次,再推姑姑该翻脸了。

    西西要了这里有名的冰激凌,对面这个叫窦子的男人点了杯价值三十五元的冰可乐。谁来这儿会喝冰可乐啊,西西绷着脸,尽量做出不好聊的表情。十点一刻,撑到十点五十,就有早安排好的托儿给她打电话来假装有急事了。

    两人寒暄过后没什么话题,谁也没好意思动面前的东西,任由两个杯子相对泪流满面。冰激凌快要融化的时候,西西忍不住开口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借机挖了一勺冰激凌。

    “这事能预设吗?当是逛菜市场呢,桃要软的还是脆的,杏是酸口还是甜口,想要什么就奔着去。”

    西西张着嘴看着窦子,对方似乎也在话音刚落后愣住了。

    帆布包就在她座位旁边,她抓住包带,起身的动作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先开口已经是给面子了,你随便回答两句不就得了吗?说聊得来的也行,温柔顾家的也行,独立上进的也行,俗就俗点,又没人给你打分。同样的意思,说遇到喜欢的人类型不是问题也好啊,干吗非得吵架似的?”西西胸口起伏几下,却忽然泄了气,重新拿起勺子朝已然脱相的冰激凌俯冲下去。要是就这么不告而别,回去难免要挨一顿臭骂。而且仔细想想,对方说得没错,如果有人问她,她八成也这态度,要怪还得怪自己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你也就遇见我了,不然这坨冰激凌在你脸上的概率绝对比在桌上的高。”西西好歹得为她刚才的失态找个台阶。

    “也没好到哪儿去,差点就退席了。”对面的男人惊魂甫定,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来。

    “你说谁是桃是杏的了,说男女问题呢,凭什么你们男人就成了来挑的那一方,我就该是个果儿?”

    “有道理,您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是土豆。”

    西西今天没兴趣应对这样的贫嘴,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老实跟你说,我有男朋友,家里不同意。但我们好着呢。”西西摁亮手机,屏保上是她和一个高个男孩在快餐店门口的合影。她想好了,窦子告状她也不怕。

    “你爱吃汉堡啊,早知道不约你来这儿了。”这个男人好像根本不看重点。

    “不爱吃,他在那儿当服务员。”西西毫不隐瞒,每当她说出三十岁的男朋友还在大学生打工的地方工作,别人总会露出或多或少的尴尬,继而闪烁其词。西西瞪着窦子,等着他难堪或回避。

    窦子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鞋挺好看,齁老贵的吧。”

    西西一呆,看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讽刺,几下吃完了剩下的冰激凌:“回去就说不合适吧。不能说你看不上我!对了,也不许说我看不上你!不然还得麻烦。”

    “那我说为什么不合适啊?他们可一个劲儿说我们挺合适的。”自从西西说了男朋友的事之后,窦子便更放开了,说什么都嬉皮笑脸的。

    “就说我是脆的。”西西憋着笑,与他友好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被窦子叫住,问能不能加个微信。西西心想反正话都说清楚了,加就加呗,干脆地掏出手机。

    窦子看着她的名字,忽然变了脸:“你是西瓜泡泡糖?”

    ◆窦子

    窦子和西西在酒店临街的门口摆开对阵的架势,他快被自己气死了。

    想当年他也是人见人爱的“段王爷”,可能他把话都在学校说完了,过了那个年纪别说段子,话都不想多说了。他也是好久没跟人逗过闷子,竟跟这个女孩聊得挺热络。他没到动心的程度,对方又有对象,刚好是成为无公害朋友的最佳情况。他在对方出门后才说服自己追上去,没想到与仇人狭路相逢。

    西西还以为被粉丝认出来了,带着点得意问:“怎么,没想到跟网红约会了吧?”

    窦子想象得出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狰狞,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刚才他还主动找人家留微信呢。他真的没想到,在他快忘了有多想把她从人海中揪出来的时候,她就这样站在一米开外了。

    西西“啊”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就是那个挣狗钱的!”

    “你这么说,骂的可不是我。够可以的啊你,还给我拉黑了!”

    “恭喜你,在现实中也被拉黑了。”看神色,窦子还以为她要往回找补几句,没想到撂了句更狠的。她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没等对方说话就答应马上过去。

    窦子一声冷笑:“早安排好的吧?就跟谁非要缠着你不放似的。还有这,假的吧,吓唬谁呢?”

    窦子用手指尖碰了一下她文身贴画的边缘,西西满脸通红,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停向着车流中的出租车挥手。

    能怎么样呢,在肚子里憋了一个月的话这会儿一个字也不想说,总不好揍她一顿。窦子看着她着急离开的样子,不愿再生纠葛,走进他那辆喷绘了各种类型卡通狗的面包车。

    车里的狗味差不多散尽了,窦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这其中的渊源跟家里人汇报,他就兵来将挡吧。没工作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早起了,到家跟正要出门的背包客打了个招呼,他就沉沉睡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博悄悄看西西会不会就他们今天的事吐槽。见她没有更新,窦子关掉页面,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落。我只是看看她有没有骂我,窦子这么想着,宽慰自己隐约紧张的心。

    西西手机屏幕上的那张合影总在他眼前晃悠,男孩虽然在笑,神情却说不出地奇怪,像一个初现老态还在坚持扮演高中生的偶像剧演员,带着一种穿帮感,窦子猜他是恨屋及乌才有此印象,别扭极了。

    ◆西西

    西西思前想后,去相亲的事还是没跟男朋友韦超说。

    韦超从来看不到她的小心思,又往面前的碗里扔了一把香菜,丝毫没注意西西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他下午有几个小时的班,所以上午就去打球了,早饿得前心贴后背,就盼着一碗热卤煮,西西忽然非要见他,他就让她来这儿了。

    韦超掀起衣服抹了把脸上的汗,扬手招呼了两瓶汽水,这才发现西西没动筷。

    “吃啊,你不是也特爱吃吗?”

    “不爱吃了。”西西笑着,“可能今天不饿。”

    “那年我带你出来你吃得那叫一个欢!当时这店才从这儿到这儿这么宽,一般人想吃都不卖给他,咱们那片小孩都得求我,多少人第一次吃都是我带来的。”韦超边说边比画着,仿佛光辉岁月随着他肢体的舞动重现。

    西西陪着他回忆着,这家店扩大的区域和旧的区域连成了片,变得跟旧的那块一样旧了,苍蝇飞在桌上,蚊子绕在腿边。

    韦超见西西不停拍打,对她说:“没用,这地方就这样。”

    他仰起脖子,叫西西看他万年表演不腻的绝活儿,不喘气喝整瓶汽水。橘黄色的液柱直直冲进他的嗓子眼里,瓶子很快成了透明。韦超再次挑战成功,举着瓶子好似捧起奖杯。

    “走吧。”西西提议陪他去快餐店,抢先以她有零钱为由付了账。韦超对钱没什么概念,常常不小心就花得身无分文,西西总要找个不伤他面子的理由帮他省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车都不怎么打。

    韦超牵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别进他臂弯里挎着,自己抄着裤兜,西西靠着他微微汗湿的袖口,低头看着他鲜艳庞大的篮球鞋,像之前的十几年一样。

    中学时代的韦超是学校的明星,每次他在球场一出现,休息区女生放的可乐都够全队的人喝。西西跟他约会,受了多少诽谤诅咒,她都记不清了。流言被她折算成光荣和幸福,成为她爱得更深的理由。如今的韦超会在挎包里塞一件皱巴巴的北京市公交公司制服,三十块钱包邮买的,上车的时候穿上,跟师傅点个头,就躲过了买票。“早就回本了,后面全是赚的!”好像逃票的钱不是贪的骗的,而是他的智慧所应得的。韦超说的时候很骄傲,丝毫不理会西西窘迫的脸。韦超的旧日跟班表现出一点点不敬,他就会跟人断绝往来,西西的规劝往往浅尝辄止不欢而散,渐渐也不愿再提。西西一边想在上车时离他远一点,一边为这份私心自责。

    母亲的电话来了,问她相亲的结果,西西说窦子人挺好的,就是没工作。本想着这样他们就不会强迫她和他继续交往,没想到对面的父母立刻争吵起来,埋怨姑姑没打听出实话,本来那个打零工的就够让人闹心了,又来个没工作的。西西正听得厌烦,公司上级的电话来了,冲掉了语音通话,西西带着感恩接起休息日打来的工作电话。听明白是什么事之后头大了一圈,还不如听父母唠叨呢。

    ◆窦子

    窦子已经被强行视频了两个小时,谢女士在屏幕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丢工作的事自然要老实交代,更要命的是,一个不识趣的房客来退钥匙,急着拿押金走人,任他反复用眼神阻止也没能让他闭嘴。这下把家租出去这件事也瞒不住了。谢女士把她一辈子吃的苦头从头细数,一边说不活了一边让老窦订机票回国,一定要死在窦子面前。

    “我就是休个假,又不是找不到工作。您要不乐意我不租这房了就是!”老窦又是端茶又是揉肩,在谢女士身后朝他挤眉弄眼,谢女士对爷儿俩嗤之以鼻。窦子恨死了西西。对好的词儿又改了,到底要毁他到什么程度啊!“她还有男朋友呢,她说的话能信吗!”

    特立独行的谢女士永远不会叫人失望,她听到这话的反应竟然是这女孩抢手,值得一追:“有男朋友还去相亲,也说明这孩子不认死理儿,将来过不下去了好聚好散……”

    窦子叹为观止,但还是打断他妈,郑重宣布决不会再见这个女孩。尽管他为了表示决心,连谢女士都忤逆了,还是一出门就看到西西正站在他的车门前东张西望。

    坐在他家,西西艰难地开口,说她老板看到那条视频,觉得商机不可失,要给窦子提供资金和资源,用狗叔的名义开发一款P2P产品,这个公关任务当然就交给她了。

    窦子像听笑话一样听完了她老板的宏伟计划,这款APP将成为链接狗主人、看护者和试玩者的中介,进而扩张到狗用品和狗医美的经营,为人类和人类的好朋友架起“汪汪汪”的桥梁,产品将变狗市为牛市,一年盈利三年扩张五年敲钟上市。

    看着西西一副想死的表情,窦子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要求西西公开道歉,把狗叔好好夸一顿,承认她给他带来了恶劣影响,他再考虑她们公司的建议。如果不呢,就把做APP的想法公布,说是她的主意,如果真有商机,愿意出钱的肯定不止一家。到时候她不仅是办事不力,还是商业间谍了。吃不吃官司另说,底价就得是开除。

    窦子见她不答,说给她倒杯喝的让她慢慢想,小人得志的笑容无处藏掖。他端着两个杯子回来的时候,西西已经不见了。

    ◆西西

    韦超今天穿了新收的限量款球鞋,在场上格外卖力。韦超到底打得多好,西西弄不明白,他在少女们的尖叫中成为不可动摇的校园明星,可终究没打进任何职业队,她只知道为了有球随时打,他到现在都没有找过正式工作。

    西西在窦子那儿受了委屈,可讲来讲去韦超都听不进去,只是摸摸她的头,给她买一个冰棍儿,粘在她的舌头上。大概在他的理解中,这样能哄好一切女孩吧。他仍然像个孩子一样,这让西西不知该羡慕还是责怪。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各种理由,来挽救他们之间日益稀少的交流。她在长大,韦超却停在原地。

    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分手,别说父母亲友看着别扭,连当年最迷恋韦超的女同学都跟她说,这种人,睡一睡就可以了,你还真托付终身啊。

    可人和人告别感情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西西这场恋爱从十五岁谈到三十岁,她离不开韦超,与其说是感情太深害怕失恋,不如说是心疼自己浪费了十几年的生命,她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为了不让之前的感情浪费,只有更多地投入进去。放弃韦超,意味着彻底与过去隔绝,跟否定自己半个人生有什么区别呢?每当有分手的念头出现,她都要反复分辨,到底是因为旁人的反对服软了,还是遵从了内心。

    韦超不能理解工作这种事有什么好烦心的,不让干就换一个,就像他不能理解西西努力多年爬上现在的位置一样。西西陪他走到快餐店,他让她等在门口,他蹿进去不久飞快出来,朝她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才走。西西张开手掌,里面是儿童套餐送的玩具,心里的柔情和不耐烦纠缠往来。她记得几年前这附近还不怎么繁华,他刚刚来这里上班,值夜班的时候,她点一份吃的在旁边陪着,没人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之间表演带球过人,三步上篮。那时的夜晚很快,她第二天还能精神百倍地去工作,可现在晚睡一会儿,都要有黑眼圈了。

    她抬头正要走,竟在玻璃里看到了窦子的脸,她一惊回头。窦子举起双手:“我是来道歉的。”

    ◆窦子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们合影上有旁边这家店。”窦子朝刚走进店里的韦超张望,“他还在公交公司上班啊?”

    西西没答,反问他的来意。窦子真是来道歉的,他把她逼走就后悔了,导航过来已经在对面等了很久。窦子把他的刻薄归结于闲得蛋疼,决定见完她就去卖车,在他爸妈回来前找个新工作。至于狗叔APP的创意,如果她是负责人,就拿去随便做好了。

    西西看了他半天,问了一个据她说早就想问的问题,这么喜欢狗,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回答好了,就接受道歉。

    窦子挠头半天,难为情地讲了一个故事。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螃蟹,哭着抱走一只不让人吃,放在脸盆里养了起来。后来那只螃蟹死了,爸爸怕他伤心,就说螃蟹冬眠,要很久才能醒来,还叮嘱千万不能动它。他就每天跟螃蟹说话,汇报自己学了什么字,数数能数到几了。直到第二年最热的那天,螃蟹仍然没有醒来,他大起胆子戳了一下,才发现螃蟹只剩壳了。小窦子哭得昏天黑地,手脚并用,边骂骗子边攻击了老窦。

    见西西笑得停不下来,窦子也无所谓了。人嘛,总是喜欢把心理负担归咎于童年阴影的,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直到他长成挺大一老爷们儿,也再没养过任何宠物。说句肉麻的话,他真怕钟爱消失心血成空的感觉,再小的东西也是如此,除非他有了更强大的寄托。窦子说得太多了,自己都有点不适应。他钻进那辆满是狗的车赶紧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后视镜里的西西好像一直站着没动。

    ◆西西

    西西发现了韦超的网店,他卖的东西,是快餐店的各类纪念玩具,单个的,一整套的,数量多到远不可能是员工福利。他名字上闪闪的几颗钻石,像是一一扎在她的心上。那件让她每次都担心被揪出来的公交制服,那些假的“再来一瓶”瓶盖,是适合未成年的男孩偶尔为之的淘气行径。只有发生在他们身上,刺激和好玩才会大过道德的压力。如同在产生排异反应,一阵阵的厌恶从体内涌出,终于逼出了她的眼泪。

    所谓不舍得,往往不是不舍得那个人,而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心意吧。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在三十岁这一年结束十五年的感情,会像将她拦腰砍断一般痛苦吧。可一旦下定了决心,竟有种大功告成的快慰。他认为别人的崇拜应该延续一辈子,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谁敢说活在昨天就不是一件好事呢?

    她面前的相框中央,固定着一个团成小球的粉红糖纸,那年韦超第一次叫住她,递给她一块西瓜泡泡糖,说:“祝西瓜,你头可真大啊!”西西笑着,眼泪又成了串,该早点分手的,那样记忆里的韦超,就永远是那个走路带风的少年。

    如果你已经知道每天守护的只是壳子,就该把“螃蟹”丢掉了。

    ◆狗

    一只柯基和一只柴田在院子里分头大嚼,不远处一个穿着黄色吊带背心的短发姑娘,被摄像机遮住了大半张脸,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它们拍摄。

    “还不给这俩孩子起个名吗?”

    “费那心!一个叫短腿,一个叫大脸就得了。”谢女士挎着老窦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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