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人类-坏事要一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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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事都一起做了,跟朋友有什么区别?

    ◆清河

    大清河早就不清了,它也没有改名。

    上学有两条道,近的要过十字路口,穿小区,再经过一排灰扑扑的商铺,远的是顺着河沿走到头。转学过来之后,秋桐总是选这条远道,踢着石子,或者数着落叶,不用看路。抬头,河在左边,低头,河也在左边。

    脱掉羽绒服的那天,柳树冒了一些细芽,鲜黄嫩绿,小花苞似的,显得枝条也格外柔软。可它们总是一夜之间突然变成粗笨的大柳叶,令树冠沉重地垂下头,那时节的柳条粗粝,叶片深绿,只配扎成一圈草帽,扔给玩闹的儿童。秋桐记得小学时,妈妈也在这个季节骑着自行车,带她去过学校。妈妈说小孩子就跟柳芽芽似的,不小心就长大了啊。长大了就要离了父母了。秋桐信誓旦旦地说她不会,表白得急了,眼泪就挂了一脸。妈妈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在小柳芽长成大柳叶前,离开了秋桐。

    ◇

    周一学校扫除加校会,老师要求带小板凳,为的是开会的时候坐在操场,扫除的时候摞在课桌上擦玻璃。秋桐只知道板凳的第一个功用,拿了一个马扎就来了。看到别人稳稳地架起板凳开始清扫,她也只好站上课桌,撑开马扎踩上去,晃晃悠悠,缓缓升起。

    本以为会有的恐惧并没有到来,眼前绽开一片明亮。楼下是散落的蓝白色小人,和她一样身穿着宽大的校服,几个一群,另几个一群。她隔着玻璃,把热气哈在他们身上,再把浮尘和水痕从他们头顶擦去。轻触在干净的玻璃上,手指边缘被阳光照射得泛着透明的橘红色。

    “你小心点!”一个来自低处的声音喊,“赶紧下来!怎么踩在这上头啊!”秋桐低头,先看到一双肉乎乎的手抓着她的马扎,才看清是牛甜甜。

    牛甜甜是学校里的人际金线。她看得上的人,日子就比较好过,隔壁班泄密的考题不知怎么也有你一份了,长跑考试的秒表似乎也不怎么灵敏了,连测视力的时候都有同盟在旁边提醒,悄声告诉你当前E形的口朝哪边。牛甜甜脚步生风,声音可以从楼道这头嘹亮到另一头,披散着头发奔跑时,打横有一道皮筋印子,倚墙站着的时候身边总是簇簇拥拥。

    生活简单,哪怕只是有这样一个人照拂,世界的嘴脸都能友善起来。而那些不幸的金线下的人们,就艰难多了。

    “你家没板凳啊?以后你都用我的。”牛甜甜笑得很开,微黑的手很软,手腕上勒着一根部分陷进肉里的包绒皮筋。秋桐被她扶下来,只好展露出一些感激,像是长辈把你不爱吃的菜夹到你面前的碗里,会展露的那种感激。

    放学的时候,以前几乎没说过话的女同学跟秋桐一同走了,她自然地挽住了秋桐的胳膊,好像之前的年年岁岁都是这样走的一般。

    傍晚,河岸上的露天台球厅营业了。玩家多是附近职高的孩子和不怎么工作的年轻人。他们熟练掌握这座城市所有的秽语,能从初春赤膊到深秋,好像光膀子是打台球的标准着装似的。浑绿的河水上漂着捏扁的可乐罐,不计其数的烟头和啤酒瓶碎片半埋在近岸的淤泥里。河水在有台球桌的那一段艰难通过,继续前行。秋桐每次经过都会加快脚步,在“当——当——”的撞击声中低头走远。

    女同学神秘地说这些人里面有牛甜甜的朋友,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她的动作很大,却自以为隐蔽。秋桐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他们赤着的上身有潦草的文身,有的拎着球杆晃荡,有的扛着球杆等发球,有的反手转杆,用杆头把烟蒂上的火星戳进土里,像一群人形孙悟空,流落街头。

    女同学觉得秋桐看得太久,已经被他们发现了,挽着她赶紧走开。

    ◆投桃

    秋桐考卷得了满分,她明明记得答错了的那道题,不知怎么在老师阅卷前被人改成了正确答案。她猜测这是牛甜甜的示好,抬头一看,牛甜甜果然一扬下巴,好像在说小事一桩。秋桐对这样的亲近总是有戒心的,她需要向自己强调这是善意,才不至于活得疑云重重,不至于在被拉进簇簇拥拥的那群人时表露出明显的抵触。

    秋桐为第二天的春游准备了两件事,把爸爸寄来的外国巧克力带给牛甜甜,换上新裙子。她对牛甜甜始终没有产生友情,这让她更觉得亏欠了对方。

    爸爸在南方定居之后,给她寄来过很多东西,吃的玩的,最多的是衣服。买小几次之后,他总算知道衣服的尺码要比他印象中女儿的尺码大一些才行。

    她走进父母房间的穿衣镜前换上这件白裙子,窄细的腰身下乍出轻飘飘的裙摆,圆圆白白的扣子在后背量出一条挺拔的线条。身后的墙上,父母在结婚照里依偎。两年前他们拿着厂里最后一笔遣散费各奔南北,临走时一家人又哭又笑,他们揽着秋桐说谁先立住脚了,就接走全家。如今两人轮番往家里寄钱寄东西,没人再提团聚的事。

    ◇

    秋桐出现在集合的草坪上,像一株持续燃放的烟花,让所有人挪不开目光。她的发箍上神奇地延出两条绸带,在垂下的长发背后结成一朵花。气氛奇怪起来,幼稚的男生们停止了打闹,变得有些拘谨,袜子上有破洞的,更是惭愧到无地自容。和秋桐同路的女孩被派来打探发箍是在哪里买的,秋桐说不知道,四下寻找她的朋友牛甜甜。送出去的巧克力被遗忘在草坪上,秋桐想牛甜甜可能不爱吃巧克力吧,下次给她带别的。

    春天真好,秋桐脚步轻盈,对岸的蔷薇是艳丽的粉色,瀑布一样垂下,连成大片,那条河陈滞的气味也被野蔷薇遮盖了许多。她独自走过台球桌区域,目不斜视,但感受到有人在看她,她经过的地方,击球的节奏都缓了许多。

    之后的一天,牛甜甜给团在她身边的女生都派发了那种带发带的发箍,戴上发箍的女孩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比较着牛甜甜的大方和秋桐的藏私,终于让她明白了端倪,却无从解释。她暗暗有些好笑,等着她们闹完脾气就会好的吧,甚至有些享受这几天重新到来的清净。

    这天的校会牛甜甜忽然没给秋桐带凳子,也没跟她说。秋桐坐在操场的地上,周围是蓝色的腿组成的森林。散会后没等她站起来,几个人就从她身前迈过,白鞋上留了深深浅浅的印子。秋桐想找牛甜甜聊聊,她朝牛甜甜走过去,却被三三两两地拦住。牛甜甜在她们身后看了她一眼,把正在进行的笑笑得更加大声。

    秋桐知道自己成了金线以下的人,她什么都没问,独自离开,像之前的年年岁岁都是这样过的一样。

    ◆鹊起

    每学期都很快的,等上了高中,人就都是大人了,还怕什么呢,她想。

    秋桐的抽屉里频频出现礼物,带着不同的班级号和姓名字母缩写。她观察着周遭的人们,猜测各种可能。抽屉满到塞不下的那天,她终于拆开包装,开始使用这些礼物。礼物的价值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性。她猜测是暗恋她的人,想给她一些不便明说的关爱。是同桌吗?是那个总是把她的本子和他的放在一起的课代表吗?拆完所有的礼物,那个人始终没有现身。女生们离她越来越远,却又好像对她的生活越来越感兴趣,在她经过时做出无所谓的姿态,目送她走开后迅速开始新一段的绝密讨论。

    秋桐终于解开了谜团。那天邻班的体育生把她堵在走廊里,低头压低了嗓子质问:“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给我回话?”

    是他吗?秋桐望着他混合了渴望和愤怒的眼神有些迷惑。

    “鞋你都穿了!你是不是还拿了别人的东西?你和他们都好了吗?”他颜色不深的小胡子上汗珠细密,喉结上下滚动。

    秋桐用了很久才想明白,有人替她打出了广告,抽屉洞里的,都是对方给她的价码。她说不出来路的发箍、昂贵的裙子,有了合理的解释,也成了关键的证据。

    秋桐忘了她怎么结束的跟体育生的对话。她在教学楼另一层看到牛甜甜撸起一个眼镜男孩的袖子狂笑着向大家展示:“你看,胳膊上的处男印都没有了!”男孩见到秋桐,眼里要喷出火来。这一定也是被人诓骗枉担虚名的男孩吧,哪个礼物是他送的呢?秋桐竟然感到抱歉,对这个男孩,和拉扯着他手臂的牛甜甜。

    校门口有人等着秋桐,校服搭在山地车车把上,留着小胡子,仔细看却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样子。他把一张旅店房卡递在她手里。卷边的粘签上写着8211。这次秋桐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她郑重而不屑地说:“这个地方,档次不够。”然后直视对方直到他羞愧地逃走。

    秋桐桌子上和本子上被画上了大红灯笼,看懂的人会被其中牵强的隐喻逗得大笑不止。她默默擦了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物都放进垃圾桶里。

    此后她干脆经常打扮了。校服里探出好看的衬衫领子,体育课穿鲜艳的跑鞋,哼着歌走过人群,跟她们最讨厌的老师谈笑风生,在她的花样挑衅下,班里女生们空前团结,级部拔河比赛都拿了第一。

    ◆收割

    柳叶掉的时候,秋桐已经习惯了不跟任何人讲话。莫名其妙坏掉的物品,丢失的作业,刚擦完就被泼上油污的玻璃,她已经习以为常。做好了随时随地出丑的准备,即使在课上听到“鸡”或者“卖”的字眼时面对集体回头狂笑的人脸,也不再恐慌。

    环卫工人怨声载道地捞出河里的落叶和烟头。他们谈论着台球厅的老板,说他会借钱给学生们赌,和他们称兄道弟,递烟请酒,赌金越滚越大,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数字,这时如果不还钱,那些文着意义不明花纹的男人们,忽然就不是你的亲哥哥了。

    秋桐听了这番话,走到台球桌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同班的男生丛风正偷偷把一颗绿球握在手里。秋桐转过头,脚步不停,余光里的丛风往河分岔的地方走去。刚才丛风没来得及怕,发现秋桐的跟踪才开始慌乱,脚下的落叶响声大作。秋桐快追上他时停下脚步,丛风回身,见她掏出一颗白球,伸到他面前。

    丛风愣了一下,抬头笑了。

    ◇

    两人喊了一二三,一起把球扔进了水里,两片水花之后,淤泥的臭气泛出来。

    秋桐皱着眉头:“太臭了,冬天来砸冰比较好。”

    丛风对秋桐的主意非常认同,他立刻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最前页的日历页。“考完试要跟家人旅游,过年……过年要去我奶奶家,然后是妈妈的老家,之后……”

    秋桐踢着荒草,看着远处渐渐清澈的河流:“你家亲戚真多。”

    丛风继续看日历,停在一行红色黑体字上:“你知道情人节吗?”

    秋桐的脸“腾”地红了,那些礼物、垃圾桶、焦灼的眼神和贴着8211手写贴纸的房卡,课桌上的红灯笼,在眼前乱纷纷一片,心脏一下比一下高地蹦跳。

    “是下学期开学第一个周末哎!”丛风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到时候冰还没化吧!”

    原来血液回流是这样清爽的感受啊。秋桐在风里站着,忽然觉得秋天也不错。

    ◇

    秋桐和丛风一共偷了多少个球,他们记不清了,放在大袋子里,约好最后一天一起数。看台球厅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定已经攒了不少了。他们割开收球的网子偷过,假装买汽水从木盒里偷过,从扔在台上的衣服遮掩下偷过。

    有一次丛风几乎被发现了,手里的球来不及藏起,老板和几个人已经走过来。秋桐假装惊喜地喊了丛风一声,从马路另一端奔到柳树下,扑在他的怀里,没对准嘴唇就亲了过去,球从假装搂抱的手臂间于丛风手里到了秋桐的斜挎包里。打球的人笑着向两个小屁孩吹几个口哨,远远走开。

    红球在书包里静静地躺着。像他们的秘密一样。

    ◇

    快考试了,丛风却突然忙碌了一阵。他成了杂志封底常常出现的书友会的会员,每天张罗帮同学们买书,为不同的对象量身推荐漫画或者教辅,脸上满是诚恳。她隐约知道,攒够多少积分可以换成某种实物,隐约猜到这是为她做的,便隐约感到喜悦。

    一只镀金玫瑰花出现在她抽屉里的那天,丛风在自习课上睡着了,他像是一只气息均匀的动物,背部平静地起伏。胳膊底下的卷子角在他的呼吸里振翅欲飞。

    秋桐的手一直放在桌洞里,花朵凉凉的,层层叠叠,连接处有些许粗糙,下面是枝是叶,是不能伤人的刺,美极了。

    秋桐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不再刻意显露锋芒,也没有了敌人。她用胶带把花枝固定在抽屉上方,每天可以伸手进去,把不会掉落的叶片清数一遍。

    ◇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大家在外面对成绩表,她一个人回到教室。没有人的教室太可爱了,课桌就是课桌而已,黑板也只是黑板而已。她坐到丛风的位子上,掀开他贴了四角的笔记本,翻到日历那一页,她在预料到的日期看到令人满意的红色圆圈,天还这么冷,到时候河上一定是结冰的吧。她自然地端起他桌上的水杯拧开盖子。

    秋桐喝下热水的一瞬间,看到了门口牛甜甜的脸。牛甜甜的身后还有很多张脸,奇怪的是她们一模一样,都成了牛甜甜。

    秋桐被从座位上拉了下来,男生女生都回到了教室,冲在最前面的丛风,缓缓退回了人群。秋桐书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课桌翻倒,抽屉掉了出来,金色的玫瑰花终于被高高举起。

    牛甜甜质问的声音不太嘹亮,她一下一下扣着丛风的杯盖,说得多小声都不会使他的恐惧减少一分了。

    “你送的吗?”

    “……不是。”

    “她为什么坐在你位子上,用你的杯子喝水?”

    “因为她……”

    因为她就是那样不要脸的人。

    ◆清河

    下雪太好了,一白遮百丑。

    再凶恶的地方也会显得柔软,所以我们这时候过年。秋桐这么想着,把爸爸妈妈寄来的钱和礼物给奶奶爷爷送去,并转告他们不能回家的歉意。爸爸妈妈都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同时说一样的话,全家也总会因此哄堂大笑。“想吃什么?”“红烧茄子!”“想去哪儿?”“第一百货!”屡试不爽。这次他们又说了同样一个理由:春运,买不上票,不回家了。

    吃过年饭,秋桐不顾爷爷奶奶的挽留回自己家。奶奶给她带了一碗素馅的饺子:“拿去明天馏一馏,烫一烫也行,五更天吃了,这一年才素净。”

    第二天,秋桐家厨房的窗户被邻家的爆竹震碎了。饺子盘被碎玻璃砸翻在水池里,玻璃和冰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出来。

    ◇

    二月十四号,街上很安静。河岸边的球厅还没开业,绿茸茸的台子上可疑的痕迹更加醒目。秋桐拎了一只大袋子,走去河水分岔的地方。之前一直担心化冻的河面还结着冰,她终于替两个人知道了答案。她爬上一块庞大的、探进河水的大石,举起袋子。

    袋口朝下,彩球前赴后继,红橙黄绿,蓝紫黑棕,红橙黄绿,蓝紫黑棕。彩球砸在冰面上的声音并没有想象的好听,它们哗啦啦向远处奔去,四散奔去,在尚未破冰的地方争先恐后,在已然破冰的地方沉入水中,浑绿的河水在黄白色的冰层下缓缓流动。

    ◇

    春天的阳光还假假的,亮,却不怎么暖和。秋桐举起手遮挡,想看看远处有没有人走来。手指边缘被阳光照成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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