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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宇从床下的红塑料袋里掏出最后一包方便面,沿着粗糙的锯齿连撕了四个角,还是没能撕开,他咬住袋子猛一偏头,碎面渣渣掉了一地。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的半地下室,楼前面有个小院,楼后身儿临街,一楼多是商铺。迟宇这间屋临街,每天见不到多少人,但能看到很多人的鞋。太阳将落的时候,这条细细的窗户会透进为时极短的夕阳,这迷人的金红光亮会晃得人暂时看不清屋里的潦倒。
三头的电源被别人占着,迟宇等不及,就用早就不烫的水冲进碗里,多泡会儿就得了。破碎的干葱和胡萝卜随着面饼浮上水面,迟宇又从床下抽出一本封面是女明星的杂志盖在碗上。杂志是上个房客留下的,在床底下厚厚的两捆,扎得方方正正,却没卖也没带走。迟宇不停掀开杂志戳面,面还是执着地硬着,这会儿想再烧开水泡,又怕仅有的这点料味淡了。
饥饿烧空了他的胃和脑子,这日子和他之前的想象太不一样了。两个月前他在火车站排了一宿的队,揣着怦怦跳的心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脸对脸的硬座好像让人格外健谈,迟宇从口沫横飞中抓取了一个又一个一夜暴富的故事,仿佛那里的奇迹像城楼前的红旗一样每天升起。
他来了,成为这个三居室的第十四位房客,成为二王庄尘土飞扬的万分之一。如今撞大运的念头已经退化成对温饱的维系,他在弹尽粮绝的边缘终于明白,传言和方便面包装上的图案一样,仅供参考。
第六次掀开被蒸汽浸透的杂志,面终于能吃了,女明星浮肿着被扔到一边。街边人声渐渐嘈杂,迟宇刚抄起筷子,一阵比调料包还要多的灰土,连同尘埃的呛味飘进来,落上了他的桌子,一截被嘬到底儿的烟头瘪瘪地躺在刚拌好的面上。迟宇抬起头,半空的灰尘浮在光柱中。大拖拉板儿不急不慢地远去,它们的主人还痛痛快快地吐出一口痰。一股堪比杀父夺妻的仇恨腾地冒上来,迟宇冲了出去。
那人当然已经不见了。商铺林林总总,行人如织,他不可能凭借一双澡堂子款的蓝拖鞋揪住作案的人,他不断用吼声质问着,重复着他有限的脏话和无限的愤怒。
下班的人渐渐多起来,隔壁两元店的广播盖过了他的声音,迟宇意识到他在路人眼中成了一个上蹿下跳不知所云的疯子,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险些朝后撅过去。
“抽烟吗?”说话的是迟宇同屋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迟宇住的这间屋子被隔成三间隔断,这头是他,中间住着两个睡上下铺的女孩,再往后就是这个男人,只知道姓陈,见面点头的交情。
“哥带你吃好的。”老陈见迟宇不抽烟,也不放回去,两根一起点着了叼进嘴里,揽着他肩膀就走。
◇
如果迟宇不是饿急眼了,或者早知道“吃好的”是这么个吃法,绝对不会跟他走的。
两条街以外有条坑坑洼洼的坡道,傍晚开始就成了小集市,生熟荤素,走一趟就齐全了。老陈买了豆腐和粉条让迟宇拎着,走到离肉摊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一努嘴。
迟宇按照计划,让老板切了一整个牛肚,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价。老板把袋装好放在案边,抹着手等他掏钱,这时老陈从来路窜出来,弯腰抢了袋子就跑,瞬间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老板操起刀,追出去骂了几句,也只能作罢。迟宇陪着一起骂了几句,劝老板破财免灾,一脸遗憾地踱步离开,在下个拐角会合了咧着大嘴的老陈。
出租屋院里有口巨大的铜火锅,平常就竖在墙边,旁边不知道是谁买的木炭,再旁边不知道是谁给它配的一个铝垫盘,都跟铜锅一样来路不明。迟宇和老陈在院里支好了锅,水和人同时热闹起来。
不断有人带着一捆青菜或者一袋丸子,自来熟地加入战团,马扎不够了,就垒几块砖坐下。清透的汤底翻滚成一锅浑浊的汤,谁也猜不出下一筷子能从深不见底的锅里捞出什么,地上各种牌子的烟酒推推让让间再也分不清主人。迟宇已经很久没吃这么饱,也很久没跟这么多人吃饭了。有人说这口锅是之前租在二楼的那个饭馆老板留下的,合伙人跑了,他拉了一堆东西回来抵债,卖不掉的东西散来散去,还剩下这些破烂。也有人说这就是偷的。不管怎么说,迟宇都对眼前的大锅心生感激,吃饱之后,他又变回了正常的人格。
老陈见的世面多,话又赶趟儿,姑娘媳妇都被逗得前仰后合,很快成为这个派对里当仁不让的男一号,真真假假的段子混在烟雾和蒸汽里,他指尖的烟头一明一灭,好像比别人都更亮些似的。
邻居们歪歪斜斜地起身,嗝屁连天地回到各自的房间。老陈叫住几个跑得慢的,一块儿收拾了垃圾。这天晚上迟宇睡得格外暖和,斜对面小两口制造出的噪音也似乎更大了些。
第二天众人又恢复了冷漠,迟宇刷着牙想跟后面排队等厕所的人打招呼,对方却只是不耐烦地揉着肚子,对他毫不理睬。如果不是院子里那口铜锅还结着一层油板,迟宇简直要怀疑昨晚那顿饭的真实性。看来周日房东来之前,这锅是不会有人刷了,到时候她一定会挨家挨户骂一遍,同时把院子清扫得像上周日一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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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宇从此就跟着老陈干了。他到北京的前一个多月都没有找到工作,招小工的倒是不少,可迟宇总觉得,他来这儿不是铺地漆墙的,房子哪里没有,何必大老远跑到北京来刷。穷能磨脾气,没多久他乖乖去大酒店当了三班倒的停车场保安。迟宇不会开车,拿不到帮忙停车的小费,主管从他这儿抽不着成,自然也就不待见他。这活儿他做了半个多月,最后主管只结给他一星期的工资。迟宇没计较,他要去干大事了。
老陈是个业务员,每天最多的事就是聊天,见面聊,电话里聊,喝茶聊,洗脚聊,火车站拦着聊,银行门口堵着聊。“谁要吃饭?嘴要吃饭呗!嘴要吃饭,就得让丫自己挣去!”老陈如是说道,他坚信耍嘴皮子这能耐,能从春秋战国时期吃到外星统治地球那天,“就算到那天,咱还能当个球奸呢,他外星爷还不得赏口饭吃?”
迟宇终于跟家里打了个有底气的电话,给爸妈念了他新印的名片,经理助理这个头衔,他故意轻描淡写了,激动得唇干舌燥,却好像不怎么在意似的。
第二天起,迟宇就开始“跑业务”了。老陈教给他的第一课是在火车站,迟宇在这见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老陈。
◇
老陈叫陈朝阳,生在辽宁省朝阳市,却自称第二个字念“招”,也坚持让父母改口,“啥朝阳儿朝阳儿的,当我是大瓦房呢?除非你们给我妹妹改名叫背阴,否则我就念‘招’。”妹妹当然不可能改名,家里人也就只好认了。陈朝阳努力学了一口京腔,掺着他的东北话,不这不那的,再加上力求潇洒成熟却不得要领的站姿,任谁看上去也很容易以为他是个混子,尽管他工作起来又勤快又努力。
老陈在火车站拦下看上去有需求的人,先借个火,趁机热情攀谈,天南海北侃下来,对方就把要做的事全秃噜了。这时候老陈一拍大腿——怎么就这么巧!他刚好就有这人需要的门路。老陈可不是瞎说,他的电话本,足足有《现代汉语大词典》那么厚,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厂家和个体户的联系方式。他只要先把话说出去,再仔细翻翻他的电话本,总归能找到相关的人。就算刚好没有,或者对方已经不接他的电话,这一本子的人,总能搭桥牵线,帮他把话圆了。拿到中间的提成,再和老板分一道,剩下的就是老陈跑腿问的收益。
“不为挣钱,就为认识人。谁局气谁鸡贼,都放事儿上最能掂量出来。”老陈跟迟宇解释他的规划,“早晚得自己单干,现在把路铺好,往后就光剩了走了。”
本子里有手写,有剪报,手写乱得像画符,老陈说这是他的独家防伪防盗标志。他从寻呼台买信息,去展销会上蹭名片,甚至翻富人区的垃圾桶,以及日常永不停歇地套磁,本子也就越写越多,越背越熟,越翻越烂。想要他的命根本不用动刀动枪,一把火烧了他的通讯录就完了。迟宇被授权翻阅本子的时候,老陈这样告诉他。
生计总算不成问题了,迟宇对成功的想象也不再那么急切,他终于有心情好好看看这个城市。北京太大了,有时走太远了就会想问自己这儿还是北京吗。天安门比电视上小一些,故宫比画片上暗一些,从过街天桥上看下去,一辆辆黄色小面穿成串,像奶奶挂在房檐底下的老玉米。太过无聊的夜晚,老陈还带着他钻进过不远处的颐和园破漏的围栏,坐在老佛爷的亭子里,就着烤腰、鸭脖喝点风或啤酒。风一吹,水味草味泥味都随着芦苇丛动起来。“北京以前是海,你知道吗?”迟宇忽然想起高中时看过的闲书。“吹牛逼呢吧。”老陈不信,没等迟宇说话,他又改口道,“你别说,还真有可能,水能生财啊,要不这里怎么出大人物呢!”他拍拍迟宇的肩,“知道哥为什么不搬家吗?二王庄是个好彩头,我就等一个兄弟呢,咱俩,就是大小王。”
迟宇总觉得这种说法不真实,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振奋。每当他觉得前途渺茫,老陈总是刚好有一个激励人心的故事,让他相信奇迹时刻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老陈打开小臂长的大手电筒,突兀的光束骤然照进湖水,芦苇丛里扑簇簇飞出一只什么,又飞出一只什么,老陈哈哈大笑,另一道手电筒从远处亮起来,听喊声像是巡夜的人,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跟苇荡里的鸟没什么区别。
隔壁的两个小姑娘搬走了,老陈搬到迟宇旁边的那个隔间,正式成为了他的人工闹钟。每天五点一刻,他照着墙咚咚擂几下,迟宇就爬起来。这会儿是厕所和水龙头的空当,最早的那个人五点起,再晚是五点半,他们就用中间这个空儿完成蹲坑和洗漱大业。迟宇还会用凉水洗个头,让炸花一样的头发重新服帖,也让他从早晨的困顿中清醒过来,只是天冷了,一出门难免满头的冰凌子。老陈骂了他两次,也就随他了。
跟人攀谈不是迟宇擅长的事,然而他哪有什么擅长的事呢。迟宇不像老陈,遇见生人也能姐妹兄弟叫得像失散多年的亲骨肉,他踏踏实实学了抽烟,和如何做一个不恐惧社交的人,眼镜和他的稚拙意外给了他不少加分。迟宇接的活儿不大,多是租房找铺面的小事,可老陈的老板对他招的这个新手很满意。可他们没想到,老板满意到想把他俩带走,随他南下一起发财。
老陈跟老板掰扯半天,都没能让他改变北京气数已尽的想法,老板也没能让老陈认同南方的财路更野。
“南蛮子靠不住。”老陈恨恨地总结道。迟宇没看出南下与北上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可老陈好像认定了,离开北京是某种难以想象的背叛。
迟宇没有反驳,当然也没有跟着老板单飞,他一言不发地陪着老陈失起了业,反正这里从不缺失业的人,也没见谁饿死。
◇
两人像往常一样,坐在胡同里看着来回的人,一连好几天。两排房子从上到下都在往中间扩建,一楼多刨个院,二楼多封个阳台,中间的道路日渐窄了。这天他们看见分住两边楼的小伙子和姑娘用竹竿子从窗口来回传递了几个水果和洗好的衣服,难得地笑出来,猜测着是楼先连起来,还是他们先住到一块儿。“你看过《白雪皇后》吗?一个童话。”
迟宇没想到老陈问出这么个问题。
“有一年我妹妹要看《白雪公主》的小画书,我给买错了,买成了安徒生的《白雪皇后》。回来她就哇哇哭。我就一遍遍念啊,告诉她这本也挺好看的,念到最后,她还真喜欢这个故事了。我又挣了钱,给她买了《白雪公主》的书,她说是高兴,可是根本没看,小丫头片子,可能又有别的喜欢的东西了。”
“为什么想起说这个?”这是迟宇第一次听老陈谈起他的家人。
“没事,那个故事开头说的就是俩小孩,小男孩小女孩,也是一人一边住这种脸对脸的小楼上,俩人整天跨窗户串门。”老陈把烟嘬到了头,“剩下讲啥我忘了。我家没人喜欢看书,我妹是基因突变。”。
迟宇也看过那篇童话,故事的开头是魔鬼造出了可怕的镜子,那镜子的碎片掉进谁的眼睛,谁就会只能看见丑恶,心还会变成冰块。老陈记错了。他看得出老陈其实很焦虑,房东老公胡大碗来指点江山的时候,老陈都难得地沉默了。
跟女房东的冷脸不同,胡大碗每次都能挑出点社会话题考考这房子里他能看得上的人,大多数时候对象都是老陈——香港楼市会不会落?重庆成为直辖市之后哪个省人口排第一?人吃了克隆羊会不会不孕不育?不管回答的人说什么,胡大碗都能扯几句更高明的见解。这次胡大碗刚收了房租走,女房东就大喘着气赶来了。一问房租已经被收走了,站在客厅就骂开了:“不是让你们别给他吗!这下又拿去赌了啊!”她坐在门口哭了一场,把院子打扫了一遍,又拧拧各处的水龙头,走了。老陈在她走后出去遛弯,没多久从迟宇那扇小窗户里露出半个脸,“咱单干吧。”迟宇吓了一跳,对着老陈横着的脸识别了很久,急忙点头。
老陈成了皮包广告公司的法人。他对迟宇说,当法人可不是好事,钱不多挣,出了事还得负责擦屁股。聪明人合伙做买卖,都争着不当法人,可他是老大哥,必须担事。迟宇可不敢留什么屁股等人擦,他已经设想了最坏的情况,算计着之前存下的那点钱,要养他和老陈俩人,能撑多久。
老陈在门头房摆上大大小小的几幅广告成品,自然都是别人做的;桌上摊开着纸笔长尺各式材料,自然也只是道具。两个外行支开似是而非的架势,等待着更外行的人来。迟宇和老陈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却没想到开业的第一天,生意就来了,条件简单到不像一个生意。对方只是让他们设计几个广告牌,投放到几个街区,就拍下了定金。老陈拍着胸脯套下白狼,等客户一走立刻行动起来,从工艺美院的学生到商场主管的小舅子,粗糙的流水线就此形成。迟宇刨去成本,这一单他们净赚两万。
迟宇在震惊中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很想靠“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来劝自己平静下来,又怕老陈骂他乌鸦嘴。老陈抖着腿,抽着烟,努力表现出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却根本没有掩饰住他同样的狂喜。
迟宇按捺不住给家里打了电话,他想了半天怎么解释一天一万不是坑蒙拐骗来的,可父亲听完只是笑笑:“那敢情好,你别回来了。”
老陈和迟宇一人塞着一卷钱,打上面的驶向市区。两侧窗户打开,热通通的风打在脸上,分不清是凉快还是热。等他们第二只烤鸭吃到一半的时候,老陈才发现自己那卷钱不见了。迟宇惊得饱嗝都咽了下去。
面对民警的询问,俩人一问三不知,别说怎么丢的,甚至连在哪儿丢的,什么时候丢的都说不清。警察面前的本子上一个字都没写,在桌上转着茶杯盖慢悠悠地问:是不是忘在出租车上,不确定;是不是在路上被偷了,不确定;是不是在饭店丢的,不确定。您看咱这案还报吗?
迟宇和老陈闷头坐上了熟悉的983,车里浊重的气味随着车体晃晃悠悠,老陈沉默半晌,像想起什么了似的:“今儿个咱俩该打一轿的啊,妥妥儿的得带空调啊!”
下车老陈执意给迟宇补上一顿,本来就说好他请客的,不能坏了规矩。他没事人儿似的教育迟宇:“这都常有的事儿,人一天不能遇见太多好事,容易膨胀,得好的坏的,掺和着来,这样的日子才有劲儿。”老陈渐渐大了舌头,声音也高了起来,迟宇催他回去,老陈非要去先撒泡野尿。他走出店门,看到街对面斜着横停了一辆加长林肯,卖花生毛豆的大妈只能抬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老陈忽然来了气,问了几声是谁的车,也没人搭腔。
老陈猛然跳上车前盖,冲着玻璃大尿特尿起来。迟宇在屋里抬头,看着一个全身白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到车旁,跟老陈说了几句什么。老陈又跳又叫,白西装平静地踱开。迟宇赶紧冲出去拉老陈,老陈捡起了砖头,一定要教训教训这王八蛋车主。
迟宇一把摁住老陈夹在腋下,一手拦了辆红富康。就在同时,旁边的酒店里蹿出来五六个精壮小伙,拎着棍儿飞奔而来。迟宇把老陈塞进车,一边关门一边催促师傅快走。迟宇在车后窗看到四个小伙钻进了车正在掉头,另外两个上了一辆摩托率先追来,白西装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望了两眼,转身进门去了。迟宇慌得心怦怦跳,老陈手里还掂着砖头,还在骂骂咧咧。
“师傅,能甩掉摩托车和后面那车吗?”迟宇从一万块那卷钱里掏出一把扔在前座上。
司机瞥了一眼那钱,没说话,速度却着实提上来了,摩托车几次快要追上,都被富康一别,又窜远了。
“这帮打漂儿的小兔崽子,真动起手可把不住。也就遇见我了。”司机好像乐得玩一出追逐戏,方向盘和挡把子在他手里流水似的。车开到开阔的路段,林肯一路鸣笛挤开旁车,从左侧满载着脏话突上来并行,副驾驶上的小伙子一棍子戳过来,出租车的窗玻璃就裂开了蜘蛛网。司机气得猛一踩刹车,迟宇以为他要下车找他们理论,吓破了声连喊别停,又是一把钱扔过去。司机刹车后急转方向,朝胡同里开去。林肯拐出一个大弯跟上来的时候,富康已经钻进了新的分岔。司机穿过两横两竖胡同,面前豁然便是河沿了。他把车往河与路之间的堤岸一停,熄火灭灯,掩在高草之中。刚刚追上来的摩托车果然呼啸而过。
司机得意地缓缓倒车:“还嫩呢!”
夜色已经深得很了,一身汗的迟宇坐稳了身子,这才感觉到空调的凉风。在整场颠簸中一直沉睡的老陈倒在靠背上一歪头,笑了:“坐上了,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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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的好运气似乎被连续的倒霉事破坏了,一连几个月,他们没再接到任何生意。迟宇坐不住了,老陈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谁一开始就成事儿了?吃得苦中苦,梅花才香自苦寒来,我看你是忘了钢铁怎么炼成的了!”
又熬了几天,老陈也撑不下去了,房子退了,公司正式成为皮包公司。老陈为了庆祝他们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到眼下这艰难的一骨节,又要请吃饭。迟宇知道老陈是面子过不去,推说现在接新人的行情不错,住宿工作一条龙安排下来,也能拿到不少提成,有时候还能碰到意外的好事。老陈嘴上嫌弃着,也跟着迟宇火车站地铁站地跑去了。
迟宇碰到的好事是成了几家企业的固定小猎头,老陈的好事则是认识了芽芽。芽芽是个烟台姑娘,皮肤白得透亮,跟他俩站一块儿几乎一般高,不说话的时候高贵得你不敢搭茬,一张嘴瞬间成为邻家大嫚。
芽芽背着书包,拎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棕色皮箱,可能是觉得太过男性化,她在盖子上贴了不少贴纸。她经过出站口的时候正值中午,迟宇问老陈要给他捎几个包子还是煎饼馃子,老陈直勾勾地望着逐渐走近的芽芽答了一句:“这种小事你自己直接盖章就行了,我先把这篇关于中东局势的社论看完。”
老陈随手抓过一张报纸攥进手里。迟宇一愣,顺着老陈的目光看到了芽芽。此时芽芽已经躲过了几个问她要不要住宿工作的人,见到俩人看她,一脸警惕。迟宇忙不迭把一版包了塑料膜的各类资格证和介绍信展开给她看,好像真能证明什么似的。芽芽扫了一眼,并不在意,把印着治疗尖锐湿疣的广告版从老陈手里抽出来,撇撇嘴笑了。
芽芽大专学的是文秘,很容易得到了一份饿不死也挣不多的工作。她嫌家里亲戚帮她找的房子上班太远,老陈就给她介绍了二王庄。迟宇知道老陈的本意是想让她也住进院里,一声不响地收拾了卫生,还撕了几张杂志,贴住公厕里那些擦不掉的生殖器涂鸦。没想到芽芽连看都没看就决定搬过来了,她在公交图册上查了,这里去单位很方便。虽然没能合租,但芽芽总算住得近了,老陈洗头洗脸的日子就多起来。
芽芽比迟宇闯实得多,没几天就成了大明白,再想朝她显摆点什么就很难了。甚至连他们最熟悉的方圆二里地,她扒拉出的新鲜玩意儿也是俩人从没注意过的。老陈能一展身手的地方,多是替她办一张假学生证半价乘车,或是在附近饭馆被老板送个菜之类的。迟宇发现,伶牙俐齿的老陈在芽芽面前说话总有些颠三倒四,甚至没了话题,只是听着芽芽叽叽呱呱说着每天的新鲜事。
颐和园的老墙洞现在多了一个人钻。芽芽喜欢在这儿盘着腿吃膨化食品,像一只欢快的啮齿类动物,芦苇的气息也被香辛料的味道掩盖了。迟宇总觉得有东西破坏了原本景致的安静,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有时候就假借散步走远一些,但很快会被老陈叫回来一起坐着。
“你知道吗,北京以前是海。”老陈忽然转过头对芽芽说。
芽芽不信,老陈便让迟宇佐证他的说法,迟宇赶快点头。
芽芽停了手中的零食严肃地表示同意:“那我们这个亭子,就是船变的。”
这玩笑有点让人伤心似的,老陈还是乐了,因为芽芽把零食袋递到他面前,他伸手进去,隔着包装纸碰到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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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踏实守着车站的时候更少了,他用坊间大量的消息向迟宇证明,现在买房子和股票,傻子都能赚大钱。迟宇看不出这些和他们有一毛钱的关系,老陈和他一样不懂那些红红绿绿的曲线,更不可能买得起房。老陈神秘一笑:“咱没钱,别人有啊。”老陈的借鸡生蛋的计划很快付诸实施,为了显得更像懂行的人,他配了副眼镜,还拉着芽芽陪他去了一趟中关村,挑了个笔记本电脑包,出入都背着。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让人不明白的事,不差再多几件,比如老陈真的扎到了钱,把几个金主的资金交给了股票经理人,又用另一些钱合资买了商铺租出去。又比如比他更快富起来的,竟然是芽芽。她来电话叫两人帮忙搬家的时候,老陈明显慌乱了:“现在就搬?着什么急呢?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咱们住……近点不好吗?”
芽芽辞去了老陈安排的铁饭碗,一边学电脑一边打工。她拍着老陈的大通讯录说她黄老师说了,这东西就快没用了,以后你要找的一切,电脑上都有,黄老师还说,这一天随时到来。老陈烦死了黄老师,谁会买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谁给你免费把资料传到互联网?这种危言耸听的老头他见多了,为了多收一份学费,什么都敢说。他做好了要接济芽芽的打算,迟宇看出来了,老陈心底甚至希望芽芽能有那么几天狼狈。
可芽芽一天天好着呢,她租了一节柜台,开始从原来的老板那里拿货,后来查到了更上游的货源,再后来干脆飞去南方好几天。迟宇和老陈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一间门头房。上次她说柜台太窄,想多挂点展品出来,老陈就找人做了铝合金架子,柜台面上有个豁口,老在她胳膊底下一晃一晃的,老陈不放心,这次带了新玻璃板,准备把那块换掉。来了才知道什么都用不上了,店里忙得插不进脚,老陈在店门口站了会儿,把钱给工人,让他把东西直接抬了回去。
迟宇陪着他等了半天,芽芽才接待完最后一个客户。她一口气灌了一瓶矿泉水,屋里亮堂堂的,还闪着霓虹灯牌,芽芽也亮着眼睛,问老陈他都买的什么股,她店里有网了,在机子上就能查出来涨跌呢。
老陈说,他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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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老陈都闷闷不乐,迟宇知道他想和芽芽好,可芽芽这个窜天猴一样的发展趋势,也太难让他开口了。迟宇劝老陈表白,成与不成,好歹把这层意思挑明了,钱不叫事,你老陈也不是不能挣。迟宇难得出主意,难得的总是有重量的,老陈听了他的话,兴冲冲去买了个鸡心项链,把芽芽约到了前门肯德基。俩人提前坐到店里,老陈把项链塞进汉堡,一分一分煎熬着,怕肉饼凉了,又怕藏得不好。怕着怕着芽芽来了,她挽了一个打扮得港星似的年轻男人,跟两人介绍说:“我男朋友,就是我老跟你们提的黄老师。”芽芽说她好感谢老陈带她去了中关村,不然她不会有兴趣去上电脑课,也就不会认识黄老师。黄老师笑了,以后人要上课都不用去学校了,在家上网就能学,他们这是师生恋的末班车。老陈跟着干笑起来。
迟宇忍着闹心,跟他们谈论着黄老师即将开办的网站,他看着老陈越过满桌的食物抓走芽芽要拿的汉堡,几口塞进嘴里,默默把面前的可乐推给了他,盼着老陈能绷完全程。
芽芽跟着黄老师钻进他的车,大概往后再也不用他们送她回家了。迟宇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视线里,拦下一辆出租:去肛肠医院。
半夜三点,一头大汗的老陈终于拉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迟宇跟医生对照了粪便情况,里头是鸡心吊坠没错,他转头不合时宜地问了句还要吗,被老陈白着脸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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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五点一刻,迟宇的墙没响,第三天也是。第四天大早,迟宇洗着头,旁边忽然多了一个脑袋。“妈的,真带劲儿。”老陈擦着头,呼呼冒着白气。迟宇笑了,他知道老陈又能缓过来了,谁能打得败老陈呢,顶着一头冰凌子出门的老陈,肯定比谁都精神。迟宇放心去车站了,有家公司跟站里的人打好了招呼,他现在有一张写字台了,靠墙,能坐,后面挂着崭新的广告条幅。
这天迟宇买了好多肉回家,想招呼老陈喝两杯,这两天他肯定没好好吃饭。推开老陈的门,他已经不见了。桌上是他写给迟宇的字条,字丑得像左手写的。
老陈的父亲病危,他妈把他叫了回去。如果他这时回去家乡,还能顶替父亲高速公路员工的职位。如果他不回,她就让即将高中毕业的女儿去顶,家里总得有个固定的收入。老陈知道妹妹多爱上学,他把刚有起色的投资全部退股回家了。按约定,他只拿到了自己那份本钱。老陈让迟宇别难过,说他妈找人给他算了,要发达还得在东北。他把厚本子包了报纸留给了迟宇,“拿好了,这可都是资源,买都买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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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宇一个人留了下来,奇迹还在每天发生,只是他没能创造出任何一个。二王庄还挺热闹,就是越拆越小了,河岸的柳树被伐倒一片,绿得四仰八叉,在人行道上堆着。相传他脚下站的地方曾是出皇家贡米的稻田,那香喷喷的大米一蒸好,娘娘都要多添碗饭的。迟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像真的踩在水里一般。他忽然想起芽芽的玩笑,或许我们待的地方,真的是船变的呢。
拥挤的院子里垒满了建筑材料,看样子房东也准备多盖几间房,快拆了,多盖一间,政府就多赔一间的钱呢。迟宇钻进他的房间,他又忘记关窗了,外面的大兴土木让尘土落了他一床。
夕阳恰当地照进了屋子,迟宇抓住床单的两角,振臂一抖,簌簌的声响被照亮了,沙子在阳光里,金色在金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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