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绿去借米,他们家已有半个月没有一粒米了。他的母亲都是给他们兄弟五个烀土豆,然后盛上一碟咸菜让他们吃,他们连续吃了五天,吃了十天,吃了半个月,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母亲说,要是真吃不下去,你就还得去借米,我是借不到了,这附近的人家让我借遍了,你是小孩,你去借吧,小孩子是不怕被羞辱的。于是,吴小绿去借米。
吴小绿先去了刘阿姨家,平日里刘阿姨待他好,刘阿姨喜欢吴小绿,她有事没事都要抱一抱吴小绿,就是在大街上见到吴小绿在树下玩,她也要到吴小绿跟前和吴小绿说两句话,然后抱起吴小绿,说,我看你长沉没有。如果吴小绿长了分量,刘阿姨就会很欣喜,但是刘阿姨很久没有欣喜了,她几次遇到吴小绿,都是抱着抱着摇起头,说,吴小绿,你越来越轻了。
吴小绿来到刘阿姨家,刘阿姨正在垂泪,她老爹从乡下来,在她家吃饭,把粮食全吃光了,刘阿姨正磨土豆粉,她想用土豆粉做菜包包。
吴小绿站在刘阿姨的门槛外,他没有进屋。这种工序他一见就懂,他的母亲做过无数次了,五岁的吴小绿不知和刘阿姨怎么开口借米。
刘阿姨把磨板顶在墙上,她的汗水从额头上滚下来,她取毛巾擦汗的当儿,发现门口站着吴小绿,刘阿姨就明白小绿来干什么来了。刘阿姨说,小绿,阿姨没有力气抱你了,你看来一点分量也没长。
刘阿姨说着站起身,从碗橱里拿出来一个烀土豆,递给吴小绿,吴小绿一看,当即就呕了起来,但他没呕出什么,只吐出两口绿水,刘阿姨见状,眼睛就红了,她说,小绿,阿姨每天都吐绿水,吐吐就好了。
吴小绿从刘阿姨家出来,还是想去借米,1960年的风寒冷刺骨,他向另一条巷子走去。
吴小绿这回去的人家是平阿姨家,平阿姨家的生活比其他人家富足,吴小绿常看到他家男人腰间总挂着一把枪,西大坑一枪毙人,他家男人准去。
吴小绿来到平阿姨家,平阿姨正在化妆。平阿姨年轻,没有孩子,有钱去街上买两毛钱一盒的脂粉,买回后就把脸抹上一层白,再用红纸蘸水把嘴唇涂红,吴小绿的母亲看不上平阿姨,总说,像吃了死孩子一样。
但是吴小绿不这么看,他喜欢平阿姨化妆,有一次他上公厕看见平阿姨解大解的工夫,拿着小镜子照自己,照自己的白脸和红嘴,就隔着板式的厕所对平阿姨说,平阿姨你真好看。平阿姨吓了一跳,之后说,小杂种,你偷看我,你若长大了准是个小流氓。
吴小绿从那次起和平阿姨走近了一些,平阿姨如果去水果店买水果,若遇上他,总是从兜子里捡一个最小的给他,吴小绿吃着他一辈子都不敢想的水果,心里对平阿姨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感。
吴小绿站在平阿姨身边,他的男人在床上睡觉,鼾声大过他的走路声,平阿姨从镜子里看到吴小绿,头都没回就说,你个小杂种,像猫似的,我都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平阿姨把最后一点脂粉涂在脸上,才转过身捏了一下吴小绿的脸蛋,说,你来干什么?不是又想吃我的水果吧?吴小绿摇摇头,他说,平阿姨,我们家有半个月没有一粒米了,借我一点米吧。平阿姨的脸色有些变化,她起身去衣架上摘衣服。吴小绿看到,她摘了一件又挂上,又摘了一件又挂上,最终也没有把哪件摘下来。吴小绿就明白,那衣服哪一件都不是平阿姨要摘的。
平阿姨把那几件衣服倒腾了一遍届,才说,你没有拿碗,我怎么借给你米?吴小绿忙说,我拿碗了,在我的衣襟里。就低头从衣襟里往外掏碗,他的衣襟太小了,根本装不下一只碗,吴小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掏出来。
平阿姨见吴小绿真的掏出碗,脸有些红,她说,那我得看一看米袋,米袋里有米我才能借给你,没有米,我只有不借。
平阿姨说着去厨房里的米柜看米袋,吴小绿像小猫一样也跟了过去。吴小绿看到平阿姨的米袋里有半袋子米,说,平阿姨,我只借一碗米,我借过后,你的米袋里还是半袋米。
平阿姨本来专心地查看米袋,没想到吴小绿跟了过来,就没好气地说,这是糠,哪是米,谁家会有这么多米?
说完平阿姨去屋外喂小兔去了,她养了两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吴小绿知道,她的小白兔只吃菜不吃米。
平阿姨出去以后,吴小绿拉开米柜门看了看那袋米,用他的小手摸了摸,确定是米后,尴尬地站着屋中。他环顾四周,除了平阿姨男人的鼾声还很响,没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吴小绿断定平阿姨不会借给他米了。
吴小绿刚要走,忽听平阿姨的男人很响地翻了个身,吴小绿一下看到他放在枕边的手枪,吴小绿蹑手蹑脚走过去,神不知鬼不觉拿起了它,枪很沉,几乎把他坠倒,但是他还是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
2
平阿姨家的枪丢了,消息不胫而走,平阿姨的男人急得团团转,他首先给了平阿姨一个耳光。他说,骚货,一天就知道美,家都看不住,你能看住什么?平阿姨是个不让人的主儿,这若是平时早就一蹦三尺高了,但是这一次她没敢吭声,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丈夫会降职。
平阿姨的丈夫在法院工作,是个小头目,不然吴小绿不能看到西大坑一枪毙人他就去,正因为他有特殊的职能权限,他们家才不缺米。
平阿姨被丈夫一个耳光打得落下眼泪,她手捂着酸痛的脸,突然说出一句话,我看就是吴小绿拿去了,他来借米,我没借给他,他趁我出去喂兔子就把枪拿去了。
平阿姨的男人说,你别放屁。那枪比他都沉,他怎么能拿得动,没长脑袋的东西。平阿姨就又一次不敢吱声了。她的头脑在过滤着枪丢时都有谁来过。平阿姨想着想着,就又说,再就是你妈来过,你妈那人也不保准,没准是她拿出去换钱了,有钱什么都能买,还能给她买孙子。
平阿姨开始不说正话了,她不生孩子,她的婆婆一心盼孙子,有时婆媳俩就为没有怀孕吵得面红耳赤,平阿姨说是她儿子的毛病,婆婆说是她的毛病,婆婆说我养了六个孩子,五个孙子,怎么偏偏会这一个不给我生孙子。
每每遇到这样的争吵,总是以婆婆的失败而告终。平阿姨会把她的婆婆气得呜呜地哭。不过平阿姨心里有底,婆婆再委屈也不会把这些告诉她的儿子,她就是哭哭而已,养平了心态,过几天还来问平阿姨怀没怀孕。
现在平阿姨提起男人的母亲,平阿姨的男人就有些生气,但他没像平时那样蛮横,他也是被丢枪的事给吓住了,也是看谁都有偷的嫌疑。他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对平阿姨说,好,我去找我妈,如果她拿了,我回来给你磕头,她若没拿,我不要你的命也要扒你一层皮。说完急火火冲出房门,外衣都没穿。
平阿姨被男人的话吓得哆嗦了半天,等回过神来,男人已经沿着院前的路走得很远了,平阿姨追出去喊,若是你妈不承认,你也扒了我的皮吗?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平阿姨喊过这话,倚着院门哭了起来。
她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
平阿姨哭时,头脑里又闪现出一个人,这个人平阿姨没敢对男人说,这个人就是她的同学陈胜无。陈胜无在初中时就对平阿姨有意,平阿姨结婚刚好他得骨髓炎,不然他说什么也会阻止平阿姨成为别人的媳妇。
实际他每周都会来平阿姨家,平阿姨的那一对小兔子就是他送的。但是这次来时他没进屋,是平阿姨从窗口看到他来,迎出去告诉他男人在家呢,陈胜无也没勉强,而是改了路线去了街口的食品店。出来时扔给站在门口等他的平阿姨一包葵花籽,平阿姨喜欢嗑葵花籽,她一边嗑葵花籽,一边目送陈胜无离去。
平阿姨想到陈胜无时,心里也纳闷,他又没进屋怎么会偷枪,再说他对自己爱羡的不行,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平阿姨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后,心里还是不托底,这三个人中哪个人嫌疑最大,她一时弄不清,平阿姨左等右等不见男人回来,就收拾自己准备去找陈胜无。她想一个一个去排查,如果陈胜无没拿,婆婆也没拿,那这事还是得锁定吴小绿。吴小绿人小鬼大,没准是用枪去换米,若是他交易成功,他倒是有米吃了,而她和丈夫将一辈子没有米吃。
陈胜无在一家医院上班,当年得了那场病后,他就下决心从医,不为别人也要为自己,果然他一心钻研中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自己的病也多半是自己为自己开方,直到彻底治愈。
平阿姨找陈胜无,是作为患者身份出现的。当时陈胜无正在给患者看病,看见平阿姨来,就对她说,你去里屋等着,一会儿我给你做检查。平阿姨就去了里间,不一会儿,陈胜无过来了,他让平阿姨躺在床上,并撩起衣襟,他的手就开始在平阿姨的肝部,胃部按来按去,又问平阿姨这疼不疼,那疼不疼,平阿姨知道他这是做给外间的医生看,就很配合地说出这疼那不疼,而陈胜无的手也并不是都按在了她的胃和肝上,有时就下滑到平阿姨的小腹下方,平阿姨的心里就一阵甜蜜。
陈胜无松开手后问平阿姨是不是有事,平阿姨就把事说了,平阿姨把话说得很婉转,陈胜无还是听明白了,他对平阿姨说,凡事要有根据再下结论,每个人做事都会有目的性,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对你对我有好处吗?再说我那天没有机会接近你家,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平阿姨说,我不是怀疑你,我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谁的可能性最大。
陈胜无想了想说,你婆婆不会做那种事,她不为你,也会为他儿子,天下哪有母亲坑害儿子的,除非及其特殊的情况下。
平阿姨说,武则天就坑害自己的儿子,她为什么不能?
陈胜无就笑了,他说,因为她不是武则天。
陈胜无说到这,转身从医药箱取出一包药,说,这是我给你配的治疗不孕的药,吃了它,看有没有效。
平阿姨说,你怎么就断定是我的毛病?
陈胜无说,我不是试过吗?对症下药。
平阿姨的脸就一阵羞赧,在陈胜无的脸上亲一口走了。
3
吴小绿从平阿姨家出来没回家,他直接来到城北的一片榆树林。枪太沉,他就把枪套扒下来扔了,用一根麻绳将枪栓在腰上,这样一来,他的衣襟里就揣不下碗了,就只能揣枪了。吴小绿还小,他不懂枪到底能干什么,但他和哥哥们玩过打冲锋,哥哥们手中的木头枪总是让对方不住地伤亡,哥哥说,只有枪能战胜一切。哥哥还说,等他长大了一定去当兵,当兵就能有枪,有枪就不会挨饿。
现在吴小绿记住哥哥的话,他想他有了枪了,所以他以后就不会挨饿了,到底怎么不挨饿,吴小绿还没有弄明白。
吴小绿来榆树林是想把枪暂时藏在鸟窝里,高高的树上有无数的鸟窝,鸟蛋放在那里从来都不丢,它们没几天就变成小鸟,然后小鸟再把鸟蛋放在那里。现在吴小绿想利用那个鸟窝,他决定把枪放在那里,然后再去和哥哥们商量,如何才能把枪变成粮食。
吴小绿攀上一棵树,这是一棵很高的榆树,榆树钱在夏天的时候已经被人拔光了,但是鸟窝还在上面。吴小绿凭着一股急劲上去了,他的身体很轻,他就像那些小鸟一样,一棵很小的树杈就能托住他。吴小绿轻松地把枪放在鸟窝里,枪很沉,可是鸟窝并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它附在树干上,很牢固,吴小绿想了想,觉得还是没把握,一旦自己走了,它掉下来,被别人捡去怎么办?那他到哪去换粮食,没有米,他还要吃烀土豆,还要吐那酸得他直掉眼泪的绿水。
吴小绿这样担心,就用刚才捆枪的绳子把鸟窝连同树干捆了两圈,这回百无一虑了,吴小绿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这当口儿,吴小绿也发现一个问题,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了,天气奇冷,很快就把外面的一层冻成硬壳了。而且吴小绿肚子里那点土豆早就消化没了,没什么能帮吴小绿爬下树来。吴小绿上树时是心里有着巨大的希望和任务的,现在一块石头落地,饥饿也乘虚而入,吴小绿瞅着自己同地面的距离,越看越眼晕,越看越不敢下,最后他的腿抖了,他咧着嘴哭了起来。
榆树林往日都有一些来采撷榆树皮的,现在榆树皮大多已被扒没了,这里就一天也不来一个人了,冬日里天气短,眼看着就要黑了,吴小绿开始害怕起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
吴小绿的哭声并没有唤来人,却唤来自己的困意,他伏在树枝上进入了梦乡。梦中吴小绿看到了米,一袋一袋的米,吃也吃不完,他还看到了平阿姨,平阿姨根本不知道他拿他们家的枪,因为他们家还有许多把枪。
吴小绿有个毛病,就是一做梦准尿床,他的母亲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他们家的被子夏日里还好,能拿到外面去晒太阳,但是秋冬两季,他的母亲只有放在火炉旁烤,弄得满屋子都是尿臊味,他的哥哥们被熏得,有时就把他拉到外面揍一顿。
这会儿吴小绿又做梦了,自然也就有尿水从他的裤子里流出来,尿水像雨水一样从天空落下来,滴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抬头望时又滴在她的嘴里,这时候这个人说话了,她说,小绿,小绿你醒醒,你怎么在这里?吴小绿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睁开眼,看见刘阿姨拎着小筐站在树下,仰头和他说话。吴小绿如同见到救星,哇的一声哭起来,他说,刘阿姨,我下不来了。
刘阿姨看了看离地一丈高的老榆树,她也很着急,她说,小绿,再饿也不能去掏鸟蛋呀,鸟蛋都让鸟吃了,它们也饿得不行了,还会给你留着?
刘阿姨围着树转着圈圈,她想把小绿接下来,可是刘阿姨转了不下五圈以后,终于明白这是一项靠她自己完成不了的工程。而且她也越来越没劲,腿也在不断地打抖,她做的土豆粉包包都没够她老父亲一个人吃的,她只有自己出来寻一点榆树皮,明明知道已经被人剥光了,但她还是不死心,饥饿让她对任何虚幻的想法都充满了再创性希望。
刘阿姨说,小绿呀,阿姨救不了你,阿姨饿得要晕过去了,你自己在这吧,记住,趴着别动,我回去找人。刘阿姨说着就要走,吴小绿却哭了起来,他不让刘阿姨走,他说刘阿姨一走,他就得掉下来摔死,因为他快饿晕了。刘阿姨灵机一动,说小绿,你饿你可以吃树枝上的榆树皮,你一点点把它们剥下来,然后放在嘴里细嚼,但不能多吃,多吃会胀死的。
吴小绿照着做了,他的手指甲很软,但是他还是把它剥下来放在嘴里嚼,果然越嚼越软,越嚼越香。刘阿姨看着他,说,小绿,你就先在这吃吧,我要回去了,一会儿你的哥哥们会来,他们说什么也会把你弄下来。
吴小绿由于有吃的,刘阿姨的走已经不像先前那么令他恐惧,他也明白,想安全下去只有刘阿姨回去找人。刘阿姨太瘦了,风一刮可能就倒,是休想把他从树上弄下来的。
吴小绿以默许的方式同意了刘阿姨离去,但是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让刘阿姨直接去他们家,别再把这事忘了,并说告诉他的哥哥们,也要告诉他的妈妈。因为他怕哥哥们不救他,他平时吃了他们的米,没有他,就没有人和他的哥哥们争米吃了,只有妈妈不怕他吃她的粮食。
吴小绿的话,刘阿姨仰着头,认真地听完了,她有些心酸,心折腾了好几个个儿,饥饿让这个孩子早熟了多少倍。她不知这挨饿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至少明年春天,春天万物复苏,阳光和煦,风调雨顺,那时候好日子就来临了,人们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刘阿姨想到这些,转身想快步回家,可是她并没有成功,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地上,她太饿了,从早到晚,她还水米未进呢。刘阿姨倒地那会儿,没忘记和吴小绿说,小绿,阿姨要睡一会儿,睡醒了,就能给你找人了。
4
平阿姨的男人气哼哼回家,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回家就把平阿姨揪出来狠揍一顿,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没有偷枪,而是他发现平阿姨近来越来越神不守舍,她无缘无故的老是化妆,什么时候把脸抹成一棵冻白菜她才罢休。做饭有时也做糊了,本来就缺米,她还一盆接一盆地做,每一顿都不按定量,总要超出一个人的。逢到这时他就说,你做得太多了,吃不了还要冻上,仓房里的剩饭还少吗?平阿姨见他这么质问,总是很巧妙地说出个理由,或者说她半夜里饿,或者说她想积德行善,有讨饭的人坐在门前不走,她不能不给点。这些话让他欲怒不能,他就只有装聋作哑。
但是今天他装不住了,他到底要弄清他的饭哪里去了,他的枪哪里去了。枪是他的命根子,做法警的把枪丢了,于人于己都是失误,天理不容。
平阿姨的男人回到家,平阿姨并没在家。她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吴小绿的家。吴小绿的母亲当时正为找不到吴小绿发愁,听了平阿姨的叙述当即就跳了起来,她又哭又闹,声称如果儿子没了,她就向平阿姨要人。平阿姨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也又哭又闹,她说如果吴小绿把他们的枪偷走了,拿出去换钱了,那就是犯法,法律会严惩他的。吴小绿的母亲说,我儿子才五岁,我还没听说五岁的孩子也会犯法,倒是有的人不干不净,说不定把枪放哪去了?回头陷害我的儿子!
吴小绿的母亲有一天清早去供菜点捡白菜帮子,准备给五个儿子做白菜土豆汤,恰巧碰上人民医院的陈医生从平阿姨的房里出来,大清早的,吴小绿的母亲还以为是平阿姨有病了呢,但是等她捡白菜回来,看到平阿姨正在抱柴草点火做饭。她是个美人,做饭前早就化好妆,所以平阿姨在早晨的阳光中颇显几分姿色,这让吴小绿的母亲记忆犹新。
现在平阿姨听有人揭她的底,这如同掀了她家的祖坟,她最怕别人说出自己的隐私,那比要她的命还让她无法忍受。平阿姨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她的怒火也随即蔓延上升,她扯住吴小绿母亲的头发,上去一个耳光,然后死命地将她搡来搡去。吴小绿的母亲没防备这一手,她本来就虚弱无力,比起吃饱了的平阿姨,她一点都不是对手,几乎是拱手相让就败下阵来。
但是吴小绿的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打不过平阿姨就任打了,她是想让她把自己打死,她就一了百了了,她实在过不起眼前的日子了。若不是小绿还小她早就回南方老家了,她自逃荒来到这里,都快二十年没回家了,她都记不起回家的路了。
吴小绿的母亲躺在地上,平阿姨并没有停住自己的脚,她的脚一下不空地踢在她的腰上腿上,正当平阿姨使足力气疯狂地想把知道她底细的人弄死时,她的腹背突然受敌。
吓得堆在墙角哆嗦的吴小绿的几个哥哥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向着平阿姨扑来,他也像平阿姨打吴小绿的母亲一样,把平阿姨扯过来打了个结实的耳光,然后是平阿姨招架不住倒在地上,再然后是一阵狂轰滥炸式地踢打,平阿姨没看清是谁就已经满脸鼻血了。
这个高大的人看平阿姨无还手之力,已经和吴小绿的母亲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就拍拍两手,转身离去。吴小绿的哥哥们看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平阿姨自己的男人,他们不明白,平阿姨的男人为什么帮助母亲复仇。
最先哭起来的是吴小绿的大哥哥,他今年十二岁了,因为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平阿姨的胸脯一鼓一鼓喘着气,而自己母亲的胸脯则是一点都不动,他想是不是母亲死了,所以由他带领三个兄弟一起大哭起来,他们的哭声不是很大,几乎就是低吟着哭,饥饿让他们没有多少力气让自己哭声嘹亮。
他们哭了一会儿,见地上的两个人都不起来,还是由吴小绿的大哥说,我们去找陈医生吧,让他来看看我们的妈妈是不是死了。
吴小绿的二哥哥说,不能让他来,他若说咱妈死了,咱妈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吴小绿的三哥哥说,还是找警察,警察最明白咱妈是死是活。
吴小绿的四哥哥说,平阿姨的男人就是警察,警察还打人,警察就不是好人。
吴小绿的大哥哥没有听他的弟弟们的,他从炕角下了地,绕过他的母亲去找陈医生,他坚信,陈医生无论如何会救活他的母亲。
吴小绿的大哥哥刚走,平阿姨就从地上爬起来,她很灵活地擦一擦嘴角,然后扫了一眼吴小绿的几个哥哥,说了声,饿死鬼!就流着眼泪一扭一扭地出了吴小绿的家。
平阿姨走后不久,陈医生来了,身后跟着吴小绿的大哥哥。陈医生蹲下身先试试吴小绿母亲的鼻息,试过后从怀里掏出一根小银针,孩子们看到,那银针在母亲的鼻子下只轻轻扎了两扎,母亲就激灵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母亲被陈医生扶起拉到炕沿上,很委屈地哭了起来。看着吴小绿的母亲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陈医生说,不过是一些皮外伤,不要紧的,养养就好了。接着就看吴小绿的母亲哭,什么也不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也不全怪她,她是被逼的,她男人的枪确实丢了,搞不好要开除公职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们家从此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也不会有多余的米了。陈医生的嘴唇很厚,吴小绿的母亲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她坚信厚嘴唇的人说话都很实在。
陈医生说完,起身想走,思考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又思考了一下,把它递给一直流泪不止的吴小绿的母亲。他说,这是我的粮油供应本,上面有二斤小米和二两油,你把它卖了吧,补补身子,就算我替她向你赔罪了。
吴小绿的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他就又说,你真的不知道吴小绿上哪去了吗?
吴小绿的母亲摇了摇头,她是拿着粮油供应本摇的头,陈医生断定,她的话一定会准确无误。
5
陈胜无从吴小绿家出来,和吴小绿一样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转向了平阿姨家,他是想知道一下平阿姨在干什么。确切地说,他是想看一看平阿姨又挨没挨打,如果他男人再对她施暴,他就会二话不说冲上去,哪怕是拼命,他也决不会让平阿姨再受半点委屈。
他很心疼平阿姨,和平阿姨的感情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次。陈胜无三十五岁了,老家在陕西高县,他十五岁到东北来闯关,老家那头活不下去了。母亲有哥哥照顾,他就有机会出来逃生,他那二斤米二两豆油就是他给母亲攒的,他预想,什么时候攒够十斤米,一斤豆油,他就可以回老家了,他就不在东北干了。
平阿姨的出现帮了他,不然他的粮食连他自己都不够吃,谈不上攒下米,更谈不上回去看望母亲。平阿姨有一次去看病,见他一边给她切脉一边捂着自己的胃部,又见他脸色蜡黄知道他是饿的,等到下次来看病就给他带来半块米饼和一个饭团,有两次平阿姨还假装来看病,给他带来两个鸡蛋,后来陈胜无把这两个鸡蛋卖了,给平阿姨买了一条围巾,他们的关系就日趋如胶似漆如锦似霞。
平阿姨家离吴小绿家不远,只是前巷后巷的差别,陈医生的大长腿,没用两分钟就到了,但是要到她家跟前时陈胜无放慢了脚步,透过窗子,他看到平阿姨的屋子亮着灯,平阿姨的男人坐在炕桌前自斟自饮。
起初他以为平阿姨没有回家,只有她丈夫自己在喝闷酒,注视了一会儿,觉得不是那样。陈胜无看到,她男人一边往嘴里扔盐豆一边数落着什么,他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从样子看他是在骂人,在边喝边发号施令。果然他又说了句什么,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平阿姨,给他又烫了一壶酒,做完这些平阿姨的身影又消失在桌子下面。
陈胜无一下全明白了,原来平阿姨是被迫跪在地上,需要时她就被唤起来侍候,不需要时她就跪在地上看着他喝酒,听着他训斥。陈胜无清楚这些,心就像被猫咬,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他受不了自己爱的人受这份折磨。
陈胜无正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就见喝酒的男人站起身,他摇摇晃晃解下自己的腰带,陈胜无以为他兽性大发,不想是他拿着腰带向平阿姨身上猛抡,屋里平阿姨的喊叫声隔着玻璃窗传出来。陈胜无再也受不了,他拾起脚下的半块砖头狠命向平阿姨家的窗子砸去,哗啦一声巨响,果然让男人停止了殴打,看得出他是想走出来看个究竟,可迟疑片刻,还是指挥平阿姨出去看,然后又一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结果他喝得太多了,他只抬眼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外,就一头扎在火炕上睡着了。
跑出屋外的平阿姨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脱,她哪顾得上去看谁打了她家的玻璃,她逃命还来不及呢,如果不是这哗啦一声,她不知今晚是否还能生还。平阿姨跑出去就没想回来,她这些年虽然跟他没少享福,但是罪也没少遭,一个不能生养,就腥了她一锅汤。
平阿姨出了门就往陈胜无家跑,不想和陈胜无撞了个满怀,待她明白是陈胜无暗中帮了她,她伏在陈胜无的肩头哭了起来。陈胜无把她领到黑暗处,很小心地为她擦泪,可是那泪却越擦越多,陈胜无索性就不擦了,黑暗中平阿姨感觉到他在不住地咬牙。
一条沉默的汉子。
几分钟以后,两个人回到陈胜无的家。他们没敢开灯,摸着黑进了屋相拥而坐。陈胜无的话不多,他在想心事和措施。平阿姨的话也不多,她还在悲伤中。她少许的几句话表明一个宗旨,就是不想和他的男人过了,想和陈胜无一起远走高飞。平阿姨坚信一个理儿,那就是,倘若枪找不到,她一辈子就不会得好,如果一辈子不得好,还不如趁早逃脱寻好日子过。
但是女人终归是女人,世界根本就不像女人想得那么简单,陈胜无没有立即采纳平阿姨的意见。他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他明白他们就是跑到哪里,也逃不出那个法警的手心。他于是拍拍平阿姨的手,安慰她说,还是由我来想办法吧。
陈胜无的仁慈和仗义,让平阿姨心里一阵温暖,她断定她跟他一定会有好日子过,这是个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的人。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平阿姨忽然问陈胜无,你说,吴小绿那小杂种会跑到哪里去呢?
平阿姨的话,让陈胜无想起吴小绿妈妈的眼神,那眼神是真诚的,坦然的,不像隐藏什么谎言。这让陈胜无很绝望,就说了句,说不准,反正枪是找不到了,就是吴小绿还活着,也十有八九没有枪了。
陈胜无的话让平阿姨很后悔,她靠紧了陈胜无说,当时我借给他一碗米就好了,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想想又说,我都借给他母亲两碗米了,那是借出去就不能还的。陈胜无看了看平阿姨的脸,黑暗中影影绰绰不十分清楚,他感到这个女人的意识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就把自己的脸往她的脸上蹭了蹭,劝慰她说,你没有错,这是天意,谁都怨不得。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做事,这是他们俩独处以来唯一的一次例外。他们也没有脱衣服,各自心里都被乱糟糟的事塞得满满的。半夜的时候陈胜无出去了一趟,平阿姨一点也不知道,她睡着了,也太累了,这一天经历的事,比她十年经历得还多。
平阿姨一睡睡到大天亮,醒来时太阳灼得她睁不开眼,看看身边没有陈胜无,就想他可能上班去了。再往窗外看,她吓了一跳,窗外的小巷里站了不少人,他们像举行欢迎仪式一样围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平阿姨做梦都没想到的吴小绿。吴小绿像个伤号一样包扎着头和脚,白色的绷带十分耀眼,他被人用担架抬着,从巷口走入他家的院子。身后还跟着吴阿姨,吴阿姨手里拎着一把枪,她们像从战场上刚刚下来的伤兵,看上去疲惫不堪。
平阿姨看到那把枪她高兴极了,她一下就认定那是她男人的枪。她从床上跳下来,发疯一样向自己家跑去,她忘记这是陈胜无的家,该避人眼目,她甚至都忘记给陈胜无把房门关上,她想把这令人振奋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给她的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男人早于她回家之前不翼而飞,早于她的恋人陈胜无夜里离开她那会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就是回到家也是扑了个空,若想知道内情,还要等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积雪融化,飞花粲齿,岁月峥嵘,人们会在榆树林,也就是吴小绿藏枪的那片树林的深沟里,发现一个头顶被钉了一根铁钉的平阿姨的男人。那根铁钉约三寸,从平阿姨男人的百汇穴一直延伸到大脑深处,到时还会有目击埋尸的证人出庭作证,他就是那一刻惊得从树上跌落摔断了手和脚的吴小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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