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邻里-如花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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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红帮的压寨夫人马赛花把队伍带到青河谷,她的女儿马没没已在小赵庄的破庙里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一团肉似的落在了破庙里的草铺上,哭声振动着古庙四周的草叶簌簌作响;又隔了一分钟之久,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儿子,一对龙凤胎把十八岁的马没没折腾得面无人色。

    守候在马没没身旁的是锦和盛中药堂的二掌柜付福财,付福财是到小赵庄的赵药王家取药,路过小赵庄村头的破庙时,听到马没没爹一声妈一声的惨叫。起初他以为是谁家的女人,探头看去才看到是青红帮大掌柜马东山和压寨妇人马赛花的女儿马没没。付福财这些年多次到绺子里给马赛花看病,和马没没也熟悉,马没没那时是穿着翻毛虎皮大衣的小姑娘,横眉竖眼一副水灵灵的机灵样儿,一个劲儿在树干上练飞刀。

    付福财在绺子里从来不敢久留,给马赛花看完病都是抽身就走,至多带着一个土匪崽子跟他回去取药,那也是给了他药就打发他回去,从来不和他多说半句话。

    这天付福财也是带着一个崽子回锦和盛,走到青河谷时觉得身后冷风嗖嗖,回身一看的工夫,就见身后的土匪崽子小毛肚已身中飞刀仰躺在地。付福财吓出一身冷汗,刚拔腿跑几步,不想从树上落下一团东西,实在的压在他身上,付福财被砸倒在地,惊谎中定睛看去,那哪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一个穿着翻毛虎皮大衣的人骑在他的腿上。这个人付福财太熟了,有多少次她曾无缘无故挡住付福财的去路,她不说干什么,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痴呆呆的盯着他,付福财当然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马赛花的女儿谁敢动心思,况且她已名花有主许给了绺子里的二掌柜钟少泰,付福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未必敢动她一根毫毛。

    偏偏那段时间马赛花的风湿病总是犯,而且越来越重最后不能上马了,锦和盛中药堂的名医付福财可就有了营生,隔三差五就被崽子们赶羊似的赶了去给马赛马花看病。每一次去都免不了战战兢兢左顾右盼低眉顺眼,好在马赛花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主儿,她也深知她的老寒腿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得好的,对福财也便客气几分。

    付福财见她人好也不瞒她,说她的病能维持走路就是最好的效果,有多少人最后瘫在床上。对这个诊断马赛花依旧是原谅了付福财,她深知付福财治不好的病就是神医也治不好了,因为付福财就是远近百里十乡的神医。

    马赛花原谅了他,马赛花的女儿马没没却没有放过他,她就在这天母亲躺在床上,父亲准备去打劫孙老庄孙大财主时偷偷掉了队,追上了付福财。

    付福财时年二十八岁,人长得英逸俊秀,为人憨厚,医道上乘,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这一带的名医。他也承传了父祖的医道,有一手专治妇科病的绝招,对风湿病和类风湿病也颇有研究。父亲死后,他本是不想从医的,但是锦和盛的老板刘落雨看上了他,硬是三顾茅屋请他出山。他那会儿正沉浸在父死的巨大悲痛之中,对什么都丧失了信心,是刘落雨把他从悲痛中唤醒过来,他重又恢复了人的知觉,就打算一心跟着刘落雨。而和青红帮打交道也是那一时期留下的孽缘,父亲打小就给青红帮看病治伤,父亲走后这担子就责无旁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马没没骑在付福财的腿上,一只飞刀已经逼在他的脖颈上,马没没穿着皮筒靴,围着皮围脖儿,她不说话,示意付福财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押着他向小赵庄走。付福财不忍心扔下跟他一起来的崽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马没没看出他的心思,就走回去照着崽子的脑袋踢了一脚。她的这一脚十分地用力,以致插在他胸口的刀也跟着晃了几晃,但是那崽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付福财就明白他已经死了。

    付福财死心后,就在前面战战兢兢的走,马没没在离他五步远的后面,她的手里不住的上下翻动动着飞刀,付福财回头看一眼,从头到脚一直麻了下来。他不知马家的大小姐是什么用意,但是不管是什么用意,他今天都得听马没没的,他甚至想他听也是死,不听也是死,不如就依了她的心愿跟着她走。

    马没没把付福财押了五里路,快到小赵庄时马没没紧走几步跑到了付福财的前面,这回她在前面走,距离和付福财依旧是五米,她在前边和在后边实际对付福财都是一样,如果是付福财逃跑,她的飞刀就会顷刻间削鸡毛一样钻进他的心脏。付福财倒是死心了,后来付福财看到马没没钻进了离小赵庄一里远的古庙,他就停下来揣摩马没没的意图,他想莫非她是想在古庙里杀死他?

    付福财有了这想法后不禁瞥了一眼天空,他几乎想仰天长叹,这又是哪里的原由呢?他又想起了父祖,他想若是马没没想处死他不如就像当初处死他父亲一样一刀结果了算了,何必要选择这么一个神佛出没的地方,玷污了神圣。

    十八岁的马没没进古庙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她站在高高的古庙台阶上向付福财一歪头,付福财就明白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哆哆嗦嗦百依百顺的执行了她的决定。

    古庙实际是三间草房,年久失修已经风蚀残年,窗上的白纸像鸡啄了似的米花一样处处爆裂,房顶已有坍塌露天的地方,一切都表示出无人问津,只有逢年过节人们才向这里送一点儿微薄的供奉,平日里就略显寒碜与寂静。

    马没没把付福财逼到古庙的一摊草堆上,这是人们用它跪佛用的,马没没把这样一摊乱草用脚归拢到墙角,其余散落到地上的她又命令付福财把它收拾过来,付福财照着做了,把那东一堆西一堆的金黄色稻草一点点规规矩矩地抱到墙角处,但他心里一直很疑惑马没没为什么这样做。

    马没没做完这些,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把飞刀放在稻草旁,又把她的虎皮半截短大衣脱下来,摊在稻草上,然后她示意付福财脱了衣服。付福财没脱就开始没命地哆嗦,他不明白马没没的用意,只好在马没没的威逼下一点点动作起来,他脱一件停一下,停一下马没没就又指挥他脱一件,就这样等付福财脱掉外衣剩背心裤头时,他坚决不脱了。马没没也没喝斥他必须脱,而是把一柄闪亮的飞刀向付福财抛去,付福财想改口的当儿,飞刀已擦着他的小腿边流星一样飞过,不偏不倚削掉他拇指一样大的一块皮,鲜血立即流了出来。

    马没没依旧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平静,气息均匀,她不声不响在等付福财脱掉内衣,遭受重创的付福财这一回再也不顾脸面了,他三下五除二慌忙地脱掉了他身上最后一抹遮盖,当最后一件处理完时付福财蹲在地上用双手挡住自己的私处,哭了起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马没没看到这眼泪她好像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接下来她的举动令付福财瞠目,接下来她的举动让每一个不知内情的人通过想象都知道了内情,接下来古庙成了真正的繁衍生命的重地。

    而她的母亲马赛花此时在青河谷的帐篷里,风湿病疼得她筋骨像抽到了一起,她几次派人到山口了望,看派出去跟付福财取药的崽子小毛肚回没回来,她想他天黑之前若是再取不回来药,等他回来她立马就把他宰了。她恨得牙根直咬,可是她哪里想得到,由于她女儿马没没的参与,她连这一道工序都省了,她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在疼痛中破口大骂挨千刀的小毛肚的名字。

    2

    付福财从小赵庄赵药王那里出来,他背着五十斤重的人参与黄芪走出村子,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他不自觉地转变了方向,围着村子绕了半圈儿,来到村东的古庙旁。十个月前他和马没没分手时,马没没就交代他一句话,让他每逢来小赵庄取药时,都要到古庙看看,这是马没没至始至终和付福财说的唯一一句话,之后她没等付福财穿好衣服,自己先穿戴完毕像蝴蝶一样轻盈地飞出了古庙。

    马没没走后,付福财的心情曾一度十分颓废,他不知今天发生这一切为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极度的恐慌下怎么还能和马没没做那种事,他不知道马没没回到绺子里怎么同她父母说,众多的不知道充塞着他的脑子,他觉着天大的麻烦也许就在身后,也许就在马没没向父母摊牌那一刻,付福财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天地异常的小,他猛然醒悟自己活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付福财预感到这些,就把背药的绳子抛上了房梁,他想只有结束生命才能让这一切一了百了。

    可是就在付福财想把佛龛搬过来当凳子时,他忽然看到在那金黄色的稻秸上,有一摊鲜红鲜红的血,那艳丽的东西像一抹生命呼唤着付福财不能小视它,它像一颗敞开的心袒露着撞击付福财的胸怀。付福财看到这里,一股暖流浸润过他的身体,他想起了和马没没刚才匆匆的那一刻,虽是匆匆和逼迫,他还是觉出了那一瞬间暗藏的几许温馨。

    付福财扔了神龛活了下来,一直活到今天并且相安无事,特别是他被迫去绺子里给马赛花看病也相安无事,这就让他把一颗心放在肚子里了,于是他就经常来吉庙,他忘记不了古庙,因为那是他的男人之初……

    付福财听到古庙有女人叫,进一步的想法那女人一定是马没没,他背着背篓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古庙,看到大汗淋漓的马没没下体一丝不挂蜷缩在草秸上,腹部如一阵阵岩浆一样隆起又落下。付福财是行家,还是医学世家,父亲给别人接生时他还很小,但是每一回父亲回来都虚弱无力,母亲都要做一碗人参汤给他提气,小小的付福财悟性极佳,那时他就明白父亲就好比上了战场,父亲从战场上抢救回了生命,对父亲的敬爱从很小的时候就悄然而生。

    付福财亲自给人接生是他到了锦和盛中药堂后,大掌柜刘落雨的媳妇刘黄氏生她的儿子麦芽的时候。那时麦子刚刚抽穗,麦芽出生是立生,脐带又缠脖儿,刘落雨本来想自己处理这事,但是临到真正的时刻他的两腿抖得自己都站不稳,更谈不上如何诱导自己的儿子见世界,付福财就是那时被刘落雨草率地推上了第一线,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知半解在那天派上了用场,接产忙了一个小时,听到麦芽一声嘹亮响彻整个中药堂,付福财乐得当时就昏了过去,刘落雨一边抢救付福财,一边处理产后的一切事宜,好在付福财的昏厥来自心理紧张和突然松弛,一会儿虚弱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一次看到马没没迫死迫活的样儿,付福财立即就像当年的刘落雨一样了,可是刘落雨那时有他,而他现在身旁就一个眼睛瞪得又亮又直的马没没,付福财顿时慌了手脚并且泪如雨下,马没没看到付福财这副窝囊相儿,立即忍着疼痛在两次阵痛之间从草秸里摸出盒子枪,她用枪指着付福财,可是一阵疼痛袭来她没说出任何话,等这一个高峰过去,她再说的话已经软弱无力,她说,这是你的孩子,你要让他活着出来,不然我就毙了你,也毙了我自己。她的枪指着付福财的脑壳,又从付福财的脑壳挪到自己的脑壳上。

    付福财这才扔下背篓亲自上阵了,他忘记了生死,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危险和软弱,在生性野蛮的马没没的配合下,第一个生命经过千回百转终于降生了。

    接双胞胎是付福财没有经历过的,当他接出第一个生命把她放在自己的衣服上时,她发现马没没的肚子并没有骤然间缩小回去,它的起伏的程度,让他相信孩子还在她的腹中,他细巧的手在马没没长满花纹的肚皮上轻抚了一圈,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后,第二个孩子果然在马没没一声凄然的惨叫后,呱呱坠地了,付福财又惊又喜,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他的力量要比他的姐姐强壮多了,他的哭声从胸腔里一出来就振落了马没没的眼泪。

    马没没一块石头落地,她从她身下的虎皮大衣里掏出她的飞刀,她把它递给付福财,付福财会意接过来,又燃着一把稻草,黄色的火苗舔噬着锋利的刀锋,两个坠在马没没身体里的脐带被付福财一一割断,这时的马没没一脸汗水却露出了快意的笑靥。

    隔了一会儿,又像隔了很长时间,缓过劲儿的马没没一把拽住付福财,忽然说,这两个孩子,你把他们抱走吧,我父亲不准许他们生下来,你把他们抱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

    付福财都听傻了,半晌他说,我往哪送呀,回锦和盛吗?我回不去,城里把守太严,我要半夜爬城墙回去。付福财这么说,心里也一直在搜寻着办法。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还是马没没最先打破僵持,马没没说,寄养,或者送人,只要他们活着,谁养都行,我妈妈说了,孩子只要活着,只要在山外活着,就等于我们也活着。

    她的话让付福财想到了赵药王,赵药王和老伴两个人过日子,儿子在外省做事,如果赵药王同意,赵药王倒是个合适的人家,付福财把这想法和马没没说了,马没没满口赞同。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付福财抱起两个孩子,他对虚弱的马没没说,我去了,你等我,我给你弄吃的来。马没没点点头,又摆手要再看一眼孩子,看过后她坚决地又扬扬手,付福财就乘着夜色去了小赵庄。

    赵药王是个善良的采药老人,赵药王的老伴更是善良得都能把人暖化了的人,老两口过着平静的日子。赵药王夏天采药,冬日拾柴,逢闲时给人治治小病,大病他一向不治,一律推到锦和盛。

    赵大娘冬日生火炉,生好大好大一堆木炭的火炉,好给那些生不起火炉的人家送炭去。夏天时她早就准备好火盆,火盆是用破纸放在大缸里发酵了,加上黄泥,均匀地抹在一个大盆外侧,等稍稍地干一些再把盆子撤下来,泥盆干透了就成了结实而耐烧的火盆了。赵大娘每年送出的火盆不下十好几个,送这些火盆时,当然连同炭火也一起送了,那红红的炭火放在农户的炕上,足能取一天的暖,还能烧熟鸡蛋和土豆呢。

    付福财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到了赵药王家,赵药王正在摘草药,他的草药从来都是采回来进行二次挑选再卖给锦和盛。付福财的狼狈相让赵药王吃了一凉,赵大娘忙从他手里接过孩子一一放在炕上,付福财没用赵药王多问就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他一边说一边流泪,一边责备自己不该这么做,赵药王老两口却很同情他,赵药王说,你放心,只要我们两个在孩子就不会出啥事儿,我们俩就是拼老命也要养大这姐俩儿,况且他们还是你的骨肉,我们还会另眼相看,我们一辈子都会守口如瓶,除非是你们自己走漏了风声。

    付福财说了声一生相报就要融入黑夜回去,他惦记着马没没,是赵大娘硬拖住他给他煮了米粥和鸡蛋。

    付福财拎着米粥和鸡蛋从好心的赵药王那里出来,再到古庙时,草铺上已经没有了马没没,她的衣服和手枪也都一样不落地带走了,所不同的是十个月前她在这里留下了鹅蛋那么大一摊血迹,现在却是一大摊,把铺位都染红了,付福财就守候着这摊血在古庙里足足哭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迎着曙光向门外寻去,看到了在通往青河谷的大路上,有几泡隔夜的马粪,马粪旁有一串串老红老红的血迹,它们星星点点躲躲闪闪娇娇羞羞像梅花一样,一路向远方绽放开去。

    3

    那一年马没没十三岁,十三岁的马没没整天天真无邪地在大帐内外玩耍,却在这一天出了点事儿。二当家钟少泰这一天喝醉了酒,当着二十多名崽子的面儿对马没没动手动脚。他着实喝多了,他拉着马没没没命地在她的脸上亲来亲去,他说,你快长大呵,我都急得口喝了,一天得多喝多少水,你现在的小身子骨怎么能扛住……哇的一声他一口污秽吐在马没没的身上。

    有人去找大当家的马东山,马东山一听他拿自己的女儿开涮,就拍着盒子枪出来了。马东山和钟少泰之间有点儿小过节儿,主要归结起来还是谁当权的问题,二当家的钟少泰来入伙时带过十几杆枪来,那时马东山的绺子里能拿上手的好枪也不过就十几杆,但是钟少泰的枪却都是非常精良的新式武器,是他有一次在军列上偷粮食,碰巧遇见了枪,就被他顺手牵羊了。他本是脑袋一转想拿这几杆枪和马东山换些吃的,解决他一年的吃喝问题,不想马东山却劝他入伙,马东山说,我这的粮食给你十分之一就够你一家吃两年的了,吃过这两年你还怎么办?你不如到我这里来,你的家一年四季年年月月都有的吃,想吃什么出去溜一圈儿,天下有你就有,天下的财富都是我们的。

    钟少泰听了马东山的话有些心活,他觉着马东山说的也有些道理,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不妨入伙混几年看看光景,必要时自己也弄个绺子。

    马东山看出钟少泰的心思,就乘胜追击说,我可以让你当我的二掌柜的,你若嫌小我这把交椅给你也行。

    钟少泰忙一摆手,他说,我哪能挑起你的大梁,当你的助手听你使唤还差不多。

    他们就这样谈定。

    其实马东山只是这么说说,他的第一把交椅是任何人也夺不去的,他对钟少泰说不过是虚晃一枪,垂垂长线。现在看钟少泰同意便鸣鼓收枪,他不看别的,就是赏识钟少泰年轻力壮是一员虎将,马东山的父亲创造青红帮绺子时就对马东山说过,别怕你的同行比你强,就看你能不能把他的强变为你的强。马东山牢记老爹的话,一直把队伍摆布得如鱼得水,捷报频传。

    一般的绺子都是夏天青纱帐起来时才集伙,冬天就各自放回家猫冬,为的是省些粮草。马东山不用,他们夏日里打劫的吃喝穿戴足够他们一冬天的消费,土匪们也不用来回折腾而改变主意弃伙不干。只是钟少泰老是不让马东山放心,他不会玩掷色子推牌九,什么都不会,两只眼睛总是滴溜溜乱瞄寻着什么,马东山早猜出他是在想女人,不想他今日却把头角触碰到自己女儿身上。

    马东山随着前呼后拥的崽子向后山走,后山有一块草坪是马没没常常玩耍的地方,钟少泰的动手动脚自然也发生在这里,马东山从前山走到后山不过三分钟的路程,三分钟他的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于钟少泰这样的强手他不能硬碰硬,钟少泰在绺子里已经有了一些实力,一些崽子背着他和他来往很密切,他招惹了一个钟少泰就等于招惹了一群钟少泰。

    马东山想到这儿,一个主意油然而生,他周围左右的崽子发现刚才挂在他脸上的怒气在一点点像云雾一样消散,等他到了钟少泰闹事的地方,一眼看到钟少泰抱着马没没不放,看到他来也还是在马没没的脸上乱亲。崽子以为这无论如何也得让马东山发火,可是马东山却出乎意外的没有发火,相反他的笑声像五里外的行云寺的钟声,在大家伙的头上雷声一样滚动,连狂妄的钟少泰都让他笑傻眼了,他抱着马没没的手不再那么精力集中,而是让马没没一个鲤鱼打挺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马没没得到了自由就向他父亲跑来,她想向父亲告钟少泰的状,她扯住她父亲的衣角,稚嫩的小手刚要指向钟少泰,就被父亲的一只大手攥住了,父亲对马没没说,小没子,你也太不懂事了,你钟哥哥这是喜欢你呀。

    按年龄马没没应该叫钟少泰叔叔,钟少泰三十岁,马没没才十三岁,平日里马没没一律管绺子里的人叫叔叔,现在这一规律被马东山翻了过来,在场的人都一愣。就听马东山说,我宣布一个消息,我女儿小没子也不小了,若是大户人家早就有指腹为婚那码事了,我们虽不是大户,也不是小户,青红帮在全东北也有些名气,我看就给小没子订个婚吧。二掌柜钟少泰人好,对小没子也好,大家也都看见了,以后等小没子长大了就给二掌柜当妻子吧,不过她不到十八岁不能圆房,大家帮我记清了。说着把马没没抱在怀中。

    还在父亲怀里的马没没对这事没什么反应,她还小不太懂男女之事,但是钟少泰的酒却醒了一半,他不知怎么应答马东山,马东山抛出的这一棋子令他吃惊不小,他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倒是原来在看他戏弄马没没的崽子们一听马东山的宣布,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把钟少泰抬了起来,抛向空中,一抛再抛。

    马东山趁大家乐呵劲儿,抱着女儿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的举动言外之意是告诉大家不能轻易动他的女儿,更重要的一层意思是不能轻易藐视他。

    这一件事对马没没没什么影响,另一件事却深深刺痛了马没没,也可以这样说,后来发生的事让马没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后一件事也让马没没看清了第一件事的本来面目。

    上秋的时候,山里的树叶黄了,红了,没有水分了,像抽了筋骨一样落了满地。马没没没事的时候好在山里捡树叶,她要选又大又软的树叶,捡上满满一兜子,把树叶去掉把梗儿留下,留下的梗儿她回家好同躺在床上养病的母亲玩“咬钩”,上秋了天就跟着凉了,变脸的天让母亲朝夕盖着大被躺在床上,马没没不想让母亲太寂寞。

    “咬钩”是一种游戏,就是两个树叶的梗儿分别拿在两个人手里,把它们搭在一起分别往两个方向拉,谁的力气大谁的一方就赢了,另外弱的一方钩就断了,马没没力气小,可是和母亲玩她总是赢,母亲的手没多少力气,但是母亲会为此很高兴。

    马没没这一天捡了一大把肥硕的钩,她是在下山的时候看到钟少泰在树林里撒尿。钟少泰自那次事件以后,改变了战术,他不再去撩拨马没没了,而是一见到马没没的影儿就撒尿,马没没在哪出现他准会在离她不远处撒尿,他总有尿可尿,这让马没没十分反感。

    这一次马没没又看到他撒尿了,她一分神却踩落了一块岩石,把脚崴了,马没没崴了脚并没有声张,她已经是长了许多心眼儿的女孩了,她知道她一叫钟少泰肯定会来背她,所以她不叫,而是忍着疼痛挪进一片深草中,抄近路自己回家了。

    马没没由于走了长长一段路,回到家不到一小时脚就肿得像个小馒头了,她的母亲马赛花忙派人去城里请医生,像这样的小伤绺子里也有能治疗的,无非是采点儿活血化瘀的药吃了或敷上,其他就靠静养了,但是马赛花拿马没没当生命,她总是疑心会不会骨折,就派崽子去请名医付发超,付发超是付福财的父亲,自己在城里开了一家诊所,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医圣。

    付发超倒是快,坐在崽子的马背上没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会推拿摸骨,得知是崴脚又带来跌打损伤的药,还有黄酒和红花,到绺子里时他还想晚上回去该把治错位的几招交给儿子付福财,他平日是主治妇科病兼治外科的,妇科病他没少教儿子,外科则涉猎得很少了。

    进了大帐,付发超一眼就看到小脚肿得又亮又圆的马没没,马没没的清秀漂亮着实让付发超吃惊,付发超是有文化的人,他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词,叫气韵飞动,他断定马没没长大以后肯定是一个绝代美人。

    付发超由于想到这些他的动作迟缓了一些,他的手指在触摸马没没的脚骨时慢长而又轻柔,付发超长得细眉细眼,届时他也不过是五十岁,可是他却留着很长的络腮胡子,他的胡子很黑很粗壮,又很规整,不像绺子里那些长年不剪胡子的人,一旦剪了就是花胡子了,马没没就在父亲的下巴上看到父亲的黑胡子中长着黄胡子和红胡子,而马没没在付发超的胡子里一根也没看到。

    付发超在仔细检查马没没的脚踝骨时,马没没就觉得一阵轻风吹过一样,不然她的脚肿得就像燃烧着的一堆火,现在那风吹在火上,就把那火吹灭了。马没没一高兴就伸手摸了摸付发超的大胡子,这一动作让付发超一愣,让站在旁边的钟少泰也一愣,让所有的站在大帐内的人都一愣,马赛花忙制止了马没没,说,没大没小的。马没没却笑得咯咯的,她说,好玩儿。

    马没没终于没有骨折,付发超给她留下了红伤药和黄酒还有绷带,就骑马上路了,还是由一个崽子送他下山。

    但是到了晚上,送付发超那个崽子悄悄潜入大帐,把马赛花拉到帐外,告诉她一个消息,说付发超死了,是让钟少泰一只飞镖刺死的。原因是付发超摸了马没没的脚,而马没没又摸了付发超的胡子,睡在大帐里的马没没竖着耳朵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就听母亲马赛花说,作孽呀,真是作孽,速速给他的家人送些银两,打发了吧。

    母亲嘱咐完这些,就又回到马没没的身旁躺下了。马没没假寐,母亲就捋着她额前的头发,自语道,这么小就开始惹事了,这一生如何能得安宁。母亲叹了口气,吹灭了洋油灯,马没没听到,这一夜母亲许久许久都没有睡着,她在不住地叹息又叹息。

    4

    农历九月十五的早晨,蓬勃的万物在冷风中萧瑟起来,一早一晚天凉了,早晚一个世界,中午一个世界,秋天的主题开始披装上阵了,夏目的尊容不像往日那么镇定而无忧了。

    青红帮绺子在举行仪式,在“拔香头子”。

    拔香头子就是退伙洗手不干的意思,昨晚“翻垛的”张大捧就找马东山密谋说,钟少泰想退伙。张大捧一直是马东山的军师,大事小事都要他这个翻垛的先出头。

    马东山听后说,我早就想到这一步了,他惦记马没没五年了,没能如愿自然想拔香,不过得让“踩盘子”的出去遛遛,弄弄虚实,这家伙不会是想拉帮结派和我对着干吧?

    张大捧说,盘子我已经踩过了,是事实,他有八十岁老母,以前由他姐姐养着,现在他姐姐得病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老母亲受不了,整天寻死上吊,他姐夫就叫他回去。

    马东山想了想说,也罢,留着他用处也不大了,他老心猿意马,活儿也干不好,再说,他在我心里也不托底,心里总像揣了一团羊毛似的,就今晚吧,今晚拔香。

    晚上很快就来临了,圆圆的月亮挂在东天,星星也出全了,草坪上放着个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个装有小米的圆笸箩,它代表香台,香台上插了十九根香,前面一排插三根,后面一排插四根,左面一排插五根,右面一排插六根,当间还插了一根。这些香都是很有讲究的,中间是给大当家插的,其余是给十八罗汉插的。

    钟少泰换了家常衣服,是他刚入伙时穿的那件黑色对襟夹袄,他刚入伙时穿着它挺合体,现在瘦了一点儿,但他还是穿上了它。夹袄外面,他还带了一件饰物,是一枚小铜像,这是布袋和尚,是大当家封他任二当家时送给他的。

    钟少泰离伙表面上是为了他的老母亲,实际上是他觉着在这里的日子太沉闷,太虚度岁月了。起初他还恋着马没没痴心地等了她五年,眼看着她十八岁了,自己可以如愿了,她的肚子却出奇地鼓了起来。

    马东山曾和他说过是小毛肚所为,但是小毛肚和他关系最好,有时还帮他嘹看马没没的动向,所以钟少泰认为不会是他,那会是谁呢?钟少泰想到了一个人,这也是他下决心走的主要原因。

    钟少泰怀疑的是马东山,他听翻垛的私下里和他透露过,马没没不是马东山的亲生女儿,是马赛花没进寨之前就有的。马东山和马赛花结婚八个月时,她的孩子就出生了。钟少泰听了这些,牙齿咬得嘎嘎直响,他恨透了马东山,他认为马东山从来就没和他实心过。

    马没没的肚子像气吹的似的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人快活得像小鸟欲飞一样,她从不和钟少泰说话,几乎是钟少泰一出现她就躲了起来。钟少泰五年的时间付之东流,曾多少次想私下里动手,可是有马东山的那句话,他又迟迟不敢行动。这五年跟撕他的心一样,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借口,真是上天有眼,不然他这一生非闷死在绺子里不可,那么马东山会放他走吗?

    钟少泰打扮得利利索索,心情有无法掩饰的高兴,他新刮了胡子,他跪在马东山的面前,双手抱拳说,大掌柜听好了,小弟钟少泰有言在下。然后他就像背书一样开始大声念叨起来。

    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流落山林千余日,多蒙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多宽容,小弟回去养老娘,还和众兄命相连,有窑有片弟来报,有兵有警早挂线,下有地来上有天,弟和众兄一线牵,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心不变,小弟废话有一句,五雷击顶不久全,大哥吉星永高悬,财源茂盛没个完,众兄弟们保平安!

    钟少泰共说了十九句,每说一句拔一根香,十九根香拔完他已哭成泪人,因为他发现在人群里唯独没有马没没。

    大当家的马东山从凳子上站起来,同样的双手抱拳,他说,钟兄弟,走吧,走吧,大哥不留你,大哥明白你的心,回去好好侍候老母吧,啥时候想家,再回来吃饭。

    大当家的话音刚一落,也就是钟少泰还没站起身,忽然一个“水香”从远处跑来,喊了声:报——

    大家伙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水香是站岗放哨的,他跑过来伏在大当家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马东山的脸色大变,他说,把马炮给我带上来!

    马炮在绺子里是“压连子”的,俗称放马的,绺子休闲的时候马不能休闲,马要吃草就要由人轮番放护,马炮是放马队里的主管,出了问题首先要追究他的责任。

    马炮被一个水香推了上来,他一来就连连叩头,说,大当家,饶了我吧,我只是瞌睡了一小会儿,谁知马就丢了一匹,也是该着我倒霉,那马偏偏是您的,您愿打愿罚小的都认了,只是您饶小弟一命吧。说着把屁股撅了过来,准备挨马鞭子。

    马东山气得火冒三丈,马东山爱马,那高头枣红马是他的命根子,曾带他出生入死,救过他的命,如今就这么不声不响说丢就丢了,马东山岂能容忍!他掏出枪,愤愤地说,我不打你也不罚你,我要他妈的崩了你!

    说着就要举枪,马东山的枪刚举起,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过来,枪下留人,我知道你的马去了哪里!

    说话的是压寨夫人马赛花,她今天出奇地穿了一件斗篷,风湿病让她许久没有这种威风了,她的身体好的时候威武的程度一点儿也不比马东山差。她曾巧妙地端过地主家的响窑,以最小的伤亡和最大的收获曾让自己风靡一时,今天她又穿起当年砸窑时穿的紫红色斗篷,她坐在一匹白马上。自从有病之后她非常害怕地气,除了老早地穿上棉衣棉裤就是坐在一匹白马的背上,有时吃饭她都不下马,都是由崽子们给她往马上送饭。

    现在她依旧坐在她的白马上,她的斗篷在月光底下微微泛着紫光,她的头发用一块头巾绾着,她两腿一叩镫,白马乖乖地按着她的旨意向前走了几步,马赛花等到马停住,对马东山说,你的马被我借出去了。

    马东山一惊,不屑地说,借,你有权借我的马,你怎么不借你的马?

    土匪们在下面哈哈大笑,他们笑师娘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马赛花说,马没没指名借你的马,我怎么好借我的马。

    马东山这才想起他有一天多没有看见马没没了,自从他知道马没没怀了孩子,他对马没没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觉得她给他丢了脸,也给他出了不可解决的难题,因此他多次暗示马赛花把她的孩子弄掉,可是马赛花嘴上说得好却迟迟不动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天。

    马东山让马赛花的话咽得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的脸红了有一阵子,他的火就像被扔进个燃烧弹,腾的一下升腾起来,半晌他说,她,她算什么?她有权借我的马?别说她,任何人都没有权借我的马,这是我的天下,我马东山的天下,在我这里,挂香容易,他妈的,拔香头子难!

    马东山历来思维跳跃得极快,他说翻脸就翻脸,这是他一向的做派。他此时的话让大家觉得大事不妙了,要出事了,队伍立即噤若寒蝉敛声静气起来,果然马东山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他龙颜大怒。钟少泰已经使他不高兴了,现在又出现个马没没,这不能不让他心里不是滋味,马东山唯一怕的就是有人瓦解他的队伍,现在这些都可能成了动摇他队伍的因素,他岂能容得了这些。

    马东山发疯了,他指着刚才大笑的崽子们,指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停到一个位置,他瞪着眼睛说,刚才你们谁笑了,你们谁笑了,谁再敢笑别说我给他“挂甲”,挂甲知道吧?想尝尝是吧?出了叛徒你们还笑,马没没是叛徒你们明白了吧?

    挂甲是土匪中的一道酷刑,就是大冬天把人脱得一丝不挂绑在树上冻,一冻冻一夜,一边冻还一边浇水,早晨那个被冻的人就成一根冰条了,土匪们都怕这道惩罚,现在虽说不是冬天,但是绑一夜也肯定让野兽吃光了。

    马东山说,你们既然都明白了,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省得你们蒙在鼓里,误认为我马东山是泥捏的,是柿饼子揍的,是好惹的!

    他清了清喉咙放高了声音,拉长了调子,他说,你们听好了,那个马没没,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根本不是,她的肚子里的种,也不是我的外孙子,要问他们是谁,你们去问马赛花吧!

    他已经气得声音都走了调,这一回可没一个人敢笑了,队伍鸦雀无声,连喘气声都听不到了。

    5

    马没没出逃以后,青红帮绺子第一次砸窑就无功而返。

    全部的原因是军师翻垛的在预测方向时出现了差错,以往预测队伍出行都是由翻垛的和马没没共同进行。翻垛的任务是用纸牌摆八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八个门,其中一张纸牌为开门,其他的为杜门、伤门、生门、休门、惊门、死门和景门,只要在哪个方向找到开门这张牌,那就往哪个方向行动。

    但是这只是预测的前半部分,另一部分的决定权在马没没手里,马没没细巧的手只要像变戏法一样转一圈儿,卦相的下半部就出来了。马没没的方法极其简单,就是拿一块白手巾把四个角叠起来,用手托着嘴里念着口诀,口诀的大意是:十八罗汉各位神灵,给俺指指明路,队伍拉出去后,奉祀供给各位仙爷。

    说完把手巾向上一抛,落地后哪个角开了就朝哪个方向走。马没没的招数瞎猫碰死老鼠,却屡试屡灵,得到众多人的默许和认同。而现在马没没走了,这预测的后半部就不知该由谁来完成。

    这天看马的马炮拉肚子,他的拉肚子很奇怪,是连带着胃一起疼。这天晚上是高粱米粥,马炮不爱吃高粱米,他就没吃饭躲在一旁拉肚子,可是晚饭后他却跑到厨房里去找吃的,刚好让出来找人的翻垛的碰上,这公差就自然放给了马炮。

    翻垛的拉住马炮,让他过来帮着抛手巾,马炮说,那都是娘们做的事,我怎么能学她。翻垛的就一瞪眼说,事后有你好吃的。马炮知道他说的好吃的是事完之后有酒喝,嘴上说不愿意,心里却喜滋滋。

    这之前翻垛的已经把纸牌摆完了,那天翻垛的预测的是东北生门开了。马炮拿起手巾却怎么也叠不出直角,他就说,我用帽子吧,帽子比这东西管用。翻垛的就由着马炮折腾,对他来说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不管马炮用什么饰物,只要不是他娘的包脚布,有起码的尊重,翻垛的都不会干涉,他讲究随意,随意才是事物的真实指向。

    马炮把帽子抛上天空又落在地上,结果就出来了,他的臧蓝色的遮阳帽儿,帽遮向着西南方向,西南是死门,一个东北一个西南,两个方向就把意见弄成了事物的两极,这样的情况也是这么些年第一次出现的。说也奇怪,马没没在时她每次的决断从来都是和翻垛的不谋而合,别看她是小孩子没什么庄重,一扭三摆地做仪式像玩儿,可是她做出的结果却在玩中往往一箭中的,现在她一走等于釜底抽薪,等于油锅里落入烂鱼,翻垛的头一回出现了窘态。

    两种意见两个方向迟迟统一不起来,最后定夺只能押在大当家的梦相上。土匪们没有文化,很难有战术上的差强人意,这些大事只能凭借自然供给的幻象。

    第二天早晨大当家的还没醒来,门外就聚集了好几个人,为首的翻垛的打手势让大家别出声,让大当家自自然然醒来,可是有一个好事的崽子偷着趴了窗缝儿,掉过头告诉大家,说大当家的早醒了在抽烟呢。崽子又说,没准儿大当家的也难决断。情形还真让崽子给说中了,等大当家的把自己的梦公布于众后,大家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大当家皱着眉头说,他先是梦到了大火,大火烧得无边无沿。大火在绺子里一律被看做火烧旺运,身边的人听到这话,嗷的一声欢呼起来。

    大家乐马东山没乐,他接着说了他的后半个梦境,他说他后来又梦到一只老虎,老虎从山上一直一阵风似跑到山下。老虎在绺子里被看做是“老佛爷”,老佛爷出现本不为好,说明有了比他们强的强手,可是老佛爷下山是否是指大当家的下山,大当家的下山不是一阵风是什么。这话是大家想的没敢说出来,但是大家想的往往也能由从众的心理变成从众的事实,果然就听军师翻垛的咬着牙推出了自己的行动路线。

    队伍在凌晨一点出发,去东北方向的孟村。孟村有一财主叫孟买饭,说他一有穷人去他家要饭他就说,做梦去吧,不花钱能买饭。长此以往,人们就管他叫孟买饭。孟买饭是这一带的大户,家有良田千顷房屋数十间。像这样的大户没有哪个小股绺子敢擅自行动,这么多年孟家一次没遭抢劫过,只有马东山曾几次动过他的心思,但都因时机不成熟而没有下手。

    这一次马东山突然想砸孟家的窑有三个原因,一是孟财主的大儿子参加了国民党,而国民党扬言要在短期内一举歼灭青红帮;二是二当家钟少泰的家住在孟村,他攻打了他村的财主,钟少泰就是想回去也站不住脚;第三个原因是马没没总是在马东山面前提孟家,说孟家的小女儿进了学堂。

    马没没曾化妆到孟村巡察过情况,那天她和“外四梁”中的“花舌子”到了孟村,他们一个弹琴一个卖唱,花舌子装瞎子一把破三弦在手上叮叮咣咣乱弹。他早年在小戏班拉过三弦,扮演起江湖艺人,一点儿也不比那些真正的江湖艺人逊色。

    花舌子那天演技极佳,非常快就进入了角色,可是他的眼睛看不着,不敢大睁着看世界,马没没就大胆地把世界看个真真切切。那天她看到孟家大院出来个大大方方和她一样大的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那是上了学堂的孟家的小女儿。那小女儿出去上学要马车接马车送,身后还有保镖,她在课堂上上课,保镖就在房头儿蹲着,一刻不离,一直到她放学陪她一同回家。还有令马没没羡慕不已的是,她身上穿的花衣服都是马没没没有见过的。

    马没没看什么都新鲜,她的小曲就唱得不那么专心了,花舌子得知她这样,急得不得不睁开眼睛,他怕他再不睁眼看住她非出大事不可。

    瞎子睁眼了这一消息很快就被人传开了,结果他们不得不仓促返回山寨。马没没的中途走神儿让他们不但没有了解到孟家的内情、地形地况和武装力量,还差点儿被人追杀丢了性命,是花舌子舍命把马没没夹到村外的马背上果断地突出重围。

    马没没回到大帐有许多天缓不过神来,她的心依旧留在了孟村。她的父亲马东山问她,此次去都记住了什么,她的回答不假思索,却痴迷得眼睛朦朦胧胧,她说,孟家的女儿都上学堂了,我也要学孟家的女儿。再问其他的马没没什么也没记住。从此马没没隔三差五就和马东山提出她也要上学堂,有一次把马东山唠叨急了,他就拍着盒子枪吓她,说,你再说上学堂我就打死你。马没没这才从此没了声息。

    孟家从那时起就是马东山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马没没一走了之,更多的原因是她受了孟家女儿的启迪,因此孟家人的存在成了马东山这次行动的潜在因素。

    凌晨两点的时候,队伍走入了一片坟场,最先是穿过一片白桦林,后进入这块毛头鹰怪叫的阴森之地。本来天空是有月亮的,半轮月亮挂在天空,即不太亮又能看清道路,是他们经过精心策划选出的天时,但是走着走着就出现了大块的乌云。它们像一床床大被子轮换着把月亮包了起来,夜空立刻就黑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月亮钻出云层,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黑杠杠,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它们像墙一样把他们的眼睛晃得如同挨了重棒,接着又如同一脚踩空找不准方向,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管它叫“鬼打墙”,没有任何科学的解释,遇见鬼打墙是最不吉利的征兆。

    马东山见状忙命令队伍停下来,由翻垛的领着大家念咒语,咒语是约定俗成大家早都会的,就由翻垛的起了个头儿,土匪们个个高高低低闷声闷气的一起吟念起来:

    黑夜走路我不怕,我有铜手铁指甲,我有七杆八金钢,我有火龙照四方。

    他们跪在地上,一口气念了十好几遍,最后睁眼时,却越发生出一股冷气,那黑杠杠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而且顷刻间旋风骤起,风声阵阵像鬼嚎。他们顿时慌了手脚,脚步跟着混乱起来,结果树上无数的老鸹毛头鹰被他们惊起,嘎嘎嘎地围着坟场乱飞,马东山看到这种情景,和翻垛的商量一下,决定立即返回大帐。

    可是怎么能说返回就返回呢?来由着他们,走就由不得他们了,二三十号人走了个后半宿,走得人困马乏,汗水湿透全身,等到天亮时却发现他们还在坟场纹丝没动,坟场四周的荒草被他们踩平了,成了一条能容十多个人并排走的大道。看到这种情形,大当家的马东山愤怒地挥起盒子枪,他的野性顷刻间发作了,他向着坟场连发数枪,一时硝烟四起,削平了好几个坟头,最后一颗子弹射出时,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个名字——马没没!

    6

    马没没离开小赵庄的古庙并没有回到青河谷,她按照母亲的指令去了离小赵庄四十里的沿河古道。沿河古道也是个小村子,那里有一个她的远房表姐,这一亲属马赛花从来没和马东山提过,因此马没没住在那里安全又可靠。

    表姐是个寡妇,领着一个儿子过日子,儿子才五岁,马没没到了那里享受了应有的礼遇。马没没没有告诉表姐自己刚生过产,只说自己得了一场重病,只说自己是从绺子里逃出来的,马没没这是按马赛花的设计说的,只有这样才能让表姐放心,让表姐帮忙并且保密,还能让孩子永保平安。

    马没没的一切都按计划如期实现,这是母亲和她盘算了十八年的,十八年来她们月月想日日盼,时时做着周密的计划,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天养地护。

    现在看母亲的心愿是得以实现了,她衷心的愿望就是舍命让女儿出逃,让女儿过上正常百姓的日子,她没有别的想法,只要女儿好她活不活在这个世上无所谓,但是她忽略了另一点势在必行的存在,她的女儿可没她那么逆来顺受,能委屈自己的人性同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她之所以能和母亲在深山里一起生活而毫无反应,是她的思想没有启蒙或者说她在迟钝中正在逐渐长大,而一旦走上这种教化,马没没会比她的母亲更加彻底的摒弃先天的软弱,果然马没没在来到沿河古道的第十五天,她的想法便在一个黑夜悄悄辨明方向了。

    这天表姐领着孩子刚刚睡下,马没没便悄悄起来来到离沿河古道一里之遥的孟村,马没没选择逃亡地点的优势在这时潜移默化地暴露着端倪,现在她走在孟村郊外柔软的草地上,孟村偶尔的狗叫和青草的气息都化为她心情的某种急切,她像一颗无限延长的钢针一样已经逐渐插入孟村的心脏。

    孟村最大的富户孟买饭现在已经具备了不小的武装力量,他有家丁二十人,好枪二十杆,还有土炮两门,他的家四角修了炮台,院墙高一丈,还有德国狼狗两条,但这些都没有吓倒马没没,这个在土匪堆里长大的野丫头生来就不知什么为害怕。

    马没没在接近孟家院落时狼狗已经有所觉察,这两条狗是有着极强战斗经验的,它们轻易不虚张声势,它们从来都在不动声色中冷不防击中对手。但是今天它们遇到了从未遇到的难题,凭着以往的经验,它们警觉的方向让它们在辨认上出现误导,首先是它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嗅觉却事先通过微风将有人来了的信息传递给它们。其中有一条黄色狼狗它的悟性比另一只好些,它大约感觉到来者是从天上,它的小牛犊一样高大的身躯已经沿着墙体攀了上去,但是世界上任何一种动物最终都逃脱不了感情的诱惑,它们身经百战却免不了倒在感情的枪口之下,既便这样训练有素的德国狼狗,在跨越国界后,情感上的变化也是迅猛异常,就在它已经蹬上那厚实的土墙时,一块从天而降充满肉香的物品让它只有张嘴接住的份儿,这在平时它的信条中是违反规定的,但是今天它破例了,破例的原因是它的伙伴马上也要攀上来了,它的到来成了它迫不及待的潜在保证,这条德国狼狗在急切与温馨中将那香喷喷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吞下后它立即就后悔了,它敏锐地蹦下墙去想把它吐出来,但是已经为时太晚,它的胃迅速而急剧地滚烫起来,之后又有两只钢针迅速而稳狠地毫不迟疑地刺入它的内脏。

    另一条德国黑色狼狗不知道这些,它看到它的伙伴兴冲冲的自己回到自己的窝,它不能没有这份殊荣,攀比在动物界和人类一样一点也不逊色,它马上仿照它的举动想让自己获得同样的好处,结果它一样没有逃脱伙伴的命运,这个世界看来不能存在竞争,竞争会让一切生物头脑缺乏冷静,竞争会让所有的思想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两条隐患消除后,孟冢墙外高大的树上再也没有出现动静。孟家的家丁也逐渐进入梦境,少数住在岗楼里的哨位对夜的到来也不是分外在意+他们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们昏昏沉沉和往常一样倾心黑夜的芳香,他们没想过这个夜晚会和别的夜晚有什么不同,已经有三个岗哨先后睡去,他们抱着枪,坐着或站在哨位上,让自己做出盯视前方的样子,然后帽沿一挡人却早已涎水汤汤。

    只有一个岗哨成了马没没的心头之患,它的位置是东南方向,对着马东山绺子的方向,起初马没没以为它是专门监视土匪的岗哨,但一刻钟后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看到孟家的东厢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小巧而玲珑,轻盈得就像棉絮,就像水面上跳跃的气球,虽然夜色已把她包裹,但马没没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孟家的小女儿。

    孟家女儿出来后,小心地关好自己的门,然后她便蹑手蹑脚来到东南的岗楼,上刭到楼后孟家女儿的两只娇柔的手臂一下吊在了那个岗楼家丁的脖颈上。马没没看到这,准确地说是判断到这,她禁不住在空中摇响了树叶,这是她习惯的动作。小时候她躲避钟少泰时,除了经常上树就是摇响树叶,那是母亲告诉她的,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土匪,树叶代替了她快乐的嗓音,代替了她的放声歌唱。

    但是马没没这一次却完全高兴得过了头,她的快乐的叫喊立即引起岗楼里人的注意,他们屏住呼吸等待了半天,最后断定是风的使然才又重新搂抱在一起,但是好景怎么能长呢?孟家女儿的事还没有做成,上房的灯就亮了起来,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声音喊道,类儿,要起夜让下人给你准备便桶,快回房睡觉吧!

    显然这是父亲孟买饭的声音,他已经知道女儿的动向,或者说他时刻在监视着他女儿的动向,他的宝贝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不会轻易让女儿随便嫁人,而他的女儿也看出他对自己的选择不十分称心,父女俩在暗中比试着各自强有力的力量。

    果然孟买饭的叮嘱在孟家女儿那里没有起到应有的效应,迎接他的是沉默,也许是这沉默激怒了他,他披衣起床来到院外,他明显老了一些,出门时还披着衣服,他的出现让他的类儿再也隐藏不住自己,她扫兴地从岗楼里生气地走下来,但是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她就倚着刚才狼狗跳上去的那段墙体站着。她站着站着就哭了,她说,父亲,你老盯着我干什么?你盯着我,我还能干什么?孟买饭说到底还是太在乎他的类儿了,他既想制止她又不太敢和她真刀真枪的对峙,他知道那样会把事情搞糟,会适得其反,因此孟买饭说,我不是想着你明天要考试吗,这一趟私塾念完了,我送你到城里的洋学堂,那里要多好的老师有多好的老师,有你学不完的东西。

    孟买饭本是想找借口安慰女儿,没想到孟家女儿听了父亲的话,反倒气愤起来,她反驳父亲,她对着父亲喊,你就是要把我们分开,我不去,再好的学堂我也不去,你休想在我这里做什么手脚!

    孟买饭知道女儿的任性,知道他不能和她硬顶下去,他只有退步,只有以守为攻,他知道他搅了她的局,她就没有心思再拾起刚才的局,这已经是目的,他达到了,就二话没说进屋去了。

    而他的女儿也趁父亲离开这会儿放任自己痛痛快快落起眼泪来,她无声地哭,她很委屈,她在这个家什么也不缺,她唯独缺一个和她说话的人,她承认她很爱那个人,爱他的谈吐和长相,爱他的气质和善良,但也决没像父亲想象的那个样子。

    她越哭越悲伤,她完全忽略了周围的环境,实际只要她稍稍注意,她就会发现她那两条心爱的狼狗没像往常一样出来和她亲近,她还会感到她的头上有一只轻手轻脚的猫,那只猫来到她头顶稍事停留,这些她都会一一发现,但是现在她有更大的心事,这心事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其实比生命还重要,那是她的魂,完全可以超出那只来历不明的猫对她的威胁。

    其实那不是一只猫,是一只远比猫的力量大百倍的人的手,一会儿这只手就会像掠走一只飞燕一样将她掠走。那时候她的命运就不是去城里的洋学堂那么随意与无忧无虑了,而是生死未卜,变化诡谲,钟鸣漏尽,而她的父亲也不再是养尊处优,时逢其会,高枕康泰,而是与世偃仰,枕戈待旦,玉石俱焚了。

    一场大的劫难再有一秒钟就将在孟家大院开始了,孟家将处于一片伤骨灭顶的大乱之中。

    7

    钟少泰在大帐里睡至三更,忽听帐外像有了动静。这几天他始终没敢离开马东山,他知道一旦离开他,他会变着法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马没没的失踪对他太不利了,他不如就扯着虎尾巴前行或许还会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这时有一个水香进来叫他,说他的姐夫刘三五求见。钟少泰平时和刘三五不和,一听说是他就想重新躺下不见,水香说,你还是见吧,不然他不走我们也难办,按规定我们是要处死他的。钟少泰听水香这么说才坐起身,穿好衣服跟水香去了山的另一头。水香是钟少泰自己的人,有事总是向钟少泰这一方倾斜,走到拐角处见四周无人才对钟少泰说,我看不是一般的事,他一来就开始哆嗦,老白干都没顶用。钟少泰一听忙加快了脚步。

    刘三五蹲在山角一避风的岩石下,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见小舅子钟少泰前来就想站起来,可是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力气,钟少泰在二十五岁之前曾和他一起过日子,他从来对钟少泰没有好过,他嫌他能吃,嫌他不会干活,嫌他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只知吃饭不知干活的咸腊肉。自从钟少泰入伙他不敢再如此对待他了,他害怕他手里的一杆枪,钟少泰刚拿枪那会儿,他每天都要或多或少的尿裤子,他的神经里早已注入了恐慌的色彩,这就是钟少泰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一枪崩了他,后来他的丈母娘用生命和他保证,她的儿子不会干那种让他老母无家可归的勾当,他才一点点恢复了元气。

    现在他见虎虎有声的钟少泰来了,他的窝囊劲儿一下子上来了,他连哭带说,兄弟呀,以往都是我不好呀,这回你可得救我们一家子的命呀,你不看别的,就看我替你侍候你八十岁老母的份上也该帮我们过去这一关呀。

    钟少泰皱了皱眉头,挥手让水香看四处可否有人,这才对刘三五说,有事快说,我这太忙,也不安全,说完你速速离开。

    刘三五这才把要说的捡主要的和钟少泰说了,钟少泰一听,冷汗都出来了。他没想到马东山这么狠,会把孟买饭的女儿劫持了而没让自己知道一点风声,他问刘三五,此话可当真?刘三五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说,这有什么不真的,孟买饭亲自从门上扯下了字条,上面还插着一把尖刀呢,马东山说,三天内孟买饭不交出所有的武装,他就立即撕票。

    钟少泰问,那孟买饭什么态度?刘三五说,孟买饭说,他宁死也不会把他几代的家业拱手相让。孟买饭还说,一个姑娘家,嫁出去是人家的女,泼出去是人家的水,他孟买饭不会栽在儿女情长上。

    钟少泰一听闭了闭眼睛,有一丝绝望袭上心头,出事了,他心里说。水香过来告诉他要快点,马东山要过来巡夜了。多少年来马东山巡夜已经成为习惯,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兔走鸟飞,他从不停歇。钟少泰看看时间已差不多,就叫姐夫刘三五走,可是刘三五说,我还没说明来意呢,你让我走我回去怎么交待呀?钟少泰这才耐着性子听刘三五说完下面的话。

    刘三五说,孟买饭说,咱们住一个村,你在这个时候必须帮这个忙,他想和马东山火并,但又不想硬拼,想让你出头,里应外合,消灭马东山,至少也要救出他的女儿。钟少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他说,我有那能耐吗?他以为我是谁?刘三五说,不管你是谁,你现在有这位置,你想你不出力我和你妈能好吗?我们在人家眼皮底下,整死我们还不容易吗?你也得想想我为你妈付出多少心血呀?钟少泰喝住刘三五说,闭上你的鸟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刘三五又哭了,他说,我什么时候说呀,你那驴脾气,你一句话不出面我再说什么也晚了。

    钟少泰这回没有再呵斥刘三五,他在想心事,他在想对策,他想他这几年在马东山手下的位置,他想他何尝不想利用这次机会让他们火并,他想他何尝一辈子不想做匪首的梦。钟少泰在地上徘徊了不下五圈,发现东方有了鱼肚白,这才在姐夫刘三五的耳边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打发刘三五离山。

    刘三五听后,尖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小跑着拐过山那头,又不放心,想回头叮嘱,一看钟少泰早就没了踪影,心里就有点儿七上八下,又不能久留,只有回去传递消息。

    就在钟少泰做出决定的这一刻,有一个人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那就是孟买饭的女儿——孟类儿。马没没把孟类儿押到表姐的碾房里,把她的手脚绑上嘴用棉絮塞上,放倒在地让一只瘦驴去踢。孟类儿平时娇生惯养根本没见过这阵势,早吓得一阵晕厥,马没没却还觉得不够劲儿,待她醒来又把她绑在一只长凳上让她摇表姐孩子玩过的“哗啦棒”,不停地摇,一刻不能停,停就打,马没没小时候常见这道刑罚,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她觉得对孟家女儿算是最手下留情的了,她只是不想让她睡觉,摇累了就让她背书,让她把她所学过的书上的东西都背给她听。

    孟类儿虎落平阳哪还有这份心思,但是马没没分毫不退步,她只有按她的指令,大汗淋漓地背给她听。她边背边哭,边哭边背,她不明白这个土匪的女儿为什么偏偏爱听这些东西,她让她背《增广贤文》,《朱子家训》,《袁氏世范》,还有《女儿经》,她就背。这些文章的标题是马没没有一年潜在孟家大院外听孟买饭让他女儿背的,这么多年她一直记着,现在她有机会知道里面的内容,她为什么要放过呢?

    孟类儿背: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起初孟类儿背这些马没没不明白,不明白她也不问,她想她会有明白的地方。

    接下来不出马没没所料,接下来孟类儿的韵文马没没明白得越来越多了,孟类儿背:知己知彼,将心比心。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孟类儿背: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孟类儿背: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红粉佳人休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

    孟类儿背:世间好话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终受恶人磨。会使不在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

    孟类儿背到这她不再哭了,也不再背了,她知道马没没正听得津津有味。见孟类儿停了,马没没问,你怎么不哭了?也不背了?孟类儿说,你算什么本事,趁火打劫,你有本事对付我爹去,对付马东山去!

    马没没这次没有动火,她在孟类儿面前来回走着,她说,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终受恶人磨,你虽不是恶人,但你爹和马东山都是恶人,你现在知趣就给我写一张字据,不知趣你就一辈子别睡觉,给我继续背。

    孟类儿早就累了,现在别说写字据写什么她都愿意做了。于是马没没口授她执笔,内容是:马东山将我奸污,快救我,类儿。

    8

    马东山和孟买饭两支队伍集中在青水河上游一块干涸的沙滩上,四周没有山,背后是一泓半死不活的瘦水,左右与前方是一片一望无边的开阔地。他们的火并方式非常独特,两军对坐五十米,个个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双方各派一个主要人物出来主持阵容。马东山派的是二掌柜钟少泰,孟买饭派的是那个丢了自己恋人的百发百中的孟类儿的男朋友,双方怒目圆睁,由孟买饭先出来讲话。

    孟买饭说,明人不做暗事,你绑了我的女儿,今天我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们奸敌八百各损一千,但是事逼到这一步,有人骑在我脖梗子上拉屎,我孟买饭也不是泥捏的,我要拿出点颜色给众兄弟看看。如果你输了理应交出我女儿!

    马东山说,我没有绑架你的女儿,我马东山做事从来一是一二是二,但你今天有意要火并,我马东山就要奉陪到底,不败阵是我历来的风范,马东山从来不拉兜,你说文拼还是武拼吧?

    土匪们喊,先打飞钱!孟买饭说,好,就打飞钱。

    打飞钱就是弄一些吉大钱,用线拴着远远地挂在树上,一般距离在百步之内不等,开枪射击,击中铜钱者为胜,可用钱款作输赢,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赌博游戏,但是今天这游戏全然变了性质,今天一对一谁输谁毙命。

    河滩上没有树,土匪们就现竖杆子,一会儿杆子竖好了。孟买饭、马东山的队伍各出一个崽子,他们对着杆子打飞钱,三声枪响后,两个崽子谁都没打中飞钱。他们不是紧张,他们个个都是神枪手,可是他们临阵互通了有无,他们谁也不愿屈死在谁的手下。

    马东山首先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他脸色冷清,说了句,换叶子,睡觉!

    就立即有明事者给了他们派出去的崽子一枪,那个侥幸觉得自己逃脱了一死的崽子,还没来得及喊饶命就被当场击毙。换叶子是土匪的黑话,意思是换衣裳,而睡觉则是击毙,两个不搭界的话弄到一起,谁都明白马东山不容许有人破坏他的规矩,也明白马东山是想拿出气势压一压对方的气焰。

    孟买饭看到马东山如此,他也抬手一枪,结果了他家丁的性命,但是他的出手可没有马东山那么坚定不移,扣动扳机那一刻,他的手抖了好几抖,最终才闭闭眼睛下了决心。

    下一轮进行下来,还是不分胜负,不过这一次是真实的,没有人敢再造次。

    接下来的五轮马东山死了三个兄弟,孟买饭死了五个兄弟,军师伏在孟买饭的耳边说,这不是曲子,我们毕竟实战机会太少,这么硬碰硬不行。孟买饭也觉察出这一点,死一个兄弟他的心疼一下,他的额头早巳渗出一层一层的汗珠。

    孟买饭听从了他的军师的,由他提出把打飞钱换成行酒令。行酒令最少是两个人,喝酒前两人围着桌子坐下,或在院子当中铺上炕席头子,现在是在河滩上,这一切都从简了,只是行的酒令不变,由马东山的一个崽子先唱:

    当朝一品卿,两腿大花翎,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六合六同者,七巧八马九眼望盗花翎,十全福禄增,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空。

    唱完了就划拳,不会唱者,先罚一杯酒,划错者当然也要喝酒,但是今天,那个划拳划错者当场就哭了,他对另一个和他一起划拳的土匪说,兄弟,开枪吧,我们总得有一个死的。他递给那个得胜的土匪一个包,里面是两块麦穗一样大的金条,他说,一块给你,一块送给我十里堡的老母,来生再谢了。说完自己给了自己一枪。

    行酒令完成后,第三个要进行的是“物语歌遥”。物语即是猜谜,土匪们管它叫“破闷”,这回由孟买饭的队伍里出人出谜语,由马东山的兄弟猜谜底,死了这么多个兄弟,孟买饭的心脏已经出现了好几次惊悸。他后悔了这次行动,他几次暗示他的军师向马东山动手,军师都不动声色地制止了他,意即寡不敌众,还要等待时机。好在这一次谜语出的别出心裁,让主动权在他一方手里,他多少踏实一点儿,忙吸起了水烟,以掩饰自已的惊慌失措。

    孟买饭的人说,黑大哥,肚皮高,只要有饭吃,不怕火来烧。

    谜语一出,马东山的一方立即哄堂大笑,连马东山都笑了,他说,这太简单了,这样到天黑你们就一个不剩了,谁不知道这是锅呀。

    孟买饭有些挂不住脸了,他立即重新叫来军师,重新部署,然后又一个家丁出面了。家丁说,一家人不说话,小的小来大的大,大的坐着起不来,小的站着坐不下。这个谜语确实有些难度,确切地说,这是孟买饭的女儿孟类儿有一回自己编来哄他爸的。谜底是,庙里的神像。

    谁能想到这一个不起眼的谜语竟耗损了一个土匪的性命。

    又有一个孟买饭的家丁出来宣布他的谜语,这会儿大家伙全部紧张起来,连马东山都竖起了耳朵。孟买饭的家丁说,提起它各屯有,真的它会爬,假的它会走。这回马东山的队伍乱了,有人说是王八,有人说不是王八,王八真的会爬不假,假的却不会走。有人说假的也会走,人当了王八,难道说他不会走吗?就有土匪说孟买饭这是蒙人。

    孟买饭的军师这时出来,说,这么比没有个结果,你们说放人不放人吧?马东山这时走向自己来时骑的雪青马,他坐在马上,向着孟买饭说,孟家老儿,老子不陪你玩了,至于你的女儿,跟谁跑了你跟谁要去吧!说完扬长而去,土匪们也跟着上马跟着起哄,他们嘻嘻哈哈地喊,对,跟谁跑了跟谁要去吧!一窝蜂儿似的乱放了一阵枪席卷着黄沙而去。

    马东山的队伍到大营整合休息,喝酒吃饭,他根本没拿孟买饭的事当回事,他不知他走后孟买饭的一口鲜血喷出一米多远,这对孟买饭是一种何等的伤害,一场更大的不测其实在那一刻就向他不折不扣地走来。

    傍晚十分,了望哨前来报告,说有一匹枣红马从西天晚霞的方向嘚嘚嘚地向青河谷而来,而那枣红马一看就是大当家的马。大家猜测着可能是马没没回来了,可是到了能看清的方位,发现那马背上的并不是马没没,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已经死了,体温消失前她被安坐在马背上,四周捆绑着粗硬的绳子,水香们不得不把这消息告诉马东山。

    水香来报时,马东山已喝得醉眼朦胧,水香说,报,西天来了一匹枣红马。

    马东山一激灵,他想莫非是马没没回来了,他有点想马没没了,他急忙问,是马没没吗?

    水香说,不,不是马没没,是枣红马和一个死了的少女。

    马东山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揪住水香的衣领,他说,你在耍我?

    水香说,报告大掌柜,我没有耍你,我要耍你,你就跟我飞“火柴头子”,那枣红马背上驮的不是马没没,是和马没没一样大的女孩子。

    马东山这回信了,他放了水香,他说,带我去看看。跟着水香出了大帐。

    9

    马没没撕票和马没没绑架孟家女儿一样是马东山没有想到的,她没想到他供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竟与他为敌。一下子做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又有失体统的事来,这让他感到很棘手很痛心也很无奈,这倒不是完全来自孟买饭的压力,也不是来自他在江湖上的一世英名,他一生杀过多少人呵?他还会在乎多杀一个孟买饭吗?他一生闯荡过多少大风大浪呵?他还在乎小河沟翻他的船吗?

    那他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呢?

    子夜时分,马东山睡不着了,全身像着了火。他站起身在自己的大帐里来回走动,他的思绪在他的头脑中像磨刀一样来回错动。

    如果说马赛花在这件事上稍有偏差那还情有可原,马赛花当时是他抢来的,他杀了她们一家五口包括她的新婚丈夫,她对他有血恨之仇怀恨在心他能理解,可是马没没呢?他可从来都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他吃一口东西都落不下她,有点儿好处先可着她来,唯一的虎皮大衣她先穿着,冬日里她睡着羊毛毡,而就是这样的掌上明珠,却成为一只他豢养多年时时要夺他性命的老虎。如今这老虎长出牙来了,知道借刀杀人了,知道治他于死地了,而他却还蒙在鼓里,他悔就悔在他马东山落到这个下场自己还浑然不知呀。

    马东山仔细历数着他打过的胜仗,那是比马没没吃的饭还多呀,可是他居然就没算计过马没没,疏忽的理由是她不在他的算计之内,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最应该戒备的人居然被他排斥在视线之外,后果竟然是跌在这个小黄毛丫头手里,这让他丢份儿呀,怎么说他也是匪首呀,怎么说他也是她的爹呀。他平日里护着她,宠着她,偏袒她,有意把她培养成能接过自己手中枪的人,而这些实际上都是他马东山自己在为自己挖掘坟墓呢。

    他想起了钟少泰,相比他防钟少泰倒是防过了些,钟少泰至少没像她们一样背地里向他使黑枪呀,诚然钟少泰恨他也是牙根儿直咬,但是他没有走已经说明他对他有起码的忠心,至少可以说他没釜底抽薪。

    马东山喝起了夜酒,一边喝一边对自己这些年的历程做着匆促的总结。他是很少回头查看自己的人,他错了就错了从来不失气节,对于错误他先咬碎的是自己的心,也决不承认自己栽在了哪一个环节上。而如今不一样了,如今天地变化了,如今他迫不得已了,他被逼无奈自己也要对自己做一下交待。

    最最对不起他的就是马赛花了,他和她一起过了十八年的日子,他本以为他早征服了她,却不想她成了他的隐患的最大根基。她的罪过在于她用自己的后半生教会了她的孩子怎样复仇,这是一个巨大阴险绵长晦暗的阴谋,是一个令他齿寒和心碎的深不可测的陷阱。

    马东山在万念俱灰之际情绪冷却到了极点,他想到了一个词叫做了结,尽管他左闪右闪,这个词就像鬼魂一样跟定了他,最后马东山就不撵它了,他说,你来吧,我们早该做个了断了。他想到的是这五十年来,他对这个世界太霸道了,这个世界现在开始向他反攻了,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征服它,弄得自己疼痛这个世界也跟着疼痛,他觉得这个供他活着的群体对不起他,而他却也同时破坏了它本来固有的秩序。马东山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和谁都没说过他出身在一个有教养的家庭,祖父和父亲都交过私塾,若不是他们路遇匪徒遭难,他马东山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今天他是败了,败得十分惨痛,他不服输行吗?

    马东山认输了,他服气了,他败倒在一个小毛孩子的脚下。一旦认输,他的刚强顿时像一尊挺立了千年的古塔,终于在它承受不住的那一刻轰然倒塌。这时天就亮了,马东山的大帐里进来一丝曙光,这让马东山惊讶,他这么多年从没对曙光感到过亲切,也许他真的要和这曙光告别了。他无意望去,曙光之下齐刷刷站着他的几十号兄弟,他们也都陪着他一宿没睡,现在他们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马东山这一刻醒了过来,他忽而明白自己既是匪又是首呀,他不能愧对这个英名呀,至少暂时不能愧对,马东山领悟了这些,他的英豪之气就不经意间出现在他的眉宇之间,这是他的形象,也是他的气魄,他为这形象为这气魄努力和战斗了一辈子。

    他走出大帐,坚决地向翻跺的挥了一下手,他说,典鞭!

    审讯马赛花的典鞭仪式就开始了,地点仍设在几天前为钟少泰举行拔香的草坪上,天色大亮起来了,树上的许多小鸟都来看热闹了,马东山要实施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心愿了,这个世界他什么也带不走,他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他爱恋一生的马赛花,他没有召集各绺局同仁共同处理这件事,他要破一破规矩,他要自己默默地进行。

    马赛花已经退掉白马和斗篷孤伶伶被带到几十号人面前,马东山坐在太师椅上,他的酒劲儿还没有完全消退,而他的悲伤却在他的心里不尽长江一样滚滚而来。他面前的八仙桌上点着三支香,这是马东山每逢仪式必须奉行的礼仪,大小讲话他都要烧香,这是他对神佛的敬奉,只有神佛通融了,他的一切才能成功或者接近成功,这几乎成了他保持多年的铁打不变的规矩。

    马东山问马赛花,你知错吗?他的语气里俨然没有太多的强硬,他是在面对一个他爱了十几年的妻子说话,而且是在他的这种心境下。

    马赛花穿着一件浅灰色带有深灰色小花的滚边夹袄,脸色和小袄一样青灰青灰,她毫不惊慌而又无所谓地回答道,不知错。

    马东山又说,孟家女儿被你女儿撕票了你高兴吗?

    马赛花说,我不高兴,她太年轻了,死了太可惜了,可是她的死罪过要归在你身上,你最先想到的就该是马没没会撕票。

    马东山说,我连是谁绑架了孟家女儿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想到她会撕票?

    马赛花说,这就是你的失误了,你永远抹煞不了你杀了她父亲,你就应该首先想到她会绑架。

    马东山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马赛花说,你杀了他父亲,她就要杀你,她杀不了你,她就要利用别人杀你,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绑架。

    马东山的脸色有些发紫,他明白了马没没和马赛花的最终用意,他说,好,就算我能想到她会绑架,可我又怎么能制止她撕票呢?

    马赛花说,你能,你以你的死就能换回那丫头的命,大家都盼着你死,你一死,马没没肯定不会撕票,可惜你太惜命了,孟买饭也太窝囊了,他没有处死你。

    马东山这一回彻底心凉了,他忽而明白,自己这些年原来是活在一场明白的糊涂之中。他的血在往上涌,他的眼睛都有点儿红了,他盯着马赛花问,你们,就那么恨我?你鼓动你女儿离开我,就是要加害于我?你就没想过这些年是我把她养大?是我拼着老命九死一生搞回吃的喝的,不然她能活到今天?

    马赛花反唇相讥,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把我掳到山上来她就不能活命?你的意思是你不杀了我的全家和我的新婚丈夫她就不能活到今天?告诉你吧,这十八年来我一天也没有死过心,是我拉着她出来复仇的!

    马赛花眼里出现了泪花,马东山受了感染眼里也跟着出现泪花,他们面对面,一个逼视着一个,他们心里都埋藏着一团火,一个是复仇,一个是绝望。马东山全身颤抖着,他不再说话,命手下给他点支烟来,一口烟吸下去,他的气顺了些,也沉静了些,他开始说正题。

    他说,按说杀我容易呀,十八年来你杀我易如反掌机会多着呢,你何必动用你的女儿呢?

    马东山的话让马赛花沉吟了好一会儿,末了她说,我不是你,我不会杀人如麻,我下不了手,我只盼我女儿能过上山外的日子,我也没让她杀你,是你杀了她父亲,是你自己逼她回过头来杀你,你是罪有应得,是你欠了她的。马赛花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马东山这回不再问话了,他从马赛花的话里听出一点情分来,这让他有了一点点满足,而这点满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毕竟没有白爱眼前这个女人,他毕竟没有白爱她一生,于是真就有两串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擦干了它们,走到马赛花跟前,他端端她的下巴,细致地摸摸她的脸,语气无限温柔地说,那我就赏给你个“背毛”吧,我舍不得你,怎么的也要给你留个全尸呀。

    马东山说完脸一撂,俨然换了一个人,他厉声喝过两个崽子来,其中一个崽子手里拿着一根细绳,另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半米长的擀面杖。马东山对他俩说,手法要好,别让你师娘遭罪,你师娘爱美,别把舌头弄出来!

    崽子们答,是!行刑就开始了。一根细绳勒在了马赛花的脖子上,那细绳没系太紧,留有余地,另一个崽子就把那个结实的擀面杖插了进去,他们在等着马东山的命令,如果马东山的大手往下一压,他们就会顷刻间结束师娘的性命。

    就在这时,一只枪出乎意外地响了,这只枪本来是对着马东山的,可是倒下的却是向着马东山举枪的人,他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砸在了地上鲜活的青草上,砸死了两只正在戏耍的蚂蚱,然后蜷曲的身体就伸了伸,放平后再也不动了。

    马东山乜斜了一眼地上的钟少泰,他吹了吹自己发烫的枪口,说了声,想和我斗,也没看看自己长没长瓷实。然后一转身,大手一压,让崽子们行刑,他自己则像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

    马赛花不可避免地命丧黄泉,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良家的女人,一个匪首的女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如花如歌的生命,而且注定无力挽回,也无法挽回。

    马赛花死后不久,有两件出格的事紧跟着发生,第一件是马东山抱着孟买饭的女儿孟类儿去找孟买饭了,他走了大约三个小时的路程,脚都磨起泡了,又在孟买饭高大的院墙外站了足足十五分钟,他没有带枪,没有带刀,什么武器也没带,次日他的尸体漂浮在青水河上。而令人不解的是,按民间的说法,一般情况下,男人溺水尸体是仰面向上的,女人溺水尸体是面向下的,而马东山一世果敢豪气却是尸体向下,他把他的阳刚紧紧地收敛了起来,不知他是想重新做人,还是在忏悔自己的一生。

    第二件事是,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双双来为马东山收尸,女的把她的虎皮大衣盖在他的阳具上,男的为他筑起一道新坟,然后他们一同跪下对着他各自磕了三个响头,女的还长跪不起,流下了太多太多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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