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微妙的话题,中国成语对此有解释,比如:借题发挥;比如:声东击西;再比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关于劳思思的话题,只能在假设中成立,谁相信劳思思会爱上京西大嘴呢?(所以我们永远不让劳思思和京西大嘴有近乎的机会,至少我们有习惯于保护我们主人公形象的历史,这很好解释。)有些事情是不好解释的,比如我们彼此同行去参观墓地,用最好的心情去作最坏的准务,我们不是总遭遇这样的问题么?京西大嘴和奔儿自己都不知道(也没人看见)正在注释一段感人的“浪漫主义”,我们会尽快走近。
不给我们的男主人公京西大嘴找出点毛病,实际上人物形象将不丰满(尽管“高大全”是革命现实主义的经典绝活),像一个女人没有乳房一样让人共同遗撼。男人的毛病是说女人,这就好办多了,我们立即为他找点毛病,关于女人的话题,以保持上山时话题的和谐,语境也不致遭破坏,他说:“思思忙着呢。”奔儿说:“思思忙什么呢?”他说:“思思忙劳模呢。”奔儿说:“我听不懂啦。”他说:“这就对了,就是不好懂。还记得我组里那个老洪吗?”奔儿说:“记得,老洪嘛。”他说:“对,老洪是老劳模了,多少年来任劳任怨,一心扑在工作上,一直得到好评。只是现在市场经济了,那一套只会闷头傻干的人不行了,老洪头没爹没妈不说,这辈子连老婆都没有,才跟我一起内部退休了。他快死了,咱师傅看着快死了的老洪,难受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思思就问:‘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老洪没力气了,老洪也没牙,快死了的老洪终于冒出一句把人吓傻了的人话,先等等,我拐过这个弯。”
我们还是不忍心让京西大嘴描述这个过程,那就我们自己进入那个情景,是这样:老洪紧盯着劳思思,然后老洪看着姜国栋,老洪又看着劳主席,目光透出一种热烈,然后老洪说了一句话,姜国栋和劳思思都没听懂,劳主席一下就懂了,说:“思思,快去买一本《莎士比亚》来!(转头对姜国栋)多好的同志啊,你肯定也不知道咱这老劳模居然爱读书吧?而且要读《莎士比亚》。”劳思思立即出了病房,去买《莎士比亚》了。这样,我们就比较方便保持一个文明状态,看见老洪紧摇头,姜国栋凑上前,说:“老洪,怎么了?”老洪说:“啥是(呀)”
姜国栋说:“我操。”这是顺口就冒出来的粗话,然后他抽了自己脸一下,说:“快让思思回来吧,不,千万别让她回来!我操,怎么办呀,老洪的心愿咱是没法办了。”劳主席听得迷迷登登,劳主席说:“小姜,你这说什么呢?”姜国栋说:“你自己听老洪的心愿吧,老洪,给劳主席再说一遍。”
老洪并没有完全破坏自己的劳模形象,姜国栋保留了这个秘密,只告诉了京西大嘴。劳主席不会声张老洪对组织的这个最后希望,(问题?要求?)假装没听懂,说:“还是《莎士比亚》嘛。”劳思思把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和老洪一起火化了,到此为止。奔儿说:“你可真讨厌。”京西大嘴说:“师傅才讨厌呢,师傅跟我说的,师傅现在一见着我就爱跟我逗闷子,倒是他儿子姜朋来真的,就是让我明天到洗车房去。”奔儿说:“你真的要把这车退回去?”他说:“媳妇,我弄懂了,这是练黑活,练黑活的事咱不干,不是咱装孙子,是没法干呀。”奔儿说:“那你算满足了心愿了,去年夏天你就说你想擦车。”他说:“我满足了,比老洪强多了。我到大个子警察的小舅子的洗车房干活,而且是股份制,咱不挣工资,多美呀,咱有股份了,给别人发工资,年底分红。”奔儿说:“骗我吧,大嘴,你不说那地方不让洗车吗,影响交通。”他说:“要不说陈雨蒙厉害呢,她认识政府的人,还参加了区政府的联合办公会,领导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再就业工程,我喜欢这个工程。”奔儿说:“我也喜欢。”
他没有修好那个坏了的车灯,我们看见京西大嘴的独眼面包车上山来,我们听见那近乎惨烈的发动机声响,月光下。声音没有了,此处静无声,我们来到曾经叙述过的情景,看见了那个已经死亡的作家之墓,上面有作家墓志铭(请打开我们的记忆,回顾京西大嘴的话语,也欢迎忘记),他扶着她,奔儿说:“大嘴呀,别把我埋在这儿,我只爱看菜谱呀,不读小说。”他说:“我们走。”
她说:“也别在这儿呀,这是老洪的墓。”
他说:“天,离他更得远点。”
我们陪他和她同行,寻找父亲和母亲的墓地。
他说:“媳妇呀,记得吗,你从小被我爸我妈收养,爸妈喜欢你。”妈说:“我要跟你爸妈在一起。”他说:“我就知道你这么想,那还有你妈妈呢。”她说:“我是抱养的,要说心里难受,就是到现在也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他说:“是啊,一路走来,从生到死,谁没有点遗憾呢?”她说:“咱不告诉别人啊。”他说:“到了。哎呀媳妇,这些都是什么人呀,怎么跟爸妈挤一块儿了?”她说:“没有地方了吗?”他说:“天,哪有呀?”她说:“大嘴呀,别相信你看见的。我记得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黑鸦鸦的一片人群,以为里面没地方了,都满了,可我走进去,发现还是有地方的。”他说:“你这是说市场经济呢。陈雨蒙就跟我说,既然不想开车练黑活,就去洗车吧。我说,哪儿行呀,那么多洗车房,陈雨蒙说,没关系,进去你就明白了,有地方的,能挣钱。”她说:“咱不说钱了。大嘴呀,我明白了,你不说劳思思,总说陈雨蒙,你喜欢她是吗?”他说:“她俩我都喜欢,早晚都是别人的媳妇,我有自己的媳妇呀,谁能比得了你呢?”她说:“你不能再傻乎乎的了,我走了以后,就担心一件事。”他说:“咱不担心啊,你什么都别担心,我这是最后一次开车,不再练黑活了,心里踏实,我去洗车,挣洗车钱,这回翅膀才硬了呀。”他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奔儿,说:“你哭什么呀?”她说:“我没哭呀,是风让我流泪了。”他说:“太好了,你看媳妇,我妈和你妈之间有地方呢。”她说:“小了点啊,将来你在哪儿呢?”他说:“没关系,咱得跟爸妈近点,到时候我跟咱儿子说,把我和你的骨灰放在一起,就不小了。”她说:“那时候咱俩又住在一起了,你得老实告诉我,我走了以后的年头里,你到底跟谁好了。”他说:“我就跟自己好,没有了你以后,我只跟自己好。”她说:“你哭了?”他说:“没有呀,是风。”她说:“我喜欢你笑呀,大嘴啊,你好好给我笑一个行吗?”他说:“我待会再笑。媳妇,你知道人生出来的时候为什么要哭吗?”她说:“被生的时候一定很痛吧。”他说:“不是,是知道到世界上来要经受磨难的,所以我们都是预先哭一回,以后就不哭了,哭过了,再哭多没出息呀?好了,现在我开始笑。”她说:“别,先别笑,怪吓人的,再把鬼招来。”他说:“哪有鬼呀?心才是自己的鬼呢。”她说:“大嘴呀,这咋不像你说话了?”他说:“可能离作家太近了。”她说:“那我以后就住这儿了,你每年清明节这一天,一定要来看我呀,我想你,你不来我就哭,让你睡不着。”他说:“我会来看你的。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亲嘴那回吗?那是夏天,我在你身边摆了一圈蚊香,怕蚊子咬了你,等我有钱了,不,到时候我在你周围种一圈红花。”她说:“你再亲亲我吧。”他说:“我还想抱你。”她说:“那你就亲我抱我吧。”他说:“我还想摸摸你的身子。”她说:“那你就摸吧。”他说:“我亲你抱你摸着你回家。”她说:“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他说:“这地方没人,只有鬼吧。”她说:“鬼听见了没准要哭呢。”他说:“那多不好呀,咱们回家吧。”她说:“这些日子你不能到点回家了,我还想呢,大嘴真是有本事了,咱们回家吧。”他说:“哪才是家呀?我们真正的家在心里,心里才是我们永远的家啊。”
“太浪漫了。”她说。
我们再打量一下浪漫,还是这张床,果然有浪漫,床上撒满了野菊花(从山上带回家来),黄色的。十年前,类似于这样一个渴望肌肤之亲的夜晚,床上撒满了剪纸花(入洞房前撒落的),红色的。现在,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把现实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召唤在一起,它们奇妙地紧急集合了,我们看见情景如下:奔儿躺在花中,赤裸的奔儿躺在花中,闪烁着女人的光芒。新婚之夜的新娘和将告别世界的妻子用感动的目光看着牛水淼,他也脱下了衣服,说:“我爱你。”奔儿说:“我爱你。”他说:“笑一笑,不哭啊。”奔儿说:“你先笑,我喜欢你笑。”他说:“先等等,我们听音乐。”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他说:“放错带子了,我们听别的。”奔儿说:“大嘴啊,你真像个男人。”他说:“当然了!一想你,这地方就雄纠纠的,也要进一个温暖的家呢。”奔儿说:“你进来吧。”他说:“我真进去了啊。”奔儿说:“我感到你的存在,你好棒啊。”他说:“我是个男人呀,我永远挺着。”奔儿说:“挺着的也不见得就算男人呀,你喜欢负责。”他说:“我挺着,我负责。”
花的床,他凝视着她,她回应着目光,也凝视他。我们看见京西大嘴跪在床上,将花轻轻撒落在她的身上,现在他俯下身,吻花。奔儿一阵涌动的呻吟,轻轻闭上眼,他吻了一汪泪,湿的唇,甜的乳,茂密的黑森林。我们听见了音乐,终于明白这不是葬礼的预演,这是新婚的再现,目睹着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交融的辉煌,我们不必试图解读这一刻含混不清的渴望,看见他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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