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笑声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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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上午,尹周生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语气亲切问我是否在家?没钻到哪个崎角旮旯里去吧?我一边回答自己老老实实与老婆孩子宅于家中,坚守假日岗位,一边心里暗自诧异,思忖尹周生是要干什么?

    “检查个人卫生。洗脸刷牙没有?”他问。

    尽管是假日,也已经上午十点,再怎么懒散也该起床吃饭了。

    “刮胡子了?”他再问。

    我表示惭愧。剃须刀没电,插在插座上充电。

    “到我办公室来吧。”

    “领导找我有事?”

    “送你一把剃须刀备用,德国名牌。”他说。

    “感谢感谢。”

    连声感谢其实只为推托。我告称知道领导很忙,每天这个求那个找,没完没了的会议,星期六还得到办公室,确实累,我们当下级的必须知道体谅。领导找我一定有些事情,如果电话里能说,可以直接交代,我立刻去办。

    “不要我的德国剃须刀?”

    “尹副市长客气啥呀。”

    他笑:“号称应强,又硬又强,身段也这么柔软?”

    我说:“让领导笑话了。”

    而后尹周生切人正题,原来他是要打听情况。他问我单位里这几天有什么风声没有?我回答说这两天我不在单位,去参加省里一个培训,刚回来。

    “听说又来了几个人?”

    “来人?我不知道。”

    “不会吧?”

    “是真的。”

    他转口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表示歉意:“坚决改正,回头马上去找领导检讨。”

    “我不欢迎,拒绝接见。”

    “领导多包涵!”

    他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助?”

    “不敢给领导找麻烦。”

    他即批评:“心怀鬼胎。”

    “领导又批评了。”

    “其实你这个人不错,是我关心不够。”他笑,“记住,剃须刀给你留着。”

    他哈哈笑,把电话挂了。

    放了电话我赶紧查记录,他是用手机打的。

    这个电话非常蹊跷,正常情况下此刻他不可能给我打电话,特别不会用手机向我了解风声,打听来人。他在电话里一阵哈哈,表现得很放松,我听起来却感觉异样,因为笑声不实,似有个破洞,里边隐隐约约藏着些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肯定跟我有牵扯。他在电话里又是拒绝接见又是表扬不错,看似开玩笑,内涵很丰富,其直接效果就是把我拖进他的案子里。

    我跟尹周生是中学同学,在一个班读过三年书。尹周生早在当年就是领导干部了,在学校历任班长、团支部书记、学生会主席等职。他的家庭背景不一般,父母在银行有职有权,本人聪明机敏,学习成绩好,特别是长得帅,同学堆里随便一站就如鹤立鸡群,因此极有女人缘,身边总有大胆女生挤着蹭着跟他搭讪。尹周生高中毕业后考上省城一所大学,毕业进了省委机关,跟在一位大领导身边,渐渐做大了,三年前他从省里回到本市,赫然已经成了尹副市长,风光更胜当年。他到任之初有一则笑谈流传甚广:市妇联召开妇女表彰会,请尹副市长出席讲话,该会出席者几乎全为女性,女士们爱说话,见了面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大会还没开场,会场已经开锅一般。忽然全场女士闭起嘴巴,瞪大眼睛都朝向主席台:原来是新任尹副市长从边幕走出来,这位领导脸面光鲜,头发有型,模样特别帅,一下子把女士们镇住了。

    尹周生有头有脸,很重要在于他刻意打理。我知道早年间他已经很会收拾自己,班上女生传说他口袋里藏有一把小梳子,会背着人拿梳子整理头发。我相信该传闻准确,只是我从未亲眼看到过,显然尹周生擅长打理自己,也善于隐蔽。我号称同学,当年慒慒懂懂,拉里拉塌,所以连个小组长都干不上,跟他天差地别。后来我上大学读的是数学,毕业回到本市,选调到审计部门,因配合监察局办理一个经济案,最终把自己办进市纪委,工作多年一直是普通办案人员。我这种人与尹周生无法同日而语,却不料他还记得起我。有一次市机关开干部大会,我俩在走廊上邂逅,他居然一眼认出我,问我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不去找他?他还指了指我的下巴,示意我注意。我很诧异,询问尹副市长有何重要指示?他说:“胡子该刮了。”

    我跟尹周生只是初中同学,高中文理分班之后就没在一起。当年同学时没有太深交情,眼下差别大了,我这人比较识趣,觉得不必挖空心思攀附,或称不要去打扰领导,所以我没有主动去跟领导接洽。不想尹周生虽然对我有所批评,却不忌讳同学关系,后来他帮我在市委主要领导那里说了话,我被提为二室的副主任。

    由于这些瓜葛,尹周生遇到麻烦之际突然找我检查卫生,说来也合情理。我在市纪委工作,我会知道一些情况,且老同学间打打电话并不异常。问题是尹周生其人非常聪明,他应当猜想到此刻他的手机可能已被监控,他的每一次通话都可能被记录在案,包括他找了谁,说了些什么。他知道我是老资格办案人员,哪怕我想偷偷通风报信,也不可能在电话里讲,为什么他还要拿起话筒,哈哈哈笑上几声?

    这些疑问没法直接发问,因为高度敏感。尹周生副市长眼下照常着正装于本市各大主席台做重要讲话,脸面光鲜,形象宜人,念起讲稿抑扬顿挫,实际上他正在走麦城,外边风声四起。以我观察,可能要不了几天,他的案子就将明朗化,他可能会“进去”,彻底告别他的无限风光。

    他的案子不是我们办的,由省纪委直接抓,因为他是省管干部。省纪委有一个专案组到本市调查案情,来来去去已经数月,由于案件发生于本市,上级从我们二室抽调几个干部配合办案,我不在其列,原因没有解释,但是我心里有点数。我注意到专案组主要了解土地和建设方面的情况,本市这两方面的主管领导是尹周生,批地批项目都要他点头,他身边总是众星捧月,围着各种老板以及形迹可疑的妙龄女子,外界风言风语不绝。因此从省纪委人员来本市摸情况开始,我就感觉尹周生可能有麻烦,领导知道我跟他是同学,彼此间有些个人交往,有意让我回避,没让我参与办案。

    前些时候,尹周生一案在潜行数月之后,忽然浮出水面,起因在于一次出访。我市有一个经贸代表团访问澳大利亚,定由副市长尹周生带队,出访的审批手续已经全部完成,几天后就要出发,上级突然通知调整人员,尹周生不当团长了,改由市外经局局长带队,理由是尹周生副市长另有重要任务。作为老资格办案人员,一听到这个情况,我就知道尹周生大事不好,已经被限制出境。通常情况下,尹副市长接下来的重要任务就是接受审查。没有足够把握,上级不会轻易动他这一层次的官员,一旦开始动作,直到被立案并进人“两规”,那就意味着出事落马,很少有例外。

    因此尹周生在电话里“哈哈”,那是假笑。他责怪我为什么不去找他,问我有什么事要他办?表现得很亲切,那不是重点,该电话的主题是打听风声,即案件进展,所谓“来了几个人”指的是省里的专案人员。一段时间以来省里有人常驻本市,根据案件进展还有一些人来来去去。眼下如果有重要办案人员到来,那么很可能是案情调查有了突破,经过上级研究,决定对涉案人采取措施了。

    我说的这些都是常识,外界可能知之不多,尹周生这么大的领导肯定跟我一样了解透彻。他清楚自身处境,却给我直接打电话探听案情,这个动作相当怪异。他笑声里的破洞让我感觉不安,因为不知其中暗藏什么。

    二十余小时后,我的疑问有了答案。

    星期天上午,我被通知立刻到单位,领导有事找,接到通知我心里即有感觉。纪委部门假日加班是常事,但是这一段时间我手头并没有急迫任务,临时召唤必有特殊缘故,我立刻想起尹周生给我的电话。

    果然是他出了事:昨天上午给我打完电话之后,他突然不见了。

    我闻讯大惊:“不见了?不会吧!”

    领导追问:“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

    尹周生涉案被查已经不是秘密,此刻忽然消失不见,很可能是负案潜逃。如果他犯的事情不够大,他不至于选择逃跑,一旦一跑了之,则肯定是大案缠身。我不了解具体案情,却明白值此节骨眼上,他的忽然消失事关重大,情况相当严重。

    “尹副市长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领导查问。

    “他没说什么。”

    除了笑声有点破,尹周生的电话似乎没有更多内容。但是这个电话已经成了我的问题,如果我未能配合办案人员将尹周生找到,容尹周生成功负案在逃,从此销声匿迹,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你好好回忆,他跟你到底说些什么?”

    领导当然清楚我们讲些什么,该通话的内容他们肯定已经完全掌握,且知道并不存在问题。但是有时候通话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弦外有音,打电话者通过一些平淡无奇的交谈,传递了只有他们才彼此领会的信息。尹周生与我通的这个电话会不会也是这种情况?领导有理由怀疑。

    我做了解释。我本人对该电话感觉怪异,但是实在想不出尹周生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它与尹的突然失踪有何关联。

    “他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给你。为什么?”领导问。

    我无言以对。

    “德国剃须刀指的是什么?”

    我确实一无所知。我用的剃须刀是街头小摊买的义乌小商品,我对刮胡子一类问题从不讲究,不像尹周生永远脸面光鲜。也许正因为这个,他成了领导而我只能从属。

    “你跟尹副市长的个人交往多吗?”

    我如实说明。我与尹周生是老同学,我曾经得到他的关心,但是我们并没有太多个人交往。他是领导,我跟他碰面说话的机会不多,有时彼此打打电话而已。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问有什么事要他帮助?那只是对老同学表示亲切,我要是一天到晚找该领导办事,他肯定烦透了,真会拒绝接见。

    “没有求他办过事吗?”

    我的提拔确实得到过尹周生的帮助,但是事前我并没有求他,因为脸皮薄开不了口。事后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尹周生表扬我是老实人,工作认真为人本分,眼下这种人不多了,能帮就要帮一把。就此事我对他心存感激,认为尹周生挺不错,能念同学之情,但是我也更不敢去找他,向他开口。

    我不知道自己的说明能否打消怀疑,领导暂时没再追问,只让我好好回忆情况,提供帮助,当务之急是找到尹周生。

    尹周生失踪的具体情况是这样:星期六上午,尹周生在市政府大楼他的办公室看文件,当时未显异常。尹周生父母都已过世,他本人家在省城,到本市是单身赴任,妻儿没有跟随,因此节假日里尹周生如果不回省城家中,常常就在办公室处理事务,以室为家。当天上午尹周生在办公室待到十点一刻,也就是给我打完电话不久就出了办公室,拎着他的公文包乘电梯下到大楼地下车库,上了他的轿车,自己开车离开。那时他的驾驶员在市政府小车班值班室跟几位同事喝茶聊天,等着尹周生出车电话。按照安排,尹周生将在午饭前用车,让司机把他送到宾馆,那里有一个小食堂,市里无家可归的单身赴任领导们集中于该食堂办餐,却不料尹周生不吭不声自己开着车提前跑了。尹周生会开车,有执照,存有一套轿车钥匙,以备临时之需,但是以往他只在省城办事时偶尔自驾游,在本市从来都让司机接送,这一次例外。

    “过了多久才发觉他失踪?”我问。

    有半个多小时。这里边有些原因:尹周生虽然在接受调查,目前依然是副市长,办案部门需要留意他的举止,却还不到可以限制他行动自由的阶段。市纪委一位配合办案的干部奉命掌握尹周生动向,当天上午该干部在市政府大楼坚守岗位,他以星期六没事串门,跑到小车班聊天的方式待在那里,尽量不引起注意。他在小车班得知尹周生中午才会用车去宾馆吃饭,于是坐下来放心聊天,哪里想到尹周生虚晃一枪,居然不叫司机,自己开车跑掉了。

    “尹副市长会不会是临时有事要办,来不及做交代?”我问。

    发现尹周生失踪后,相关人员迅速着手寻找,立刻发现情况异常:尹周生手机关机,无法联系。尹周生身为负责官员,不能让上级和相关部门找不到,他如果不在办公室,不在宿舍和家中,手机必须是开通的,以备发生紧急事项时能够及时得到通知。有时候当然也可能出现意外,例如手机突然故障停电等等,此类事在别的官员那里偶尔发生,尹周生却从未有过,因为他特别细致。尹周生一案正在调查办理中,他突然联系不上肯定不是因为意外。尹周生失踪之初,办案人员还不敢完全排除因意外失联的可能,过了一夜到了星期天上午,尹周生依然毫无消息,手机不能联络,无从定位,这时候已经可以确认无误,尹副市长跑了,就此失踪。

    昨天上午发现尹周生失去联络之后,相应的措施已经立刻启动。办案人员一边千方百计寻找其下落,一边急报上级,安排防范。这一防范的要点就是防止尹周生逃出国门。尹周生已被限制出境,按规定护照已收回上缴,但是不能排除他还有后手准备。时下有些腐败官员利用职权和关系,秘密为自己弄一本备用护照,用假名和假身份,贴真照片,一旦有事,以最快的速度持这种护照逃离,海关难以截获。尹周生是否准备这一手还不得而知,上级却不能不重视防范。尹周生的资料已经传往附近几座机场协查,无论他以什么名字什么证件去办登机手续,机场相关部门都会把他先控制下来。如果他手脚敏捷,已经在协查通知到达之前逃离,那么依然可以从登机记录中找到他的踪迹,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人,他正在逃往何处。

    直到周日上午止,没有发现尹周生出现在任何机场。作为尹周生失踪前最后一个联络人,我成为此案一个人物,被领导召回单位协助寻找尹周生,尹周生给我打的电话成为寻找他的主要线索。我很惭愧,辜负领导期待,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尹周生那个电话除了让我感觉奇怪和不安,没有其他。

    “他为什么不给别人打电话,只给你打?为什么别的时候不打,逃跑之前才打?”

    我无法解答。

    “好好想想,这里边肯定有原因。”

    我问:“他的案子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个你不要问。”

    我不是好事之徒,了解案情主要是因为自己被牵扯进来,案情有可能暗含尹周生的去向。作为一个老资格办案人员,我也清楚在形成结论之前,相关案情不能向无关者泄漏。我虽然也算有关者,眼下让我了解内情显然还有所不宜。

    领导也给我提供了他们掌握的一点信息,该信息出自最后一个看到尹周生的人,此人为年轻女性,机关工勤人员,星期六上午在市政府大楼做电梯卫生。当天尹周生拎着公文包从十楼他的办公室下到地下车库,电梯里只有该女工陪同。女工认得尹周生,跟他打了招呼。按照女工回忆,尹副市长对她点点头,很高兴很亲切,脸面带笑,头发纹丝不乱,光鲜如常。

    尹周生在出逃之际依然高度重视自身形象,我不感觉奇怪。但是从他留下的美好形象无法分析其出逃方向,有如此前他给我的电话难以捉摸。说也好笑,尹周生在电话里责怪我为什么不去找他?结果我果真来找个不停,因为他自己“躲猫猫”去了。

    我被留下来配合工作,通过各个途径寻找尹副市长,整整一个上午,我们没有取得进展。中午一点半左右,市交警支队传来一个重要线索:发现尹周生所驾轿车。

    从尹周生失踪之时起,有关方面就悄悄展开对这辆轿车的紧张追查,因为该车的去向就是尹周生的去向。最先查到的资料来自市区中心地带十字路口的监控探头,它记录了这辆车西行穿过该路口,行驶速度正常,不显慌乱,没有违章。该路口以西两公里处另一十字路口本来还有一个探头,该探头不巧坏了,没有记录到这辆车是继续西行,或者折转了方向。本市城西城南城北三个方向,分别有三个高速公路出口,高速公路探头多,但是所有探头无一例外都没有逮住尹周生的轿车。他应当是有意避开高速公路,谢绝拍照,以防没走多远就被追踪锁定。本市境内国道、省道及县道、村道的监控设备较少,集中于几个大桥收费处,只要地形熟悉可以避开。尹周生显然是这么做的,他的车没有出现在各个探头监控范围里,以至我们开始怀疑他是否把车藏起,弃车徒步潜逃,或者偷梁换柱变动了车辆,如果那样,只怕他要人间蒸发了。

    结果五尖溪大桥收费站传来消息:昨日上午十二时,所查轿车经过了该收费站。

    五尖山区位于本市西北部,区域内有五座主要山头,山高林密,地界分属于两个县。五尖溪大桥扼于进山门户,只要尹周生的目标是五尖山区,他就必定要在该大桥收费口的探头下现身,无可回避。五尖溪大桥的记录让我们把尹周生的去向锁定在那一片山地,问题是他到那里去干什么?五尖山区范围广阔,他会跑到哪座山尖哪个山洞里躲藏?必须到哪里去找到他?

    领导问我:“应强,你说他会在哪里?”

    我要求:“赶紧问一下司机,车上后备箱里有什么?”

    他们立刻给尹周生的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回答说,轿车后备箱里有修车工具、灭火器、备用胎等常规物品,还有一箱酒,几盒茶,是人家送给尹周生,尹让放在后备箱里还没取走。除此之外就是两根钓鱼竿。

    我问:“钓鱼竿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好几个月了,总在那里。”

    领导问我:“钓鱼竿怎么啦?”

    我分析:“尹副市长可能钓鱼去了。”

    “在哪里?”

    “在五尖水库。”

    “你怎么知道?”

    这话说来挺长:近两年前有一个星期六,我在家里陪女儿做作业,很意外接到尹周生的电话,问我有时间吗?他有事。当时我刚被提拔,心里对他挺是感激,人家有事找我,当然不能推托。我赶到市政府,远远就见他的轿车已经停在大门外。他按下车窗向我招招手,我这才知道他并非让我到办公室陪聊,是要我跟他到外边转一转。

    上车后我问:“尹副市长去哪里呢?”

    去的就是五尖水库。

    “尹副市长去视察水库?”

    是去钓鱼。星期六略略放松、休闲。

    我当即发笑:“尹副这是钓什么鱼啊!”

    我是笑他打扮。尹周生坐在车上,一如既往地脸面光鲜,头发纹丝不乱,而且还着正装,衣冠楚楚,身上的西装领带皮鞋一望而知都是名牌。如此打扮分明是去主席台就座,哪里是去水库钓鱼。领导再怎么讲究也无须正装钓鱼,莫非鱼愿不愿上钩还看他那条领带是否时髦?

    尹周生即批评:“你不懂。”

    原来他刚出席过一个剪彩仪式,那种场合自然当着正装。钓鱼确实不需要讲究打扮,本地乡下人都是穿条裤衩下水抓鱼,但是尹副市长钓鱼之意不在鱼,他不是没有鱼吃也不是没有鱼卖,钓鱼对他只是放松和休闲,就好比听音乐。听音乐得有好的音响,那才能找到感觉,钓鱼也一样,不能不讲究。钓鱼不需要着正装,却有专业的钓装,从帽子到鞋子一应俱全,顶级的钓装比他身上这套正装还要贵,可称天价,任你钓多少鱼都卖不了那一套衣服的钱。

    “后备箱里有两套。”他说,“一会儿咱们一人一套。”

    “天价的?”

    他笑,后备箱里那两套不算顶级,够不着天价,但是也已经够好的。

    “咱们拿什么钓鱼?难道拿鞋子和帽子?”

    我提出该问题,是因为未见鱼竿。我光屁股的时候就在家门外的池塘里钓过鱼,知道钓鱼得有鱼竿,钓鱼竿不是吹火棍,它必须有足够长度才能够得着鱼。早年我们小孩拿细竹竿结上钓丝做钓鱼竿,那种细竹竿不可能放进轿车里。

    尹周生笑话:“你啊,学习不够。”

    原来人家现在不用细竹竿了,用的是合金竿,顶级的鱼竿用钦合金,也就是建造宇宙飞船的那种材料,质地轻而弹性好,还可以折叠起来放在套子里。尹周生的轿车后备箱里有两个套子,里边的鱼竿不是钦合金,不过也已经挺好的。

    我不知道尹副市长拉我钓鱼目的何在,如他所言只是休闲放松,或者还有笼络之意?彼此毕竟是老同学,领导要表示关心,加之我所在的部门比较特别,他用得着。说不定他还有些具体任务要交给我办,准备在钓鱼之际布置,这都是可能的。

    结果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笼络也没有任务,连钓鱼都没有:轿车走到半道,市政府办紧急电话通知,省上来了一位领导,让尹周生负责接待。尹周生接完电话就命司机掉头返回。当日钓鱼未遂。

    他说:“应强,咱们另找时间。”

    当然只能这样。

    “有什么事要我办吗?”他还问我。

    “没事没事。”

    这以后就没时间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一睹专业钓装和钓具究竟啥样,与细竹竿有何区别。尹周生是领导,号称百忙,我职位不高事情也不少,一个案子办完再办一个,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钓鱼未遂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六,尹周生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恰在加班办案,尹周生问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他这个电话可能是在履约,如果我恰好没事待在家里,估计见识钓装和钓具的机会到了,只不过我是注定没机会弄懂钓鱼,从此尹周生不再跟我提起此事。我身为下级,领导有要求咱们得响应,领导不说那就算了,咱们不便主动请缨陪同,钓鱼之约悄然作罢。

    事实上我并非如此单纯,我心里隐隐约约还有异样感觉,是关于尹周生轿车后备箱里的钓装与钓具。我猜想它们也许真的达不到顶级,却肯定价格不菲,与我们小时候的短裤权和细竹竿不可同日而语。我相信尹周生不会自费购买,那些套子肯定是某老板相送,老板们为什么要送他如此礼品?除了钓鱼用品,是否还相送其他?而尹周生又为他们做了什么?身为纪委干部,多年办案,我知道很多人是怎么滑下去的,联系自己听到的风言风语,作为老同学我对尹周生心存感激,也为他暗中捏一把汗。

    有一次一位旧日同学自香港归来,尹周生召集聚会,散席后拉我上他的轿车,跟他一起回去。在车上他开玩笑,说多少人挖空心思拉关系找他,偏偏有一个应强有关系就是不找,这是为什么?怕给领导找麻烦还是怕给自己找麻烦?我当即承认是怕给自己找麻烦。尹周生很意外,反应非常迅速。

    “难道怕我倒了,连累你?”他问。

    我讲了另一个理由。现在干什么都讲关系,一旦大家知道可以通过我求尹周生办事,他们会一拥而上挤破我的家门,金钱美女,要什么给什么。其中肯定有些人我无法拒绝,我自己也可能会把持不住,让人家套住。因此我害怕。

    尹周生大笑:“原来是自己吓自己,心怀鬼胎。”

    尹周生何等聪明,他能不明白?我绞尽脑汁说自己,意在试图对他有所提醒,他拿“心怀鬼胎”挖苦我,表明他并不把我的提醒当回事。作为下级我只能到此为止。我是一个普通人,很惭愧我也有各种想法和欲望,也希望有人相助,但是我不去找尹周生,不求他办事,除了脸皮薄,确实也出于谨慎,本能地与潜在危险拉开一点距离。

    尹周生行事周密,总是以面目光鲜示人,很少暴露裤权里的毛,知道尹周生好钓鱼的人不多,如同知道尹周生利用职权受贿的人一样。有传闻称尹周生只与两种人一起钓鱼,一是与之交往较深的企业老板,二是上边来的关系特铁的重要部门官员。我什么都不是,应当算个例外,也许因此我注定只能钓鱼未遂。

    想起那一次半途中止的五尖水库之行,我终于明白尹周生失踪前给我的电话怎么回事,他哈哈笑声里的破洞原来暗藏算计,我躺着中了一枪。这个电话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却是通过我给办案人员指路,告知他去了哪里。尹周生清楚他的电话会受到注意,我本人是纪委干部,他失踪后,我一定会因这个电话被叫去提供线索,配合追踪。一旦发现他出现在五尖溪大桥,我一定会想起那次未遂钓鱼并推测出他的去向。

    领导听了我的陈述,一时感觉意外。

    “难道就是钓鱼?”他们问。

    我无法回答。

    情况有些严重。尹周生突然失踪惊动各方,上级高度关注,下边四处搜寻,各大措施基本已经把尹周生作为负案潜逃人员对待。如果尹副市长并没有打算远走高飞或者人间蒸发,只不过因为工作繁忙,精神紧张,偶尔利用双休日放松一下,独自驾车前往某一座水库钓钓鱼。由于某个意外,他的手机发生问题,一时与外界失去联系,让大家虚惊一场。如果竟是这样,对他的全力搜索和追踪就是过度反应了,在我们紧张无比极其烦躁之际,他开着车拎着一桶鱼悠然度假归来,那样的话岂不相当搞笑。

    领导说:“无论如何,先把人找到再说。”

    我奉命随同搜寻小组立刻动身前往五尖水库,小组由市纪委一位常委亲任组长,成员数名,包括配合工作的警察,任务是找到尹周生本人。此刻尹周生的下落并未确定,五尖溪大桥收费站提供的是已经发生过的车辆通行记录,五尖水库钓鱼只是我的一种推测,现在最重要的他究竟在不在那里。

    根据我的建议,尹周生的司机被带上一起行动。五尖水库面积很大,我并不知道尹周生可能猫在哪个角落钓鱼,他的司机应当清楚。路上我们向司机询问,果然不错,尹周生喜欢在该水库一个拐角隐蔽处做窝垂钓,司机帮他提水桶,知道那个地点。司机还说尹最常去的钓鱼点是市区南边另一座水库,五尖这里来过两三次而已。尹周生嫌这边远,而且五尖水库的鱼又懒又傻,不懂得咬钩。

    我问组长,如果我们在水库边找到尹周生,他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坐在那里垂钓,该怎么跟他说话?组长回答:“就说请尹副市长速回市区参加重要会议。”

    我明白了。办案步伐紧锣密鼓,但是看来对尹周生采取措施的决定还没有正式做出。事情是否还有变数?会不会尹周生钓鱼归来,一切烟消云散了?我没有参与办案,不知底细,说心里话真不希望他出事,愿意他依然脸面光鲜坐在主席台上。毕竟彼此同学,他帮过我,甚至在昨日的电话里他还没忘记问一句:“有什么需要我帮助?”

    我们赶到水库,在那里发现了尹周生的轿车,而后迅速在水库边一个拐角隐蔽处发现了他的踪迹。这里背山面水,有一片小空地,周边是小树林,水面平缓。尹周生的鱼桶和钓鱼竿丢在岸边一棵树下,旁边还放着他的公文包,但是他本人不知去向。

    我顿觉紧张。我把大家带到这里,尹周生自己不会玩金蝉脱壳吧?我注意到他那支钓鱼竿落在地上,竿前端垂在岸边,后部卡在一丛灌木里,鱼竿前的细丝垂落水面,丝形紧绷,揪拽钓鱼竿,把灌木丛拉向前倾。我掂掂那支钓鱼竿,发觉很重,似乎是钓到大鱼了,如果不是被灌木丛卡住,这鱼竿肯定得给拖下水去。

    我们抓住钓鱼竿,慢慢收拢钓丝,借助水的浮力,把鱼钩钓住的大鱼从水下拉上水面。最终拉出来的不是一条鱼,是一具尸体,身上缠绕着钓丝和水草。死者衣物齐整,穿的是全套专业钓装,从帽子到鞋子一应俱全,正是尹周生。

    尹副市长竟然如此死亡,我感到难以置信,倍觉震撼。

    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痕迹,警察迅速排除他杀可能,死因剩下两种,或者是自杀,或者是意外落水。尹周生会钓鱼,却不会游泳,他垂钓之处岸高水深,无论是自己往水里跳,或者被什么东西拉下去,都必死无疑。从尹周生涉案被查的背景以及他“自驾游”状况判断,他应当是自杀,自杀理由可以理解:他曾经风光无限,难以接受身败名裂的处境,更担心案情发展扯出他无法面对的人和事,因此决定结束自己。如此推理符合逻辑,但是现场情况又存有若干疑点,无法排除意外落水的可能:如果尹周生打算自杀,从他十楼办公室的窗台纵身一跳就可以了,有什么必要换上一套专业服装,开着车舍近求远跑到五尖水库跳水?即使他喜欢死到此地,到水库后直接往水里一蹦就完事了,何必坐在岸边把鱼钩抛进水库?从道理上显然讲不通。

    领导问我:“你怎么判断?”

    “感觉可疑。”

    领导再次询问:“剃须刀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语塞。

    丢弃于尹周生死亡现场岸边的公文包里放着若干物品,其中有一把梳子,还有一只崭新的剃须刀,包装完好,尚未使用,包装盒上的外文此间无人能懂,估计当是德文。这把剃须刀该是尹周生在电话里要送给我的物品,它已经在电话里引起注意,此刻又出现在尹周生死亡现场。这把剃须刀与尹周生之死是否有关?目前无人知晓。

    但是尹周生的死因必须确定。

    我提出看法:“重点是找到遗书。”

    人要死了不会无话可说,只要有足够时间,自杀者通常都会留下遗书,遗书通常是最直接最可靠的自杀证据。但是尹周生没有留下遗书,无论在水库死亡现场、办公室或宿舍,都没找到只言片语,就自杀而言实异乎寻常。

    尹周生的死因最终确定为“溺水身亡”,这一说法见之于他的讣告和遗体告别仪式,采用客观描述方式,避开了自杀或意外落水的判定,因为二者都失之证据不足。尹周生之死导致其案件无果告结,未能再查下去,本来他有可能因腐败案被撤职获刑,银铛入狱,结果他至死还是尹副市长,以此终其一生,勉强维持了脸面的光鲜。

    我感觉这就是他想要的。

    事实上,从尹周生的尸体被拉出水面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他是自杀并刻意伪造意外落水的假象。尹周生非常在意自身形象的光鲜,自杀意味着负案自毁,因此他得把自己弄得不像那么回事,以此挣一点脸面,这就是俗称的“死要面子”。尹周生肯定还希望自杀后尸体能被尽快找到,以免膨胀变形有碍观瞻,所以他给我打电话,通过我把专案人员迅速引向其死亡现场。我的这一判断并无足够证据支撑,但是出于对尹周生的了解,出于那只剃须刀给我的感觉,我深信不疑。

    我断定剃须刀是尹周生为我留下的。他清楚事后相关物品将被封存上缴,剃须刀不可能转交给我,但是他特地把它带上,聊表心意并以此沟通。所谓“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他知道我能看到这只剃须刀,我会有所感觉,会一直看进他笑声的破洞里。我断定他决定结束自己时心里很纠结,非常想念我,所以我成为他生前最后的通话者。我在他心目中不可能分量太重,但是肯定很少有谁像我一样曾“心怀鬼胎”,试图对他有所提醒,因此我才值得他自杀前最后想念。他在电话里表扬我不错,笑声的破洞里隐约藏着许多滋味,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无奈与痛悔。

    由于在追踪寻找中发挥了作用,领导给予我一次口头表扬,该表扬可以视为尹周生友情赠送,弥补其生前对我“关心不够”,以及对我的算计。我在电话里谢绝帮助,岂料他硬是如此以死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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