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故事-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逃亡是后来的一件事,一件大事。那是个中秋节的晚上,我们厂里给每个工人发了两筒本地产的月饼,我就给瑟瑟送一筒去。刚在她家坐下,闹哄哄地进来了一帮人。吵吵嚷嚷中,我听明白他们都是长人刚和老扁的家人。他们毫不客气地抢了月饼就吃,其中一个长相和老扁十分相像、却已年过半百的秃头男人不阴不阳地说,不错啊臧来宝家的,过节还有月饼吃,我们这节可没法过了。秋瑟瑟惴惴不安地问,你们什么意思啊?秃头说,我是老扁爸,我们没钱付房租,被人赶出来了!秋瑟瑟说,这跟我有关系吗?老扁爸说,关系大了!臧来宝欠我们的,父债子还;你们家崽子太小,那就夫债妻还吧。瑟瑟说,臧来宝从来没欠什么债务!老扁爸说,他欠我们两家两条人命!

    接着他们鹅一句鸭一句地说,臧来宝这害人精,若不是他挑头,海阳城也没有码头帮,老扁和长人刚也不会学坏;更可气的是,当年他们犯了事也就判个三四年,早早服刑,现在也回家了,偏偏臧来宝往死里折腾,连累长人刚和老扁都跟着吃枪子了,你得给我们偿命!

    这太无理取闹了!我实在听不下去,就站了起来,说,你们要偿命,找臧来宝去,欺负孤儿寡妇算什么本事!老扁爸不是什么好鸟,他一伸手拨开了我,他的力气很大,拨得我一个踉跄。还指着我鼻子骂骂咧咧地说,要你这臭女人管什么闲事!他妈的你替她还债呀?

    长人刚和老扁的母亲更是呼天抢地,哭她们的家破人亡,骂臧来宝断子绝孙。

    秋瑟瑟反倒出奇地冷静了,她说,你们说要怎么办?老扁爸说,我们没地方住,这两间屋,我们要了!我实在气不过,说,你一个大男人,抢孤儿寡妇的,太不要脸了!你让她们母子住野外呀?长人刚老爸瓮声瓮气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她娘家不是有房子吗?搬那儿去不就得了?

    或许是息事宁人,或许是觉得真的欠着两家的债,秋瑟瑟二话没说,就上楼找房契去了。老扁爸接过房契,说,臧来宝家的,你赶紧腾房啊,我们一人一间,马上要住进来的。说完,一帮人就欢天喜地地走了。大概他们也想不到,这么简单就把房子弄到手了。看着这些贪婪的嘴脸,我想,原来房子比长人刚和老扁的命更重要!

    两天后,秋瑟瑟就开始搬家了。就在她把最后一车破旧家什拉回太平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总是等在大门口的狄老师却不见了影子。母亲原来一直撑着病体,帮她卸家具的,可是她现在去了哪儿呢?秋瑟瑟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大声喊妈,没人答应。她沿着巷子找过来找过去,一直找到了巷口的那口水井旁边,却发现娘的一只鞋子。她朝水井里望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赶忙回家拿了手电筒,往井里一照,天哪,她看见两只朝天的脚,一只穿着鞋子,一只光光的,那惨白的脚底心,像一朵开败了的荷花……

    安葬了狄枫叶老师以后,秋瑟瑟就失踪了,带着她的三个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对海阳已经毫无牵挂了,她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那时的环境已经比较宽松,到哪儿也不要太多的批准和证明了。

    从那以后,我和瑟瑟失去了联系。多少年来,我对这个苦命女友总是牵肠挂肚,有时竟搞得夜不能寐。她到底去了哪里?天下虽大,可有她们一家四口的立锥之地吗?

    不久我们这条小巷两旁的房子被拆迁了。看着推土机扬起的粉尘,我想,秋瑟瑟如果回来,恐怕再也找不到儿时的记忆了。

    一晃,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今年春天,海阳小学举办百年校庆,请的都是事业有成的曾经的学生们,也有出类拔萃的在校学生。没有哪项活动,与会者的年龄跨度如此之大,从十几岁的总角少年到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人们其乐融融地在海阳小学的大操场上济济一堂。

    主席台上,坐的是县领导和校领导,另外就是七八位从这个学校出去的精英人物。我们这些庸庸之辈则坐在操场后面的板凳上。主持人让一位年轻人讲话,离得太远,我看不到发言者的音容笑貌,只听到喇叭里传来他低沉而洪亮的声音,他讲他苦难的母亲,讲她的鞠躬尽瘁,讲她怎样把一个少年犯拉回了社会,最后成为知名企业家。讲到动情处,台上台下一起唏嘘。

    我们这些同窗女友们则在下面东家短西家长地低语,不知怎么的,忽然怀念起秋瑟瑟来。瑟瑟虽然只和我们做了半个学期的同学,但因为父亲和丈夫的故事,知名度颇高。许多人也像我一样,年纪越大,越是想她想得厉害。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漂泊在哪个天涯海角,日子过得怎么样。

    校庆结束已是傍晚,精英们在领导的簇拥中走下台来,当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像是被雷击中似的惊呆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我既熟悉又久违了的人,那就是臧来宝!只不过从前的臧来宝穿的是工作服,现在换成西装革履了。我冒昧地拽住那个30多岁的年轻人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有点意外,但还是谦恭地回答说,阿姨,我叫臧静宜。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姓章还是姓臧?他说,姓臧,臧天朔的臧。你小时是不是叫臧威虎?你是小虎吗?他答,是的。我说,我就是住你外婆家对门的阿姨啊。他一下子想起来了,说,他妈念叨过我。

    小虎把我带到了他们住的宾馆。他告诉我,自从离开了海阳,他妈嫌“威虎”两字太戾气,改成了“静宜”。我又问,这么多年你们都在哪里?小虎说,先是去上海郊区,妈给一家五金仓库当保管员——忘了告诉阿姨你了,介绍我们去上海的,就是当年我爷爷从海上救下来的那位学徒,当时他是我们县招商局局长;后来妈嫌仓库附近的小贼太多,怕我学坏,又全家搬迁到了浙江绍兴,妈在那里给一家建筑工地烧饭;再后来我们发现那包工头不正经,常常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妈又带我们南迁到了深圳。妈在深圳乡下租了间农民房,生产起灯笼来了,那些灯笼都是妈设计的,又新颖,又漂亮。慢慢地,我们的作坊变成工厂,变成企业,且越做越大……

    我着急地问,你妈呢?你哥哥和妹妹都好吗?威虎说,我们兄妹仨一起管理我们的企业。只是妈……说到这里,小虎的眼圈红了,妈没能熬到这次校庆,她在半个月前去世了。其实她的胃癌早就有了,可一直瞒着我们,也怪我们太粗心……

    瑟瑟没了!这个聪慧勇敢的女友历尽了沧桑,永远地离开我们了!瑟瑟凄清的身影在我前面飘飘忽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泪水盈满了我的双眸。小虎接着说,妈咽气前,就说了两句话,一是让我们好好做人,永不惹事;二就是把那对金石榴捐出去,她说那是不义之财,留着无益。

    这么多年,这么艰难的日子,秋瑟瑟竟守着这对宝贝而没有把它们变卖掉!

    小虎接着说,这次回海阳前,我们兄妹仨,已把那对金石榴捐给国家了。

    啊,秋瑟瑟!莫非你就是那金石榴投生的,如今又随着金石榴走了?

    有人喊臧董吃饭了。我起身告辞,小虎送我出房门时,我住了脚步,说,小虎,要不要去看看你们的老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的“老家”指的是他父亲臧来宝曾经的家,还是他母亲秋瑟瑟曾经的家。小虎摇了摇头,说,昨天晚上我就去找过了,海阳变化太大了,老街老巷子全找不到了。

    出了宾馆,我独自徘徊在太平巷我家和秋瑟瑟家老屋的位置上,那里如今是一个街心公园,一帮和我们年纪相仿的老人热情似火地跳着广场舞,四周高楼大厦上不断变幻的霓虹灯,把他们一个个都映照得五彩缤纷。

    责任编辑 苗秀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