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洼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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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心慧进了湖洼地,到学校看望刘克服。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了面。苏心慧说:“小刘脸色不太好。”

    刘克服说他很好,能吃能睡。

    苏心慧说上一次李老师闹腾,刘克服离开展览组,她从云南出差回来,特地到学校看过刘克服。当时刘克服情况很差,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一次她挺担心,所以还要来看一看。她注意到刘克服虽脸色不好,却能坚持去给学生上课,看来是有进步。

    刘克服说经过锻炼今非昔比,领导尽管放心。

    “真的吗?”

    刘克服说自己一会儿有课,苏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吗?

    苏心慧盯着刘克服看,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刘克服也看她,末了低下头来。

    “我没事。”他说,“谢谢你。”

    苏心慧说:“很委屈是吗?”

    刘克服说:“不是委屈,是不服。”

    她说:“小刘你得撑住。”

    她给学校带来一份政府办出具的工作鉴定函。对刘克服借用期间的表现肯定有加,称他工作努力,品行优良,建议学校予以表扬,认真培养。

    刘克服说:“感觉挺滑稽。”

    “不要意气用事。你现在用得上这个,以后也用得上。看远一点。”她说。

    她提到了乒乓球,说刘克服右手有毛病,就使左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她注意观察过,知道他能在别人撑不下去的时候把自己撑住。

    刘克服说:“苏副主任这么看得起?”

    苏心慧说不是看得起,是看得明白。她跟刘克服说过,她也有过非常痛苦非常屈辱的经历,陷于弱境,被漠视被打击排斥,感到老天很不公平。刘克服有些地方让她想起自己早先的情形。

    “特别知道那种感觉啊。”她说。

    刘克服说他心里很明白,苏心慧一直都在帮助他,包括她现在说这些都是在帮助他。他很感激,是真心话。他不是咬自家人的狗,他知道好歹。

    “别管人家说什么,”她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刘克服说不必多安慰,他足够坚强。

    别说当时刘克服想不到,苏心慧自己也不会料到竟然预言成真,事情突然意外逆转,来得异常迅猛,后果分外沉重。

    只过了两个月,一个晚间,老吴带着一个陌生人,乘一辆轿车悄悄潜入湖洼地,把刘克服从县二中的宿舍里带走。他们上了车,行进五十公里去了市区,进了市宾馆,那里另有几位陌生人在等候他们。这些陌生人都来自省城相关部门,属于一个联合调查组,此刻不事声张地驻扎于市区。

    他们告诉刘克服他们很快将动身下县。为什么要把刘克服请来,不等下县再找他?因为眼下人们还不清楚这个调查组,他们要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见一见他。

    吴志义说:“小刘你尽管如实反映。”

    反映什么呢?湖内事件及其调查。

    原来事情闹大了。在县里形成调查结论上报市里,设法平息风波之后,湖内事件又被人举报到省里去了。举报者很知情,举报内容极为详尽。时本省因拆迁、征地、收费等事项发生了数起涉农死人案件,有的酿成群体性事件,引发广泛关注。湖内事件牵涉人命,涉嫌基层干部作风粗暴,还涉嫌隐瞒真相,一时备受重视,数位高层领导相继批示,调查组因而奉命前来。

    刘克服成为事件中的一个人物。早在调查组到来之前,该同志著名的右胳膊在龙首山内外已广为人知,这个不识相的年轻人被一些好事者津津乐道。事实上,他在一场许多部门领导参与的汇报会上头脑一热,提及某一位张富贵,令县长怒不可遏,迫使调查人员重返湖内乡,直接导致该事件及相关调查为许多人所注意,否则断手男孩的故事可能已经波澜不惊地被画上了句号。举报信提到了刘克服的名字,导致他于猝不及防间十分荣幸地被调查人员请上了车。

    他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自己最后在调查记录上签下的名字。

    当晚那辆车把他送回县里。回到宿舍时他吃了一惊,有客人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着他桌上的一本物理教科书,学习“左手定律”和“右手定律”。客人是苏心慧。

    她知道刘克服到市里去了。她想了解情况怎么样?

    刘克服说来的是省调查组。让他如实反映情况。他很意外。

    “都说了?”苏心慧问。

    “是。”刘克服回答。

    苏心慧无言,许久。

    “是老吴带他们来找我的。”刘克服说。

    她说听到消息时已经迟了,否则她会早点赶来。有些事情以往她没跟刘克服提起,或者仅仅点到为止,现在她想跟刘克服透露一点内情。刘克服一定记得,湖内事件刚调查时,政府办确定派吴志义参加,临时被应县长撤换成刘克服。当时县长说另有任务,其实是对吴志义不放心。刘克服到机关时间不长,处于低层,上层的情况了解不多。本县领导层里,县长应远是二把手,上边还有县委书记方文章。两位领导因为一些原因关系比较紧张,时间已经很长了。应县长怀疑吴志义表面唯唯诺诺,暗中另有所为,对他很提防。眼下看来情况确实如此,鼓捣湖内事件,老吴是一个主力,后边还有人,是对县长有意见的那些人。

    “所以才越弄越大。”她说。

    刘克服在机关时听过那些风言风语,知道县里主要领导间有所不睦。一些中层领导各有亲近。刘克服总以为上层的事情与他这种小家伙相距太远,不是他够得着的,如俗话称“小孩不管大人事”。湖内事件就是湖内事件,该什么就是什么,难道真可能如此诡异,七七八八还藏着一些特别的因素,让他这小孩一头卷进了大人的事情里?

    “有那么复杂吗?”他问。

    苏心慧说想这种事要用脑子,不是胳膊。

    刘克服一时语塞。

    他问苏心慧事情会弄到什么程度?苏心慧说她不知道。难以料想。很担心。

    两天后省里调查组来到县城。而后的发展令当事者个个瞠目结舌。

    县政府办牵头组织的湖内乡事件调查结论被完全否认,新的调查认定陈海等乡干部对郑菊之死负有责任。陈海被撤职,由司法部门依法追究。县长应远受到了牵连,被处分,免去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另行安排工作。信访办主任林渠因后来转得快,能改正错误,认真配合调查,最终以小处分了事,没有伤筋动骨。最倒霉的是苏心慧,她被撤职,调离政府办,回原单位县供销社工作。社里安排她到新开张的茶叶门市部,为门市部副主任兼售货员。苏心慧没有参与打骂群众,仅仅是牵头调查有错,为什么伤得如此彻底?因为她被指以色谋位,与县长应远上床。有关她和县长的绯闻在机关里早已四处传播,此刻成为湖内一案的配套项目。案件审理后期,苏心慧被县里停职审查,有关方面试图从她这里突破,在确认应远对湖内事件应负的责任之外,再查实他生活作风问题。苏心慧泪流满面,一言不发,没有提供任何东西,最终难逃重处。

    如果她松了口,自己当不致弄得这么凄惨,应远也不可能走得那般容易。

    吴志义接替苏心慧成为政府办副主任。刘克服被调入县政府经济研究中心工作。该中心牌子挂在政府办旁边,人员合并使用,基本上是同一回事。刘克服成为湖内事件的一个喜剧人物,该案的审理上了报纸,他的名字也在报道中,被称赞为敢于顶住压力揭露真相,让伤害群众者受到严惩,是优秀年轻干部。关于他曾被迫在隐瞒事实的调查结论上签字之事自然只字不提。

    刘克服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又从湖洼地踏上龙首山。这一路百感交集。

    县政府九号楼的年轻干部们特别高兴,因为小便所的卫生不再堪忧。大家还拿大美和她的小不点跟刘克服开玩笑,刘克服还同以往一样并不生气。

    “我抱过那孩子。她的胳膊挺好。”他说。

    他到供销社茶叶门市部买茶叶,该门市地处本县最繁华区域,在商业大厦的斜对面。那一天大美没有出来站岗,旧日的苏副主任却站在柜台后边。她给刘克服拿了茶叶,找了零,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小刘都好吧?”

    刘克服说他已经回政府办了,还是原来的办公室和办公桌。

    苏心慧说她知道。诸事多加小心。

    刘克服说第一次跟苏心慧见面时,他为她画过一张画,表情画得很僵硬。那回他是故意的。进了展览组,听苏副主任之命弃画从文,此后很久没动过画笔。现在他很想再为她画一张画,设法弥补当初之过,可以吗?

    苏心慧说行啊,把这柜台也画上,叫做“茶叶门市部苏副主任”。这很公平。

    刘克服说他还是相信世间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一直记着当初的一件事:苏心慧和吴志义到学校问他情况,他询问是否需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当时苏心慧摆手制止,说不要。那一刻给他的感觉特别温暖。

    苏心慧发笑,说有吗?漫画她记得,胳膊的事她早忘了。真是往事如烟。

    刘克服说有的东西确实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不是。他感觉到的那种温暖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心里。

    她还笑,说小刘夸张了。

    “是真话。”刘克服说。

    她说她清楚,小刘有个性,心肠却好,同情弱者,包括对痴的癫的残的。但是注意别犯傻,多用脑子。有一种人叫做“犯错误受处分的”,千万不要碰,会影响前途。

    刘克服说他从来不傻。但是有些事他不听脑子的,只听胳膊。他的胳膊特别知道卑微、屈辱和好歹。

    “一定要跟你说句话,”他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苏心慧说这是苏副主任语录呀,用于安慰小刘。才过多久,怎么轮到自己受用了?

    刘克服说他们让他再回龙首山。起初心里发酸,很犹豫,心想苏心慧不在,他还到那里干吗?有什么意思?那样做有趣吗?后来还是想起苏心慧在湖内乡前楼四楼过道上的一句话。当时苏副主任着意提醒:“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苏心慧点头,说她记得这件事。

    “是深夜。”她说,“你在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刘克服说当时他的胳膊在黑暗里发抖。他只看到苏心慧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闪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我只看到你。”

    苏心慧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们闪电式结婚。

    刘克服只觉恍然如梦。

    原载《中国作家》2008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吴晓辉

    杨少衡,籍贯河南林州,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下乡当知青,后分别于乡、县、市机关部门工作,现就职于福建省文联。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我要干什么

    杨少衡

    写《湖洼地》时我问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我发觉这小说有些奇怪,四不像,很难准确归类,贴上适用标签。在这方面我无能为力,只好庆幸自己是写小说的,喜欢就尽管去写,不必考虑怎么设法让它混进某个队列。为此自嘲侥幸,当然也有些无奈。

    数年前,我家乡的机关单位曾实行过一个特殊制度叫“夜谈”,每月十五日晚,相关各单位开门迎客,接待百姓,什么人都可以上门谈事。以此开辟一条渠道,尝试沟通上下,联系官民,解决一些问题。当时我在家乡工作,曾参与其间,每逢十五日,从下午到半夜,接访大量人员,其间可领快餐盒饭一份,以充晚餐。有一次接访,一位年轻农人对他的孩子说:“举来。”让一个小男孩把手臂举给我看。男孩六七岁年纪,细小的手臂上没有手掌,只存一个小肉团,肉色鲜嫩发红,摸上去很柔软。我感觉自己的指头在男孩的那块皮肉间发抖。农人告诉我,他的孩子挨了挂炮。他们上访,要求得到赔偿。这农人和他的孩子操一种让我非常敏感的口音和语汇,我的青年时代与那种语音紧密相伴,我在他们那个地方当过知青,当过小学老师,在机关抄抄写写,下乡任职,前后长达十一年。那是我开始工作谋生、认识社会人生的地方,我写小说也是从那里开始的。两位上访者让我格外难忘。《湖洼地》因此而来。

    我描述这个男孩的手臂,是想表达写作时的一种自我询问。这篇小说有着许多当年记忆,包括男孩、年轻干部、基层官员与农家男女间的故事等等。我需要做的不止是堆砌这些记忆和故事,得问自己究竟要干什么?首先我想我这篇小说应当提供一定的社会信息量。因为经历和喜好,我这种小说作者本能地要去关注社会现实,我所注意的当然只是现实之一种一侧,有其很大局限,但是在这一侧面可能有自己的优势,可以有自己的发现。我觉得一篇能够提供一定社会信息量的小说有助于表现和认识某种社会状况,显然有其意义。其次我觉得这小说应当截取主人公的一段人生,展示他以及他身边人物的性格及命运。人物及其命运故事是我这种小说必须着重考虑的,这是一种传统认识,这种认识对我而言依然有其意义,有助于我进入和表现笔下人物,以期感悟人生。这篇小说最值得我琢磨的是它要说些什么,我觉得小说的灵魂正在于此。我在这个故事里试图表达我对某些人间基础理念及它在身边现实中的状况的见解,也许就因为有此,该小说才得以成立。

    当年我曾力图帮助那位男孩及其家人,碍于能力,并未有效改变他们的处境。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如今只能在小说里表达憾意。我觉得自己想说的话还很多,这个内容值得我继续再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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