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来米骨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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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过后,雨越下越小,最后只余细雨在山岭间散乱飘飞。

    灾难已经无可挽回。市区那边,东城全面内涝,城乡接合部的村庄房屋基本淹平,一些未及撤离的农村灾民攀附在电线杆上呼叫,或者卸下自家的门板在水上划行,其状凄惨。城区街道无不进水,高低楼宇无不矗立于水面,如海市蜃楼影像里的水上都市。美丽宽敞的迎宾大道行驶着武警部队救助灾民的冲锋舟,路两侧崭新的高楼之下,所有地下室全部被洪水灌满,泊停在地下车库里的各式车辆全部淹没于水平,密闭性能特别优良的一些高档轿车如汽艇般漂浮于水面,在水流的推动冲击下互相碰撞,有如公园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大量安放在地下配电室里的变压器进水短路,彻底报废,造成供电中断,所有人家全部断电,电梯停止运行,人们被困在黑暗狭小的电梯里发抖,叫天不应,入地无门。

    李龙章率大批干部奔走于东城,出没水中,抢人救命。

    东城内涝,下水道施工未及时完成,影响排水是一大原因,罪魁祸首却无疑非梅溪洪水莫属。梅溪洪水得以长驱直入强击东城,与梅三水库直接相关。这一座水库本该发挥水利设施应有的防灾效益,拦洪蓄水,减小梅溪洪水,减轻东城内涝,但是没有。相反,它对上级指挥部门的命令置若罔闻,置东城人民生命财产于不顾,大放其水,彻底泄洪,以一个所谓的“多来米骨牌”恐怖神话为依据,一味自保,蓄意陷东城于泽国。这有如犯罪。

    张子清站在梅三水库的综合楼走廊,看着天上的雨水渐渐稀薄。水库还在轰轰泄洪,大水飞迸而下。大雨已告平息,难关已经过去,本水塘健在,未曾崩溃,如其所愿。但是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老宋的电话再次自天而降。

    老友很关心:“情况怎么样?过坎了?”

    张子清说过了。惊心动鬼。

    “什么?”

    “标准说法是惊心动魄。”

    “站完最后一班岗了,”老宋问,“打算什么时候到省里来?”

    张子清说恐怕去不了了。他得马上回家写一份材料,及早准备,肯定很快就会有人要来找他,他得认真对待,配合调查。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有事,那就该去住一家免费旅馆了。

    老宋发笑,说胡扯,现在搞什么不要钱?哪一家旅馆可以不交钱想住?

    张子清说是有一家。到时候欢迎参观。

    他没跟老宋多讲,眼下多说无益。他心里很明白,知道自己可能没救了。从被祝英台“逼上梁山伯”那时起,他就陷入了多重两难的困境。如此灾害天气,东城必然受灾,只要他到东城,未能有效防灾之责必定难免。东城水灾的最大隐患是梅溪的三座水库,他置之不理就是失职,他一上梅岭就把这三颗炸弹挂上自己的脖子。他守在梅三水库,关闸拦水可能导致库垮,开闸泄洪则必定水漫东城,两边都是责任。水库要是蓄洪垮坝,他执行了错误决定是责任难逃。他坚持泄洪,保水库无损,人们又会说事实证明水库结实得很,把闸门关好可能也一样没事,既保了水库,又保了下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竭力避免水库垮坝,但是只有水库垮了才能证明他是对的,保下来反而不能说明问题,让他变成古时候喊叫“狼来了”的那个坏小孩,这小孩不光骗人,他还害人,应当让他自食其果,把他丢给狼吃掉算了。

    张子清要小赵通知驾驶员备车,打道回府。

    “一会儿你给市防指打电话,”他交代小齐,“告诉他们我离开了,请求他们给你进一步指示。跟他们说,这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我决定的。”

    小齐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张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就这样,没事。

    他让小赵先找陈聪,问一下道路情况,现在哪一条路可以进入市区。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陈聪说现在到处大水,不知道怎么好走。李市长亲自到东城指挥救灾,眼下他们都在水上。他在后头,市长坐的是第一辆冲锋舟。

    “我们也去,坐冲锋舟。”张子清把手一摆,吩咐小赵,“问他受灾情况。问伤亡,有没有死人。”

    陈聪说死人了,情况还没有完全掌握,正在紧张了解。据汇报,坂头镇沙洲乡倒了一片房子,其中一座是三层楼,主人和旁边几户亲友觉得房子结实,不会有事,一起躲在里边,不听劝告,没有撤离。这房子旁边有一条沟,水从沟里涌出来,地基掏空,房子倒塌,所有人都压在里边。现在李市长正带着他们赶往沙洲。

    张子清默不作声。

    小赵说:“张副,陈书记问您有什么交代?”

    张子清说还交代什么?人死了,命没了,一笔勾销。现在还怎么办?把尸体挖出来,先冲洗干净。找个平整点的地方,一具具摆放好,用水龙头冲。以前干过。

    “会不会真是我的错?”

    他没再说下去,忽然弯下腰,扶着墙,放声痛哭。

    那时楼上楼下都有人,所有人都把脑袋伸出来,万分惊讶,看着他哭。没人敢说一句话。小赵赶紧招呼,驾驶员把车倒过来停在楼前。小赵把张子清扶上了车。

    越野车发动,转弯,驶出楼前空地。突然小齐从后边飞跑而来,手中高举一根棍子不停地挥舞。原来是张子清忘了他的拐棒。

    他们停了车。小赵从窗口接过拐棒,越野车迅速驶离。

    他们顺梅岭盘山公路往下,昨天被他们搬开的断树还倒在路中,那处塌方又往里塌了一截,剩下的路基仅容车轮过去。然后又是一根断树,又是一处塌方。

    车到山腰,一个电话飞驰而至。

    是孙庆明,他的声音全变了。

    “张副市长,您走到哪里了?”

    张子清说还在山里。到处塌方,路很难走。

    孙庆明说情况紧急,市长让他赶紧挂电话。

    “什么事?”张子清问,“听上去吓坏了?”

    孙庆明说,刚刚得到报告,几分钟前梅一水库突然垮坝。

    “胡说!”

    “真真真的。”

    这种事孙庆明哪敢胡说。真的垮了。雨渐停,但是满山是水,雨水顺着山涧沟壑不间歇地往下流,还没蓄够,梅一突然就溃堤了。

    张子清下令停车,立刻倒回梅三。半道上电话再至:梅二水库随之崩垮。

    多来米骨牌终于逐一倾倒。

    梅三已经乱成一团。张子清下令按照应急预案处置,将所有人员全部撤到安全地带,继续密切监控水情,采取一应相关措施。

    “小齐还有什么办法?”张子清问。

    小齐一脸苍白。他说不知道。

    “那么听天由命。”

    水面迅速上涨。上游水流汹涌而至,猛烈冲入水库库区。

    张子清起身走出小楼。小齐小赵两人跟在后边,站在楼外空地上看着大堤,大水冲击大堤,在堤岸下盘旋上升,大堤像在水中摇晃。

    “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张子清问。

    小齐说他计算过流量,有很大变数。也许撑一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三个水库里,梅三库容最大,泄洪最坚决,堤坝也最结实,应当可以多撑一些时间。

    张子清说:“现在山下正在紧急疏散。能撑一点是一点。”

    小赵说:“又下雨了,张副进屋吧。”

    张子清不想进屋。他想去走一走,既然干不了什么,就散散步吧。

    他从小赵手里接过拐棒,把小齐手里的雨伞也接过来,让两位年轻人不要跟随,他要独自散步。两位年轻人留在小楼下,看着他一手撑伞,一手拄拐,慢步离去。这时候他丝毫不瘸,嘌呤忽然失去作用。

    他走到了水库边沿,沿着库坡一条小路绕向大堤。水库里的水流顺着库坡,在他脚下一层一层往上涨。他从库沿小路走到水库大堤,大堤在急剧高涨的水流冲刷下吃力地坚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年轻人冒着细雨,在身后紧随不去。

    他举起拐棒向他们晃晃,示意不许再跟。而后他快步前进,跨上了大堤。

    他一直走到大堤中段。前方山边,泄洪道轰隆作响,洪水正倾泻而下。

    他把拐棒插进堤上一个石缝,拿出手机,给妻子挂了个电话。

    妻子说领导怎么搞的?一直忙到现在才想起汇报?

    她的声音很小,被浩大水声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分外吃力。张子清把手机贴紧耳朵说话,这时已经没法对话,像是自言自语了。

    他说现在无事可忙,他在散步,对脚下这口水塘做实地考察。这里水流滚滚。起初他有点悲伤,实在没有办法就当中流砥柱吧,准备发布遗言,当个好汉。水塘崩裂肯定死人,负责领导第一个死,也算是个交代,以谢天下。眼下他的想法忽然改变。这座水库这条大坝看起来相当结实,比较稳固,这是前辈的作品。当年主持修建这座水库的那些人看来很知道要害,比较实在,修的水库打的基础都相当牢靠,危难关头依然管用。回头要查一下这是谁,建议予以表彰,号召深入学习。此刻他感觉到希望了,虽然天灾巨大,人力难比,有前人修筑的这条大坝,有他到来后的坚决泄洪,估计还有余地,最坏的灾难还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命有望保住,大家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有成效的。他已经在考虑日后接受调查时怎么说,材料怎么写。反思剖析,对的错的,应该的不该的,经验教训,各罗列几条。有一条肯定要提:李龙章推他上山,无论如何确属知人善任。看起来不需要在这里以身殉职,他信心倍增。

    “我感觉这个骨牌不会倒,它能撑住。”

    一小时后水位停止上涨。

    梅三健在,完好如初。

    原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1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杨少衡,籍贯河南林州,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下乡当知青,后分别于乡、县、市机关部门工作,现就职于福建省文联。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昨日的哭泣

    杨少衡

    《多来米骨牌》里有一场天灾,有两位要员,有他们彼此的关联和冲撞,在利害纠缠、沉浮起落和风险抉择间表现他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和他们各自的理念。这小说让我很投入,但是写作时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直到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哭声。

    这要述及当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家乡的地区行署里当小干事,当时很年轻。此前我在下边一个县里工作,干过知青、磨坊杂工、小学老师、县机关干部,然后被派到乡下。当时乡村还是人民公社体制,我在当地一个公社任职,管一些事,挂一个村,只呆一年,没干出什么名堂,出了件事很轰动:有一天感冒了,找村里合作医疗土医生开几片药吃,居然吃得胃大出血,急送县医院开膛,切胃四分之三,这以后在下边再干困难挺大,只好寻求撤退。当年从基层往地区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类似于今日外省人士进京求职,有户口指标之类限制。有一位当时握有权力的领导闻知这年轻人在乡下把胃切掉了,肚皮上留下刀痕一道,很同情,特批同意接收,于是得以进城回家,到了该领导所在的行署机关工作,成为他的下属。后来我对这位上司一直心存感激。机关里小干事日常工作不外抄抄写写,上传下达,有时得去敲领导办公室的门,送送文件,请示相关事项。有一天我去给这位领导送一份急件时过于莽撞,匆匆推门进去,才意外发觉不对:这人在哭,独自坐在其办公桌后边,掩面而泣,竟然还呜呜有声。领导如此动情,让小干事突然撞见,那场面挺尴尬,彼此都很难堪,特别是我这种当部下的。当场不敢多说,把要送的文件往桌上一放,赶紧抽身退出。毕竟年纪尚轻,好奇心切,事后不免偷偷打听究竟,一听更意外,并不是上司家里死了谁谁,竟是看文件看哭了。那一年北方某省某县出了数起涉农案件,当地基层干部作风粗暴,欺压打骂群众,导致无辜百姓非正常死亡,群情激奋,上级予以严查、痛加处置,相关文件和调查报告转发各地,文件中披露了一些百姓蒙难的细节。就这件事。

    那时候我阅历尚浅,还很懵懂。知道该上司独自哭泣,为的居然是这个,私下里很惊讶,也很不以为然。我也看了那些材料,不多久那些事还上了报纸。我觉得那是个很严重的事件,但是发生在别的地方,跟我相距很遥远,并无切肤之感。

    二十多年过去了,写作《多来米骨牌》时,我突然想起上述事项,想起旧日上司对我的同情与帮助,更回忆起他哭泣的声响。这时候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隔了这么漫长的一段岁月,见过听过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猛一回头,忽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当年的那个心灵,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与柔软。我把这种感受写进了小说,我感觉这篇小说被激活了,因为那是一道足以穿透岁月和心灵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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