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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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舟

    乡间

    老原: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

    老原夫妇的家在陇中山区。老原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八岁。

    陇中地处黄土高原中央,属于周秦故地,关陇咽喉。这里自古胡汉杂居,历史地域文化特色十分鲜明。“陇中”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末,名臣左宗棠一八七六年给光绪皇帝的奏章中,有所谓“陇中苦瘠甲于天下”之称。而这个“苦瘠甲于天下”,便充分地指认了老原一家的故土。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以至于有许多民间习俗至今还保留得相对完整。

    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不同,老原在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中,鲜见地只有一个儿子。对此,按老原的表述是:他有觉悟,比村里的人更早落实国家政策。但是老原的老伴不同意,喃喃地说:还是多生几个好嘛。老原看一眼插话的老伴,没有反驳,看得出是咽下了后面的话。

    采访时老原夫妇正在晾晒家里自种的药材。这批党参已经晾晒过一次,夜里收回用手揉搓后,需要再次晒在太阳下,如此操作,需要三四次。种植党参是这一代重要的农活之一,这些年药材的行情不错,乡亲们的收入都有所提高。

    按照村里人的看法,老原夫妇的处境是“红火”的,甚至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因为老原的儿子在城里不是一般的打工者,是位“吃皇粮的”。

    所谓“吃皇粮”,其实是乡亲们的判断,老原说:他们不懂,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他们还是不懂。啥是个吃皇粮的?吃皇粮的应该是国家干部,就是公务员,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在事业单位工作,现在也转成企业了。

    老原的儿子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留在一家出版社。这几年出版机构改革,出版社转成了企业。所以,在老原看来,即使儿子已经做了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也算不上是一个“吃皇粮”的人了。

    至于“吃皇粮”好不好?老原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好!

    我身子骨还算硬朗,你别看农村生活条件差,像我这个岁数的,真不算高龄。村里的老一辈人,一辈子缺吃少穿,吃够了苦,受够了罪,可是命反而特别硬。这就是老天爷给人开的一个玩笑,让谁都别想占便宜。我去城里儿子家,他们领导来看我,我瞅那岁数,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嘛!人家当然比我白净,可是我头发还没白完,他的倒白完了,跟我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得用手撑一把腰。为啥?不撑站不起来了嘛。

    我现在还种几亩药材呢,种的是党参。我们这儿的党参是从山西引种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到了我们这儿,自成一品,又名白条党,习称“陇党”,那可是甘肃精品。以前我儿子在城里办事,都是从家里拿党参送人,这几年送得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城里人送礼送得更金贵了,还是我儿子现在求人求得少了。儿子是个读书人,脸皮薄,送个党参,可以说是自家的土产,这样不会显得太难为情吧。

    儿子还好离我们不是很远,就在省城。不像村里有些人的娃,远的都有在海南岛的,他们倒是生得多,可生下来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有什么用?就是落了个儿子多的名声。但这个名声又不能当饭吃,你以为是叫了个“陇党”,就成甘肃精品了?

    我儿子每年都回来几次,有时候帮着干地里的活儿,干完了扯张席子铺在房顶,像小时候一样,说是枕着风看着星星,心里美着呢。还说,回来干活头两天受不了,可是干两天后,身体就觉得过了瘾,比什么锻炼都强。

    我的身体也不是一点儿病没有。前年夏天,突然发了次病,人好好的昏倒在自家院子里了,人事不省。好在老伴儿在身边,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胡乱掐人中,一边大声喊邻居帮忙。邻居家的小子骑着摩托车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一针我才缓过劲来。儿子连夜赶回来了,黑着个脸,怎么说都要我去县里的医院检查。我说不用去医院,我自己都知道怎么医治自己。能昏倒在院子里,就是上了年纪体质虚弱,气血不足。你看我是不是面色有些萎黄?这就是脾胃气虚,我烟抽得凶,肺气不足,咳嗽气促,这些毛病,古方用人参调养,现在呢,用的就是党参!你说我一个种党参的,这不是正好吗?我现在就天天喝用党参泡的酒。管用吗?反正再没昏倒过。

    我和老伴儿也去城里儿子家住过。说实话,住不惯。房子倒是大,有一百多平方米吧,也分个上下楼,梯子在屋里头,听儿子说值上百万了。上百万,这在过去哪儿敢想。当年我靠那一亩三分地刨食,把他送进大学,可没想过会弄出个百万富翁。当然,在城里他那也不算个啥。国家真是变了,现如今在城里有套房子,就算个百万富翁,你说那咱们国家是不是在世界上百万富翁最多了?

    我在城里住不惯。地里的活儿扔不下,跟儿子一家住着到底也是别扭。总感觉那是人家的家。儿子当然是自己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儿子的家像是外人的家。你说也是怪,如果儿子就在村里,那可能我住他家也不觉得有啥,可他在城里,我去住了,就觉得生分得很。主要还是不习惯城里吧,一进城,就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是个农民,一进城,住儿子家都像是住在外人家了。

    老伴儿去城里比我多。才有孙子的时候,她去城里拉过孙子。还有,她还去城里帮着照顾过我们亲家。亲家比我岁数大,老伴儿死得早,一辈子没学会个做饭,前几年摔断了腿,住院的时候正好我们也在城里。娃们没时间,我老伴儿就去医院给送了几次饭。没想到出院后行动不方便,一时又找不到个保姆,结果就让我老伴儿顶上了。

    不是我封建,也不是我心眼小,你说我们俩亲家,你成孤老头了,我老伴儿去伺候你,这事情是不是怪得很嘛?老伴儿天天去给亲家做饭,儿子和他老丈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我老伴儿得弄一天。起初我只能天天陪着去,可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泼烦。但又没法说,说出来丢人得很,好像还成了吃醋。最后我干脆说我得回村里了。这也是个实情,地里的活儿得人干。我回了,老伴儿当然得跟着我回,难不成我回了她留在城里伺候人?可媳妇为这事儿就不高兴了。她也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

    我老伴儿面软,亲家的处境的确困难,在城里找个合适的保姆,现在的确难得很。她也怕难为了我儿子,就说让我先回,她在城里再待些日子。

    我听了一下没话说,又不能说你们两个老家伙干脆凑一起过算了,这话说不出口,说了谁脸上都挂不住。可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嘛!我一赌气就自己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问老伴儿呢?我还不能实话实说,不能跟人说老伴儿伺候亲家呢,只能说老伴儿在城里拉孙子呢。我这么说可不是想占亲家的便宜,我只能这么说嘛。

    还好这事儿几个月就过去了,媳妇最后还是给他爹找了个保姆。可能她也觉得这事儿不该是这么个弄法。老伴儿回来后,在自己包里发现四千块钱。我打电话问儿子这钱是咋回事,儿子也不知道。后来回来跟我说,那钱是他媳妇偷偷塞的,说是按照城里保姆的费用算了下账,不能亏了她婆婆。这可把我气坏了,这不是打人脸吗?弄了半天,真把她婆婆当保姆了!我要儿子把钱还回去,儿子死活劝我,让我把钱收下,息事宁人。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是有些怕他媳妇的。人家是城里人,当年成亲,就有些委屈了人家的意思。人家当年这一委屈,就该我儿子用一辈子委屈还了。你别看我儿子现在是什么副总编辑,可是在他媳妇面前,还是个受气的。城里人跟农村人,就是这么隔。

    这种情况,你说我还会喜欢去城里和儿子住吗?

    尤其前几年,我和老伴儿身体都还好,我们就更没有这个心思。

    去年秋天,我老伴儿正高高兴兴帮着村里人操持婚礼,好端端的,突然面瘫,不会正常说话了。那家人的喜事都让搅和了,从县城叫了救护车,一路送进了医院。我当时腿都软了。病在我身上我不怕,病在我老伴儿身上我就怕了。也是从这一回,我开始想我们老两口动不了的时候该咋办了。

    咋办?我也没想出个办法。

    这事看得出,也是我儿子的一块心病。有一回他跟我商量,说我跟他妈动不了了,他就把我们接到城里去。接到城里,也不是跟他们住,他把我们送到养老院去。我听了这话没恼,我能理解我儿子的苦处。不把我们送到养老院,他还能有啥办法呢?他能想到这些,已经是孝顺了。可我们能去住城里的养老院吗?其他不说,花得那个钱我们就受不了!在儿子家住的时候,我和他们小区的老头们聊过,知道现在住养老院,一个人就得几千块钱,那我跟我老伴都住进去,两个几千块,我儿子吃得消吗?这不是要逼着我儿子贪污受贿嘛!

    我儿子是有些权力,但我不能给他当包袱。以前村里老李家的孙女大学毕业,想进我儿子的出版社,让我帮忙去说,我思前想后,都没给我儿子开这个口。

    再说,村里比我们难的人家还有。前些天,来了几个大学生,给村上几个老头的手腕上戴了黄手环,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说是他们走丢的时候可以帮着找回来。这几个老汉都是老年痴呆症。可是找回来又咋样呢?家里基本上都没晚辈,今天找回来,明天可能又走丢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村里的老人不见了,大家以为是去城里儿女家了,直到儿女回来,才发现原来人不知道走哪儿去了,有的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指不定死在那个山旮旯里了。

    以后的事情现在没法想了。想了也是白想。我突然昏倒,我老伴突然面瘫,这都不是提前能想到的。提前能想出办法的,也就都不是事了。

    事情来了再说吧。

    可是自从老伴儿面瘫后,我的心里就有些没着落了。我兄弟住的离我不远,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进城上班了,老伴儿也没了。有一段时间,只有我们兄弟俩守着各自的家,我俩笑称是在相依为命,一个人出去了,必定会给另一个人交代一声,互相帮忙看着门。我跟我兄弟商量了一下,我俩,加上我老伴,我们仨,最后谁能动,谁就帮衬另两个,要是都不能动了,就合起来一起住,请一个人来伺候。一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用一个人,负担就轻了。

    可是说句心里话,我可担心,万一哪天我们这些老家伙真的出点事儿,仰面朝天撂倒了,娃们连知道都不知道……

    ——除了地里的活儿,您平常都干些啥?

    没啥可干的。我识字,县里面给村里建了“农家书屋”,里面很多书都是我儿子他们出版社捐助的。之前为了带个头,我闲了总要去看看书,装个样子,可是后来就我一个人看,村里干脆不开书屋的门了,只在领导来的时候打开门做做样子。

    现在我没事就去村头看看远处。你说这眼睛里看到的,其实几十年没啥变化,山还是那个山,云还是那个云,为啥现在我越看心里越有些难过?是不是人老了,怕死了?其实我不怕死,就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不懂,越老就越懂了。每天去村头,都是我家大黑狗陪着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包一包松针土带回来。儿子在城里养花,说这土肥。你看我院子里,土都堆成个包了,我也知道儿子养花用不了这么多土,可我还是愿意往回弄。我也就能给儿子干个这事了。

    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我俩话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其实前几年她都有点儿爱跟我说话了,可这又面瘫下了。她面瘫留下后遗症了,现在过些日子就得去县里的医院针灸。上次我陪她去,当天没急着赶回来,我领她去县里的宾馆住了一夜。我想让她开开洋荤,她一辈子,比我还苦。回来的时候,我俩把宾馆的牙刷梳子都带上了,当时还有些害怕,害怕人家不让拿哩。现在知道了,儿子跟我们说的,这些东西可以随便带走,本就是我们出了钱的。

    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身子骨硬朗归硬朗,可我怕自己万一跌倒了,跌出个毛病,这可就给儿子添麻烦了!就是说我现在活得仔细了,一仔细,就啥都不干了,少干少出事。

    对了,以前我能吼几嗓子秦腔,耍两下把式呢。

    郭婶:农民咋?农民就不养老人了?那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饿死去?

    郭婶六十岁,这个年龄,放在城里,似乎并不算老。

    郭婶身子骨也还硬朗,心气儿也比较硬,是个讲死理儿的人。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硬气,反而给现在的郭婶带来了烦恼。

    郭婶家所在的农村,靠近县城,自然条件也不错,比一些贫困山区农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郭婶有两个儿子,都没外出打工,与老人分家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按理说,这样的局面,郭婶老两口的养老不该成为问题。可是,发生在郭婶家的事,折射出了今天乡村伦理分崩离析的现状。如今,“养儿防老”、三代同堂,这些我国传统伦理道德中的美好希冀和许多中国人渴望的理想家庭模式,正与现实发生着剧烈的碰撞,遭遇了农村青壮年人口城市化、农村家庭小型化的挑战,农村家庭的养老功能因此出现了不可阻挡的弱化趋势。

    郭婶人很干练,家里老伴儿都听她的,一度,她是家里说话最算数的人,是他们那个家拿大主意的家长。

    郭婶家原有三间平房。几年前分家时,在郭婶的主持下,老两口将宅基地平分给了两个儿子。那时候郭婶认为提早落实的公平就是自己日后养老的保障,她和儿子们订下了口头协议:两个儿子各起新房,但家中必需留有父母的住房,日后以一年为期,轮流把父母接到家里赡养。儿子们答应得都很好。可是兑现起来后,郭婶才发现,一切都和她的设计背道而驰了。

    先是老二,郭婶两口子住进老二家,头一年,就觉出了不对。以前在自己家,郭婶还是有权威的,媳妇们也都还算尊敬她。可是住到儿子家后,滋味就不一样了。二儿媳妇活脱脱就是昔日郭婶做一家之主时候的样子。让郭婶调整自己的角色,不是件容易事儿。这样,儿子夹在中间就难办了。结果约定好了的一年还没住满,郭婶就赌气搬到大儿子家去了。

    不曾想,老大居然翻了脸,根本不认当初的口头约定了,说自己盖新房落下了饥荒,让父母帮着出五千多块钱,说是帮儿子还债也行,说是住他家房子给的房钱也行。郭婶咬牙跺脚把这五千块钱给了大儿子。人是住进去了,心病却也落下了。以郭婶的脾气,不免就要跟大儿子一家闹些别扭,这可好,去年春节前,老大突然退钱撵人,把五千块钱塞给郭婶,喝令父母搬回老二家。

    春节那几天下着雪,老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大儿子家,又抹不下脸进二儿子家的门,只好在附近找了间四面透风的空房子暂且住下,大年三十晚上都冻得睡不着觉。

    郭婶两口子曾经住过的老屋,如今已是残垣断壁。紧挨着老屋的两座漂亮的两层楼房,就是两个儿子的家。郭婶两口子还能下地,靠自己种的几亩薄地自食其力,还没想过要依赖谁,就是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撵得无处安身。这种事,如今在农村也不是没有,但落在要强的郭婶头上,还是让她受不了。郭婶说她让气出病来了,得了个“心口疼”的毛病,现在一生气,心口就像被刀子搅。

    村里头没有固定地方住,轮流到儿女家居住的老人不少,我们这里叫个“转转户”,轮流去儿女家吃饭叫个吃“转转饭”。这本来是农村人老了以后天经地义的养老法子,谁知道我这口“转转饭”会吃得这么难。

    我原先以为二媳妇不是个货,哪曾想大媳妇更残豁,人家理长着呢,说当初约好了的,一家住一年,为啥要在她家住那么久?你听听,要是在老二家能住好,我们老两口为啥还要住她家嘛?这会儿她跟我说当初的约定了,可当初约定里也没说要我们老的付房钱才让住嘛,她咋就不说这?我问她了,她还没开口,老大又帮腔了,反问我,你俩又没有丧失劳动能力,管你七老还是八十,你儿子也是农民,没个固定收入,哪弄钱去养你们?话说到这,就没法说下去了,不讲理嘛。

    农民咋?农民就不养老人了?那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饿死去?我们现在是还有劳动能力,可现在都翻脸了,真等我们连床都起不来的时候,他就真的能养我们?那时候不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才怪。再说了,啥叫丧失劳动能力?这就是个良心上的事嘛,我们还能下地,是不想浪费了这把老骨头里最后的那点儿力气,你以为我们现在真能干动活?可不就是硬把骨头里那点儿力气往干里熬完嘛。老头子肾不好,经常腰痛,有时实在干不动活,就趴在地里,一边爬一边扒拉着松松土。现在地也不好种,今年地里的豆子长得也不好,种第二遍才依稀长出来些。我们老两口就是紧着体力能种多少种多少,实在种不了,就只好让地荒着。这事他们没看见?也不知道听谁说下的,好像国家有个法,说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做子女的才要去抚养,老大他就拿这个法来堵我们的嘴。国家的法我不懂,可我知道国家的法不能不讲理,他这是歪曲国家的法呢。村里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告儿子去,这话你可不敢说出去,说出去那两个货去找人家麻烦呢。我也不能去告。说去告,也就是个气话。如今晚辈没个样子了,老辈人也能没个样子吗?告儿子?这事情让人笑话。

    而且你要真的是去告了,也没人会同情你,只会说你这做老的,太毒,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就是今天的风气,怪得很!娃们不孝,尽管也被人指指戳戳,可好像就成个谁都能想得通的事了,一家看一家的样子,也就好像都受着了。可是做老人的,要是对娃们不仁,当面不说你,心里头都把你往扁里看。村里就有告儿子的,法院也判了,可现在该是咋样还是咋样,你总不能让法院把娃抓了去吧。给我出主意的,也是好心,可我不能犯这个糊涂啊。

    到底是做老人的嘛,子孙再不孝,也是狠不下那个心。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啥都能自己忍。前几个月,村里贺大娘的闺女在村口把我碰上了,见了我跟我说回来看看她妈。我一听这心里就是一咯噔。贺大娘平日跟我关系好,我俩是常走动的,我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以为她去邻村看她闺女去了。这大娘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男人死得早,自己又一身病,儿子进城打工去了,嫁出去的闺女还孝顺,经常回来看她,这一向不见人,闺女找来了。当下我就想可能要出事了。我跟她闺女紧一脚慢一脚地就往她屋里跑。结果你猜咋样?还没到门口,臭味就已经闻到了。大门被两根棍子从里面顶着,我们喊了人来把门砸开,进屋看见尸身都已经萎缩了,缩成个蛋蛋了……

    为啥?儿女都还孝顺嘛,儿子往家给寄钱,闺女也说要把她接去住,可老奶奶这是不想给儿女们添负担啊,这就自己死到屋里了。

    说实话,你别看我现在提起儿子这么大火气,可心里头,还是记挂着他们呢,毕竟是自己的儿啊。也不知是咋的了,许是人老了,都念个小的。我这人一辈子硬气惯了,要是换在以前,早跟媳妇们没完没了上了,可现在,尤其这两年,这心,就柔下了。其实还是想和娃们一起过嘛。白天串串门,同村里老姊妹拉拉家常,还算过得去,一到晚上,我们两口就都没话了。屋里虽说有电视,但也没心思看,和一家人看的感觉也不一样,干脆就让电视成了摆设。寂寞哩。

    我那老伴,是个话不多的,一辈子啥事都是我来操持。地里没活的时候,我俩煮一顿饭,够吃两天,闲呢。晚饭吃过,就上床睡了,年岁大,睡眠又不好,半夜三四点就醒了,日子可难熬。

    我也看出来了,他想儿子想孙子呢。俩儿子就住旁边,有时候老伴儿趁人不注意,拦着孙子给孙子个五毛一块的,都是巴结着的样子,有时候隔壁训孙子,他在这边屋里转圈圈叹气。人老了念孙子,这可是真由不得人,村上真还有想孙子把眼睛都哭瞎了的呢。

    ——就没想着怎么跟儿子们缓和一下关系?

    咋不想?可咋缓和呢?

    我现在就巴望着他们也像村里其他娃们一样,出门打工去,这样他们就用得上我们老的了。干啥?给他们拉扯娃嘛。我们也真的不图个啥,就是想拉扯自己的孙子,累肯定是累,可那累,是个说得出口的,不像现在,丢人现眼,啥还都得吞到自己肚子里。

    我现在最怕啥?最怕过年过节的。平时装着没事,就把日子也过了,可是到了年节,你装都装不住。别人家张灯结彩着呢,自己的落寞就给显出来了。尤其两边儿子家,也热闹着呢,你说我们这俩老的,心里会是个啥滋味。有的家里,娃们出门进城去了,过节不回来,即便是不孝顺,跟老人闹了气,也还有个托词,就说娃们忙得很,回不来。可我这,儿子抬脚就能到眼前,你都没个藏没个掖的余地,只能让人看个笑话。

    村里有个上百年的戏台子,过去老人们常在那儿看走乡串镇的古装戏和样板大戏,后来有一阵子停了,可这些年又唱起来了,村里花钱,正月里请县里的正规剧团来唱戏,一台戏要几千元呢,我也爱看,图个热闹,可自从让儿给撵出门,就没脸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今年过年我们老两口也把年货制备上了,都是啥?两箱方便面和几瓶油辣子。不是没钱买个好的,是没那个心劲儿,干脆连平日里的力气都没有,饭都不想做了,就吃方便面了。

    老伴儿实在憋不住,开始偷偷跟俩儿子套近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着呢。心里也酸,他们爷们儿能缓和,我当然高兴,可背着我偷偷摸摸,这算个啥?好像就我是个外人,就我不是个货。为了这个家,我这一辈子啊……

    村里建了个老年公寓,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居住,每月还发五十元的生活费。可人家有个条件,就是得无儿无女的才让住。这就把我们这些有儿女的给比下去了。他们那缺人手,年轻一点儿的媳妇都进了城,年纪大的,人家也不去,一是嫌发钱少,二是怕给子女丢人。我可是想去,帮着伺候动不了的老人,我也不嫌钱少,一堆老人在一块儿也热闹些,可我还是怕给娃们丢人,娃们不给我脸,我还是想着他们的脸呢。

    为这事我犹豫得很,实在是想去,又实在拿不定个主意。

    现在国家政策对农民还是好的,日子没过去那么难了,今年村上卫生院还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体检服务呢,还建个啥健康档案。可人的心,咋就一点儿也不比过去好过呢?我那老伴儿还会写两笔毛笔字呢,以前村里人过年没少让他写过,写啥,写个“福”嘛,有时候我俩拌嘴,我就说他,都是福写太多了,现在就把福写光了。我这话当然作不得真,可我现在除了能胡说他两句,我还能跟谁说去呀。

    前几天跟人拉话的时候,我听说都有老人故意犯事儿让政府抓去,就图个关在监狱里有吃有喝,还有个伴儿。你说这都把老人逼成个啥了……

    老何:你说现在农村像个啥?我看像个火药库嘛,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郭婶听的那个老人故意违法以求进监狱养老的事,是老何说的。

    老何今年六十五岁,老伴去年去世,一双儿女都在城里打工。村里人说,老何是个老光棍。这里“老光棍”不是指鳏夫,是指一种行事为人浑不吝的做派。

    在村里人眼中,老何不是个好庄稼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游手好闲,喜欢喝个酒打个牌,地里的活都撂给家里人,自己到处混日子。像老何这样的人,其实在乡下,每个村都能找出个把人来。村里人也不觉得稀奇,倒是觉得有了老何这种人的存在,反倒能给寡淡的乡间生活增添些谐趣——《西游记》里都有个猪八戒嘛,《水浒传》里都有个李逵嘛。在村里人看来,就是这种混世魔王似的人物,才让故事精彩了起来。

    老何当然不是猪八戒,也不是李逵,就是个比喻。面相上,老何并不甚彪悍,甚至还略显单薄。其实老何在村里的人缘也很好。老何年轻的时候,四乡八村地游走,到哪儿都是个自来熟,呼朋唤友,颇有人气。

    前些年老何一度不知了去向,回来后说是到省城呆了些日子。可村主任知道老何去哪儿了。老何的确是到了省城,先是卖菜,后是收破烂,还搭上个河南妇女同居过日子。这本来是隐私,没人知道。但老何在城里犯事了,因为收赃,让公安局抓起来了。公安局抓了老何,查了身份证,顺藤摸瓜,一个电话就打到村上了,为的是核实一下老何的身份。老何的秘密这就败露了。纸里包不住火,三传两传,村里人就都知道老何在城里蹲大狱了。

    可到底是个不能明说的事,明说了,就成了村主任没给老何保密。大家只是背地里说,见了老何,彼此心照不宣,只说老何是去省城了。别人不明说,老何也就索性装这个糊涂,也不明说。但有时候扯闲话扯高兴了,老何就脱口说出些“里面儿”的事。“里面儿”当然是监狱里面儿。大家也爱听这“里面儿”的事,老何因为有了这笔“里面儿”的经验,就更显得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光棍了。

    他其实不避讳人跟他说这些。

    老何在“里面儿”待了小半年,出来后回了家。回来没几年,老伴儿就死了。村里肯定有舆论,说老伴儿是给累死的,是给气死的,这一世,嫁了老何这样的老光棍,不给气死累死才怪。一双儿女对老何也有意见,老娘死后,基本上就不回了,那意思,就是让老何自生自灭。可老何这样的老光棍,生命力反倒出奇地顽强,许是一辈子没让农活捆绑住过,加上心宽,就是一副能活百年的样子。

    六十五岁的老何,身体没什么毛病,眼不花腿不抖,看起来比村里大多数老人都显得健康。

    见面的时候,老何穿着件皮夹克,拉着我去村口晒太阳,说边晒太阳边说。

    老何的故事多,他一连跟我说了好几个老年人“犯事儿”的故事。跟老何聊完,农村老人违法犯罪这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特意找人了解了一下,据这个县检察院的朋友说,今年该县检察院共受理公安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的六十岁以上老年人犯罪案件达二十起,分别案涉故意杀人、故意伤害、失火、强奸、抢劫、盗窃、寻衅滋事等罪名。在这些案件中,年龄为六十岁至六十九岁的有十三人,七十岁至七十九岁的有六人,八十岁以上的一人。

    这些犯了法的老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空巢老人。

    你以为犯事儿的都是年轻娃们?你到“里面儿”去看一下,老汉们多着呢。尤其是劳教所,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为啥?劳教所都是些没犯啥大事的,就是偷了个钱包打了个架的,壮年人犯的事大,就给弄到监狱去了。

    老了老了,人反倒忌惮得少了。你看在外面,一个老汉过的日子,也跟在“里面儿”差不多嘛,还不是晒个太阳睡个觉,太阳晒的还不是一个太阳吗?睡觉睡过去了,还不都是睡个觉吗?而且“里面儿”还管吃管喝,到点儿了饭就给你送到嘴边了,有个头疼脑热,还给发药打针。

    当然,这也不是说,人老了,都该进“里面儿”去。我这是在说个原委,为啥老汉们老了就不怎么惧怕政府了。他在哪活都一样嘛,有时候在家里,作的难倒大得多。不是老汉们都故意要进去,是留得神少了,不小心就进去了。而且人老了,爱钻牛角尖得很,针尖大个事,他就想不通。想不通咋办?铤而走险去了。年轻时候顾虑多,舍不得个外面的花花世界,老了就豁得出去了,有时候就为一口气,都能把人杀下。

    我就知道一个老哥,用一把尖刀要了老婆、闺女的命,一同殒命的,还有闺女腹中的胎儿。这就是个一案四命。

    这老哥和我一样,也死了婆娘。他婆娘死得更早,十年前就没了。这老哥一个人孤苦度日,恰好邻村有个寡妇,于是俩人过在一起了。寡妇还带了个闺女过来,女娃有出息,当时刚上大学。这么过了快十年,一家人倒也和和睦睦。

    两年前,闺女出嫁了,随女婿住到了县城。那年过国庆节,他婆娘跟村里的一帮姊妹去了北京,日子过好了,这是想去见下世面,看个首都。这事,他倒是支持,还给了路费。婆娘去了北京,他天天打电话,但婆娘的手机就是不接。几天过去,他把电话打给婆娘的姐夫了,这才听说人七号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就又打电话,可是婆娘一直关机。又过了几天,婆娘电话才打回来了,说是八号从北京回来的,先去了她姐家,接着又走了趟娘家,之后就上县里闺女家住下了,说身体不好就没急着回家。

    接完这个电话,这老哥就火冒三丈了。为啥,他觉得婆娘没给他说实话——她姐夫明明说是七号回来的,她为啥说是八号?这里头有诈!你看你看,他这么想,不是钻牛角尖是啥?差个一天半天有啥呢?她个六十多的农村老婆子,难道还有啥奸情?可能也就是记差日子了嘛,随口说了个日子,能有啥诈呢?

    可这老哥不这么想了。这日子在婆娘家是浑噩着过,在他可是掐着指头过的,自打婆娘出门他就数着日子呢,七号八号,差得远呢。那一夜就越想越气了,就睡不着,就发狠了。他想啊,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找了个婆娘却到处溜达,也不回来照顾他,又想,这些年他出钱出力的,还给婆娘买了养老保险,婆娘现在都开始领保险金了,他倒一分钱没见着,还有,他对自己亲生闺女都没给过个啥,倒把她闺女供着上完了大学,现在她闺女工作好几年了,也没给过他一分钱——现在婆娘还给他使诈!真是冤啊!千头万绪,不由人不恶向胆边生!这下好,天一亮,这老哥就提刀上路了。刀是杀猪刀,残豁得很。找到县城,进了闺女家,手起刀落,把婆娘跟闺女双双给宰了。闺女肚子里还有个娃,他那刀子也就专往肚子上攮。这就是没人性了,变成个畜生了。事后他跑回自家的林地里准备自杀,但被村里人给阻拦下了,当天公安就到了,那阵势!

    这人杀的冤不冤?冤!可你也不能光责怪这老哥,你得想想,他为啥杀人?为啥为个没说准的日子就起了杀意、就变成了畜生?我觉得他这是委屈嘛!老了,没事干了,心里就空得慌,你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又是北京又是娘家又是闺女家地浪,他委屈得很。这就想不开了,是一念之差,想着干脆大家一起死球算了。

    这么做当然不对,可我理解这老哥,他这是魔障下了。人老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就容易魔障。

    还是个老哥,跟我同岁,娃们都出去挣钱了,家里就剩他跟婆娘。按理说有个伴儿是好事,可这老两口,老了,不种地了,倒没个抓握的了,闲着闲着就一个看一个不顺眼了,为个鸡毛蒜皮的事三天两头吵,吵来吵去火气越来越大,这天老汉干脆提了个镰刀在家里追砍婆娘。要我看,他也没真想要咋的,难不成就真的要一镰刀杀了婆娘?也不会。就是平不下心里那股子邪火,耍一下二杆子过瘾。这婆娘腿脚还利索,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杀人了杀人了,熊老汉要杀人了。这可好,把邻居给招来了。邻居也是个好心,可就是个赶死鬼,凑着凑着来送命来了,进了院子拦老汉,劝架。老汉人来疯嘛,你不管他,他耍一会儿就歇着了,再跑两圈,自己就得圪蹴下喘气,你管他,他把镰刀耍得更威风了,呼呼呼呼,刀光剑影的。就这么,一家伙抹在邻居脖颈子上了。平日里你真想杀个人都杀不了这么准的,总动脉断裂,血喷出有十几米去,当场就没了命。

    我这说的都是血案,都是不为个啥就犯下的血案。老汉们老了,身边没个能让他们疏通郁闷的方子,心就都变疯癫了,心疯癫下了,手头子就跟着都变残豁了。

    还有那没情况的,老了老了憋不住骚,对村里小女娃下手的。咱村就有一个,是谁我不说,得给人留个脸,你把老汉脸面要是彻底不给了,没准又激化出个杀人犯。这老汉快七十的人了,趁人家男人不在家,硬是翻墙进去欲对人家的小女娃下手。幸亏人家回来人了,才给骂走了。好在是同村人,留个情面,这事要是告官去,老东西得判个几年,他这叫强奸未遂。

    话还是要分两头说。这老东西的确干下的不是人干的事,可你也回过头想一下,他这是咋了,咋就这么不顾忌死活,硬是敢干呢?让我看,还是心里头有了麻达了。这是老汉们心里头的魔障。他不平衡嘛,他空落得很嘛。把儿女拉扯大了,自己又老又病,一辈子也没享下个福,如今娃们各过各的去了,留下个老的自己等死,你说他能不魔障吗?这魔障有多歪,你想一下就知道,翻墙头?你去看一下,现在村里人的院墙是啥样,高不说,上头还都是玻璃碴子。让你个年轻人翻一下都费劲,何况一个快七十的老汉。可人家硬是翻过去了嘛!为啥?肚子里的魔障蹭蹭的,都能让人飞檐走壁了。

    嘿嘿,笑话笑话,咱就是晒个太阳胡扯。

    话是笑话,理儿不是个歪理儿。现在村里撂下的老人多,娃们不在跟前,老人的歪心思,可真是个大事情了。以前过日子,一大家子人过,老的对小的,小的对老的,都是个顾忌,现在都耍了单,老汉们容易走火入魔。

    这就是不安定因素!尤其对村里的娃们、媳妇、残疾人是个危险。为啥?这些人比起老汉们,更是个弱势群体,老汉们抽风,这些人最容易成为下手的对象。

    ——聊聊您吧?

    聊我?嘿嘿,你放心,你别看我混了一辈子,可是大的糊涂事我不干。我觉得我这人看着年轻的时候爱耍是个毛病,其实也是个好处。为啥?没憋屈过自己。农村人一辈子吃苦,肚子里装的熬煎太多了,到老了,排遣不好,就是一肚子的委屈,这委屈没个着落,就是一肚子祸害了。要么祸害自己,要么祸害别人。你去看,村里老辈人普遍多疑得很,爱猜忌,总觉得谁对他都不好,全世界都亏欠着他。娃们现在都跑出去了,留下一群肚子里装着苦水的老辈人。你说现在农村像个啥?我看像个火药库嘛,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安定因素,我心里一辈子没搁事,也不觉得谁委屈过我,我的思想很健康!

    你看,我也想娃,可娃们怨我,我也没啥想分辩的。这个心态反倒好跟娃们沟通。他们不理我,我一不气,二不恨,照样该干啥干啥,过几天就给他们打个电话,找个机会,就进城看他们一眼。他们对我态度不好,我也不当回事,该咋还咋。现在他们对我态度也有所转变了——他们这爹好说话嘛。闺女前些天还给我买了条毛裤,说是过些天还要给我买件棉袄。

    我不怕老,也不怕死。我从来没给村里添过麻烦要过补助啥的,村里有村里的难处,能帮别人就让帮别人去,我不伸那个手。不是我没困难,我也有困难,我现在就是个没收入的人,花的都是前两年在城里捣鼓下的那点儿钱。你问我为啥不种地?一来,我一辈子就没想过要在地里刨食,总不能老了老了活回去吧?二来,也幸亏我一辈子没想过在地里刨食,要不,要不我现在也是个炸药包哩!嘿嘿。

    以后咋办?没多想,我这辈子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过来的,人算不如天算,你算也没用。我想过些日子再到城里去,看看能干些啥,城里毕竟好挣钱,随便干点儿啥,也有个酒肉日子。

    实在等干不动了,我就自己进山里去。还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动了就地撂展,天作被地当床,让老天收了我去,一堆老皮囊,还能喂个野狗。

    我没挂牵?也不是,实话说,我还是挂牵娃们的。尤其是我那闺女,她嫁的人不咋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闺女可心眼好,心里头记挂着我呢。也就是在她跟前,我有时候会愧疚,觉得对不住娃。

    我偷偷跟你说,我现在要是喝酒,喝之前,我就把手机电池抠下来才出门。为啥?我有毛病,一喝醉就要给闺女打电话,酒后不免就胡说八道,把闺女气得哭。所以我就用这办法管住我自己。

    你说,这叫挂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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