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此生如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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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红莉

    我是2004年秋天来合肥的。一直没有离开过,在这里成家,生孩子,算是定居下来了。

    可是,于精神层面,从未收起过离开的步伐——试图一次次远离它,觉得可以走得更远。是的,作为个体的小我,一年年在合肥过着庸常的日子,平淡无奇,但,精神上,我总是不厌其烦一遍遍幻想着离开它时的大致步骤,越快越好。肉体的我已经穷尽了这座城市,它不能再盛下精神上的我。我有自己的版图,平庸琐碎是对我的极大戳害。内心里的我,一年年地成长,壮大,可现实里的许多小烦恼总是不断地啃噬着我,如大片虫螨,在不经意的领空蚕食,简直让我的精神世界豁了边,起了毛打起卷儿,一眼望去,不再整饰,让精神上的我躺上去日夜不适。

    小我纵然无法改变环境,更是适应不了环境,也只有以幻想着逃离来做一次次缓冲。意味着我的船帆时刻涨满,为的是等合适的风向,起锚远航——我的眼前被大海的开阔充满,梦想总在远方。

    十年来,现实与幻想这两股绳索轮番捆扎,把一个热血的人塑造成了一个多么痛苦的矛盾体。

    特别怀念刚来合肥的最初几年,正值而立之年,思维敏捷,气场充沛,无须锻炼就能入眠的年岁。

    一

    那时,在环城南路上班。

    环城南路,是合肥的一个气场,足以恒久怀念。

    至今,去市里办事,总是绕道环城南路,不为别的,纯粹去看看那里的树,一年年的,越发茂盛苍翠。那些槐树,简直暇年延寿之人,枝叶纷披,木苍苍站在原地。秋天,榉树们的叶子一齐黄了,秋风来去,何等光荣;乌桕在深秋终于迎来了它一生中最为极致的时刻,是绚烂,也是荣耀——有哪一种树的美抵得过深秋里的乌桕?常幻想,如果一座城市把所有的道路都栽上乌桕——到了秋天,自高空俯瞰,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壮观——梦幻一样的城市,足以留得住一个个耽美的灵魂在此歇息。

    距单位五六百米的地方,那几棵我异常偏爱的野木瓜树的叶子全部落尽,禁不住伸手去摸它的枝干……似乎一切都安在,就我这个人不在了。

    秋天,路过环城南路,特别伤感——原来,在这里上班的几年,竟成了在合肥最好的几年。

    日子是要前后比较着,才能觉出好来的。

    如今,居城市西南郊,唯一的好处,空气稍微比市里清新一些。除此,别无其他。

    单位坐落在政务新区,一切都是新的,人工痕迹过重。单位毗邻市府大楼,这一块地方似乎象征着一座城市的脸,打扮得明亮空阔。四季不歇,每天都有特制的清扫车打扫路面。移植来大量绿化,最多的是樟树,起码六七年的树龄……可惜,纵然每天路过那里,一样没有归属感,说白了,缺少一种年深日久的气场。那些树远道而来,尽管成活,总是有“不以为家”的疏离感。市府广场前还有大片梅林,银杏林。

    深秋,站在单位九楼北窗,望一望那一片银杏林,因植株过密,一棵棵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不经寒霜一击,便落叶纷披了。地上铺满黄叶,剩下纤瘦的枝干黑秃秃地戳向天空。唯路边的晚樱到了初冬,特别耐看,那些卵型的大叶子被秋霜浸过,逐渐红黄一片,油画一样的浓烈,一天落一点在地上,真凄美。不出三四天,都落尽了,所有漂亮的叶子被环卫工人扫走,晚樱自此结束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喑哑地站在寒风里。樟树下半身每年都会被园林工人涂上白石灰,不晓得是保暖,还是防虫,每天看着它们在寒风中集体穿上白丝袜,越发有了冷意。冬天不适合穿白色系的衣物,唯有雪可以穿白衣裳——雪本佳人。

    这里到底缺少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终于明白,缺少一种底气与灵气。

    合肥这座城市的底气与灵气都在环城路那一带。

    环城路,原是古城墙的遗址,那些树都上了岁数,沉淀了岁月的风霜,人工无法干预的天然,就是气场,有光阴的痕迹,一年一年积淀而来。人走在那些树下,幽静,妥帖。环城河的水面窄得很,冬天有野鸭出没,尤其落雪时分,站在赤澜桥上看环城河,简直一幅幅倪云林,处处留白,处处有深情。包公祠那一节河段有残荷,像极中国山水画的枯笔写意,分明是王维的文人画,笔笔深情婉转,绝无人烟的独造感……

    我把这些一直留在记忆里。来合肥的最初几年均在这里盘桓。至今,十年往矣,才悟出,那几年,简直是借来的,应该珍视。

    此生如借。

    二

    春天的时候,站在原单位旧址二楼,楼梯尽头有一扇窗户,常年敞开状。有一个春天的下午,我把手伸出去,触摸到榆树的枝条,累累榆钱在瘦弱的枝条上滚动,绿天绿地,感觉奇异。后来,有一天,再去旧址,榆树不见,被砍了。环城河畔的树林犹在,树下还是抹纸牌的老人,遛鸟的老人,唱庐剧的老人,每一步,都是烟火气息,真让人热爱。

    后来,每去一趟环城路,回来的路上,都怅然若失,仿佛仳离,从此搬出深院宅第,再也不能回头,只能怅然地望一眼。

    这一眼里,饱含着对于往昔的眷恋。对于合肥,仿佛不再有热切,除了环城路。

    始终热衷于幽暗所在——遮天蔽日的树林,回廊上布满紫藤,甚至书写,即便白天艳阳高照也会拉起窗帘点一盏灯,营造夜晚静谧的氛围,似乎非如此不可,灵魂才可安歇。

    日渐一日地害怕光、声音,灵魂总是惯于缩至一团。热爱于图书馆一排排灰暗的书架里徘徊。自从搬离市区,就失去了去省图的机会。图书馆足以让人留恋终生,许多资料均得益于此。老瞎子博尔赫斯一辈子没离开过图书馆,他是世界上最富足的人之一。

    似乎离开合肥的省图,我的精神状态一直出于下滑的态势,总是提不起一点精气神来,一日日地滑向某种深渊,有一段尚且不自知,等到某一天反省,羞愧得不容面对。到底是怎么了呢?离开图书馆,灵魂仿佛一下被抽离,渐渐失去了依傍,混混烈烈的一声,整个楼梯倒塌掉,都是废墟,我无以重建之力。每想至此,都很难过。

    也曾想辞掉工作,租居到省图边上,重新过起自由撰稿的生活,这样也意味着重回过去小城芜湖的生活。是倒退,还是前进?不得而知。

    有谁像我这样,为了一座图书馆而产生辞工的想法?

    这种美好的愿望到底被现实逼退——我不过是偶尔放纵一下幻想,宛如一条鱼偶尔从水底吐过泡,让整个身体酣畅地翻滚一次,得到一次短暂的舒展,自由的呼吸吐纳,也是一次自新。

    图书馆对于一个热爱读书的人,太重要了,仿佛一种依靠,给人归属感。图书馆也是一座城市的底气所在,始终有一种看不见的精神日夜流淌。

    对于芜湖路上的法国梧桐始终无感,比起南京的法梧来,我们芜湖路上的逊色了。南京的法梧高大粗壮,宛如一座座教堂穹顶,需要仰头正视,车一路开过去,宽阔而幽邃,仿佛得到一种洗礼。

    对于桐城路菜市那家姑嫂排挡至今记忆犹新。冬天,她们家鸭血粉丝煲不错,砂锅夹到桌上,依然咕咕咕冒热泡,粉丝晶莹剔透滑喉爽胃,一碗毕,通体妥帖,一并省略了准备晚餐的繁琐,回家直接抱一只热水袋上床夜读……

    除了小龙虾,合肥似乎找不见什么甘之如饴的小吃,比起芜湖来。

    我在芜湖居了十五年,若以饮食论,芜湖算得上一座比较宜居的小城。它的舒适簇新,得益于偏居江南的地理环境吧。

    合肥一直侉里侉气的,不精致。

    四

    合肥唯一的特色,体现在它的腊货上。

    婆婆是合肥土著。

    第一次到婆婆家作客,是冬天,被她家腊货的多样性惊呆。

    婆婆那时身体尚好,每年都要腌制可观的香肠。并非直接拿到菜场里去灌,先在家事先配好各色香料,参拌进肥瘦适宜的猪肉里,再拿去灌入肠衣。待晒干,清蒸出来,黄亮亮的,一刀切下,芳香遍野。那几年,几乎所有的食客去婆婆家作客,临别时都要带走些香肠。简直太好吃了。

    婆婆家的咸肉也地道。首先食材要好,选家养的黑猪,腌好,晒干,清蒸着吃。夹一片放在眼前,可以看见对桌的人影。咸肉腌成透明状,算是功成了。不比在芜湖,我家每年只腌几斤咸肉,略用来炒炒青蒜,应过景。

    婆婆家还腌捆蹄,这玩意儿,特别有嚼头。

    是来到合肥以后,才爱上咸鸭蒸黄豆这道菜的。有一种食材的香经过盐的发酵与阳光的爆嗮以后,更显深厚,不愧为冬令的一道下饭佳肴。去年,吃到一直咸野鸭,把它与黑豆一道蒸了,直抵珍馐。

    咸味也是独一味。每年,没少从婆婆家拿回各色咸货,计有香肠、咸肉、咸鸭、咸鹅,咸鱼等。一天略吃一点,一年就过去了。转头第二年冬天,再去搬回。

    婆婆身体大不如前了。最怀念她老人家曾经做的一道小菜。青皮萝卜买回,切成细条状,暴晒至干,后以五香大料粉拌之,入坛腌制。回味时,拿出,切丁,开水泡几小时,佐以生抽、麻油,入嘴,迸脆麻香。

    婆婆好几年没力气做这道小菜了。

    天晴,看见别家晒出青皮萝卜,闻着那股辣腥味,怅惘不已。

    而今,正值仲冬,气温骤降至零下,家家腌制腊货的好当口。我已经从各家阳台上看出端倪——那些琳琅的暗红色系的香肠、咸肉纷纷被晒出来,薄暮时分,透着残阳的余晖,像一个个抒情的动词,也是不停歇的火焰,让观看的人心头一暖。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无非一碗饭。饭上铺着一块咸肉,年深日久的浓香。那些热爱腌制腊货的人家,纷纷把自己投入到冰冷的冬季,独自温暖,咸鸭咸鹅身上布满盐霜,白漆漆的,好像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泡在雪里,一日日地照着阳光,所有的水分被沥干,最后成了一根板柴,划一根火柴,简直可以着火的干,收回家,一层一层码在坛子里,日后慢慢享用。

    我从不做这些咸东西,但一直喜欢观看,也格外喜爱闻一闻这些腊货发出的咸香。

    所有咸货中,数咸鸭胗的味道,为上乘,那份香是形容不出来的,唯有鼻腔独享,至尊至醇的香,可以连接到遥远的香,没有回头路的香,吃下就忘不了的香,自今年尾延续到来年头的香。小咸鱼适合蒸来吃,置于米饭上,大米的香与咸鱼的香汇合,就把味蕾的滋味抬升了几个档次,小咸鱼是非常有格的鱼,它的刺经过千锤百炼终于软下来,适当咀嚼几下,一点也不卡喉,合着米饭一起入了胃囊。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知道,冬天一定要吃腊货的,不然,冬天过得不是滋味。

    五

    合肥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最显著的变化,身体大不如前了,仿佛提前进入到暮年。晚餐喜爱喝粥,再吃半个馒头,临睡半杯奶,慢慢入睡,而深夜爬起疯狂书写的日子终究成了往事,不值重提。

    人是勉强不来身体的,无论你具备多强的韧性多严密的自制力,都会在身体面前败下阵来。这是最令人寒心的事情。人总归会在一种自然规律主动认输,然后学着接受它,与它更好地共处。

    就是这样,别无他法。

    家里存有许多年前老牌的《读书》《万象》《书城》……偶尔,打开柜子,这些属于一个人的时代秘密,无比怅惘地不见天日。而今,身处无纸化的互联网时代,有些微的不适应感,有时必须硬起头皮迎难而上,企图与这个火热的时代接轨,可总是力不从心——我热爱写信,热爱慢慢地抵达,热爱一些古老的早已被淘汰的生活方式……它们都不在了,留下我一人独自活在当下。

    单位里大多穿梭着80后、90后,比起他们的朝气蓬勃,我这个70后,真的老了,并非体现在身体表征上的衰老,而是观念上的滞后感,最突出的弱点——不大肯接触新事物并融入进去。有一回出差,一大桌人兴致勃勃相互摇微信确认对方,只有我一人没有这个玩意儿。最暮气的是我无动于衷,而不是奋起直追赶快加入到自媒体的潮流。

    感觉这个东西,不能让我依靠它,也没兴趣。当初的微博,还是同事帮忙注册的,主要是作者们纷纷抛弃了博客,一时找不着约稿途径。同事说,你必须注册一个微博,才能给他们发私信约稿。被逼无奈,为了工作,只有紧跟这个时代的洪流,注册微博。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一日日,洗脸照镜子,无比慌张,更不愿面对,简直吃惊:怎能如此衰老?精神上,一直拒绝与镜子里面的那个苍老的自己相认,和解——

    十年风霜全部印刻在脸上,双眼不再明亮,原先饱满紧绷的皮肤,终究抗不过地心引力,全部缴械松垮……望着如此老相,说难过都是勉强。这种感觉无以为人道,默然咽下。

    衰老是一记记耳光,打得人猝不及防,而岁月啊,光阴啊,依然缓缓如河,它们没有年纪,一生中都是青春扑面。

    经不住自问:我的衰老可配得起成长?衰老是线性结构,成长是螺旋形的。前者一扯即端,后者需要付出心力。一个人无论身处何种年龄段,都不能放弃求知欲,只有这种欲望的不断推动,他才不至于彻底放弃自己。

    在合肥的日夜里,我逐渐衰老,带着一颗始终热烈的心,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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