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我梦见了他。
一直想写点文字,纪念他,可是,几次动笔,均半途而废。有一段时间,我仍然习惯于寻找所谓的闪光点,寻找所谓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在他身上,我却暂时没有找到这些。我想,他是不是太普通了?可是,不为他写点什么,心里又纠结,总觉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写与不写,怎么写,就这样在内心深处僵持、冲撞。一晃几年过去了,忙忙碌碌中,我仍然无法忘记他。我发现是我自己的平庸与狭隘才无法动笔,才写不出他的精气神来。
从哪说起呢?
几年前的一天,无意中听到他已经过世的消息,非常震惊。怎么就走了呢?他喜欢喝酒,我一直说带两瓶酒去看他的,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愿望竟也落了空。一想到他的音容笑貌,我就想起自己童年的那些快乐,仿佛就在眼前。
他叫杨维君,比我父亲大几岁。1965年,他和我父亲一起从毫县(现为毫州市)农机厂调往990厂。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几千名工人中,只有他俩来自同一个单位。本是好朋友的他们,来到大别山深处的这家军工厂,自然是亲情加友情,好上加好了。
我喊他“杨叔”,后来听到许多单身职工都叫他“老杨头”,我再和别人说起他时,也称呼他“老杨头”了。这或许反映出那么多年轻人爱戴他的原因。老杨头长着一张圆脸,说话有点结巴,总是未语先笑。他的脾气非常好,憨厚、善良,乐于助人。所以,厂里认识他的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他的妻子孩子都在老家,不愿意离开故土,他就一直住着单身宿舍,和单身汉们住在一起,一直到工厂在20世纪90年代初搬迁进城,他才分到一小套房子。
山里的生活乏味单调,每到周末晚上,工会大多会放映露天电影,男女老少以及附近的村民都去看。我和老杨头常常在电影场遇到。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就让我去他家住,第二天,他再送我回家,在我家吃一顿饭,和我父亲聊聊天。我最乐意的就是去他家。
老杨头的宿舍在半山腰,是那种黄泥堆积的干打垒房。他的房间还住着另外一个年轻人,姓吴。我发现他似乎不怎么和吴说话,吴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他们即使说了也是客客气气的,感觉相隔一段距离,不像和隔壁的年轻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我曾经问起这个话题,老杨头悄悄告诉我,吴的家人都在香港,厂里特意将他安排和自己住一起,因为老杨头是一名老党员,他可以“照看”他一下。有一次,看过电影,我又随老杨头去了他家。正碰到吴在组装一辆新自行车,那是他的家人从香港寄给他的。吴很高兴,和我说了许多话。他的自行车零件把不大的房间占了一多半,弄得我们走路都得侧着身子。
住在老杨头家,可以接触到许多青工,他们的床头,总有几本书是我没有看过的,可以借来看。他们说的话,都是新鲜的内容。就连吵架骂人,都是别具一格,语言丰富。这对于我这个小学生,非常具有吸引力。
星期天早晨,老杨头会早早起床,在门前的空地上把炉子生着,熬稀饭,烙饼。他在宿舍周围的荒地上开辟了菜地,种了许多菜,还养了几只鸡。也奇怪,他养的老母鸡下的蛋多是双黄蛋。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见过双黄蛋。老杨头烙饼的时候,总会打进几个鸡蛋和在面里,碰到双黄蛋,他就会很高兴,大喊着让我去看,也喊邻居去看。他一边烙饼,一边洋洋得意地吹嘘:瞧这双黄蛋,美国总统也吃不到。他自得其乐,惹得众人也跟着乐,像说相声似的言来语往,将吃鸡蛋饼的快乐推到了极致。他烙好饼,总会给吴一个,吴推脱,他就会说,吃吧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说话一急更结巴,有年轻人就会故意在他面前学他,他也不生气,仍旧是笑眯眯的。有时候,他也会善意地拍年轻人一个巴掌,以示惩罚。但是,惩罚之后,众人却更乐了。老杨头笑的时候,皱纹更明显。他是圆脸,皱纹也跟着肌肉一起弯起来。他很快乐,看不出他的忧愁,总是那么乐呵呵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有愁云惨淡的时候。快乐会感染,我们也就跟着他一起快乐了。现在想起来,那是人生的豁达,生活的态度。
老杨头没有读过什么书,是靠学徒走出来的。他有时候去我家,就是让我父亲帮他代写家书。他笑称我父亲是“知识分子”。虽然那时候知识分子还是“臭老九”,在社会上并不吃香,但是“知识分子”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分明是羡慕、赞赏的意思。
老杨头是个锻工。原先我不懂,不知道锻工是干什么的,后来,去他的车间看了,才知道,锻工其实就是“打铁的”,和街上那些叮叮当当打铁的一样,只不过,老杨头打铁不用自己挥锤砸,锤是电动的,一按电钮,电锤就啪啪地往下落,劲头可大可小,铁锤可快可慢。老杨头用大铁钳固定着烧红的铁,在巨大的铁墩上翻转。看着那些烧红的铁在铁锤下像揉面一样容易,我跃跃欲试。但是,他始终不让我动手。对“安全第一”的要求,他丝毫不马虎。
因为老杨头是锻工,我家里用的勺子、锅铲、菜刀,种菜用的锄头、锹、镐,劈柴用的斧,砍柴割草用的刀、镰,等等,凡是能锻打的,都是他的杰作。他用那些边角废料,帮了我家大忙。不仅如此,许多家境不富裕的人家都有老杨头的这些“手艺”。
大多数的星期天,老杨头不是帮这家买煤球,就是帮那家盖厨房,谁家有重活、难活,谁家有困难,就会请他去。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有叫必到,总是笑呵呵的,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有一次,我家要盖厨房,父亲请老杨头帮忙上山割八茅草,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山上有一种带有锯齿的长叶子草,据说鲁班发明锯子就是被这草割破了手。我们拉着板车,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达一个叫小干涧的地方。那个山坡上,长满了八茅草。我们中午吃了自带的干粮,夕阳落下时,就往回赶。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又累又饿,板车越来越沉重。到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老杨头吃了点饭回家了,第二天还得上班。盖厨房时,老杨头自然又来帮忙。是那种简易厨房,用毛竹做柱、梁、椽,墙壁用破开的毛竹编织,里外糊上黄泥,屋顶先铺上油毛毡,再盖上八茅草,用铁丝捆实在就成了。当时的条件,厂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厨房。几年之后,有外国人要去参观附近的水库,我家的厨房恰巧盖在了路边,有人认为这样的厨房有辱国家的脸面,就动员我父亲拆除。我父亲坚决不同意,据理力争。那天晚上,厂里有关领导就坐在我家做工作,一直不走,直至深夜。他们争执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
我父亲舍不得拆房子,又不得不拆,便想了一招,把厨房墙上的泥敲掉,把四角墙边的几个柱子挖露出底,然后,在正屋旁边靠墙头的一处空地上,按厨房的原大尽寸,挖了埋房柱的深坑。父亲做完这些,便买了几包烟,找了附近正在干活的十几个山民来帮忙。那天我恰巧放学回家,见识了那个宏大的场面。众人一齐用力,硬是抬起了厨房,然后,步步移动,将厨房移位到了墙头的新位置。这样,外国人坐在小汽车上一闪而过,就看不到这间给国家丢脸的草棚了。
这间房子来之不易,命运多舛,所以,我一直记得它的模样。想想真是艰苦,军工厂的人就是住这样的房子,撑起了国家的脊梁。历史大概不会忘记。
那几年,我喜欢上了舞刀弄棒,想当英雄,非常渴望老杨头能给我打一把宝剑,做梦都想拥有一把剑。我把想法和他说了,他答应了。但是,我却迟迟见不到剑。见到他,我就追问,催促,他总是笑着找这借口那借口搪塞过去。终于,被我问急了,他郑重地拒绝了我。他说,你这半大小子,有了剑惹出事咋办?原来,他是担心我有了剑会惹祸。宝剑的梦彻底黄花菜了,我不甘心,便自己动手,将八号粗铁丝截成手掌那么长,然后将一头磨尖,另一头打个小孔,拴上一条红绸子,做成了飞镖。没有剑,我练飞镖,天天对着门前的那棵大梧桐树,将飞镖甩出去。一段时间后,由近及远,十几步之外我也能将飞镖扎进树里。梧桐树被我“练”得千孔百疮,我却乐此不疲,非常专注。有一次,老杨头来我家,我特意表演给他看,以示对他不给我铸剑的抗议。由飞镖我又爱上了弹弓,漫山遍野去找合适的树杈子,做了好几把弹弓,天天大清早打麻雀。那些站在树梢歌唱的麻雀,常常被我击中脑袋,一头栽下来。摸摸脑袋,骨头都是碎的。现在想想,真是罪过,但是那个时候,能给老师剃阴阳头的年代,打死几只小鸟,又何足挂齿呢?后来,一个同学弄来一把气枪,我如虎添翼,兴致更高,常常拎着一串麻雀回家。
工厂搬到省城之前,我已经在省城一家新闻单位工作了。那时,老杨头已经退休。有段时间,我经常星期天回父母家。盛夏的一天,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很像老杨头的人,穿着白背心,戴着草帽,拉着一板车蜂窝煤,低头吃力地前行。回家一打听,证实我看到的就是老杨头。原来,他的女儿顶替他进厂当了工人,他退休后就找了一个活,帮别人送煤,挣钱贴补家用。我听了,心里隐隐有点痛。那么热的天,已经退休的老人,还那么挥汗如雨,这个人竟然是老杨头,怎么不令人心痛?那天,我买了两瓶酒去看老杨头,可是老杨头不在家,大概还在外面忙。
后来,逢年过节,我去看父母时,就想着去看看老杨头,可是每次他都不在家。春节他肯定是回了老家,除了女儿,他的其他亲人仍然还在老家。我总也看不到他。时间,不知不觉就流走了,直到得知老杨头因病去世的消息。真的很遗憾,在老杨头生命的后几年,我一直没能见到他,这是我难以原谅自己的遗憾。
老杨头就是这么一个人,平凡,普通,太平凡,太普通,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普通的人,我却无法忘记他,有几次,我还梦见了他。行文至此,我突然这样想:一个人,如果能让另外一个人感到温暖,这个人就是好人。一辈子能做一个好人,就可以了。像老杨头——我梦见的那个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