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菩提
深秋的黎明,大漠里已经落霜了。村落小,八九户人家,丢在浩荡的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稍微走得远一些,回头看,就像一蓬骆驼草,黑糊糊的坨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简直不像个村子。白杨树啦,榆树啦,白日里那么高大的,这会儿全都不见,顶多也就是骆驼草的一枝茎叶。
东边隐隐有了蓝白的光,天穹看上去高而阔,星光渐渐淡去,模糊下去。爹说,天都麻麻亮了。地皮子上落了清霜,虽然看不清,但人的脚,毛驴的蹄子,黄牛的蹄子,马驹子的蹄子,踩在沙子路上,有一种踽踽的,金属一样的声音,硬拽拽的,是霜的声音。霜一落下来,沙子表皮就结冻了,干硬干硬,少了软塌塌的陷入的感觉。
霜似乎还在降,伸出手,空气冰凉冰凉的,能触摸到。天女散花,大概无花可散的时候,就顺便散一些清霜下凡尘来。而清冷带霜的空气,似乎也变硬了,有了棱角。絮乱的行走声音,撞击在硬拽拽的空气里,空气也被碰撞的一团杂乱吧。爹吭吭地干咳了几声,硬邦邦的声音敲击着空旷的沙滩。
天光似乎瞬间就白了,地面上灰蒙蒙的,还不是大亮。已经到了戈壁滩上。我家的灰毛驴突然亢奋起来,小蹄子得得得的,踩着碎石头上的白霜,声音格外清凉。它一路狂走,居然赶到车辆队的最前头了。我蜷缩在毛驴车上,裹着爹的羊皮袄子,缩着脖子。嘴倒是没闲着,啃着半块白面锅盔。锅盔你可能没见过,就是很大的硬饼,铁锅的锅盖那么大,又厚又硬。本来我家的锅盔都是黑面的,还掺了荞麦面,爹烙饼的手艺差,很不好吃。养牛知道牛脾气,为了拉这趟菜,爹特意烙了白面的饼。依着我的拧巴脾气,高兴了才会好好干活的。
我家的车子后面,跟着李家的黄骡子。虎子也蜷缩在车厢里,冻得瑟瑟发抖。不过,他的嘴虽然没有啃饼子,但也很忙的,不住嘴地责骂黄骡子懒,走不过灰毛驴。骂一会儿牲口,顺便也骂我一两句:刘花花呀,我看着,你这个刁样子怎么很像黄撮儿呀?
黄撮儿是滴答水村的一条大肥狗,脑门上挑着一撮黄毛。冬天的时候,脊背上竟然搭着一件破烂不堪的东西御寒。嘁,狗嘛,披什么大氅。每次我们路过,那条狗都不依不饶,狂追很久才刹住蹄子卷住尾巴,慢悠悠打道回府,讨厌得很。当然,我也忙,不想吵架,一心一意啃锅盔。
可是,我们也走得太快了。噢,不是,是灰毛驴黄骡子逞能走得太快了,把冯家的王家的牛车子远远撇下一截子。黄牛是天底下脾气最柔的动物,它们慢,磨叽,走个路回味悠长的,哪里知道世上还有个着急二字。爹从车辕上跳下来,停下驴车,和虎子爹凑在一起卷烟渣子,然后大口地吃烟,等着后面的牛车们。
远处元墩子已经依稀可辨了,看得见街道上空飞扬的尘土。靠着祁连山的元墩子本来不是街市,是汉朝设立的军事机构。那时候,汉朝和匈奴争夺河西,匈奴败走漠北,汉朝修建长城,元墩子是重要的军事部门,也是河西的重要驿站。岁月苍茫,于是慢慢变成街市。
路边的大叶白杨异常的高,枝桠伸到半天里去了。树叶几乎落光了,不过,枝梢还稀零不落举着几枚,黄黄绿绿的,都落了霜。太阳已经出来了,清晨稀薄黄亮的日光打在枯树上,有一种萧瑟忧郁的冷清。树上落满了麻雀,倏然间就齐声吵起来,叽叽喳喳,委实热闹。以为它们一直要这么摧枯拉朽的一路叫下去,谁知乱嚷嚷了一阵子,却扑啦啦一群都飞到大野里去了,一只都不剩下。还有一种羽毛灰麻的鸟,叫咕咕头鸟,一只爪子抓在树杈上,另一只缩在腹下,一声一声,啼叫得极为严肃认真,毫无活泼之意:咔儿,咕噜,咔儿,咕噜……
依循着沙子小路,拐过一个巨大的古烽火台,就到了元墩子的街上。街道边房屋的窗台上,竟然摆放着花盆,菊花的茎丝卷起来,卷起来,心花怒放该是说八九月的菊花吧,美得一塌糊涂。砂石路面起伏不平,一走一个水坑,毛驴车啦牛车啦都咣啷响一声,颠簸之极。街道上空尘土飞扬,店铺也不是很多,但总是显得拥挤不堪。牛车马车慢吞吞的磨叽在街道里,背着背篼,肩上搭着褡裢的路人在架子车的间隙里走动,年迈的老人弓着腰散步,都不急。也有骑着大青骡子的人,一阵风一样刮到街那边去了。
与戈壁滩的荒芜比起来,街市多么有人烟味道,热闹得甚至有些累赘繁琐。有人把东西扔在架子车上,噗咚,沉闷响着。商店里陈列的物品,门口敝旧的招牌,饭馆里的肉菜味道,连煤油味道都掺和着呢,缭绕在街道上空硬质的空气里。店铺的后面,升起来白杨树的树梢,依然飘挂着零星的叶子。
我们和街道只不过是碰袖之交,一刻也不停留的直接穿过。爹说,没钱使,逛街干什么哩。街道衔接着几条幽深的小巷,门紧挨着门,墙头上尚未枯黄的芨芨草飘摇着,墙下是一截矮矮的浓稠的阴影。零星的树木逐渐疏落,连影子也是疏落浅淡的,投射在沙地上,灰扑扑的,都不怎么看得清哩。
太阳已经很热了,日光穿透尘土飞扬的空气跌落下来,火辣辣的很呛人。街道尽头,远远的耸立着古长城,尽管几千年了,但那黄土的颜色却是澄澈而干净,那样的清亮。还有烽火墩,堡垒一样,依然坚不可摧的样子耸立在大地之上。天空那样的高,蓝得几乎要渗出来水分。广袤的天穹之下,是苍茫大地,而日光似乎膨胀起来,灼灼的快要燃烧。近处的戈壁滩,远处的祁连山,层次分明,颜色浓淡有序,像水墨山水,老辣纷披。
灰毛驴走乏了,蹄子疲软下来,楚踏,楚踏。黄牛还是那样,拖着粗陋的牛车咣叽,咣叽。终于走到一处浓密的槐树林下,车马都歇下来。爹说,丫头,农场到了呀,你看——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菜地,地里泛着蓝绿的颜色,稍微有点儿灰白。这种颜色喧哗着潮水一样漫过去,一直都到天际了,真个儿撼人。细细再看,满地皆是深绿中透出青白的卷心包菜,浑圆,结实。一个菜球,怎么也有铁锅一样大,饱满鼓胀。卷心包菜的根很短,披散开的菜叶,肥厚,蓝绿色,莲花一样,层层重叠,托举着肥大的菜球。披散着没有包起来的菜叶,颜色是深深地蓝绿色,叶尖稍微带点儿寡白。
大人们都坐在树下,拿出来扁扁的军绿色水壶,喝着凉茶,吃锅盔,风尘仆仆的一脸疲惫。然后,卷了烟渣子,吃一阵烟。冯家爷吃得还是烟锅子,梆梆的在鞋底上敲着磕掉烟灰。远远的,农场里有人过来了,大人们都围上去,一脸谄媚讨好。爹的衣袋里还藏着半盒纸烟,挤压得皱皱巴巴。他抽出变了形的纸烟,谦卑地笑着,给人家递烟。事情很顺利,大人们回头来,愉快的拿走架子车上的背篼,镰刀,绳索,说笑着进到菜地里去了。爹叮咛我说,丫头,看着车子,给驴喂好草,回去时它得出大力气呢。
粮草粮草,人要吃,牲口也得吃。我们这帮看车的小孩子,就从架子车上拿下来铡好的苜蓿草,喂牲口。等它们吃一阵子,又要饮水。每家都捎着一只大塑料桶子,清水倒在水瓢里,伸到牲口们的嘴下。出一趟门,半个家的东西都拉上了。
爹个子大,力气也大,干活顶扎实了。他们把摘下来的卷心包菜搁在大筐里,两个人合力抬着,送到地头上,交给人家。他们的身后,留下一地披散的菜叶。卷心包菜的菜球起走了,剩下菜梗上几片披散的老菜叶子,不能层层包裹卷上去包心的那种。这些粗陋的老菜叶子,不能摘下来,要连同菜梗一起铲下来,装在背篓里,背到地头去过秤,一斤两分钱。若是白干的活多了,又遇上仁慈心肠的人,就会一分五厘卖给我们。有一年一分钱都买过哩。背篓很重,他们把衣裳搭在肩头,这样绳子就勒不疼骨头了。
我们是来买这些老菜叶子的。至于起菜的活儿,自然是白干的。你不走铲走菜球,哪来的老菜叶子呢。漂亮鲜嫩的卷心菜球,我们能买得起嘛,只是看看都很有眼福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的车子上都装满了鼓尖的一车菜梗菜叶子,巍巍颤颤的,绳子仔细捆扎好了,路上颠簸,不可丢了一片。小孩们都坐在车辕上驾辕,路远,也跑不动。大人们是要一路走回去的。
我们仍旧吃喝饱了,给牲口们饮了水,打道回府。大人们从衣袋里打凑出一毛两毛买菜剩下的零钞来,盘算一番。路过元墩子街道的时候,必须要停一下,在一家商店门前吆喝住车子。塑料桶里的清水牲口们吃完了,空着的桶子拿来打酱油。酱油也不贵,两三块钱,就能打大半桶,足够吃一年。稠浓的酱油有一股粮食的味道,闻起来舒服香浓。有个营业员,长发垂覆在肩上,目光淡淡的慵懒,模样儿可人。
走出街道,拐过古烽火台,天光已经暗下来。路是熟路,就算在戈壁滩上,依然迷不了路,老马识途嘛,每头牲口都准确的记得回家的路。打头的黄骡子亮起马灯,一路走,一路晃荡。一豆火苗跳跃在旷野里,风吹来,呼呼的。大漠里的风也是硬质的,并不软和。黄牛的脖铃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虽说细,却很醇厚。稀疏,却一声跟着一声传递。空气愈来愈凉,又在落霜,我们似乎撞入薄壳一样的荒芜里,撞得稠密的空气絮乱起来,一窝一窝碎裂。
这样的旷野里,没有野狐出没,也有野鬼吧?很远处一团火跳跃了几下,飘过来一种啾啊,啾啊的声音,真个儿教人惊悚,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仿佛觉得一种看不见的幽暗的东西逼近,连气息都能感觉到,雾气一样在身边弥散,窥视。大人们又点亮几盏马灯,大声咳嗽着,彼此喊着名字,吆喝着牲口壮胆。其实牲口也是害怕的,我家灰毛驴的脊梁一直在昏暗的光线里簌簌发抖。我们被一层一层的寒冷和恐惧围住,似乎不是在走直线,是原地转圈圈一样。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回家的路。不过,牲口不这么想,它们蹄子底下有分寸,晓得路是直线的,大漠里不需绕弯。
多年后想起来,那种漆黑,枯寒而萧索,那种沙漠里特有的硬质的迷糊气场,好像也觉得并不可怕,也没有仓皇逃归的感觉。大概是爹在身边的缘故吧。
拉运回家的老菜叶子,铺了一院子,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晒着。切掉菜梗,剔除变黄的。芨芨草扎的刷子,刷去菜叶子上的虫子啦虫子粪啦什么的,清水里淘洗过,投进沸腾的铁锅里。我们叫炸菜。菜叶子太老太厚,不煮一下能嚼动嘛。沸水里捞出来的菜叶子软塌塌的,放在案板上,沥干,一层一层铺在大缸里,撒上青盐,辣面子,压上牛大的石头,捂着。
整个冬天,就要靠这缸酸菜下饭呢。一直吃到开春,地里的苜蓿芽儿冒出来,才能替换一下。
去年冬天胃痛,晚间做梦,一直在嚼老酸菜,又硬又厚,嚼得牙巴骨酸,多么难吃。也梦见嚼苜蓿,大口大口,没什么香味,木渣子一样。醒来,胃里酸水直泛。大概是从前粗糙的日子,磨损了胃和光阴。只不过,很少梦见我爹了。毕竟,他离开我也二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光里,就算梦,也要疲惫的。
一瓜一世界
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扑到了公路上,场面颇为疯狂。路面上尽是石子儿,枣儿大的,鸡蛋大的,苹果大的,挤了满满一路,堆砌成简单的乡村公路。自行车轱辘磕绊在石子上,咔嚓嚓乱响着,越快颠得越响。男生们亢奋之极,弓着腰狂蹬自行车,嘴里吼吼叫喊着,土匪似的。穿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有老人惊叹:呱呱吆!一群半大的学生娃子,牦牛出圈了一样!
疾驰了几里地,速度明显变慢,乌鸦们慢慢散开了,路上像撒了一把豆子。哐当声也柔和了,不那么刺耳。有个女生的自行车链条断了,停下来,汇聚起一簇人,收拾车子。有人陆续经过,一脸同情地看着坏掉的车子。
秋天的天空,高而深邃。谁知走到半路,却突然变阴,丝丝缕缕下起毛毛雨。寒气弥漫过来,真个儿冷。脖子里钻进去雨点,冷得忍不住打颤。路边是几个人合抱的粗大槐树,繁密的枝叶挡着雨丝,树下尚且留着一坨干燥,看上去白寡寡的,和远处大野的黄绿,近处村庄的黑厚,有了鲜明的对比。我是个偷懒的人,极想把车子停到树下,鸟儿一样缩着脖子避避雨。可是,也不行啊,这儿离着农场远着呢,若是掉队,一定会迷路走丢的。
路上是一大片哐啷声,大地上弥漫着细雨飒飒声,两种声音掺和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情调。路边零落的村庄,庄稼田里色泽清美的糜子谷子,都模糊起来,雾气白花花的,灰蒙蒙的,从大野里慢吞吞弥漫开来。经过干涸的河滩,又穿过一段沙子路,遇见一座石桥。桥那边,是泛着水光的柏油马路,离着农场不远了,我们居然又吼吼狂叫起来,好像不是来干活的,是来打劫的一样兴奋。老师和校长堵在桥上,压住头,不让极度兴奋的男生们一路狂奔。他们嘶哑地喊着,压住头,后面的娃们跟上来,快点跟上来……
压了一阵子,几乎也都跟上来了,一路浩浩荡荡,往农场疾驰。在雨水浸漫的柏油马路上飙车,简直千年等一回的美事,一个个都打了鸡血似的发狂。有人骑翻了车子,人和车子都远远摔出去一截子,哐哧大响一声,是自行车。咚,沉闷响一声,是骑手。谁知,骑手却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车,身上泥水淌着,嘴里还在呕啊呕啊吼叫。校长对我们群魔乱舞的样子不忍心看下去,骂道,瞧瞧这些放出笼子的狼娃子们,没见过个世面。
校长就是喜欢动不动把学生娃们骂一下的人。不过,他的责骂,似乎又是掺杂着疼爱的成分,并不是真的骂人,说不定都是表扬哩。干个活激动成那个样子,我以为现在的孩子们真是难以理解。
那个时候,马路上几乎很难找到汽车,似乎专门是修给自行车的,这才更加叫人高兴呢。
到达农场的时候,雨丝细得几乎透明看不见了。不过,冷风凉飕飕的,往潮湿的衣裳里钻,几乎钻到骨头里去了。风一吹来,打个冷颤。再吹,再打一个。不过,无论多冷,都不能阻止我们的热情。我们很难有机会走出家门,每年只有勤工俭学的机会,才可以到农场来开开眼界,怎么舍得抱怨呢。
这个农产是专门种打瓜的,跟我小时去过的卷心包菜的那个农场还远着呢。具体多远,也不清楚,总之不怎么近哩。农场的大门,竟然有些堂皇的气派,堂皇得真是叫人忐忑不安。我们乡下,哪有这样的阔气的门。路边有着巨大的榆树,老得几乎都要成精了,树皮那样的粗陋难看。高高的树枝上挂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纸条,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看上去柔和,像梦里一样。还有几棵苹果树,枝条上缀满累累的青苹果,飘来丝丝缕缕的清香,真个儿馋人。我们的班主任煞有其事的啰嗦着,不要偷吃人家的果子。至于打瓜,可尽着肚子吃,不过,瓜子儿不许咽下去。他是个喜欢啰嗦的人。
农场的瓜地,远得一眼哪里能看到边际呢。瓜地尽头,依然是瓜地。大地之上,万物枯荣。还没有落霜呢,打瓜秧并没有枯萎,还是黄绿的色泽,只是瓜秧梢头有一点儿枯,卷起一丝褐色来。瓜蔓铺了一地,像一张巨大的绿色的网。蹲下去看,一地打瓜泡泡一样冒在瓜秧下,那样的繁密,令人震撼。打瓜不会长到斗大,顶多砂锅子大罢了,憨呆,慵懒,麻啦啦挤满一地。圆而饱满,色泽青绿,浅绿的底子,深绿色条纹,恨不能教人连着皮啃一口。
这打瓜,本来是西域的。很早的时候,契丹破回纥,得到西瓜种子,自五代时最先传入我们河西,后来南北大地皆有。爹说,种的时候,要先挖一个窝儿,瓜子尖朝下插入泥土里,再用牛粪覆盖,最上面撒一层沙土。不过,农场的瓜地一望无际,估计没这么多牛来贡献牛粪,可能连草木灰都没有,直接种的吧。
班长也很煞有其事,站在地头,划分地垄,自有一种神气的派头儿。六个人挖一垄,自带的筛子。他的脸比较长,也很白,有点腻的那种。身子也细长,稍微有点勾背,像一根吊着的苦瓜。他说,挖出来的瓜子儿不许偷嗑,倒进地头的大筛子里。嘁,那些瓜子儿又滑又湿,谁稀罕嗑呢。班长就是喜欢动不动逞个能,眼神偷偷瞄一下他暗恋的女孩罢了,有什么能耐。真讨厌。
那时节,才读初中,也算小,一天最主要的事情便是两三个铁杆杆凑在一起,嘀咕着骂骂不喜欢的老师,捣捣班长的闲话,乐趣无穷。
打瓜摘下来,一拳头砸开,露出来淡黄的瓜瓤,也有浅粉的瓜瓤,颜色都不深,淡淡的,似有似无。也有白纯白的,都挺漂亮。瓜瓤里,镶嵌着黑色饱满的大板瓜子,乌黑发亮,一粒一粒,尊贵的样子。小心抠出来瓜子,放在筛子里,沥干瓜汁,交送到地头的大筛子里即可。
一群乌鸦落下来一般,我们黑压压的一头扎进地里,纷纷挥拳砸开打瓜,并不管瓜子儿,先是吃一阵子瓜瓤,虽然打瓜瓤比不得西瓜沙甜。瓜皮薄薄的,肉厚,味道醇,些微有点儿酸,有点儿清甜,瓜瓤有点柔韧,嚼着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清淡爽口。校长又站在地头数落着:瞧瞧吧,这群猴儿,又砸又吃,鬼子进村了似的。
他的话可是很没天理啊,从猴子进化到鬼子,不过一瞬,中间连山顶洞人都不曾过度,哪有这么快哩。
吃够了,才慢吞吞儿挖瓜子。打瓜砸开最好,若是拿刀切的话,会切碎漂亮的黑大板。但是,就算是一身牛犊子一样好力气的男生,砸上一阵子,拳头也疼。最好的办法是用刀划破瓜皮,抱起打瓜在石头上磕开,黑大板瓜籽好好的不受损。打瓜裂成两瓣瓜碗后,从瓜瓤里挖出来黑大板,不能粗心留下一两粒。
种打瓜很辛苦,浇水,捋秧,打叉,传粉,最后收获的时候一定要操心好了,一粒也不剩。班主任站在地埂子上,啰嗦着这些话,走来走去,和农场的人说笑,他的嘴可真忙。有时候他被地垄上的瓜秧绊一个趔趄,我们哄笑,极为开心,嘁嘁喳喳麻雀窝里捣了一杆子似的。
我们组有个男生砸瓜很厉害。一掌劈下,瓜裂成两瓣。一掌拍下,瓜碎成粉齑。三根指头戳下去稍微一磕,瓜裂成几牙儿。不过,他总是红杏出墙,跑到别的组砸去了。组长喊不回来,就派遣两个壮汉去把他绑架回来。还有个女生,双颊红通通的,头发上沾着细雨,一绺儿贴在前额,却挥着一截短棒,一棒子能捶开两个打瓜,手艺娴熟优雅,打棒球一样。也有高手,带了鞭子来,在空中响亮地撇一下,鞭梢掠过,瓜打着转转一分为二。也有用树枝抽的,瓦片砍的,膝盖顶的,乱嚷嚷的好不热闹。打瓜打瓜,大概就是挨打的瓜,多么可怜。
有一年,学校揽下了一地老秧打瓜。头茬子好瓜已经摘走,剩下二茬长起来的打瓜。老秧打瓜拴在残败的瓜秧上,蔫蔫的。已经落了霜,瓜秧枯萎干瘪。砸开打瓜,瓜瓤柔筋筋的,没味道,大板瓜子也不怎么饱满。我们把打瓜摘下来,放在筛子里,抬水的杠子捣碎打瓜,剔除瓜皮瓜瓤,留下瓜子儿交差,速度竟然快了很多。有人捣鬼使坏,几个人合着把调皮的男生抬起来,扔到一大堆稀糊糊瓜皮瓜瓤里,看他挣扎着爬出来,笑得人肚子疼。
现在,那样清清爽爽的快乐时光,竟然再也找寻不到了。若说吃苦,也是有的。但那样干净纯明的快乐,只在年少的时候才有。有时候在梦里,还在枯寒的清晨赶着毛驴车,还在斜风细雨里挖打瓜,还在打闹嬉笑,一直笑到醒来才罢休。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决定一生是否硬朗的,仍然是年少时候的光阴。阴晴也有,草木也有,快乐也有,日子的寒仓也有,才能共同喂养出漫漫人生筋骨的硬朗和心灵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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