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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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十年没回家过年的我哥,因为结婚的事儿,这年冬天到底还是回来了。我奶奶听到说话声,老远就对我妈说:

    “昨儿个我看见灶窝里的柴火开的全是花儿,爆了又结,结了又爆,早上起来门口又挂着那么大的一个蜘蛛,就知道有亲人来。这不,果然我们朱中就回来了。”

    我奶奶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听见我们屋里有了说话声,提着半篮子白薯就从三治田边转出来。我爷爷在背后吼得狗毛直荡,也没拽住她的脚。隔老远,她就笑眯眯地递过来几个白薯,说:“朱中回来啦。吃吧,快立春了,再过些天就吃不上了。”说着她都倒了出来。我妈说:“我们自己也有啊,你们自己吃吧。”我奶奶说:“我们年纪大了,吃得了多少?一个洋芋就够一餐饭。倒是你爷爷,一餐就能吃四个粑粑。他这人是贱命,就爱吃这个,说是吃别的腿上就没劲。”我妈双手一拍,站起来说:“前两天给您拿的粑粑吃完没?家里还有好多呢。你把篮子给我,再拿些罢。”我奶奶说:“朱中又回来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打一回也不容易。”我妈还是把篮子抢了过去。说起人事无常来,我奶奶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杨纯田的死。她坐在堂屋里揩了一把眼泪声情并茂地讲开了。

    “你知不知道你寄爷杨纯田死了?”

    “杨家寄爷死了?”我哥有点不知所措。他沉默着,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了。为此,我爸还训斥过他,说他于情于理当时都应该多问几句,没想到我哥却戗了我爸一句。

    “多问两句能怎么样?人死了还能怎样?”我哥有点语无伦次了。

    年前的十几天,我哥去每一个亲戚家串门,出门前总是要收拾一番,光皮鞋就要擦上半天。

    杀完年猪,推了豆腐,做好甜酒,就要过新的一年了。过年那天中午,我妈正在给猪喂食。我哥无所事事地走到旁边,说,年年喂这么多猪不划算,还不如称肉。我妈说,要是自己不喂猪,一头猪好几千块呢,天天称新鲜肉,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我哥不再说话。我妈对着嗷嗷直叫的猪儿说:“吃水长油,吃草长肉。日长千斤,夜长八百,听话了,还有包谷黄豆。”

    团年的炮火陆陆续续响了起来。我妈抱怨我爸,说,朱老八你熬的是龙肉啊,都这么久了还没熬熟?我爸蹲在那里洗海带没朝理我妈。我妈屋团屋转扫了半天落叶和柴渣,捶着背对我哥说:“朱中你去送亮吧。这么多年了,还记得祖坟在哪里吗?一定要在祖坟前多作两个揖,诚心许愿,让祖公佬保佑你平平安安发大财。”

    我哥扛着一箱炮火去了杨纯田的坟前。我那不懂事的弟弟朱北也好奇地跑去看个没完。震耳欲聋的炮火把坟后的鸟雀吓得仓皇而逃。我哥点燃纸烛,在坟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说,寄爷,您寄儿我给您磕头了,您要吃什么,自己同来啊,寄爷。可能想到了伤心处,他还抹了抹眼睛。坟前倒满了酒,风吹过来,不一会儿就结成了晃眼的冰凌。

    纸钱被一阵风刮得飞了起来,我哥跳起来说,狗日的,还有野鬼来抢钱了。

    刚念小学三年级的堂弟朱北说,大哥你怎么这么迷信啊,明明是风,怎么就说是鬼呢?

    我哥说,你卵大一个,晓得个卵!

    我弟弟没接他的话,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坟说:

    “大哥,你看看人家的坟才好看呢,那么大,水泥砖都是从镇上拖来的。”

    路过那座新坟时,我哥朱中还专门跑过去打量了半天,朱北站在新坟前有点害怕。扯着朱中的衣服直喊赶快走。我哥念着碑上的字,念完了别人的家族,还对朱北说,朱北,打个赌吧,你把这些字认全了我给你一百块钱。

    我十一岁的堂弟朱北说,大哥,别人的祖坟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有钱给你寄爷也立一座。你要是那么有钱就应该给我们的祖坟都立上一块碑。

    “你狗屁都不晓得,立碑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个家族的大事。你以为有钱就什么都办得到?”我哥前言不搭后语,似乎还没过足嘴瘾,但朱北踢着田里的土块,根本就没听进去。

    刚走到岔路口,我哥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杨祖献。说是牌桌都支起来了,炭火也准备好了,三个角色就差一腿了。我哥说:

    “打牌有什么意思!天气这么好,要不把你家的狗带上去山里赶一仗吧?我都好多年没有吃到正儿八经的野猪肉了。”

    但真正等到年夜饭吃到野猪肉时,朱中却没有什么胃口了。他好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对于眼前的鸡鸭鱼肉,提不起丝毫兴趣。我爸抿了一口酒,笑着对我哥说:

    “屋里的伙食就只能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就将就点,凑合着吃吧。等过两天看杨祖献能不能套到什么麂子肉。最近他真是走财运,光年前就套了三头上百斤重的野猪。”

    我哥没喝酒,却把我弟朱北在祖坟前送亮时许的一个愿望抖搂了出来。朱北跪在坟前说是希望他爸爸别再赌牌了。人人都在笑朱北,说这个朱北真是懂事了。我奶奶还说,你们两兄弟倒是都从林子里拱出来了,你叔叔啊,他要是改掉他那个赌博的毛病,可能日子早就过得很好了,你看看他们过年也不回来,可怜的孩子就这样不管不问地撂在屋里。想想真是让人心寒。

    我哥说,年轻人的事,你们老年人着急也没有用。你们自己平时少搞点工夫,搞不动了,自然而然有人会管你们。别像我寄爷,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什么福都没享上。

    “那多不好意思。自己做得动,还要吃儿女们现成的,你要我们这些老家伙脸往哪里放啊。”

    我哥打了个酒嗝,想说什么,却去夹了块骨头。啃完骨头,他又端起了酒碗,含混不清地说,来,一起喝一下吧。话刚落音,一只通体绿亮的蚂蚱就飞到他的胳膊上。他用手弹了弹,没想到那东西绕了一圈又飞了回来。谁也不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我妈说:

    “你看看,你们这么多年也不回来,那些祖公佬儿都在想你们呢!”

    年岁渐大,我妈和我爸一样,对人世充满了敬畏之情,认为这些虫子都是老人转世投胎后的精灵。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这个比我还小的女人,有点妖娆,但也还算正经,她是那么崇拜地看着我哥,好像我哥那里就是她的世界中心了。我突然发现,我那刚过门的小嫂嫂,脸色白净,鼻梁处的几颗雀斑和杨小朵的一模一样,浅灰中洇出点暗色。我妈不停地给人夹菜,忙个不停。几杯啤酒下来,我哥讲白话的兴致就刹不住了,那些城市的见闻在饭桌上慢慢氤氲开来,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半天回不过神。南方的生活如此复杂险恶,我爸我妈渐渐生出了些担心。我妈再次提起了神灵的事情,说起村里人的生死,一屋老少,都绕在那些无法解释的故事里,感慨莫名。那些热气腾腾的声音被我的眼睛推得很远,很远。我空空的耳朵里,只有对面山上树木被积雪压断的声响,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绵延不绝,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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