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眼,看见了主母微愠的目光。
自主母嫁到叶家以后,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经常和大伙儿有说有笑,没有外人的时候规矩都不大讲究。
可是……,她终归还是主母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呢?这几天怎么就得意忘形了呢?
红玉突然意识到犯了一个大错,————因为主母的随和可亲,就忘了她的身份,忘了自己应该恪守的规矩,做丫头的岂敢在主母面前露出委屈?岂不是再打主母的脸?要是惹得主母真心着恼,那以后……
想着那条自己期望已久的荣耀之路,不觉倏然一惊。
而且,二爷好像根本就没出来。
————还在里面!
“二奶奶您别生气。”红玉这一下子跪得干脆利落,朝着顾莲连连磕头,“是婢子一时猪油蒙了心,说话不知情重。”又朝佟春儿磕头,“佟姑娘,你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佟春儿有些慌张,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出去吧。”顾莲不耐挥手,不过看着佟春儿也没多少兴趣,淡淡微笑,“我没有约束好屋里的丫头,让佟姑娘见笑了。”揉了揉肩膀,做出微微疲乏的样子。
佟春儿赶忙站了起来,“二表嫂累了,我改天再来找二表嫂说话。”
————反应十分机敏,并不像表露出来的那样见识短浅。
顾莲心里觉得怪怪的,颔首道:“让翠微送你。”
看着佟春儿那小心翼翼的神色,看着翠微的背影,再想到红玉这几天的异样,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下子却抓不住痕迹。
叶东海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顾莲的视线,停在扫过佟春儿“遗忘”的两双鞋子,再想起之前的一些事情,心内泛起一阵涟漪。
“还在为红玉生气呢?”
顾莲只是恍惚出神,没言语。
叶东海在她旁边坐下,皱眉道:“我经常都不在家待着,不知道红玉如今胆子这么大了,连你的话也不打听。”他道:“反正她的年纪也不小了,你要看着不耐烦,早点配个人打发了事。”
顾莲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眉目。
眼下不是琢磨丫头的时候,收回心思,朝着丈夫笑道:“我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接着丈夫的话,“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替红玉留心便是。”
—————杀鸡儆猴,也让自己的耳根子清静一点。
晚上睡觉的时候,顾莲暂时把白天的事情压下,把头枕在丈夫的臂弯里,感受着熟悉的温暖,随口问了一句,“二爷……,幽州远吗?要几天的路程?”
“挺远的。”叶东海答道:“来回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吧。”
“嗯。”顾莲又道:“不知道徐家准备的怎么样了?但愿顺利,你跟后头也要少吃一点苦头。”继而一笑,“不过徐家现在有三十万兵马?这么多人,打一个幽州应该不难吧。”
叶东海目光一跳,妻子似乎对徐家很有信心。
————不自觉的想到了徐离。
目光落在妻子娟秀甜美的面庞上,她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好似鸦翅一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青色阴影。
眉目分明、莹白如玉,美得好似画里的人一样不真实。
这样宛若天上明月一般的女子,做了自己的妻子。
看着她身上的西番莲纹浅紫纱衣,上面金光闪闪的织锦暗线,还有手上绿得好似要滴下来的翡翠手镯,耳朵间美艳如血的珊瑚珠子。
自己能给她的,就是这些看起来华美的身外物了。
————终究是做不得徐离那样的少年英雄,一方豪杰的。
人人都说自己脾气好,可是谁也不知道,其实自己的性子是最要强不过的。
当初大堂哥死了,人人都以为叶家要垮了,叶家商号要倒闭了。自己给那些大掌柜们赔尽笑脸,各种许诺,各种安抚,方才勉强稳住人心。然后四处奔波争走,白天黑夜脑子都没停下,硬是憋着一口气,把叶家的商号给撑了起来。
旁人都瞧不起商贾之流,自己便要娶了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为妻!
可是人娶回来了,心里却有不安。
有徐离做对比,妻子嫁给一介商户很难不委屈吧。
叶东海心里说不出的复杂难言,“莲娘……”叫醒了妻子,看着那双流光潋滟的明眸,“终有一天……,我会叫那些嘲笑你下嫁商户的人,都俯首跟前看你的脸色,让那些笑话你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顾莲满心讶然。
无缘无故的,丈夫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自己……,不过是提了一下幽州的事,也是希望他平安而已,难不成就让他想到了徐离?也太过敏感了吧。
叶东海捉了那柔软的手,放在心口,“莲娘,你相信我。”
顾莲见他神色郑重,一脸赤诚。
眼睛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那种感觉,自己是懂得的。
前世高中的时候,为了心里暗恋的人,发奋读书、挑灯夜战,发誓要跟他考进同一所学校,那个时候自己是绝对的认真,和满心虔诚。
自己郑重的去告白。
可是那个人却说,“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了。”
自己那一颗年少的赤子之心,澄澈干净、透明无暇,小心翼翼的捧到别人面前,却被对方随手打翻碎了一地。
顾莲不知道丈夫的心意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环绕之中,两个人又能走到哪一步,最后又是如何。
但是此刻,却不忍心把那颗少年的心给碰碎。
看着那灼灼的目光微笑,“嗯,我相信你。”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浅浅笑道:“到时候……,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羡慕我、嫉妒我,嫁了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君。”
叶东海悬着的心暂时落下,展颜笑了。
次日醒来,叶东海一大早就出去了。
顾莲叫了李妈妈进来,交待道:“这几天,要是佟春儿再过来找我说话,就说我不舒服睡下了。”
————想给叶东海做妾的心意何其明显?自己懒得应付。
又指了角落里的那两双鞋子,蹙眉道:“妈妈拿下去,找个不用的箱子放起来。”扔了客人的东西总是不好,回头再生是非。
李妈妈一脸郑重,“奶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拦着她。”
于是佟春儿再次过来时,便被李妈妈直言告知,“二爷要走了,正要和二奶奶多说说话,等闲不让人进去打扰。”对于佟春儿的厚颜无耻,实在厌烦至极,“佟姑娘要是想找二奶奶,不妨过几天再来。”
佟春儿面色羞赧的去了。
又一天摸了过来,被红玉堵在二房小院的大门口。
“佟姑娘。”红玉笑容讥讽,“又给我们二奶奶做了什么好东西?二奶奶刚歇下,把东西给我替你转交吧。”
佟春儿涨红了脸,咬牙递过去一个包袱,“我做了一双虎头鞋……”
“佟姑娘……”红玉声音悠长,带着掩不住的鄙夷,“我说……,做鞋做袜的,原本是我们丫头份内的事,你好歹是大太太的‘亲戚’,又何必自甘下贱?!好好儿的姑娘不做,还喜欢做丫头不成!”
一甩脸,拿了那双鞋子扭头而去。
佟春儿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咬着嘴唇颤抖。
————自己也不想下贱!
可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叔伯、兄弟姐妹,有被水淹死的,有饿死的,有染上瘟疫死的,还有找不着的。母亲带着自己和幼弟出去逃荒,一路走,一路饿,眼看就要生生的被饿死,于是三个烧饼就把自己卖了人。
那人逼着自己去卖唱也罢了,原是为了一口饭吃,平时还又打又骂,还……,跟去的当天晚上,就把自己粗暴的给糟蹋了。
一个残花败柳,哪里还敢奢望去外头做平头夫妻?
便是一时瞒住了人,回头新婚之夜,丈夫发现自己已非完璧之身,那还不把自己给生生的打死啊?!
叶家富贵,往后只想过几天好日子。
叶二爷年少俊俏、温柔多情,自己不敢跟那天仙似的二奶奶争宠,可是她都已经怀孕了,终归都是需要一个通房丫头的。
于是做出一副又蠢又笨、又土又俗的样子,不正是主母们喜欢的姨娘吗?难道不比红玉那种伶俐的丫头,更让主母放心?为什么她还是容不下?!
“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天上一道闪电划过!乌云越来越浓密了,拼命的挤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空气里说不出的窒息。
不一会儿,便“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佟春儿站在抄手游廊上,听得墙外有人跳脚“他娘的!怎么突然就下雨了?!”是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自己已经让二奶奶戒备防范,没有机会了。
继续再等下去,就算大太太真的记得给自己做媒,也不知道嫁给哪个贫寒小子,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不行……,那些绝望的贫寒自己早就受够了。
若是没到过叶家,没见过富贵也罢了。
见过、吃过、穿过、用过,佟春儿是宁死都不想出去的,不到最后……,怎么着都要再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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