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用她穿来的爸爸那件特别宽大的老羊皮军大衣,紧紧地把娜达莎和我搂在怀里,还不时用手揉揉我们的脸,唯恐越来越冷的江风吹在我们身上,冻伤了我们。
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落在巴什卡身上,慢慢地,巴什卡变成了雪人,很像很像我们曾在小铺前堆起的那个雪人。我想起那时巴什卡说过的话,今晚恰好是圣诞夜,这巴什卡雪人是不是也会走遍大地河流,走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走到荒凉的黑龙江人海口,找到她的瓦洛佳,她的尼娜,找到她亲爱的老伊万……
看过那则公证处的公告,我迟疑良久,终于拿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公证处办公室。我告诉公证员,我当年是巴什卡一家的朋友,但失去联络多年。如果有巴什卡的继承人与他们联系。请通知我一声,我很想见见巴什卡的后人。公证员郑重地应允了。此后。我天天期待着公证处的来电,但日复一日,杳无声息。
当年,老伊万离开人世后不到半年,我们家就搬离了哈尔滨。爸爸调到大西北兰州去工作。妈妈的工作也随着调动了。我们动身那天。巴什卡锁上了小铺的门,和娜达莎一起来到火车站月台,为我们送行。
火车就要开动了,巴什卡与妈妈爸爸和我一一拥抱告别。娜达莎来到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我也同样大胆地敞开怀抱,与娜达莎拥抱在一起。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拥抱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身边退隐了,融化了,消失了……
离开哈尔滨后,我曾多次寄信给娜达莎,开始时寄往俄侨一小,后来寄往沙曼街37号,都没有回音。到最后几年,我还试着往没有街牌号码的巴什卡小铺寄过信,但同样如石沉大海。
就这样一直到1963年,我考大学,考回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回到哈尔滨,到学校报到,安顿了行李之后,我马上赶往道里中央大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着中央大街,往松花江方向走,每走一步,都期望再走一步就会突然看见巴什卡小铺,那兀然立在街头的木头小屋,那许多年一直藏在我心头的木头小屋。但是,街道依旧,鱼鳞般的石头马路依旧,独独没了巴什卡小铺。那本属童话的木头小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时起,我不断地搜寻有关娜达莎和巴什卡的消息。无意中,从铁路医院方面得知,我走后不久,市内的俄侨学校因老师、学生锐减,陆续停办了。娜达莎不愿辍学,和巴什卡商议后,随最后一批迁移的俄侨,移民澳大利亚了。因为凑不足两人的路费,巴什卡留在了哈尔滨。据说,直到1959年,人们到中央大街散步,还会到街边的巴什卡小铺,买点俄式食品。但到1960年,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饥馑袭来的冬天,昨天还立在街头的巴什卡小铺,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就像那里从来就空无一物一样。沙曼街37号前后门都被封闭着,变成了幽禁城堡。至于巴什卡,无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耐心地等到六个月期满,再次给那位公证员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与公证处联系,遗产已依法处理,不久就要拆掉。巴什卡死时,没有火化,而是按照俄侨习俗,安葬在东郊俄侨公墓中了。
我找到了巴什卡·伊万诺芙娜的墓,那是在公墓边缘的一座简朴的石墓,石碑上刻着巴什卡的名字。我在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还有我用一块大大的橡树结节,凭着记忆,雕刻的巴什卡小铺模型。
五月的春风,柔柔地吹抚着墓碑下刚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草,我希望这些小草,快快长,长高了,环绕着,遮蔽着那橡木巴什卡小屋,保护着它,不再被任何风雨所伤害。
原载《北方文学》201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付德芳
本刊责编 关圣力
创作谈:任何一段历史都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李文方
作者简介:李文方,男,1948年12月生,哈尔滨人,文学硕士。1970年开始写作。在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等数十篇。上世纪80年代,曾以“常棣”为笔名,先后发表《青麻地》《飞行猫》《彩虹出自青山里》《画友》等短篇小说。后陆续发表《尼古拉教堂的幽灵》(合作)、《金砖之谜》两部中篇小说。自上世纪90年代,先后出版散文集《成熟的爱》《品位人生》,爱情故事集《都市派对》《温柔陷阱》(合作),文艺评论集《漫步心灵广场》。此外,出版有艺术史、文艺美学等方面专著5部。
我是哈尔滨人,从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一种特殊的多元文化氛围中。上世纪初期,哈尔滨曾是一座相当开放的国际化大都市,最盛时有20多万各国侨民与中国人杂居生活,有“东方小巴黎”和“东方莫斯科”之称。那个时代,我没有赶上,但从亲友处有所耳闻。我亲身经历的是上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哈尔滨作为国际都市的末期,那时哈尔滨的侨民仍有十数万众。我居住在道里区中央大街附近,那一带正是俄罗斯人、犹太人聚居区。我作为一个尚未涉世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和各色各样的侨民们有了交往,甚至产生了深厚的情谊。这些不带任何种族色彩。也没有文化裂痕的情谊,深深潜入我的心底。在我长大后,虽然经历了种种社会动荡和时代狂涛,但那种善良、纯粹、醇浓的情感,一直完好地保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考虑构思一篇既有独特地方风情又有深刻的人性揭示的小说时,这潜藏心中数十年之久的情感蓦然升上心头,写作的冲动几乎不可扼制。
哈尔滨的外国侨民,背景非常复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是以流亡者身份来到这里,居住下来的。这与一些城市的外国人以殖民者身份进入、聚居。大不相同。哈尔滨的这些侨民。一直过着安分、谨慎的日子,与周边的中国人,始终保持友善而相互尊重的良好关系。这些感受,我不是从什么教科书上读到,而是童年、少年的切身经历留下的感受。在写《巴什卡小铺》时,我就把自己对于人性的体悟,用流亡俄罗斯人与中国小男孩的深厚感情表现出来。我觉得。人的善良本性,是超越种族,超越民族,超越信仰,甚至超越时代的。小说主人公巴什卡,命运多舛,困苦备尝,但她那颗善良而博爱的心,丝毫没有褪色,对于一个异国他族的小男孩的爱。几乎是包容一切的。曾身为白俄军官的老伊万,一旦脱离了社会的漩涡,也会显示出他人性的本来面目。而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娜迭莎,则成为历史悲尉的最无辜的承受者。当写到这些时,我的心被巨大的悲哀所充满。潸然而下的泪水。几次滴落在打字的键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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