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宪涛

    灵芝草是大辽河开除的第二个徒弟。

    蹦蹦班子到铁岭大甸子次日，遇到了一件晦气的事儿。村里王家带着家族众多男丁，举着扁担锄头烧火棍来寻衅，声称昨晚二更时分，有人翻过王家土坯墙头，踩倒了墙边的豆角架，偷看王家新娶的儿媳洗澡。一准认定是戏班子人所为，一定要揪出这个败类。当时大辽河忙着安顿戏班子，与当地齐头商谈演出合同。齐头就是帮助收钱的乡绅。大辽河无暇照顾到戏班子。他质疑的目光扫过徒弟，包括刚来搭班的艺人。他们都无辜的样子摇头。齐头是有地位的乡绅，帮助一番劝解，王家才罢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清河第一场就演砸了。小清河与灵芝草初次唱一副架，居然把灯跌落到地上，啪嗒一声猝不及防，场子上瞬间漆黑一片，台下呼啦一阵大乱，叫嚷着要求换人唱戏。这种状况以前没有发生过。小清河半年前学来“三环九转步”，那是小人参传下的工夫，一脉相承传给大辽河，大辽河再传给小清河。

    大辽河私下低声呵斥小清河，见到鬼啦！

    小清河悄悄对大辽河道，俺不能与灵芝草一棵菜，俺与灵芝草合不来。

    一棵菜是蹦蹦艺人的行话，抱成一个团儿的意思。

    大辽河道，灵芝草刚来戏班子，是一块材料，本想让你带一带呢，咋阴沟里翻船了？

    小清河这时还要争辩，大辽河道，麻溜准备下一场吧，有啥话唱罢再说。

    唱蹦蹦以旦角为中心。旦角是花朵是月亮，丑角是绿叶是星星。俗语说一年学个旦角，三年学不来唱丑的。可见陪衬的角色不好演。一般情况下，旦角是徒弟或者新手，丑角是师傅或者老唱家。旦角的“场儿”丑角给“圆”，上装的“漏”下装给“堵”。那时，夜晚唱戏没有舞台灯光，只有丑角端着蜡烛或者油灯，不仅是为了场子光亮，丑角表演绝活掏灯花，主要是为观众看真切旦角。俗语说好手不如合手。如果一副架配合缺乏默契，丑角只能跟随着旦角跑，根本顾不得自己的戏份，只有随着喘气的份儿，根本谈不上观赏的美感。

    大辽河传授的三环九转步，无论包头的跑得多欢，跳啥样的舞姿，只要唱丑的一转身，手里的灯刚好照着旦角的脸，黑夜中旦角的脸面就像绽放的花儿，怎么观看怎么招惹人怜爱。等小清河熟悉了三环九转步套路，大辽河又教授了一招儿。灯光距离旦角脸远近有说法，要依据包头的年龄确定。年龄十六七的唱包头的，灯光距离脸面二尺远，不要高过包头眉梢儿，能展现包头纯净的眼神和亮丽清秀的面容；年龄二十五六唱包头的，尤其是有家室的旦角，灯光对着嘴唇附近——这个年龄眼珠光亮少，目光发散怕灯光；年龄四五十岁唱包头的，灯光距离脸部要四尺远，免得把满脸皱纹暴露出来，影响了审美和视觉效果。

    小清河是何等尽心的人，——把师傅的话记在心里。每天早上跑到村东杨树林里，把一棵棵白杨树做旦角，举着一碗凉水反复练习。半年以后，小清河能把灯放在头上，单臂连续打把势翻跟头，成为自家练就的一手绝活儿。

    灵芝草曾尾随小清河偷艺，这事儿被小清河反映到师傅那儿，大辽河反而呵呵窃笑了，道，拜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偷艺，这小子嗓子小金钟似的，身段风摆柳枝儿似的，天生就是一块好材料，加之这小子肯用心思，将来不定成就好丑角呢！小清河听过师傅的话，也是有意带着灵芝草。灵芝草自小就失去爹娘，为讨一碗活命的饭吃，才来到戏班子拜师学艺。灵芝草起旱贪黑练功，不消半年大有长进，已经能唱二十出蹦蹦。

    每次在一个村子唱罢戏，大辽河都要对徒弟指点一二，为下次唱戏积累经验，或者总结教训和不足。这次小清河掉灯事件是重点，大辽河让小清河描述当时情况。

    小清河道，俺当时找不到端灯的尺度，灵芝草十八岁的年龄，但是灯距离她二尺远时，根本展现不到旦角俊美，不像师妹小翠儿的脸蛋儿，简直就是灯下观美人。俺给灵芝草端灯在下颌左右，看见灵芝草的眼光不明亮。俺有些不相信自己个儿，这么想着就慌了神儿，眨眼之间灯就掉了下去。

    大辽河没有指点技艺，而是目光转向灵芝草，用低沉的声音厉声问道，王家的豆角架是你踩的吧！明天你卷铺盖卷走人，对外别说俺给你做过师傅，俺丢不起这样的人。

    灵芝草痛哭流涕道，俺知道错了。

    大辽河道，咱艺低人不低啊！

    大辽河直到小清河出师后，才告诉小清河判断的缘由：那些已婚或走邪道儿的艺人，眼珠子光少，目光发散。学艺不只要看天分，还要看重人品德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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