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先生请客，说是去暖水阁洗脚，去了，分派给我的，是小妮。那就小妮吧，因为这里，我没有“熟悉的技师”。

    一溜四个女孩子进来，对应我们的两男两女。很快地，那三对对接起来，有问有答，说说笑笑，很是热闹。我和小妮这边，谁也不开口，静静地，在靠墙的位置，腾出这屋子一小片的宽阔来。

    中间小妮似乎跟我说过一句话：要是觉得哪里不合适，您告诉我。我始终觉得她“没有哪里不合适”的，也就直到她完成整个工作，我们都没有说话。和她热切地推销金卡、渴望客人下次来点钟的同伴比，这个小妮显得真是太安静，也因此，叫我喜欢。

    我探一下脑袋，看清她的胸牌：33号。

    暖水阁在我家旁边，有宽阔的停车场，一个工作小结之后的冷风呼呼的下午，路过它的时候，我把车拐进那个停车场的落叶簌簌的梧桐树下，在门卫的问询声中，我说，要是33号闲着，请她来。进来的女子果真是她，低眉顺目，眼里一片笑意。这次我们共说了两句话，她说：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您告诉我。她还是这么说。然后就是我询问她的名字，她答：小妮。

    我觉得小妮有非常好的观察力，比如在我们两个安静共处的时间里，她在进出门的时候，不再礼节性地敲击门扉，而是极其轻悄地随手开关门。那一刻我感到这个小妮的善于变通，礼节性地反复敲门真不如静悄悄地来去，反正她须得进出那扇门。我感到一样的问题她站在我的角度看了，默契。我竟然能在她的揉捏按压中安然睡去。我再次感到小妮的好。

    现在，在寒冷的有空闲的下午，在回家路上，我会顺路去暖水阁，我说，若是33号闲着，请她来。但回复说，若是要33号，得等半点钟，她那边正上钟。我说那就算了，随便派个女孩子来。来的女孩子正是小妮的反面，她说：很高兴见到您，2号为您服务，愿我的服务使您满意。女孩背诵这些的时候目光闪闪，如果比喻小妮是墙角的一株绿萝，这个2号就是盛放的烟花。我跟她说33号，她说：您竟然喜欢她？她不爱说话的！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合适，补充说：这里谁跟她都合不来。除了吃饭，她那张嘴难得开，别人劝她多和人交往，她却说，有时间闲掰，不如看会儿书。她是爱看书，还写诗。你说像我们，写诗干什么？还不如多睡会儿觉。但小妮，对着书笑，对着白墙笑，对着空气笑，鬼也不知道有啥好笑的。她写诗，却不理人。我们也不爱答理她。噢，姐姐，您看要不要办张卡啊，只需预存两千块，下次来就能打七折。办一张？她目光闪闪地问我。虽然我的回答不是她期待的，她却仍在退出房门的那一刻笑盈盈地说：那您歇好，愿下次再来2号还能为您服务。

    下次再来，小妮闲着，于是又跟小妮安静相对。我留意了一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到位，都认真，我在这个女孩子这里读懂了安静内敛的含义，我在她的手指的按压挤捏中感受她手下的技术以及艺术。我慢慢说：我上次来，点你，你忙着呢。小妮抬起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她对我莞尔一笑。我说，你闲的时候做什么，看什么书？她说，也不做什么，坐着呗。书嘛，遇见什么书读什么书。

    停了一会儿，我说：那你有没有男朋友？她目光里一片金子一般的笑：没有男朋友。我说：看书是不是为了写书？她笑得羞赧，不答话。我说：我下次来，带我的书给你。她惊讶：您是写书的？您是作家？她这次低了头长久地笑，笑的涟漪在脸上扩展开来，像一枚鹅卵石投进碧蓝的湖心时那样。

    我送你我写的书，那你写了什么也给我看。我再次看见小妮的笑，我很吃惊的是，在我们说话的间歇小妮手指一寸也没离开过我的脚。然后我们两个再次置身于我们彼此都觉得习惯都觉得美好的那份静谧中。

    在我们相识半年后，在我将要离开东边搬到城南居住的一个下午，我去找小妮，兑现承诺，和她告别，适逢她闲着，我把书送给她。虽然是以前说过的，她还是惊异的表情，很爱惜地看封面，翻来覆去地看，不知当我面翻开书好，还是不翻开好。我向她伸出手：你写了什么也给我看？

    她的笑容如海棠花开，她说：我哪里有书！没有的！我给您念我写的一首诗吧。

    那你念给我听。我闭着眼睛，假装不看她，把空旷腾给这个女孩子。

    很久，我听见一个小小的、忍着笑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响起：月光一样皎洁/月光一样迷离/缥缈的槐花香/在幽幽地歌唱多久没有摘槐花了/记忆的山坡/那些甜甜的花串/像洁白的铃铛/扎进槐刺的指尖还在甜蜜地作痛/让我相信/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滋味鸟群飞过柞树聚集的山谷/清凉的水声涂着淡淡的雾粉/领春木弯腰凝视/幽蓝的水面飘过浮云朵朵/我想起你春末的四照花一片迷蒙/沉醉的毛黄栌/迷蒙的鸡爪槭/天空的鬓角簪戴一牙新月/我想起你夜幕垂落/透过柿树日益茂盛的叶片/我看到点点灯光漫过来/漫过来/像内心的甜蜜闪烁着点点的忧愁……在我一个人的掌声中，我再次看见鹅卵石投进了湖心一般的笑的涟漪在小妮脸上层层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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