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带着一股子疯劲,又大又亮,呼啦啦地喷着火焰。到八点钟,气温已经很高了,社区那些折腾着锻炼身体的老爷子老太太,早就回家歇息去了,太阳下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劳甘已洗去散步时留下的汗迹,吃了老伴张珍给做的一碗鸡蛋面,乐滋滋地走进了他的藏书室。所谓藏书室,也就二十来平方米,墙角只有一个简易的书柜,稀稀落落地放了一些关于新闻方面的书籍;占据大量空间的,是一大堆用过的采访本和《湘城日报》的合订本。合订本每月一本,共有五百多本,挨墙码放在地上,像一座座小山;正中央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些笔记本、圆珠笔之类的文具。
这些合订本,可是劳甘的一笔财富啊,它见证了一个老报人的岁月履痕,也为他经历过的时代做出了最详细的记录,太珍贵了。
可惜啊,五年前他满一个花甲,无可奈何地退了休,从那时起他再不可能有公家按月统一发放的合订本了。这份对开大报,每月装订成厚厚一本,那是时间的积累,也是报人业绩的总汇,现在都离他远去了。
劳甘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报人。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当兵到了部队,因为他读过几年书,就调到师部的政治部当宣传干事;1958年夏转业到了《湘城日报》,从普通记者、采访部主任一直当到管新闻业务的副总编,一千就是四十多个年头,五百多个月,也就有了五百多本合订本。上班时,他有一句经常对报社同人反复宣讲的名言:生为《湘城日报》的人,死做《湘城日报》的鬼!他对这张报纸太有感情了,办报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内容。但现在退隐林下,只是在《湘城日报》领取工资,再不需要他为办报奋斗到最后一息。这一点让他格外惆怅。
幸而有这些合订本,他可以不厌其烦地去看去读。他写过多少消息、通讯、调查报告、新闻言论啊,为火红的时代大力鼓吹,为许多英雄人物树碑立传,为历史留下生动的佐证。他觉得这一生没有白过!
劳甘正在翻阅合订本,空调咝咝地响着,宁静而清凉。门突然被推开了,老伴伸出一个头来,说:“孙子来电话了,说他们一家要来吃中饭。”
“又不是双休日,这么热的天。”
老伴不高兴了,说:“孙子不是放暑假了嘛。”
“往年放假没来得这样勤。”
“我欢迎他们来!”老伴缩回头去,“砰”地带上了门。
劳甘再也无心看合订本了。他敏感地发现,儿子一家三口人,回家的频率密了许多,从工厂早退休的老伴似乎特别的兴奋。儿子劳实在市政府的地方志办公室当副主任,主管每年一本的地方志修撰,儿媳杜薇在农林局当个普通干部,小两口平常工作都忙,孙子劳心一直放在外公外婆家。时间过得快哟,孙子初中毕业该上高中了,上高中的学校离这个社区很近。
想到孙子,劳甘笑了。小家伙在读初中的那个学校,品学兼优,然后考上市里这所最好的学校读高中,不容易啊。
吃中饭的时候,儿子、儿媳和孙子果然回家来了。
张珍弄了一桌子的好菜,还备了干红葡萄酒、盒式鲜奶。
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吃饭,毕竟是件高兴的事。劳甘举起杯子说:“来,先祝劳心考上了重点高中!”
劳心举起盛满牛奶的杯子,说:“谢谢爷爷。爷爷当过记者,将来辅导我的作文写作吧,我想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哩。”
“好。有志气。”劳甘说。
张珍问:“劳心,你准备住哪里呀?你外公外婆家离这个学校可是太远了。”
“我想住爷爷奶奶家!”
“要得,我是同意的。你问你爷爷同不同意?”
劳实和杜薇一齐把目光投向劳甘。
劳甘装着去夹菜,没有做声。他心想:这个两居室的小套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里放满了合订本,孙子住哪里?
餐桌上一时静寂了。
过了一阵,劳甘问:“劳实,忙什么呢?”
“还不是编地方志,唉,就是找资料难。”
“报社有合订本,你只管去翻,资料多着哩。”
“那些资料不可信,同一个时期,和统计局的实际资料一对比,不是夸大就是缩小。地方志必须真实可靠,要不会让后人笑话的。”
劳甘放下筷子,猛猛地喝了口酒,说:“现在的记者呀,作风不深入,我们当年……”
张珍说:“老劳,你就别说当年了。你当年写‘放卫星’的稿子,说一个南瓜有两百斤,说水稻产量万斤一亩,那才叫人笑掉牙哩。”
劳甘被噎得直翻白眼,头上冒出了热汗。
杜薇瘪了瘪嘴,说:“这些日子乡下旱得多利害,有些地方几乎绝收,但报纸绝不说这些,只是含糊地说干部下去慰问,鼓励农民树立抗大旱、夺丰收的信心。早几天我下去搞调查,真实情况一目了然,记者偏不写。”
中饭终于很尴尬地吃完了。
劳心对他的爸爸妈妈说:“你们去上班,我在爷爷家玩。”
杜薇说:“听话,还是回去玩吧。”
“不嘛。这么大的太阳,这么远的路。”
“读高中了,天天都有这么远的路,苦日子还长着哩。再说,房子小,爷爷、奶奶都要休息,你捣什么乱?”
劳心的眼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张珍心痛孙子,说:“我做主了,劳心,你在这里玩。不耽误你爷爷的休息,他有那些合订本做伴,美着哩。”
劳甘站起来,抚了抚孙子的头,什么话也没说,然后无力地走进了他的藏书室,门轻轻地关上了。
过了几天,报社打电话来,组织劳甘和其他十几个离退休老干部去夏都——青海西宁等地旅游。
这一去就是半个月。
当劳甘回到家里,打开藏书室的门时,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新床、一个新衣柜和一张新写字桌,桌上摆着一台手提式电脑。他的办公桌被挤到墙角,和那个书柜靠在一起,挺可怜的样子。
劳甘问道:“我的合订本呢?”
张珍说:“当废报纸卖了。孙子考大学是大事,开学时就住过来了。儿子、儿媳双休日也不必回去了,一家人多亲热。”
本要放肆发作一下的劳甘,喉结动了几动,终于把火气压了下去,喃喃地说:“当废报纸……卖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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