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

    纽约，哈德逊谷，莱茵贝克镇

    当夜幕降临，凯特琳·潘恩匆匆穿过房间，努力想让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快六点钟了，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到齐。她奔跑着穿过她那偌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地板在她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整理打扫时吱嘎作响。她想让今晚的一切完美无缺。

    凯特琳匆匆跑进厨房，抓起她藏起来的蛋糕盘，端着它穿过双开门。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那高大的哈士奇狗露丝跟在脚边，嗅着蛋糕，摇着尾巴。凯特琳把蛋糕盘放在餐桌中间，希望她女儿斯嘉丽还没有看见过这蛋糕。毕竟，今天是斯嘉丽的十六岁生日，而即便现在是工作日晚上，凯特琳也准备好了一份惊喜。

    凯特琳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盼望这一天。她之前哄骗斯嘉丽让她以为他们要到周末才会为她庆祝生日，然后秘密召集全体人员在她放学后给她一个惊喜。她不仅确认了她丈夫迦勒会早点下班回来，也确认了她弟弟山姆会早点下班，并带着他妻子——凯特琳最好的朋友波利过来。他们四个人是最亲密的两对夫妇，仿佛一家人一样——有了他们所有的人在一起，斯嘉丽的生日将会显得别具意义。

    门铃响了，她跳起来。露丝吠叫起来，凯特琳跑着穿过房间，希望不是斯嘉丽早回来了。她打开门，欣慰地看到她弟弟山姆，微笑地望着她，他手挽着波利，波利一如往常容光焕发。

    “我们没迟到吧？”他激动地问，然后踏进房子，紧紧拥抱了凯特琳。

    “差一点点。”凯特琳回答。

    “抱歉。”山姆说，“工作太忙了。”

    凯特琳为她弟弟感到骄傲。他只比她小两岁，她很难相信他都三十一了。而她更难相信，自己都已经三十三了，而波利，三十二岁了，斯嘉丽也已经要满十六岁了。时间都去哪里了？怎么过得这么快？她感觉仿佛昨天自己才只有十六岁一样。

    生命中有这么多她爱的人，凯特琳感到非常幸福。生活对她很不赖——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和山姆的早年时光过得很艰难，他们在纽约市一个环境糟糕的昏暗公寓里，只由妈妈抚养，而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父亲。她妈妈在她高中毕业后就去世了，此后凯特琳和山姆就只能相依为命。实际上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倒是好过与他们那无情的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自然，山姆在他年轻的时候惹了不少麻烦，他甚至因为轻罪而被监禁了好几次。但是，自从他们妈妈去世后，他在凯特琳的帮助下，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上了大学，毕业了，然后就成为了一个模范公民。现在，他做着一份导师的工作，在当地的一所学校教导迷途的孩子。这工作实在太适合他了，而且凯特琳为此感到自豪。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感到是她带大了他。

    波利走上前，紧紧拥抱凯特琳。露丝汪汪叫着发牢骚，然后波利和山姆蹲下来也紧紧抱了她。凯特琳感到无比幸运此生遇到了波利。有时候，生命就像一场梦，如此完美无缺——她最要好的朋友嫁给了她弟弟。他们的婚姻让山姆安下心来，给了他一直缺失的安定感。他和波利一生中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他们几年来想办法生一个孩子，但是到目前为止，总不走运。但是，波利依然常常喜笑颜开。波利一生中——自从凯特琳在高中认识她以来，总是喜笑颜开。

    “我真高兴！”波利叫道，冲进房间，直奔桌子而去，放下一大捧礼物。“我买到了她喜欢的那种蜡烛！”她接着说，打开一个纸盒子，然后把装饰蜡烛插满蛋糕。

    “她知道吗？”波利继续说，“她怎么看？哦，天哪，你认为她会喜欢我给她买的这条裙子吗？我逛了一整天才买到它。你会不会觉得太小了，会吗？她会喜欢这颜色吗？”

    凯特琳微笑着。还是那个波利，永远一口气可以问十个问题，永远那么兴高采烈。

    “我确信它非常棒。”凯特琳微笑着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迦勒匆匆穿过双开门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大盘切好的火鸡。

    “小心，还是热的。”他一边放下盘子，一边提醒说。迦勒的肌肉透过T-恤衫鼓起来，这是他多年健身的结果。

    每一次凯特琳看着迦勒都会心跳加快。她和自己梦想中的人结婚了。现在，他是一个模范丈夫——高大、健壮，有着宽阔的肩膀，高昂的下巴，美丽的褐色眼睛。而且每一次他看着她时，眼中都充满浓情蜜意。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是她最爱的人，是她此生唯一的真爱。

    他们在凯特琳高中毕业那天遇见，然后她对他一见钟情。这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但是她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仿佛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十七岁那年，他们还没有结婚，凯特琳意外怀孕了，想起那时，凯特琳担心得要命。她妈妈，当然，对此袖手旁观，只会说着难听的风凉话。

    但是迦勒一直很镇定，从不慌乱。他告诉她，他已经决定要和她在一起了，而且为他们这么快就有了孩子而心存感激。她在他的强有力下得到安慰，而且毕竟，她爱他和他爱她一样多。九个月后，她生下了孩子。奇怪的是，在孩子生下来的同一天，她妈妈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没过多久，凯特琳和迦勒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迦勒进了空军，成为了一名海军陆战队的战斗机飞行员，成为了他们队伍中最优秀的一员，凯特琳常常带着敬畏之心看着他在军事基地上空驾驶飞机飞行。她常常难以相信地看着他以如此快的速度，如此大的力度驾驶着飞机飞过空中。有时，她觉得他的飞行搅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但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感觉就像，她希望看到他翱翔在天空中。她知道这完全不可能，然后努力把这种想法赶出脑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法时常萦绕着她。

    当他们快到三十岁的时候，迦勒从空军退役，成为了一名国内航班飞行员，他经常要到处跑，然而，最近，他在家的时间更多了，这让凯特琳感到高兴。有时，周末，他会驾驶一架小型的当地飞机来一场不怕死的表演，引来上千名观众的欢呼喝彩。他可以在空中飞出巨大的圆，俯冲向地面，然后在最后关头飞升起来。孩子们喜欢看他表演，虽然每一次他一进驾驶舱她就感到担心——她只是希望他平安无事。

    然而，有的时候，她会和他一起坐在一个小型的只有两个座位的驾驶舱中，陪伴他，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在当地飞行。在他们的上一次结婚纪念日上，他带着她，在夏天一个满月的夜晚飞行。当他们滑行过夜晚的天空时，她感觉仿佛他们自己拥有整个世界。她喜欢这样。这让她有一种怀旧感，一种归属感，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迦勒一直在飞行，一直很忙，凯特琳也不介意。她喜欢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且她也很忙。毕竟，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份让人难以置信的生涯规划。她那先天性失调的家庭环境迫使她通过努力学习来逃避。她妈妈愈是把她拽到糟糕的环境里，她自己就愈是上进，愈是努力学习。通过坚强的意志力，她高中毕业拿到全优的A，并且成功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讽刺的是，这所学校离她那环境糟糕的家只有十五个街区——但是，那里仍然是另一片天地。

    在哥伦比亚大学，凯特琳甚至更加发奋，并在四年后以近乎完美的成绩毕业，获得了研究生奖学金。她仍然鞭策自己向前，并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以历史和古代史的双学位哲学博士学位毕业。迦勒时常拿她开玩笑，常常微笑着问：“你要拿多少个哲学博士才满意？”他为她感到如此骄傲，她可以从他眼中看出来。

    她应该要拿自己的这些知识做些什么，这也是她经常问自己的问题。即便获得了这么多教育，即便拿到了这么多学位，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知道，她莫名其妙地喜欢历史、古代史、考古学，以及最重要的是，那些奇物和善本书。以她的学历资质，她可以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工作。但是，她却只从事了一项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善本书。

    凯特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沉迷于善本书，这让她费解。从她记事以来，她就一直很喜欢它。每一次她拿起一些灰尘满面的古书都激动万分，想着要解读它，辨别它从哪里来，有多长历史，是谁写的，用的什么语言，有多稀有。她已经拥有将近价值千万的这些书，每一种只有一本，都是历史上以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见过和珍藏过的古书。她有第一版的莎士比亚原作全集、古希腊卷轴书。当她收集它们的时候她感到和历史紧紧相连，这让她焕发活力。

    每当她拿起一本书都忍不住感到这本书带着一种谜一样神秘的东西亟待被发现——而这让她激动不已。不知什么原因，她常常觉得意识里徘徊着一些神秘事物，一些她需要解决的事情。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这让她费解，这些东西常常困扰着她。当她研究善本书的时候，至少她可以解决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染指也无法给出的答案。

    在所有的地方中，凯特琳最终选择了在这里，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工作。这所大学有一所巨大的图书馆，收藏着无尽的需要被分类的善本书。他们经常告诉她他们多么幸运雇佣了她，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凯特琳可以在全世界任何地方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但是她很高兴在这里工作，虽然是在本地，然而，在这座安静的小镇里，她可以给斯嘉丽一个安全的环境，给她一个凯特琳自己不曾拥有的充满安全感的童年。

    现在想来，生下斯嘉丽是凯特琳一生中最美好的决定。她是她生命快乐的源泉，也是迦勒生命中快乐的源泉。凯特琳相信即便当初没有孩子他们也无论如何会结婚的。这些年来，他们尝试过想再要孩子，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再也没有能生孩子。所以，最后结果就是，她自己、迦勒和斯嘉丽，只有他们三个人住在这所巨大的房子里。有时，她想要有更多的孩子住满这房子。但是她仍然对自己已经拥有的感到幸福和感恩。

    他们都想要远离纽约市，想要给斯嘉丽一个健全的人生，所以他们朝北迁居到离纽约两小时车程的哈德逊谷中一座小小的拥有田园风光的镇上，在这里他们可以安详平静地生活。后来山姆也搬过来，然后是波利，这让凯特琳激动万分。最终，她的生命完整了——平静地生活在小镇中，身边是亲密的家人，有一个可敬重的丈夫，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令人赞叹的弟弟，以及一个她视若珍宝的孩子，凯特琳对此感到十分幸福。

    有时，当她回想起童年时光，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和沮丧。回想时，她想知道她爸爸的情况，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为什么她妈妈一直对她如此刻薄，为什么她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健全的家庭。

    但是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凯特琳强迫自己把这些回忆抛到脑后，集中精力想着她拥有的东西，想着生命中美好的东西和事情。她不想陷入悲伤、愧疚和烦乱的思绪中。毕竟，这样做毫无好处。她本来就可以轻易地选择想着她已经拥有的幸福时光，想着一切让她感恩的东西。

    成长的时候，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如此重要——她的朋友们、她的男朋友们、她的父母、她的学校……仿佛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永恒的，都永远不会消逝。她曾经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东西比它们更重要。但是，现在，三十三岁后回头看，她意识到所有的那些东西多么无关紧要。这一切都感觉如此遥远，如此不可触及了。现在回想，之前的那些没有什么能困扰她了。

    “凯特琳？”一个声音传来。

    凯特琳眨眨眼，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每个人都在盯着她。

    “嗨，凯特琳回到地球了？”波利说，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凯特琳脸红了。她一定是又走神了。

    “抱歉。”她说。

    迦勒走过来，亲吻她的前额。

    “你还好吧，宝贝？”他问，“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波利叫起来：

    “我看到她了！斯嘉丽！她在外面。快！”

    当所有人冲向前门时，她迅速点燃蛋糕上的十六根蜡烛，然后匆匆走向客厅，和他们一起。

    凯特琳找好一个位置站着，正好在门前，这样斯嘉丽看不到生日蛋糕，她的心跳加速。当她等待的时候，她听到陈旧的门廊里传来脚步声，并惊讶地听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她原以为斯嘉丽会一个人回来，并不知道还有谁会和她一起来。露丝疯了一样呜呜叫着。

    斯嘉丽打开门，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所有人大叫：“惊喜！”

    斯嘉丽盯着他们，睁大眼睛，看起来完全惊呆了。看到他们吓了斯嘉丽一跳，凯特琳觉得充满成就感——在所有人当中，斯嘉丽是她知道的最聪明的，是最难以被惊吓到的，同时也是最美丽的。她站在那里，有着那张轮廓完美的苍白的脸，有着那双大大的、湛蓝色眼睛，和波浪般起伏的红头发。她真让人惊艳。有时候，她让她想到迦勒。

    露丝不停地吠叫，斯嘉丽俯身下，紧紧拥抱她。斯嘉丽的脸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她站起来，露出满脸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

    “难怪你今天没有给我打电话！”她说。

    凯特琳紧紧拥抱她，微笑着说：

    “我想给你惊喜！生日快乐，甜心。我们爱你！”

    斯嘉丽然后拥抱迦勒，他也紧紧地回抱她。

    “生日快乐，甜心！”他说。

    但是当迦勒越过斯嘉丽的肩膀，看到门口站着的人，他的表情凝固下来。

    凯特琳看过去，看见一个男孩站在门前。他大概和斯嘉丽一样十六岁左右，穿着一件方格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发稍微有些长，他小心翼翼抬头看着他们两个。

    凯特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孩。但是突然，她非常奇怪地感到他们在哪见过。她震惊地发现他如此眼熟，这让她困惑不解。

    斯嘉丽一定是注意到了空气中突然而来的紧张气氛，因为她转身，说：

    “呃……大家，”她说，“同样，抱歉。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这是我男朋友布雷克。”

    “男朋友？”迦勒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惊讶。

    布雷克，凯特琳想着，她怎么认识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认识这个名字。

    布雷克小心翼翼地来回看着凯特琳和迦勒。

    “呃……嗨……”他终于打了招呼，略带害羞。

    “爸爸，友好点。”斯嘉丽提醒说。

    迦勒伸出一只宽大、坚实的手，布雷克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迦勒重重地握了他的手——凯特琳可以看到，只是力气有些太大了。

    “我们家欢迎我女儿的任何一位朋友。”迦勒说，然而，凯特琳可以看到他下巴紧绷着。她同样注意到他是说的“朋友”，而不是“男朋友”。

    “嗨，斯嘉丽。”山姆大喊道，然后赶忙过来紧紧拥抱她。

    “哦，天哪。你是变漂亮了还是怎么了？！”波利尖一边尖叫着，一边匆匆走过去，然后大大地拥抱斯嘉丽，把她抱起来，“哦，我的天哪。看看这头发，看看这耳环，还有这双鞋。你从哪里弄来它们的？哦，天哪，你真是美极了！美极了！”波利说。

    斯嘉丽一边拥抱露丝一边露出开心的笑容，波利就像自己的第二个妈妈。

    “谢谢，波利。你看起来也很漂亮。”

    凯特琳缓缓地将他们引向餐桌，当他们都离餐桌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匆匆走到斯嘉丽后面，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

    “不要看！”凯特琳说，并领着斯嘉丽走过餐厅。当他们走近桌子时，凯特琳拿开手。

    斯嘉丽的眼睛惊喜地睁大了，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哦，天哪。这是你为我准备的！”她尖叫起来，然后转身把凯特琳抱得紧紧的。

    凯特琳满足地笑起来。这是斯嘉丽最喜欢的蛋糕——红色天鹅绒芝士蛋糕，她曾经在曼哈顿吃过一次然后就一直惦念着。只有市区的那家面包店才有，凯特琳特意在前一天开了四个小时车进出市区，只是为了帮她买这个蛋糕。

    斯嘉丽转身向布雷克，布雷克也目光脉脉地看着她。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前面，正好在她旁边。

    “哦，天那。你不知道！”她滔滔不绝地对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你一定要尝尝！”

    当她说的时候，凯特琳能看出她脸上洋溢着的对布雷克的爱。而且这爱是相互的。这让她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感到紧张。她知道斯嘉丽有多容易坠入爱河，她不想看到她受伤。

    斯嘉丽吹灭了所有的蜡烛，然后，所有人欢呼起来。

    “谢谢，妈妈。”斯嘉丽说着又拥抱了凯特琳，“你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我爱你。”

    “我也爱你。”凯特琳说。

    *

    他们一起享受了一顿亲密愉快的晚餐。布雷克和他们一起，他们六个人围着桌子坐着，吃着一道又一道菜，大笑着，谈论着斯嘉丽新的周岁里将会发生的美好事情。波利为大家带来了香槟，和活泼欢快的能量，有她和山姆在这里，凯特琳感到整个家变得更大，更加温暖得多。这感觉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庭。

    凯特琳感到，布雷克在这里，也是一个额外的惊喜。他们六个人相处非常融洽，仿佛他们全部很早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交谈，还有笑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们都吃得太多，然后分切了蛋糕，吃得更多了。然后，上了咖啡和茶，和更多甜点——波利和山姆带来的一盒盒饼干。露丝坐在他们脚边，他们整个晚上都在喂她剩下的饭菜——尤其是斯嘉丽，她是露丝最崇拜的人。她们的感情是相互的，大多数晚上露丝睡在斯嘉丽的房间，如果有什么人接近她的房间，她就会吠叫。

    波利，非常高兴，迫不及待要给斯嘉丽她的礼物，所以她，和大家不一样，还在餐桌上就把礼物给了斯嘉丽，并要她当场把它们打开。凯特琳不知道谁更兴奋——是斯嘉丽还是波利。和往常一样，波利很大方。斯嘉丽拆开一个又一个礼物，她感激不已，站起来，紧紧拥抱了波利和山姆。

    当谈话结束，他们都从桌上站起身，凯特琳终于找到机会。她迫不及待要给斯嘉丽她的礼物，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礼物，是一个凯特琳只会等到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才给她的礼物。当其他人渐渐离开房间，她正要走上去把斯嘉丽拉到一边，却惊讶地看到她伸手拿外套。

    “斯嘉丽？”凯特琳惊讶地问，“你要出去吗？”

    斯嘉丽在门前停了下来，和布雷克一起，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凯特琳，带着些许歉意。

    “抱歉，妈妈。”她说，“我不知道你想我留下来。我打算和布雷克去看场电影，你知道的，来庆祝生日。”

    迦勒，关切地看过来。

    “嗯……这可以么？”斯嘉丽接着说。

    迦勒低头看着手表，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那个，你明天还要上课。”

    但是凯特琳伸出手，将手放在他手腕上，制止了他，微笑着说：

    “当然可以，亲爱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很高兴你们俩一起去。”她说，她是认真的。凯特琳感到有些许失落，因为她本想和斯嘉丽一起走走，和她谈谈她的生日，但是她也为她和布雷克在一起发自内心地高兴。

    斯嘉丽突然微笑起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但是离开之前，能耽误你几分钟吗？”凯特琳问，“我想给你一样东西，毕竟，今天是你的生日。”

    斯嘉丽微笑起来。

    “当然可以。”她说着，转身向布雷克，“在门廊等我一会，我就去几分钟。”

    “我想在门廊上等一会再好不过了。”迦勒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并拍了拍布雷克，然后，用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我想和你待一会。我们可以借此好好熟悉熟悉。”

    迦勒把他带出去的时候，布雷克紧张地回头看斯嘉丽。

    “爸爸，友好点。”斯嘉丽嘱咐说。

    迦勒一边开门一边转身微笑，然后领着布雷克来到他们那摆满柳条椅子的维多利亚门廊里。

    “亲爱的，别担心。”当迦勒关上门时，凯特琳说，“我肯定他会很友好的。而且，跟你说，我真的很喜欢布雷克。”

    斯嘉丽微笑起来，她们一起走过这所风很大、古森森的房子，朝着一个小起居室走去，那里放着一排排书架。

    当她们走进房间，斯嘉丽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礼物盒放在咖啡桌上。

    凯特琳脸上绽放出笑容，她花了最长的时间来准备这份礼物。现在，终于，是展现它的完美时刻。

    “妈妈，你真的不需要送我东西。”斯嘉丽说，“那个蛋糕就远远够了。”

    这就是斯嘉丽，永远那么体贴，永远这么无私。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礼物，”凯特琳说，“快，打开它。”

    斯嘉丽拿起小盒子，撕开上面柔软的包装纸。当纸撕去时，里面现出一个古老的桃花心木珠宝盒。

    斯嘉丽惊讶地看着凯特琳，显然她被怔住了。她慢慢打开它，当盒子打开的时候，她的双眼睁大了。

    “哦，我的天哪。”她说着，用一只手捂住嘴巴，“我不能收下它。这看起来太贵重了。这看起来，很古老！”

    里面，在黑色天鹅绒布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银项链，上面一枚古董十字架。

    斯嘉丽把它举起来，审视着，被它的美惊呆了。

    “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祖母留给我的。”凯特琳说，“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给的。而她也是她祖母留给她的。”

    凯特琳拿过项链，走到斯嘉丽后面，把它戴在她脖子上，然后扣上，然后走到斯嘉丽前面，微笑着，欣赏着。

    “你戴上很漂亮。”凯特琳说。

    凯特琳也是前几天翻出了这枚项链，在阁楼上，她觉得应该给斯嘉丽。毕竟，她自己已经不再戴它了。它如此美丽、神秘，背后有着那些奇妙的拉丁文铭文。

    “我会一直戴着它。我爱你，妈妈。”斯嘉丽说着，拥抱了她。

    她感到斯嘉丽在她肩膀上感动得哭了。

    凯特琳不知道自己何来如此福气生得一个如此让人疼爱的女儿。

    “我也爱你。”

    *

    凯特琳躺在那里，在床上，在深夜，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迦勒睡着已经有至少一个小时了，她听着他那平稳、有节奏的呼吸声，常常惊讶于迦勒的睡眠会如此之好。

    但是凯特琳不行。大多数夜晚，她都难以入睡。她向床头柜靠过去，拿过闹钟看时间——十二点三十分。她一个多小时前就躺下了，但仍然毫无睡意。

    她仰面躺着，头靠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吊扇，思绪浮游。她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无法安静下来。今天更是。她想知道今天如此睡不着是不是因为今天是一个重大的日子，是不是因为今天是斯嘉丽十六岁生日的日子。她回想着自己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那感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后再想想自己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这感觉如此不真实。想到自己已经是母亲了，她就觉得不可思议。从某些方面来说，她仍然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凯特琳。

    最困扰她的不是她所记得的那些事情，而是那些她记不起来的事情。仿佛她意识中有一些模糊的角落，而这些角落她无法探知，她大脑深处有些事情模模糊糊。她曾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回想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回想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回想所有细节，却失望地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凯特琳常常想起她被养大的过程，尤其是童年的早期，她确信自己应该对父亲有一些早期的回忆，应该可以回忆起一些东西。但是她脑海中常常会有一些空白的或者模糊的画面，这些画面如此模糊和混乱，以致她不知道它们到底是真正的记忆还只是她的想象，还是这些只是她这么些年自己构想的。就像她的记忆中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她生命中隐藏着一部分她自己无法回忆起来的事情。而这无时无刻不在困扰她。

    也许这只是她想象的还有更多的东西。有时，凯特琳感到自己仿佛被命运赋予了某些更为重大的东西，更为宏大的生活，就像她在这世界上有某些重大的使命，某些宏大的目标和意义。有时候，她忍不住想知道她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更加宏大，是不是有一个秘密的使命等待她去揭示。

    但是那天始终没有到来。凯特琳掂量着自己的人生——这是普通的一生，和所有的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一生——事实上，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仿佛她注定要在一座平凡的小镇里，过普通的生活——然而，她的一部分又拒绝接受如此事实。

    她的一部分想着她是不是只是有些着魔了。毕竟，“普通”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对呢？过着普通的生活不是一样有它自己的意义和价值？为什么生活就必须要过的比普通更伟大？当凯特琳看看周围，有那么多人面临着现实的问题——婚姻破碎、疾病困扰——遭遇着现实的困苦艰辛，这让她觉得普通就好，再好不过。她知道，她应该心存感激，维持常态，享受拥有。而且她很感激，也觉得幸福。

    只是有的时候，她想着，也许，她是不是应该为了更多事情而活着。

    想到那条她祖母留给她的项链，她的思绪被搅乱了。这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是为数不多的凯特琳依然有的清晰记忆。她想起在她八岁生日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她爱的一个人，送给了她一盒子善本书。她记起自己捧着那个盒子，仿佛捧着一个珠宝盒子。她记得她妈妈总是要扔掉那盒子，每一次凯特琳都拒绝了。她想起有一次，当她回家发现她妈妈把盒子扔了，然后她又去把它找回来，藏起来。她一直藏着它，藏在床下，有好几年时间决心不再让她妈妈找到她，而她妈妈的确一直没有发现它。

    多年以后，当凯特琳搬到哈德逊谷这所大而古老的房子后，她把那盒子带过来，并把她放在阁楼上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她一部分希望能立即好好再看看这些书，但是她的另一部分又不打算如此。她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它们身上似乎有些非常私人的东西，她觉得她应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去看看。

    凯特琳翻来覆去，想着那些书，几个小时后，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她终于断断续续睡着了。

    *

    凯特琳站在一片不规则的玉米田里，在夕阳中，是茫茫然空荡荡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人。玉米丛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她沿着小路走去，天空被染成无数色块的红色和粉色。她朝地平线走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是她必须去的地方。

    当她走着的时候，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是一个男人，背对着太阳，形成一个剪影。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她感到自己认识他。她感到，也许，这是她父亲。

    凯特琳奔跑着，想要到他那里，看看他。

    当她奔跑着时，玉米杆变成了橄榄树，它们银色的树枝在这一天中最后的夕阳下美丽地闪耀着。地势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山脉，现在她正朝山上跑。一阵教堂钟声的和鸣在周围响起。她感到自己更近了，与此同时，他变得更加高大了。当她几乎要走近他时，她抬头看见他现在已经被钉在十字架上。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眼前的情景吓到了她。

    凯特琳跑得更快了，想要救下他，想要把他从十字架上放下来。她感到只要她能到他那里，一切都会好的。

    “凯特琳，”他说，“我和你同在。”

    她现在只能依稀看到一些他的脸，她知道不用多久，她就可以看清楚他是谁。

    突然，一群蝙蝠从空中飞下，蜂拥着朝她降落。它们覆满了她的脸、头发和眼睛，她疯狂地拍走它们。但是它们太多了，弄得她不得不跪下来，倒在地上，然后它们像蚂蚁一样爬满了她。她不停地尖叫，尖叫，但是没有人听到。

    凯特琳从床上直直地坐起来，重重喘气，汗流浃背。她看着寂静中周围的一切，有一会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终于，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梦，她心跳不已。她无法理解，这些梦完全不合理，但同时又让她感到悲伤与害怕。

    她从床上跳下来，踱着步，因为情绪激动而无法继续入眠。她看了看钟——四点零一分。现在还完全没有到天亮的时间，然而，她已经完完全全醒了。

    她在房间踱着步，努力想找点事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她感到她的梦不仅仅只是一个梦，而仿佛是一个讯号，仿佛它在要求她采取一些行动。但是是什么？

    她感到她应该做点什么。但现在是凌晨四点。她能去哪儿？她能做什么？

    她必须让大脑想些别的事情，比如读一本古书，或者想一个难解的问题，必须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然后她突然想起来——阁楼，那些她睡觉之前想到的书，那个她祖母的盒子，那些善本书，那些所有谜题中最大的谜。

    是的，这就是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这就是她应该过去并待在那里的地方，而且不会打扰任何人。

    凯特琳匆匆走出房间然后穿过客厅。她从抽屉里抓起一个手电筒，爬上陡峭的楼梯来到阁楼上。

    当她爬到顶部时，拉亮了一根绳子吊着的灯泡，灯泡点亮了房间的一部分，房间里光影重重。她打亮手电筒，寻找着昏暗的角落，这个阁楼上堆满了太多东西。他们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空清理过。这里空气稀薄，没有暖气，凯特琳抱紧穿着睡衣的肩膀，打了个冷战。

    她几乎想不起她把她祖母的那些盒子放哪儿了。她摇晃着手电筒，从阁楼一个角落找到另一个角落。她开始慢慢走着查看所有的东西，从一个盒子到另一个盒子。

    几分钟过去了。就在她开始怀疑她的寻找要徒劳无功的时候，她看到了它——角落里有一小堆盒子，那里有她祖母的书。

    凯特琳拿开挡在它们前面的东西——一个旧高脚椅、一个婴儿床、一个特大号玩具马，然后成功地来到这堆盒子和书面前。

    她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打开第一个盒子，和训练时一样，一次取出一本书。她将它们在脑中进行整理、分类并编号。那个专业的凯特琳出来了。

    这里有二十几本书，这正好是凯特琳此时需要的一个工作量。她已经，可以感觉她那翻涌的大脑和内心开始慢慢平静。

    她坐在那里，盘着腿，不紧不慢地一次读一本书。灰尘扑起来，弄得她止不住打喷嚏，但是她很开心。当她翻阅每一本书，感受每一本书，用手抚摸着书脊，抚摸着装订线和古老的书页的时候，感到和她祖母之间一种短暂的连接。她开始放松下来，那噩梦也开始变得遥远。

    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到那时候，凯特琳已经翻阅了盒子里大多数的书。当她翻到最后一个盒子时，她打开它，并发现它比其他的盒子封得更严实。她想拉开一层层强力胶带，但是怎么也弄不开。她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盒子比其他盒子封得这么严实得多。

    她被激怒了。她从舒服的坐姿里站起来，然后开始翻遍阁楼寻找剪刀，或任何可以帮忙打开的东西。

    在远远的角落里，她磕磕绊绊走近一个老式缝纫工具箱，翻出一把小剪刀。剪刀很小，但是看起来可以取巧打开。

    她重新回到盒子面前，开始剪开胶带。她用这把生锈的剪刀剪了几分钟，终于，她还是剪开了胶带。她撕扯胶带，打开盒子。

    这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打书。多数看起来一样——标准装订，多数是古典文学作品。但是有一本书显得与众不同，看起来和其他所有书都不一样。它很厚，纸页很多，磨损严重，皮革装订。它看起来仿佛经历了战火纷飞，而且看起来很古老。

    凯特琳来了兴致。作为一名善本书学者，没有一本书不是她能够立即认出来龙去脉的。但是，这本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它让她既兴奋又害怕。这怎么可能？这本书和她见到的任何一本书都不一样，而且她见过所有类型的书。

    当她伸进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书，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在发抖，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很奇怪，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好像她是被什么指引着来到这个盒子、这本书面前的。她翻开扉页，然后用手沿着第一页开始，开始研究里面的手写字体。

    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不明白——这是她认识的笔迹。

    这是她自己的笔迹。

    凯特琳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她感到自己仿佛脱离了自己，俯视着自己，她感到越来越困惑不解。

    她一直读，一直读，一直读。

    最后，她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醒悟——这本书，是她自己的，是她的日记，是一本十几岁女孩写的日记——是一个成年礼的故事，一个穿越时空的故事，一个爱上一个名叫迦勒的男人的故事，一个有一个叫做斯嘉丽的女儿的故事，一个变成龙人的故事。

    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是不是现实在拿她开玩笑？这是不是她当时作为女孩时的一种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祖母怎么会有这本书？为什么她偏偏现在，在这个时间鬼使神差打开它？

    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地翻着，目不转睛地读完一篇又一篇，直到浑身僵硬，直到太阳升起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这是真的。

    这统统是真的。

    这是她十几岁时写的日记——并且，她曾经是一个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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