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眬中,韩昕听见有人向病房走来,急忙扯过褥单蒙在头上,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黎团长,您看这褥单遮着脸,他一定是醒来过。”说话的是穿白大褂的年轻军医。“小华佗,你真是妙手回春哪。”黎团长一面称赞军医,一面在病床前弯下腰轻声地呼唤:“辛寒,辛寒。”韩昕奇怪:这个什么黎团长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假名?他们把我弄到这里要干什么?可自己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昏迷”中静观其变了。
小华佗用听诊器检查后说:“脉搏与呼吸都已恢复正常,只是失血过多,还很虚,多补点糖,会慢慢地恢复健康。”一边给他往静脉里推注葡萄糖和盘尼西林(青霉素),一边问黎团长:“您真要……”“他若愿意,就让他给我做贴身护卫。”“可您并不知道他的根底呀!”“就凭他是我的老乡,这一条就足够了。”“团长,万一将来他……”“即或他是块石头,我也会焐热的。”
这儿和“规劝所”也许不是一把连儿,要不,那个用猪尿脬包着的证言和头发,咋会能原封不动(仍被血渍粘得牢牢的)地给掖在枕下?他们对自己唯一的可查之物竟不搜验,可见其何等坦荡?不因其污而给抛弃,又是何等的尊重?由此可见这里不是魔窟,只要以辛寒为名,给这个黎团长当上了贴身护卫,就不必为了躲避搜捕再疲于奔命了。有了暂时的避风港,一个多月来紧张得快要崩溃了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方才那一声久违了的老乡,勾起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不怪算命先生说韩昕命硬,三岁丧母,七岁亡父,成了挨门乞讨的小花子。他是个朝鲜族孩子,汉话说不全,常常是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要不是菩萨心肠的刘妈妈收留了他,早就曝尸荒野了。从此,他不仅有了哥哥刘喜,还有了妈先前收养的妹妹羞雁和弟弟常乐。
随着年年达子香的花开花落、岁岁杨柳的吐芽飞絮,小哥儿四个都像三伏天拔节的高梁呲呲地往上蹿。喜子哥成了眉清目秀、文雅博学的小学教师;韩昕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成了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把式;常乐顽皮伶俐,干啥都能使俏劲儿,只是个子小了点,人们都说他是让心眼给坠住了;也许是山川的灵秀都钟情于羞雁吧,她出落得唇红齿白、弯眉俊目、瓜子形脸蛋上的酒坑里盛满了永远淌不尽的笑意。哥儿三个都恋上了羞雁,可羞雁却选择了当年用五斗小米悬赏从洪水里救出她的喜子哥。韩昕强掩暗恋之情,在心底真诚地祝福他们。可那个常乐却总想横刀夺爱,一次趁没人,竟对羞雁霸王硬上弓,要先将生米做成熟饭再说。偏巧被韩昕撞见,打得他鼻青脸肿,常乐从此离开了家。
喜子哥思想开通,刚一开始刮大风(土改),就主动献出了人均多余的十垧好地和浮财,被县里评为开明的粮户(富人),又架不住土改工作队长王沂生的一再动员,兼做了农会的财粮(会计)。不知道喜子哥是不该当这个财粮呢、还是成亲的日子犯了说道?反正从那儿开始就厄运连连。捞水桌(正式成亲的头一天)的那天,偏就赶上了依(兰)勃(利)桦(川)三县驻军副司令孙方友反水,有枪的土改工作队员和基干民兵都集中到勃利县城平叛。区里又送来通知:钻进刁翎深山的中央胡子李玉钧,今夜要趁虚抢掠集结在凤山村的军用物资,王沂生连夜亲自押车秘密转移。
三星晌午歪时,中央胡子薅下了过油的大锅,把喜子哥横放到木头柈子正在熊熊燃烧的锅腔子上,顷刻间,衣服就烤糊了,腰上起了大泡,泡又不断地被烤爆,接着淌出似油又似水的液体,和伤口上的血一同烤成糊痂嘎,蜇辣辣地疼。刘喜强忍着自出娘胎没有过的痛楚,仍是那句话:“不知道。”李玉钧掐着腰,脚跳木墩儿,用马鞭指着刘喜喝道:“刘财粮,军用物资鼓捣到哪儿去了,你这个财粮不知道?骗鬼呀!”“啪啪啪”地,又鞭下如雨。见刘喜还是不吭声,阴鸷的副官田玉满说:“把他老妈和新媳妇也架上大灶去陪他。”面对啥事都能干出来的土匪,刘喜既想保护妈妈和羞雁,也想给车队转移多争取点时间,只得以进为退地说:“三哥,我给带路还不行吗?”“嗨!早若如此,哪能伤了老一辈磕头的情分呢?”转怒为喜的李玉钧亲手从锅腔子上扶下了刘喜。
待韩昕给南屯三叔送席回来,听说喜子哥已领众匪奔向了北庙岭,急得捶胸顿足,他料定喜子哥已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只恨自己不能够去替他。
韩昕所料不错。不到半个时辰,土匪的骑兵就在北庙岭下的陷马塘撵上了车队。眨眼间,十个人和二十四匹马,都变成了没有生气的一摊肉。军鞋、干菜、军粮都成了中央胡子的战利品。匪兵们呜哩哇啦的怪叫和狂呼,声声都撕裂着刘喜的心。面对这始料不及的惨剧,如果王沂生要在面前,刘喜非得一口吞了他不可:“你要是说车队走北庙岭,我就是被烤成肉干儿,也不会把土匪领这儿来呀!现在你也死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叫我怎么去向乡亲父老们剖白?又如何去面对带我投身革命的郑秀大姐?”想到此,万念俱灰,一头撞向山石,昏死了过去。本想重重犒劳刘喜的李玉钧被闹蒙了,连呼“怪事”。副官田玉满说:“人家王山东子(王沂生的绰号)根本就没信着他这个大肚皮的(当时对地主、富农的称呼)崽子,可他妈的这小子偏又对穷棒子真心保国,对咱又说了假话。今晚上劫获成功是他妈的一出错中错!”气得李玉钧抬手就要对刘喜补枪,田玉满阴阳怪气地说:“还是让穷鬼们收拾他吧。”
漆黑的后半夜,凤山村的大街上响起了瘆人的锣声。匪兵举着火把,马上驮满了战利品,架着还在昏迷的刘喜,呼喊:“刘喜给国军带路有功,李营长给他夸功游街了。”李玉钧也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刘喜是我的好兄弟,谁要敢难为他,我决不轻饶。”“啪啪啪”地放了三枪后,把刘喜孤零零地扔在了十字街头,率领匪骑兵又蹿回了深山密林。
陷马塘惨案震动了全省,县里派来了专案组。刘喜、羞雁和当时在房山头撒尿的“哈拉巴”,虽被分在三处,却异口同声:“王沂生临走时,告诉刘喜说为图近,走南庙岭。”可一个是当事人,一个是妻子,不能采信。另一个则是要饭的,何足为凭?只有王沂生才能说清楚,可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了慎重,先将刘喜押在村上的笆篱子(监狱)里。
王沂生被晨风吹醒后,被打柴的人救到四十里外的临时战地医院。羞雁闻讯,一路小跑赶去。哪曾想刚才还能说话的王沂生却突然失语了。羞雁跪在病床前哭求他写出真相,王沂生稍一犹豫,手就颤抖得拿不住笔了。羞雁知道他是不想担责任,指着他的鼻子骂:“王山东子,你哄人上房,又撤梯子,见死不救,准不得好死!”大失所望地哭着回了村。时任区妇联主任的郑秀,也是专案组的成员,听了羞雁的哭诉后,撵到佳木斯陆军医院,可那个王沂生却带着伤,软磨硬泡地随着原部队南下了,仅带回“王沂生无语言障碍”的证言。县委决定:利用一切途径再与王沂生联系,刘喜继续在押治疗。可是没过三天,县委郝书记调走了。新来的禚书记是军人出身,专能打硬仗,就是办事凭感觉,又习惯于一言堂。韩昕毛了,一天晚上,他把站岗的民兵灌醉了,背起喜子哥就要跑。刘喜坚决不走,说:“一逃,这叛徒的罪名就铁板钉钉了。要相信人民政府决不会冤枉好人。”同是兄弟,时任农会副主席的常乐,却在暗中煽动死亡者家属,头顶血书跪在县政府的门前请愿:不枪毙刘喜,坚决不下葬。观者如潮,齐声助威呐喊:“坚决镇压叛徒!血债血偿!”禚书记义愤填膺,无视县委中多数人的不同意见,以“刘喜为土匪带路,造成惨案,土匪为其游街夸功,事实清楚”为由,为平息民愤,稳定局势,批准对刘喜立即执行枪决。
韩昕闻讯后,忙找到时任农会主席的石铁商量。石铁甘愿承担擅自放人的罪名,让韩昕带刘喜走。“走?”刘喜说,“今后将全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能逃到哪儿去?”韩昕说:“村里不行,咱就钻山;这儿不行,就奔上江;关东不行,就去关里;急眼了,就蹽到老毛子(苏联)那儿去。”刘喜说:“我宁可被冤杀,也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偷生,何况也不能搭上石大哥呀!”在墙上写下了“岳飞于谦乃吾师,一片丹心天地知”以明志。
刘喜临刑前,将羞雁、韩昕的手合在一起,使劲地摇晃着:“小昕子,我可把妈妈和羞雁都托付给你了。”嘴唇咬出了血的韩昕,狠命地连连点头。刘喜如进课堂似的,平静地走上高坡,清了清嗓子说:“路,是我带的,造成了令人心碎的惨剧,不怪有的人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可这绝不是我造的孽,那个我最敬重的王队长,他就是不肯出来说实话呀!这,我也认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乡亲们,要相信大粮户的孩子,也有铁心跟党走、肯冒死掩护同志的呀!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走后,坟前要立块无字碑。”
“无字碑?”有人不解,有人惊愕,纷纷在交换眼神儿,互相探寻着答案。“对!无字碑。武则天曾经立过,她是想千秋功罪任凭后人评说。我不敢和她相比,只求将来能在这碑上,刻上本来就该刻的字,拜托了。”说完,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枪响了,刘喜死了,羞雁晕过去了,石铁哭了,常乐笑了,不少乡亲流泪了。韩昕铁心了:非当兵不可。只有参军才能升官,若当上了八府巡按那么大的官儿,他王山东子就是钻进了耗子洞,挖地三尺也能给抠出来。
刘喜被杀,羞雁也就名花无主了。全不管人家心里苦得赛黄连,保媒的就差没把刘家的门坎子给踩断了。常乐也放出话来:这辈子是非羞雁不娶。
妈妈忍悲含泪地左思右想,最后心一横,牙一咬:让雁子和韩昕成亲。雁子胆小,被一句“不答应,往后别管我叫妈”就制服了,尽管还在哀哀地哭。可没曾想韩昕那么拧,说喜子哥的冤不雪,死活也不跟雁子成亲。妈妈一气之下,绝了食。最后,在众多好心人的说合下,娘俩都退了一步,韩昕答应成亲,妈妈让韩昕参军,但是得在走之前给怀上孙子。
夜里,韩昕梦见一条又粗又长的毛毛虫,在脖子上爬来爬去,痒得钻心。他伸手抓住就要撇,啊?怎么变成了辫子?这不是羞雁那条又黑又亮的辫子吗?见四外没人,如获珍宝似的,捧在鼻前使劲地闻。正闻着,冷丁地过来一只猫,叼起辫子就要跑。韩昕一边往回抢,一边喊:“还我的辫子。”“给你。”羞雁说着就把辫梢轻轻地塞到韩昕手里。“激灵”一下子,韩昕彻底惊醒了,手中的辫子俨如烫人的火炭儿,急忙撒手。自从在灶王爷前磕头(简易婚礼)以来,两人一直是按约睡两个被窝。昨天妈妈找羞雁兴师问罪来了:“昕儿要当兵,我也依了,可你们不能给我整盖盖儿摇哇!过几天他就要走了,要是怀不上孙子,我饶不了你!”羞雁委屈又羞怯地哭着说:“他犟得十头牛都拽不动,妈吔!你让我一个女孩家咋个上赶子去怀?”“这我不管,反正再不动真格的,明天我就上尼姑庵,眼不见,心不烦。”死逼无奈,她才羞答答地用辫子来撩拨韩昕。
韩昕有生以来还没这么零距离地接触女人,紧张极了。他怕自己无法自制,忙小声商量:“雁子,不是说好了的么,明是夫妻,暗是兄妹,快回你的被窝里去。”可那一向腼腆、文静的羞雁不仅没回去,反而把头拱进韩昕的怀里,一条腿也箍在他的腰上。这一拱、一箍如同撞到了按钮,青春之火“腾”地燃遍全身,能膨胀的部位,在瞬间都振奋到了极致。信念的长堤就要溃于一旦了。韩昕不愧为铁血男儿,在这“裉节儿”上,硬是挥剑斩情,恢复了理智,一边搬下羞雁的腿,一边劝道:“别这样,别这样。”羞雁泪如开闸,纷纷地滴落在韩昕的胸脯子上,再顺着两肋浸入到了新褥子。“妈那边立地剜坑要孙子,你这边又非要冤屈不雪不圆房,夹在你们中间,你说我该咋办哪?”韩昕深情地给羞雁擦去眼泪说:“好妹妹,等喜子哥昭雪后,咱给妈生它一炕。”“可眼下不给妈怀上孙子,你走了,我咋交代?”“你是妈的贴心小棉袄,一推二哭三耍娇哇……”
往日如昨,妈妈、雁子,七年来,你们还好吗?如今,王沂生的证言虽已拿到了手,可又咋能拿回去给喜子哥平反呢?想到这里,韩昕这个硬汉子已是泪眼婆娑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