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地里,矿上的人们带有贬意地叫她二夫人。喝醉酒的时候,她自己也管自己叫二夫人,流着泪叫自己二夫人。
“我二夫人……我二夫人……”泪水像下雨一样在脸上淌。
变了,这世道全变了,一个姑娘家,凭什么挣那么多钱,还开着小卧车到处疯跑,这世道变成什么世道了?是谁让这世道变成这种样子呢?人们都说是因为官场腐败,可官场为什么要腐败呢?这是豆青想不明白的事情。
豆青知道,女儿这辈子也结不了婚了,女儿已经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姑娘嫁出去,做妻子,做母亲。女儿的钱来得太快了,可生活没走那么快,生活还来不及接受这个来钱太快的姑娘。事实证明,老人的担忧被应验了,尽管秦花有钱,有车,有楼房,可三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还不能过上一个女人应该过上的家庭生活,是每况愈下的社会风气把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儿给害了。
对于女儿的死,豆青早有思想准备,像对煤矿事故一样有思想准备。一个姑娘家,总是醉醺醺的开着车在公路上跑,能不出事儿吗?女儿还经常跟朋友们一起吹牛,谁谁跑多快,我能跑多快什么的,全都乱套了。
母亲当然不希望女儿出事儿,但母亲已经管不了女儿的事儿了。
秦花死在高速公路上,死在去北京的高速公路上。她驾驶着一辆白色小卧车,以太快的速度钻进一辆大卡车的车尾里,大卡车把秦花的头给削下去了。
高速路,高速死亡。
秦花死得突然,最终没向任何人交代她有多少钱,豆青认为钱多了,就是祸。人们就只顾挣钱只顾腐败了,怎么就不想想过去的平淡无欲,怎么就不想想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吗?
塞北高原的季风,猛烈地撕扯着冰冻的群山,撕扯着矿山里的断墙残壁,发出凄厉的响声,好像有多少人在哭泣,好像有多少人在为谁哭泣。
呜呜呜……呜呜呜……哭声真响,哭声也真惨。真像有好多人在哭泣,可那么多人在为什么哭泣呢?
豆青想:哭啥呢?哭得人心烦死了。豆青看见自己嘟囔着,看见自己朦朦胧胧走出家门,走到山梁上的时候,就看见了北山坡上那一片很大很大的坟地,那一大片坟地里,埋葬着很多很多死去的煤矿人。坟地周围和坟地里的小杨树一直都长不大,四十多年或者五十多年了,豆青觉得那些小杨树一点也没有长高,一点也没有长大,让人觉得真是可怜。豆青认为,那些长不大的杨树,肯定是品种的问题。她顺着那条小路往坟地走,那条小路是煤矿人上坟时,一年又一年踩出来的,小路光秃,路上没有一棵草。她来到丈夫坟前,跪下,给供台上摆了供品,点了三炷香,抓着几十年前给丈夫烫酒的白瓷小酒壶,倒了杯酒,然后就开始烧纸钱,纸钱火熊熊燃烧,烧着烧着,纸钱火在豆青眼里竟然变成了大年三十晚上,在自家小院儿里燃烧的旺火,她看见丈夫伸出双手烤旺火,自己也伸出双手烤旺火,夫妻俩相视而笑,心里美滋滋的。豆青想,原来丈夫没死,原来丈夫还是那么体魄健壮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动心,就动情。豆青高兴地笑了,豆青说,要搬家了,搬到山外去,咱们一块儿走,你走吗?丈夫没吱声,却是忽然就消失了。豆青明白了,丈夫是不想离开煤矿,丈夫不想离开煤矿,妻子又怎么能抛下丈夫,一个人离开煤矿呢?豆青想:那是不能的。豆青知道自己在做梦,就想在梦中再一次见到丈夫,就不想从梦中醒来了。
箱顶上流淌了一片蜡烛泪,蜡烛泪是坚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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