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李茗沁、徐楣丽来到克拉克娜店里。见克拉克娜处事泰然的样子,徐楣丽低声说,不用担心,克拉克娜看上去信心十足,对方不敢刁难我们。一会儿,林老板赶来了,一进门就说有重要情况,他们可能会制造麻烦,我们得有心理准备。李茗沁、徐楣丽同时看着克拉克娜,克拉克娜摇摇头说,我事先警告过他们,要守信用,不要乱来。你们不用紧张,要么我先去,你们在这儿等着。李茗沁说,不,他们明确要求我们也去,可能要会会我们,要是见不到我们,说不定会刁难你。克拉克娜笑道,好吧,都去。不过你们克制,别惹他们。
对方来人了。一个瘦个子,背有点儿拱,眼睛深陷,李茗沁盯着他看了片刻,这人不就是那天比武时坐在伯伦旁边的那位?瘦个子看了李茗沁一眼,茫茫然样子。克拉克娜低声说,是的,是伯伦的人。
克拉克娜等四人上车,瘦个子开车,很快进入了伦勃朗广场,朝东驶去。车有些堵,大家都沉默着。李茗沁的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才打破这宁静。是曹泰来发来的短信,说要谢谢你们,你们通过我堂弟提醒我,很对,那些人不可靠,我没有跟他们做生意。上次你们驾临寒舍,我颇为怠慢,把你们的美意误会了。当然,最关键的是堂弟见证了那天你们卖瓷器的经过,让我消除了阅读那篇报道而产生的怀疑。据打听,你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中国文物运回国。祝你们成功。他把手机给徐楣丽看,徐楣丽看了会心一笑。
李茗沁看着瘦个子的后脑勺,想起了伯伦,如果伯伦跟右翼组织关系紧密,那么今天我们上门去,会不会有危险?上次去伯伦的庄园,他对我下毒手,有可能再次面临危险,况且又是人家的地盘,自己送上门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茗沁下意地点点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有克拉克娜一起前往,想必对方不敢为所欲为,今天哪怕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能怪克拉克娜。形成如此被动的局面,克拉克娜也无能为力。再说,我们筹款拖了又拖,克拉克娜有理由担心我们是否要这批货,然后作出相应的举动。如果没有她的善意,就不会发生她被骗的事。他又想起来欧洲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克拉克娜被骗之后,至今觉得还是有些悬,无法搞清来龙去脉,比如在巴塞罗那被抢,歹徒手上也有刺青的S,这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去希腊又怎么被盯上的?如果直接从机场去雅典市中心,被跟踪还好解释,但我们明明又去了郊区的达芙妮修道院,之后怎么会被跟踪的?难道是手机暴露了目标?在伦敦参加小拍,那些人又怎么找上门来的?是偶然?是日本人临时想出治我的一招?拍了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不算,房间里还出现了蛇?当然现代科技无所不能,要全方位监控一个人,十分容易。假想一下,张笺文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我与他通话,自然被窃听,然后盯上我。但有这必要吗?真的要阻止我们,在我下飞机,就可做掉我,这样不是很省力?或许他们开始的目标也不明确?或许也不想做过头?是不是如秦汉所说,这些右翼分子主要目的是为了钱,他们可能猜测我携巨款来欧,所以先抢劫,又可杀杀我的锐气?以后跟踪抢劫少了,但接着发生的每件事,更加歹毒,还有今天,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小车已开了一个小时,来到郊外,车速飞快起来,最后来到一个小镇,然后驶进一座城堡,小车发出猛烈的刹车声,好多白鸽扑哧扑哧从城堡顶层飞翔开来,白色的一片把古城堡装点得更美。
瘦个子伸出左手朝前面的门指了指,请大家下车,从边门进去。徐楣丽立即拉了拉李茗沁的手,说你看他的手,李茗沁看过去,只见瘦个子手上有刺青的S。两人面面相觑,徐楣丽说,看来,在希腊被跟踪不是偶然事件。李茗沁点点头。克拉克娜走过来,问,怎么啦?徐楣丽莞尔一笑:没什么。克拉克娜似乎看出了什么,说别担心。
李茗沁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古堡,从外墙装饰看,十分普通,并没有太多的设计,城堡约有三层之高,上层有不少枪眼洞,洞口零星地长了青草。克拉克娜对李茗沁说,这城堡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是为了防范北方维京人入侵而建的,是圆形的,而不是方形的。李茗沁问,方形的很少见到?克拉克娜说,十字军东征后,带回新的防御技术和攻城工程师,城堡的设计改变了。最初以方形的箭塔来加强城墙的防御力,之后发现方形箭塔的角落易受夹击,而圆形的箭塔具有抵抗力。
一行人跟着瘦个子朝边门走去,李茗沁继续与克拉克娜讨论城堡的造型,想缓解刚刚发现刺青的紧张感。进入边门,又跟瘦个子上了石道楼梯,来到顶层。瘦个子要他们稍等。这顶层空空荡荡,两边各有楼梯通道,几扇拱形小门,当中一扇大门,看上去是故意隔断。克拉克娜带领着,来到几个洞口看风景。从两面洞口望出去,皆是临海,可见这类城堡是故意沿海而建。此刻正好日落西山,晚霞辉煌,洞口墙体斜出一撮撮飘动的青草,把夕阳之景衬托得有些悲壮。这时,有两个小伙子把中间的大门拉开,也是空空荡荡的,只不过当中散落着几把椅子,中央放着一张大桌,上搁三个箱子。克拉克娜说,看来今天会顺利的,从我那儿拿走的就是这三个箱子。两个小伙子拦在大桌前,不让他们靠近,显然在等重要人物出现。克拉克娜继续带领着,闲看四周。靠里一间,冒出冰冷的气息,下面是一方水池,弥漫腐臭的气息。克拉克娜说,这是水牢。又走向旁边一间,从狭窄的窗户看下去,里面有几根铁架子,还有锈迹斑斑的铁柱。克拉克娜说,这是刑房。李茗沁、林老板看了,都产生莫名的恐惧。徐楣丽低声道,可能故意这样安排,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从一边拱形小门走出来一中年男子,穿黑色套衫,皮肤稍黑,鼻梁很高,眼睛凹陷,看上去像个混血儿,后面跟着七八男人。李茗沁、徐楣丽认出了其中的铁托与招风耳。还有个小眼睛,李茗沁盯着他看了片刻,发现这小眼睛跟古玩街的那位很像,就怀疑他们是否兄弟俩。
中年男人先视察了现场,然后把目光转向李茗沁等人,他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把三箱文物还给你们,但我必须扣掉部分东西来惩罚你们。此人说法语,语调温文尔雅,旁边有人翻译成英语。克拉克娜说话了,但刚开口说了几个字,中年男子立即伸出手掌,作推挡之状,仍然是很文雅的声音:今天我和他们对话,希望你不要插嘴,否则我要请你出去。
李茗沁问,你想扣掉什么呢?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从箱子里捧出元青花,扬了扬,就放在箱子上。
李茗沁心一沉,果然刁难我们,扣下最贵重的元青花。
克拉克娜站起来:钱已打给你了,别太过分。
中年男人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上来两个魁梧男子,按住克拉克娜。克拉克娜叫道,我警告你,我不是那种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人!中年男人轻声道,拉出去!两个魁梧男子强行把克拉克娜推到了门外面。克拉克娜奋力抗争道,你们真卑鄙。
李茗沁想站起来,徐楣丽急忙拉住他衣服说,他们不会为难她的。
李茗沁笑了:原来说好,现在突然变卦,怎么可以?法国是文明国家,很讲信用。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做生意。
中年男人笑道,今天明明是你来求我,倒先指责我。我告诉你,今天就是要变卦,你没有按期汇款,元青花不能给你。
李茗沁笑问,我们想要,加一点钱,怎么样?
中年男人说,好啊,你们有钱,加一百万欧元。
徐楣丽说,克拉克娜钱已给了,他们还想敲一笔,这是勒索,别上当,跟他慢慢磨。李茗沁笑嘻嘻地走近递上烟。中年男人不接,李茗沁说何必呢,吵归吵,香烟还是要抽的。刚才冒犯你了,对不起,算我错了。林老板说,对啊,凡事通融一点,应该按事前说好的办。
你倒变得快,承认也快,但来不及了,我不会改变,给你半小时考虑。
李茗沁说,算我求你了。
还学会求人了,到了时间,你拿不出钱来,我就把元青花砸碎,表明你们中国人没能力保护它。
李茗沁立即紧张起来。
紧张了吧?为什么不想想也有今日?在伦敦,曹某人处有大笔生意可以做,最终让你们搅了。
当初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
到这个关头,你还调侃?等会儿我把元青花砸了,看你还调侃?
请高抬贵手,已经是残件了。
是残件,为什么还要?
对我们而言,是文化精华,有纪念意义。
一个破罐子,什么狗屁精华!你们中国人就是夸大其词,世界上文明现象多的是,你们这点烂货,还要捧到天上去。中年男人说完冷笑一阵,继续说,你们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说来淘宝,实质就是赚钱,价格出高了,就换钱,这是保护文化?!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了不得,神通广大,你不是照样买进假货!克拉克娜是一个糊涂虫,认为你们值得信赖,其实你们就是这个德行,把文物交给你们,最终还是毁在你们手里,还不如我来砸碎它。
徐楣丽紧紧握着李茗沁的手:冷静,让他去说。
好,时间已到,不交钱,马上砸碎。
徐楣丽说,你们是文明国家,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文物?
你是谁啊?女流之辈也配说话?!有本事,拿现金来!我看你们倒很轻松,一派很大度的样子,我就看不惯你们这种样子,好像就你们最有文化,你们的文化最伟大!别忘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中国仍然是东亚病夫!中年男子举起元青花,做出要砸的样子。
李茗沁要冲上去,站起来时被徐楣丽、林老板紧紧拉住。
这时,门口一阵骚乱,有人闯进,是太平,他西装笔挺,伸手一指,说,你怎么可以乱来,这是一级文物!
中年男子手缩回,你来干吗?!
太平说,这可以卖很多钱!这是圆明园的文物!
中年男子说,我当然知道是圆明园文物,你以为我们光光为了钱?我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太平想冲上来,一大块头男人挡住他。太平指了指中年男人,连连叹气道,这种出气有什么用?我已经给你们赚了很多!你可以杀死他,但不能砸文物!
中年男子对李茗沁说,时间已到,要么砸碎元青花,要么打断你的腿。
徐楣丽、林老板同时劝李茗沁,不要睬他。
李茗沁一下子脱下夹克,骂道,我操你祖宗!给我工具!你说话算数!
中年男子收敛起笑容,露出凶狠的眼神道,中国人都猪狗一般,没骨气,你小子有种,我成全你。他说完,示意左右,有人送上来一把榔头。李茗沁去接,但被林老板一把抢过来,丢开去,传来了“哐当”的回声。
中年男人又“哼”了一声:我看你们是胆小鬼!他举起元青花鼎朝地上砸去,李茗沁顿时冲开徐楣丽的手臂,两脚直刺上去,像是铲球动作,元青花砸中了李茗沁的脚背,然后再滚在地上。李茗沁则痛得眼冒金星,惨叫一声,人弓起来,脚上缓缓流出一摊血。
有人叫:警察来了!中年男人在众人簇拥下朝边门跑了。
从正门冲进来好多个警察,前面带路的,正是克拉克娜身边的绅士青年。
救护车把李茗沁送到附近医院,经检查,脚背被元青花砸成严重伤残。
在医院治疗了一个月,他从几个主治医生来回穿梭透露出的严峻表情来看,已猜测到了,便对徐楣丽、林老板说,你们别安慰我了。徐楣丽原先还很平静,此刻满脸愁容。李茗沁内心五味翻滚,但来不及伤感,见徐楣丽泪水盈眶,就克制自己,微笑道,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伤感。
我爱你。
如果在过去,李茗沁听到这一句话,会激动得跳起来,此刻却十分平静,清风吹拂,只起细细的涟漪。内心泛起的滋味,有点儿百感交集,又觉得无动于衷。她从没有对自己说过“爱”字,这个字他等了近十年。可惜,这个字出现得太晚了。我已是双重残废。俄顷之间,李茗沁又平静如水,也许她见我既瞎又瘸……想到这,他又笑了:你这么金贵的人,爱我,我岂敢承受?
徐楣丽听了,泪水止不住,伏在他身旁。李茗沁慢慢安抚她柔软的头发,轻轻地拍着她,说,这些天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吧。徐楣丽不吭声,伏在他身上不动,似乎真的很累。李茗沁看着窗外的花园,满地春色,大树并排着,前头一片灌木丛,然后是一大片草地,中间镶嵌着各种花卉,虽五彩缤纷,但十分伤感。
又休养了几天,脚痛继续,眼睛也开始痛,又模糊起来:坏了,看来我这个眼睛也保不住了。李茗沁对他们则说自己好些了,还是赶快回国吧。
回到临时的家,林老板帮他俩一块儿整理行李,克拉克娜运来三个箱子,共六箱,把那批货又清点了一遍,仔细查看了一些重要文物,比如蓬帕杜夫人主持烧制的皇家塞夫勒瓷器,有三件,一件是敞口花瓶,施蓝釉,口部装饰洛可可图案,漩涡形的叶子,流水般的曲线,花卉点缀其间。另一件是盆,也是如此装饰,还有一件是青花瓷壶,虽然白地青花模仿了中国清朝瓷器,但洛可可的图案,流、盖子、柄皆饰以贝壳、莨菪叶相缠绕形成涡形图案。徐楣丽说,对于法国而言,确是珍贵文物,对中国来说,同样有价值,法国宫廷秘密试制中国瓷器,获得了成功,此文物是重要的依据。之后,林老板拿出了元青花鼎放在桌上,三个人都感慨系之。林老板小心旋转着,仔细察看着说,不是李老师用脚垫一下,这件元青花一定被砸碎,现在只伤了一点釉。真是太精彩了,釉色好,画工大气,这么大尺寸的元青花还没见过。林老板捧起元青花鼎放在李茗沁的床边,说合个影吧,这将是珍贵的照片。然后徐楣丽扶着李茗沁,三人轮流一起合影。拍了照,林老板问,以后到上海去看这个元青花,还是到香港去看?
李茗沁沉默片刻对徐楣丽说,这批货你先运回香港再说。徐楣丽微笑说,你老师会答应吗?李茗沁沉默片刻道,老师已经答应了。林老板说,总共六箱,每人三箱,不是很好吗?李茗沁说,好吧,你带走三个箱子,元青花也带走。林老板见他俩在商量事情,便走开,去整理窗台上的花,要把谢了的风信子丢进垃圾桶。徐楣丽说,等等,谢了没关系,摘掉,还会再开花。
李茗沁戴着墨镜,拄着拐杖,由徐楣丽搀扶着,离开临时的家,准备乘一辆中型面包车去海牙,林老板听从徐楣丽的建议,决定一块儿护送去中国。克拉克娜来送行,握着李茗沁的手,似乎有千言万语。
李茗沁!有人叫。
李茗沁回头看去,是琳娜开着一辆小车过来,半个身子从车窗伸出,挥着手。她把车停在一边,匆忙下车,穿着黑丝风衣,与徐楣丽的黑风衣相像。琳娜说,自己回国探亲,在国内听说李茗沁受了伤,就提前赶回来。她上前左看右看了片刻:你伤在哪儿啦?是眼睛吗?李茗沁笑笑:一点小伤。琳娜紧锁眼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伤了脚,还伤了眼睛?她说着,扑到李茗沁身上,哇地哭了:都怪我不好,我害了你。李茗沁用手拍拍她肩膀,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琳娜说,我那死老公告诉了那些坏蛋,找到曹泰来,你阻拦他们,他们就报复你。李茗沁说别孩子气,我的眼睛在国内就伤了,跟他们无关。琳娜抬起头,满眼泪水,离开李茗沁,转身低头对徐楣丽说,对不起。徐楣丽上前抱了抱琳娜说,别说傻话,没有你的帮助,就不会有他在荷兰的发展,应该谢谢你。徐楣丽把克拉克娜也拉近,三人抱在一起。
克拉克娜上前吻了吻李茗沁的脸颊:祝你好运。
面包车到了海牙,准备上船,徐楣丽却与李茗沁拥抱分手,说自己还有事耽搁几天。李茗沁看着徐楣丽,今天徐楣丽的脸怎么会如此模糊?他又看了看林老板,林老板的脸也模糊不清。他觉得一双温暖又柔情的手正握住自己:很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不能改签吗?对不起,不能。林老板送你回上海,记住,在船上一定要好好休息。
徐楣丽慢慢离开了船板,李茗沁在林老板的搀扶下上了船,回头不停地挥手,其实他根本看不清徐楣丽。等到轮船鸣笛,船渐渐离开码头,李茗沁才进入房间,迷糊看去,全是箱子,就一一摸着,数了数,怎么是六个?林老板说,是她安排的,六箱文物全跟你运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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