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从前在北亚美利加州有一片领土,从拉勃拉道到弗劳里特,从大西洋岸到加拿大高原的最远的河沼。
出源于同一个山脉的四条大河,分流在这浩漫的区域:圣卢朗河流到东方同名的湾中,西河流到不知名的海里,波尔朋河从南方奔流到北方赫特生湾中,米失西比河从北方向下流到南方墨西哥湾。
最后那条河,在一道一千多里盍长的水流中,灌溉着那北美人称为新伊甸园,而法兰西人也曾遗下路易谢阿纳这可怀念的名儿的一个好地方。此外无数的米失西比河的支流:米苏利河、伊里脑河、阿康弱河、奥海奥河、滑拔许河、德纳斯河,用它们的肥泥使土地富饶,用它们的水流使土地肥沃。当一切河流在冬季骤雨泛滥的时候,当暴风雨把树林的边缘全部翻倒的时候,那些被拔起的树木,便积聚在水源上。不久那黏土将它们固结起来,蔓草将它们缠绕起来,而植物又在那里到处生起根来,将那些残枝断梗固定了。由急浪的迁徙,它们降落到米失西比河中:
这河流裹住了它们,又将它们赶到墨西哥湾中,将它们投到沙带上,这样便增加了无数的河口。当它在山间流过的时候,它便不时地在树林的柱廊和印第安人坟墓的金字塔的周围扬起它的声音,又溢出它的水流来;这便是广漠中的尼罗河。可是秀丽是永远地和庄严融和在这自然的景色中的;当河道中部的水流将松树和橡树的枯干拖到海中去的时候,你可以看见那旁面的两条水流将漂着小旗一般的黄花的浮萍和水莲的浮岛,沿着河岸溯载上去。绿色的蛇,青色的鹭,玫瑰色的赤鹤,小的鳄鱼都在这些花船上做旅客;这些迁徙的民族在风中扬起它们的金帆来,懒洋洋地航向河中僻静的小湾里上岸去。
米失西比河的两岸展露出一幅绝世的画图。在西面,草野一望无垠,它们的绿波愈行愈远,好像是直上青天,在那里才消隐了一样。你可以在这无边的草地上看见无数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野牛自在地徘徊着。有时有头老野牛,冲过了流波,前来在米失西比河的一个洲岛上的深草间躺下身去。从它额上载着的一双新月,从它又老又脏的须上看去,你准会当它是个河神,在安闲地望着它的流波的伟大和它的岸上野产的富饶。
西岸的景物是如此,而对岸的景物却不同了,那是与前者正成了一个绝好的对照。垂挂在水流上,丛生在岩上,山上,分披在谷中的各样形状,各样颜色,各样香味的树木,搀杂着,交生着,攀升到空中,到使你眼睛都看倦了的那种高度。野葡萄,喇叭花,葫芦等在这些树脚下交缠着,攀上了它们的枝干,延到了树枝的最高处,从枫树跨到莲花木,从莲花木跨到锦葵,造成无数的洞隙,无数的穹窿,无数的柱廊。蔓生在树木间的这些蔓草,每每伸长到小河的上面,架起了花的桥梁。在这些花草丛中,木兰花将它寂定的球果矗起;它高标在它的洁白的大花朵上,统治着整个树林;除了在它旁边轻飘着绿扇的棕树之外,可就没有别个与它抗衡的了。
造物之手所安置在这些隐遁之地的大群的禽兽,在那里散播着狂欢和生命。在林荫路的尽头,你可看见那些醉着那盈盈垂在枝头的葡萄的熊;那些在一个池沼中洗浴的驯鹿;那些在茂叶中嬉戏的松鼠;那些飘落到被蛇莓铺成红色的草地上的画眉鸟和像麻雀般大小的维吉尼鸽子;那些团团地攀登在扁柏上的黄头的绿鹦鹉,紫色的啄木鸟,火色的红羽雀;那些在弗劳里特的素馨花上的灿烂着的蜂鸟,和那些垂在林中,在像蔓草一般地摇曳着,同时又呼啸着的捕鸟蛇。
在河的那边的草野上,一切都是沉默,安恬;但在这边,适得其反,一切都是浮动着,喁喁着:鸟嘴啄着橡树的声音;禽兽行动,吃草或是在牙齿间啃着果核的声音;流水的清响,低低的咽怨声,牛的高鸣,鹧鸪的低啭,将这广漠充满了一种温柔与粗野的和谐。可是每当一片微风飘过来苏醒了这些寂静,荡动这些漂泊的躯体,混合这些白的,青的,碧的,红的生物,搀和一切的颜色,调谐一切的鸣声的时候:于是从树林的深处便发出如此的一种声息,在眼前呈露着如此的一种景色,使我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这种大自然的原始之野的人,难以将它们描写出来。
在马盖德神父和不幸的拉沙尔发现了米失西比之后,那些居住在皮洛克西和新奥楼昂的法兰西最先的居民,便和纳契——在这地方威权最大的部落,结了同盟。无数的争端和猜忌相继地在这客地上流满了赤血。在这些蛮民中有一位老人名叫却克塔斯,这人,因为他的高年,他的智慧和他的人事的知识,做了这广漠中的酋长,并很得蛮民的爱戴。正和一切人们一般地,他是由不幸而博得美名的。他的不幸不仅充满了新世界的森林,他还将他的不幸一直载到法兰西的海岸上。曾经由一个残酷的屈判而被拘在马赛牢船里过,释放后,被引见过路易十四,他曾经和当代伟人交谈过,又参与过梵尔赛宫的大庆,合西纳的悲剧,鲍须艾的祭文;总之,这个蛮人是曾经见过那个达到华丽的极点的社会的。
回转他的家乡后,却克塔斯安闲了好多年。可是苍天偏吝啬于此人:这老人变成盲人了。一个少女伴着他在米失西比的山冈上,正如昂蒂歌纳在西带红山扶曷第迫,或是玛尔维娜在冒尔房山岩上导莪相一般。
虽然却克塔斯在法兰西人那里遭过无数的冤屈,但他还是爱他们的。他常常回忆着斐纳龙,因为他曾经在他那里做客过;他希望能对于这可敬的人的同国人报恩。一个好机会来了。
在一千七百二十五年,有一个法兰西人名叫核耐的,为热情和厄运所驱,来到了路易谢阿纳。他溯米失西比河而上,一直到了纳契,要求做这个部落的战士。却克塔斯盘问过他,觉得他意志很坚决,便收他为义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印第安女子名叫舍虑塔的做妻子。结婚后不久,蛮民便预备去猎海狸了。
却克塔斯虽是个失明之人,但是因为印第安各部落对于他的敬仰心的原故,却被沙鲜会议推定指挥这次的远征。祈祷和大斋开始了,法师详着梦,大家求问马尼都,大家用烟草献祭,大家烧起麋鹿舌下的筋,看这些筋在火焰中爆裂不爆裂以卜定神灵的意志,最后,在吃了圣犬后,他们便出发了。核耐也是队中的一员。趁着逆流,独木舟溯米失西比河而上,进了奥海奥河。那时正在秋天。那灿烂的甘塔苟广漠在这法兰西少年惊诧的眼前展舒着。有一夜,在月光之下,当纳契人都在独木舟中好梦沉沉的时候,当印第安人的船只扬起了他们的兽皮的帆在轻风中驰行的时候,这和却克塔斯独住在一起的核耐便问起他的际遇来。
老人答应满足他的愿望,于是和他同坐在独木舟的船梢,他便这样地讲起来:
故事猎人
“我亲爱的孩子,那将我们聚合起来的定命是一个奇异的定命啊。我从你那里看出一个文明的人转变成的蛮人,你从我这里看出一个那大智(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念头)曾经想开化过的蛮人。我们两人是从两个相反的极端来到这生涯中的,你是到我的地位来休息,而我却也曾经坐在你位儿上过:因此我们对于各事应当有一种完全不相同的观察。是谁,你呢还是我呢,对于这位置的更易有大得或是大失?这个只有神明知道,因为即使较愚的神明,也有比一切人类更高的智慧。
“到下回‘繁花月’,离我母亲在米失西比河岸生我的时候,将有七十三度飘雪了。那时西班牙人在攀沙柯拉住了没有多少时候,而在路易谢阿纳却一个白人都没有住过。我那时还不到十七度落叶,就和我的父亲、战士乌达利西,出发去打弗劳里特的强大的部落麦斯考格尔及斯去了。我们和我们的同盟西班牙人联合,于是战事便在摩皮拉的一条支流上发生了。阿核司库衣和诸神灵不加惠于我们。敌人战胜了;我的父亲丧了命,我在保卫他时也伤了两次。哦!当时我为什么不降入灵魂之国啊!否则我早可以免了这在世间等待着我的不幸了。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兵带到圣奥格斯丹。
“在那个新近由西班牙人建筑起的城中,我正有被捉去开墨西哥矿山的危险的时候,有个年老的卡斯抵熊人名叫洛拜司的,为我的少年和纯朴所感,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处,又引我去见与他守身相处的姊姊。
“他们两个都将柔和的情感对我。他们很当心地照料我,他们给一切的指教。可是在圣奥格斯丹过了三个月之后,我便被城市生涯的憎厌所困住了。我眼巴巴地瘦损下去:有的时候几点钟地枯坐着凝看遥遥的树梢;有的时候别人看见我坐在河岸上,愁对着流水。我在那一带流水所穿过的林中徘徊,而我的灵魂是整个儿地在旷野中。
“再不能抑制这重归大野的渴望,有一天早上,我便去见洛拜司了,穿着我的蛮人的衣服,一只手拿着我的弓矢,一只手拿着我的欧洲服装。我将这欧洲服装交与我那仁厚的保护人,涕泪横流地倒在他的足边。我自首恶名,我自数忘恩:‘可是毕竟,’我向他说,‘啊,我的父亲!这个是你亲眼见到的:假如我不过度那印第安人的生涯,我一定会死去。’
“洛拜司惊住了,想要我更变主张。他向我陈说假如我重新落在麦司考格尔及斯人手中的时候的种种的危险。可是当他看出我已十分坚决的时候,他迸出了眼泪,将我紧抱在他臂间:‘去吧,’他喊着,‘大自然的孩子!你去再取得那个洛拜司所不愿强夺你的人类的自主吧!假如我自己年纪还轻,我准会伴你到广漠中去(那里我也有缠绵的回想啊),将你重放在你母亲的臂间。当你在你的树林中的时候,有时你也想想这给你容身处的老西班牙人;为要引起你去爱你的同类的人,再回想想,这你所得到的人的心的最初的经验曾是很好的。’洛拜司最后祷告基督教徒的上帝,这教仪我当然是不赞同的,然后我们呜咽而别。
“我立刻就受到我忘恩的惩罚了。我的没有经验使我在林中迷了路,于是我就被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和西密诺尔人的一部所捉住了,正应了洛拜司所警告我的话。从我的服装上和我头上所装饰的羽毛上,他们认出我是纳契人。他们将我上了链条,但是轻轻地,因为我年轻。西马刚 ——队中的首领,想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回答:‘我名叫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迷斯哥的子孙,他们曾经剥去百余个麦司考格尔及斯英雄的头皮过。’西马刚对我说:‘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迷斯哥的子孙,快乐着吧,你将在大树中受火刑。’我立刻说:‘那就好了。’我便唱起我的死歌来。
“在囚虏中,起初几天,我不禁叹赏我的敌人们。那些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尤其是他们的同盟西密诺尔人表现着他们的欢乐,爱情和满意。他们的行动是很轻捷,他们的会合公开又安静。他们说得多又说得快,他们的话又和谐又易懂。就是年岁也不能从沙鲜们那里夺去那欢乐的单纯;正如我们林中的老去的鸟儿一般,他们还将他们的古调和入他们的后裔的新曲中。
“那些队中的妇女们为了我的年少,显露出一种多情的怜惜和可爱的好奇心。她们问起我的母亲,问起我的儿时。她们要知道别人是否将我苔草的摇篮挂在枫树的繁花的枝上,是否那微在那小鸟的巢边将我摇荡着。随后又是成千成万的关于我心境的问题:他们问我在我的梦中有没有看见一头白牝鹿过,幽谷的树木有没有指教我恋爱过。我很爽直地回对那些妇人,姑娘和那些人们的妻子。我对她们说:‘你们是白日的恩宠,而幽夜也爱你们像露珠一般。为了要贴在你们的乳房和你们的口上,男子才从你们的胎里出来;你们有引一切痛苦睡去的绝妙的辞令。这就是生我下来的人所说过的话,而这人我已不能再看见了!她还对我说处女是只能在寂寥的地方找得到的神秘的花。’
“这些颂辞很得妇人们的欢心:她们送了我各色各样的赠品。她们给我核浆、枫汁、饽饽、熊腿、海狸皮,为我作装饰的海贝,和为我作铺褥的苔草。她们和我歌唱着,欢笑着,随后当她们想起了我将受火刑的时候,她们又为我堕泪。
“有一夜,麦司考格尔及斯人设营在一座树林边,我是被安置在‘战火’旁边,由猎兵看管着。忽地里,我听见草上有纟卒纟祭的衣声,有一个半幂的女郎前来坐在我身旁。她眼皮下垂着眼泪;在火焰的微光中,一个小的金苦像在她的胸前晶耀着。她真美丽极了;在她的容颜上显出那说不出的贞节和热情,这种表情是不能抵抗的。她更加上那最温柔的风韵,一种融和着忧郁的多感性在她目光中表现出来;她的微笑是天堂的。
“我以为她是‘末恋之处女’,那个他们差来使俘虏含笑就死的处女。在这种坚信中,我讷讷不安地(然而这种不安不是因火刑的恐怖而起的)向她说:‘少女啊,你适合于初恋,你不是为末恋而生的。一颗不久将停止跳跃的心的震荡对于你的心的震荡回答得很不好;“死”和“生”是怎样地混合着啊,你将使我十分怅念着在世的日子。我希望别人比我多福,我希望蔓草和橡树永恒地拥抱着!’
“于是少女便向我说:‘我不是“末恋之处女”。你是基督教徒吗?’我回对她说我没有反叛我神龛中的诸神。听了这句话,这印第安女子表示出一种不惬意的行动。她对我说:‘我很可怜你只是个固执的偶像崇拜者。我母亲已使我归了基督教。我名叫阿达拉,金臂镯的西马刚与本队战士的首领的女儿。我们现在到阿巴拉须克拉却,在那里你将受火刑。’说完了这话,阿达拉站起来,走了开去。”
说到这里,却克塔斯不得不间断他的故事了。无量的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失明的眼睛中泛出了泪水,在他的憔悴的颊上横流:正如两道深藏在地下的深夜的泉源,由在岩石间渗出来的水流而显露出来。
“哦,我的孩子!”他终于又说了,“你觉得却克塔斯是不很聪敏,虽然他是以智慧出名的!啊啊!我亲爱的孩子,那些已经不能再看见的人们,总还能流泪啊!过了许多日子,那沙鲜的女儿每晚重新又来和我谈话了。睡眠已从我眼前逸去,而阿达拉却住在我心头,正如我的祖先的长眠处的回忆一般。
“走到第十七天,当蜉蝣出水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阿拉须阿大草野上。这草野四面环绕着,互相遮蔽着的,高接云霄的群山,山上重重叠叠地生着棕树、柠檬树、芒果树、槠树的树林。首领喊了达到的号,队伍便在山脚下驻扎起来。他们将我监置在不远的地方,在弗劳里特很出名的自然井的一个的旁边。我被缚在一株树脚边。一个战士很不耐烦地在我身旁看守着。我在那里过了没有多少时候,阿达拉就在泉边一株苏合香树下出现了。‘猎人,’她对麦司考格尔及斯的兵勇说,‘假如你要去猎麋鹿,我可以为你看守囚虏。’这战士听了他首领的女儿的这些话,快乐得发跳了;他从山丘顶上飞奔去,奔跑到平原上。
“人心的奇异的矛盾啊!我从前是那样希望向这个我已像太阳一般地爱恋着的人儿说些神秘的事情,到如今却羞惭失措了,我觉得与其独对着阿达拉,我宁可被投给泉中的鳄鱼。这大漠的女儿也和她的囚虏一样地不安:我们各自默默无言。恋爱的神明已将我们的言语夺去了。到后来阿达拉用尽气力,挣出了这些话来:‘战士,你被缚得很轻,你可以很容易地脱逃。’听了这话,我的勇气重来到我的舌间,我回答:‘缚得很轻,哦,女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说完这话。她迟疑了一会儿。于是她说:‘逃走啊。’她便来将我从树上解放下来。我握住了绳子,我将它重新放在那异国的女儿的手中,强使她用她的美丽的手指握着我的链条。‘拿着它!拿着它!’我喊着。‘你是个愚笨的人,’阿达拉烦恼地说,‘不幸的人啊!你还不知道你将被烧死吗?你还要想什么?你可想一想我是个有威权的沙鲜的女儿吗?’——‘曾经有一时,’我垂泪诉说,‘我也曾载在海豹皮中,在母亲的肩上的。我父亲也有过一所美丽的小屋,而他的麋鹿是饮着千涧之水的;可是如今我却漂泊无国了。等到我死后,将没有一个朋友会在我尸身上盖点野草防蝇蚋的。不幸的异国人的尸身是没有人注意的。’
“这些话感动了阿达拉。她的泪珠飘落到泉中。‘啊!’我又激奋地说,‘要是你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地申诉,那是多么地好啊!
这广漠不是很自由的吗?这些树林难道没有许多我们可以藏身的幽秘的地方吗?小舍中孩子们为要幸福难道要那样多的东西吗?哦,比新郎第一个梦还美丽的少女!哦,我的爱人!大胆地跟着我吧。’我这样地说。阿达拉用一种多情的语气回答我:‘我的年轻的朋友,你懂得白种人的语言,那是很容易欺骗一个印第安女子的。’——‘什么!’我说,‘你称我是你的年轻的朋友!啊!
倘使是一个可怜的奴隶……’——‘好,’她依向我说,‘一个可怜的奴隶……’我热烈地说:‘请用一吻来证实你的话的信实吧!’
阿达拉听着我的祈祷,正如一只孔雀贴着它用娇柔的舌头含住的、断崖上的酡红的蔓草的花朵一般,我贴着我的爱人的嘴唇。
“啊啊!我亲爱的孩子,欢乐是和悲哀很接近的。谁会相信这当阿达拉将她的爱情的第一个证物给我的时候,正就是她摧残我的希望的时候呢?老却克塔斯的白发啊,你是何等的震愕啊,当这沙鲜的女儿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好囚徒,我疯狂地降伏于你的意志;可是这种热情将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宗教是永远将你我分开……啊,我的母亲!你做了些什么事啊?
……’阿达拉忽地缄默了,留住了个不知道是什么正要从她唇间吐出来的致命的秘密。这几句话使我陷于失望中。‘好!’我说,‘我将像你一样地残忍,我决不逃去。你将在火灰中看见我;你将听见我的肉的呻吟,而你却会充满着欢乐。’阿达拉将她的一双纤手握住了我的。‘可怜的年轻的偶像崇拜者啊,’她喊着,‘你真使我可怜!你可要我将整个心儿悲哭吗?我不能和你一同逃走是多么的恨事啊!阿达拉啊,不幸的是你母亲的肚子啊!你为什么不投身给泉中的鳄鱼啊?’
“就正在这时候,那些鳄鱼,在近日落时,开始呼啸了。阿达拉对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在这些造成碧色海湾形,引长它们的地角到草野中的山丘的脚下引着这西马刚的女儿。在广漠中的一切都是安静而美好。鹳鸟在它的巢上唳着;树林中鹑鸟的单调的歌声,鹦鹉的啼声,野牛的高鸣,和西迷诺尔司牝马的嘶声交响着。
“我们差不多是一声不响地走着。我走在阿达拉身旁;她握着绳梢,这是我强使她拿着的。有时我们流着泪,有时我们又想微笑了。我们有时仰看着天,有时俯看着地,谛听着鸟的歌唱,指点着残日,手儿多情地握着,胸头轮流地跳动,轮流地安定;却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间续地被数说着……啊,恋爱的第一次的漫步啊!你的记忆应当是很强的,既然在多少不幸的岁月后,你还荡动着老却克塔斯的心!
“为热情所激动的世人是多么地不可解啊!我刚离了那宽仁的洛拜司,我刚为着自由而冒着万险:在一刻之间,一个女子的眼波竟变易了我的趣味,我的决意,我的思想!忘记了我的国土,我的母亲,我的小舍和那等待着我的可怕的‘死’。除了阿达拉一人以外,我对于一切都是无可无不可了。失去了保持着很有理智的男子的能力,我忽地又堕到一种孩提的状态中了;更不能逃出那等着我的不幸,我是几乎要别人来照料我的睡眠和饮食了。
“所以这是徒然的,我们在草野上奔走了多时之后,阿达拉投在我膝下,重新请求我离开她。我向她提出,假如她不答应仍就将我缚在我的树下,我会独自个回到营里去。她只得使我满意了,可是仍希望下一次辩服了我。
“那决定了我的命运的那天的第二天,我们停留在一个离西迷诺尔司的都会格司考维拉不远的谷中。那些和麦司考格尔及斯联合的印第安人,和他们造成一个克亥刻斯联邦。那棕树之邦的女儿在半夜中来找我。她领我进一座大松林中,又来劝我远逃。我一句话也不回答她,却将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我强叫这只渴牝鹿与我同在树林中徘徊着。幽夜是甜美的。空中的神摇曳着薰着松脂的芬芳的青色的发丝,我们闻到那在河畔的乌梅树下睡着的鳄鱼吐出来的龙涎香味。明月在澄清的高天上照耀着,而她的珠白的光晶降薄到森林的无尽的梢头。除了那不知是什么远方统治着树林的深处的和音外,一点声息都没有,人家准会说大野的灵魂是在整个大漠的广袤中叹息着。
“我们从树枝间看见一个青年人,他手中握着一个火炬,好像是春神在树林中逡巡着使大自然重生一般;这是个情人,他站在他的恋人的小屋的前面,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假如那少女吹熄了这火炬,她便承诺了那他所献纳的心愿;假如她不吹熄这火炬而幂起脸来,她便拒绝一个新郎。
“这战士,在潜入幽暗中时,低低地唱着这些词儿:
我赶上白昼的步履,在群山的峰头,为去寻我孤独的鸽子,在森林的橡树之间。
我已在它头上系着个贝项圈,人们在上面可看见三颗红的为我的爱情,三颗紫的为我的恐惧,三颗蓝的为我的希望。
密拉有一双黄鼬一般的眼睛,和一片稻田般轻柔的发丝;她的嘴是一个缀着明珠的酡红的贝壳;她的两乳像一双洁白的小山羊,是在同一个日子,由一母生下来的。
愿密拉来吹熄了这火炬罢!愿她的嘴在火炬上面倾下一个陶醉的幽影罢!我将使她有了孕。邦家的希望将紧靠在她丰饶的乳房上,我将吸我和平的烟管在我儿子的摇篮上。
啊,让我赶上白昼的步履,在群山的峰头,为去寻我孤独的鸽子,在森林的橡树之间!
“这青年人如此地唱着,歌声将烦乱一直带到我的灵魂的深处,又使阿达拉变了脸色。我们相携着的手各自颤动着。可是有一幅在我们看来同这景象一般地危险的景象分了我们的心。
“我们在一个孩子的坟墓边走过,这个坟墓是用来做两个部落的交界的。按照习俗,人们将它安置在路旁,使得那些少妇到井泉去的时候,可以将天真的生物的灵魂吸到她们的怀中而还与邦国。我们这时在那里看见那些希望着得到做母亲的甜美的新嫁娘,微张着她们的嘴唇,试想收集那她们以为看见在花间徘徊着的小孩的灵魂。那真正的母亲随后前来将一束玉蜀黍和白百合花放在坟头。她将她的乳洒在地上,坐在湿草上,用一种凄切的声音向她的孩子说:‘我的婴儿啊,我为什么在你的地下的摇篮前哭你!当小鸟长成了的时候,它便要去觅食,而它在广漠中却找到了许多苦味的果实。现在至少你不曾知道过眼泪,至少你的心不曾落在人们的恶势力中过。在花萼间的蓓蕾和它一切的芬芳一同枯干,正像你一般,我的孩子啊!你和你一切的天真一同消逝。在襁褓中天逝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只认识过一个母亲的接吻和微笑!’
“本已为我们自己的心所征服,我们又为那些好像是追随我们到那沉醉的大野中的恋情和母爱的景象所压迫住了。我将阿达拉抱到幽林的深处,又向她诉说我今天徒然地在嘴唇上搜索着的话。我亲爱的孩子,当飘过冰山的时候,南风都要消失了它的温暖。那在一个老人心头的恋爱的回忆,正如那当白日已沉而寥寂翱翔在蛮舍上时的、由平静的明月反照出来的白昼的火光。
“什么东西能救出阿达拉?什么东西能使她驾驭住热情?这简直无疑地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而这不可思议的事已实现了!
那西马刚的女儿有基督教的上帝的救护,她投身在地上,热忱地祈祷着她的母亲和女神们的王后。这就是从这时候起,哦,核耐!
我起了一个奇异的观念,对于这个在森林中,在生涯一切的患难中,可以将无量的恩赐充满了不幸之人的宗教;对于这将它的能力与热情的急流对抗着的宗教,它,当一切——树林的幽秘,人迹的杳绝,和幽暗的浓密都恩宠这热情的时候,单独它一个已足征服这热情。啊,我觉得她是多么神圣啊,这纯朴的蛮女,这无邪的阿达拉。她跪在一棵崩倒在地上的老松树前,好像是在祭坛前一般地,为了她的崇拜偶像的爱人,将她的心愿献纳于她的上帝!她仰望着夜星的妙眼,她耀着宗教和爱情的泪珠的双颊,是有一种绝世的仙姿。我好多次觉得她要翩翩地飞到天上去;我好多次似乎看见基督教的上帝应请而遗向岩间的修士们处的那些仙子降到月光上,又在树枝间听到她们的声息。我对于这种情景生起悲思来,因为我恐惧阿达拉不能久留在这世间。
“当时她流了无量的眼泪,她露出如此的不幸,使我几乎正要答应离开她。正在此时,林中发出极大的呐喊声。四个武装的人向我扑过来:我们已被人发觉了;首领已发命来追赶我们。
“阿达拉,她的风度的骄傲有如王后一般,不屑和这些战士讲话。她高贵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走到西马刚身旁去。
“她一点也无法可想。他们加倍了我的守卒,他们加倍了我的束缚,他们分开了我的爱人。过了五夜,我们便看见了那坐落在夏达于歇河的岸上的阿巴拉须克拉。立刻,他们为我加上花冠,他们将我的脸上涂了青和红的颜色,他们在我鼻上、耳上系了明珠,他们将一个希希古艾放在我手中。
“这样地装饰着去做牺牲,我在群众不停的呐喊声中进了阿巴拉须克拉。我的生命正要完结了,忽地螺角高吹起来,而密哥,或者说是酋长,发命集会了。
“你是知道的,我的孩子,那些蛮人叫战俘受的痛苦。那些基督教教士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带着一种不倦的慈悲心,往来于许多部落之间,去将那比较和缓一点的奴役来代替那可怕的火刑。这些麦司考格尔及斯人还没有采用这种习尚;可是很有一部分人主张采纳。为了要发表这重要的事件的意见,密哥才召集了那些沙鲜们。他们将我带到这讨论会中。
“离阿巴拉须克拉不远,在一个孤岗上,有一座会议亭。三圈的柱子造成了这圆亭的华丽的建筑。柱子都是琢光又加雕刻的柏树做成的;这些柱子愈近中央愈是增高增大,可是减少了数目,中央标着一根大柱子。在这大柱子的顶上,载着许多排的树皮,跨到别的柱顶上,成了一个镂空的折扇形遮盖了这亭子。
“会议已召集了。五十个披着海狸皮的长衣的元老,分列在面对着亭子的门的各个座位上。酋长是坐在他们的中央,手中执着为了战争而一半染色的和平杖。在元老们的左右方,坐着五十个妇人,披着雁翎袍;那些战士的首领,手中都拿着多马呼克,头上戴着翎羽,臂上和胸间都涂着血,据在左方。
“在中央的柱脚边,烧着那集会之火,那大法师,簇拥了八个神殿监守,披着长袍,头上顶着一头剥制的枭鸟,将香脂倾在火焰上,又向太阳供献牺牲。这三排的元老,妇人和战士,这些教士,这些香雾,这种牺牲,都是用来装这会议的威风的。
“我是站着,绑着,在会集的中央。献祭完毕,那密哥便发言了,他简单地陈说这聚会的事由。他将一个蓝颈圈掷在厅中,为他所说的话作证。
“于是一个鹰族的沙鲜站起来这样说:‘我的密哥,沙鲜们,贵妇们,鹰族,海狸族,蛇族,龟族四族的战士们,我们不要变易我们祖先的旧例啊;烧了这囚虏,不要软了我们的勇气。那别人向你们提议的是一种白种人的习尚,这种习尚是有害的;给我一个容我的言辞的红颈圈。我这样说。’
“于是他将一个红颈圈掷在会中。
“一个贵妇站起来说:‘我的鹰族的父,你有一种狐狸的精灵,和乌龟的谨慎的迟缓。我愿意和你来琢磨这友谊的关键,而我们将和你一同种起那和平之树。我们且变更了我们祖先的悲惨的习惯吧。我们弄些奴隶来耕我们的田,而不要再听到那伤了父母之心的囚虏的惨呼。我这样说。’
“有如海波在暴风雨中敲碎,有如秋天一阵旋风卷起了残叶,有如米失西比河中的芦苇在一个突然的泛滥时翻折着,有如一大群的麋鹿在森林的深处鸣着,这会议也如此地骚动着,低语着。沙鲜们,战士们,贵妇们轮流地或是一齐地说话着,利害抵触,意见分歧,这会议就要解决,然而毕竟是旧例得胜了,我便被判定焚死。
“一个机会来缓了我的刑期:‘亡人节’或是说‘幽魂大庆节’
快到了。照例在这些奉礼的日子中是不杀任何囚徒的。他们便将我交付与一个严厉的监守;而且无疑地,沙鲜们已引开了西马刚的女儿,因为我从此不再看见她了。
“当时那三百多里周围的部落都成群地来庆祝这‘幽魂大庆’。他们已在一个孤僻的地方,造起了一带长茅屋。在指定的那一天,每一家都从自己的坟墓中掘出他们的祖先的遗骸来,顺着秩序,依着家族,将骸骨挂在‘先祖公厅’中。风啊(暴风雨已起来了),树林啊,瀑布啊,都在外面呼号着,而各个不同的部落的老人,凭着他们先人的遗骨订定起和平与联盟的条约。
“他们用那些竞走,鞠球,掷骰子等祭魂的竞技来欢庆。两个处女夺取着杨柳枝杖。她们胸间的蓓蕾前来相触,她们的手在她们所举在头上的柳枝上舞动,她们的跣露的纤足交缠,她们的口儿相遇,她们温柔的呼吸混合;她们相依着,交互她们的发丝;她们看着她们的母亲,红着脸儿;大家都喝彩了。法师向水神密夏蒲祈愿。他唱着大利爱佛和恶神麻栖马尼多的战争。他说那为失去了天真,从天堂中被逐下来的第一个男子和第一个女人阿达安西克,涂满了兄弟之血的大地,尤斯克鸽,那杀死公正的达维斯若洪的横行无忌的尤斯克鸽;应大智之声而下的大洪水,独自在他的树皮的小船中免难的马苏,以及被遣去寻找陆地的乌鸦;他还讲那由丈夫的妙歌度出了灵魂之域的美丽的昂达艾。
“在这些社戏和圣歌后,他们便为他们的祖先预备一个永久的葬地。
“在夏达于歇河岸上,有一株野无花果树,这就是各族都像神圣一样地供奉过的。处女们常到这地方来洗她们的枫树纤维的衫子,又将它们张在广漠的风息中,在古树的枝头。就在那个地方,他们掘了一个大坟。他们唱着死者的颂歌,从丧厅中出发;每一家都带着些那神圣的遗骨。他们来到坟边,他们将遗骸积叠着放下去,他们用熊皮和海狸皮将遗骸隔开;坟堆高立起来,他们便在那里种起了‘泪珠和睡眠的树’来。
“我们且怨那些世人吧,我亲爱的孩子!同是这些风俗如此动人的印第安人,同是这些曾经向我表示一种如此多情的好意的女子,到如今也大声地要求我受刑,各部落全体也都为了享受看一个少年人受酷刑的欢乐,延迟他们的出发。
“在离大村不远的北方一个谷中,高耸着一座松树和柏树的树林,名叫‘血林’。从一片现在人们所不知道的民族所造的、不知什么来历的纪念物的残墟,人们达到那边。在树林的中央,平铺着一片竞技场,那便是牺牲战争的俘虏的地方。他们凯旋地引我到那里,大家准备着等我的死:他们竖起阿核司库衣柱;松树,榆树,柏树都应斧倒落,火刑场架起来了;观众用树枝树干搭起看台。各人都想出一种刑罚来:有的打算揭去我的脑盖皮,有的打算用烧红的斧头来炙我的眼睛。那时我便开始唱着我的死歌:
我一点也不怕刑戮:我是勇敢的,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啊!我看你们不起;我轻蔑你们甚于妇人。我的父亲乌达利西,迷斯哥的儿子,曾经用你们最有名的战士的脑盖做过饮器,你们不会从我心头弄出一声叹息来。
“被我的歌声所激,一个战士在我的臂膊上射了一箭。我说:
‘兄弟,我谢谢你。’
“那些行刑人纵然很活跃,刑场的预备总不能在日落前布置好。他们请问那法师,他防止扰了神灵;于是我的死可仍旧要延到第二天执行了。可是,在欣赏奇观的焦急中和为了要在日出时格外准备得快点,那些印第安人一步也不离‘血林’,他们烧起了大火炬,开始他们的欢宴和狂舞。
“那时他们将我朝天躺着。无数的绳子从我的颈上、脚上、臂上缚到那些打在地上的桩子上。有几个战士就睡在这些绳子上,我动弹一下他们都会晓得。黑夜前进着;歌舞渐渐地消歇下去;火炬只飘着残焰,在残焰前还可以看见闪过几个蛮民的影子;大家都睡去了。在人声沉下去的时候,大野之声便高起来,在庞杂的声音后,还继续着树林中悲风的咽怨声。
“这时有一个刚才做母亲的青年印第安女子,因为她觉得听见向她求乳的婴儿的哭声,在半夜中惊醒了过来。我凝看着长天,一弯新月在云中徘徊着,我便思索着我的命运。在我看来阿达拉好像是一个无情的怪物:在这宁愿委身于火而不愿离开她的我的就刑时,遗弃了我!然而我觉得我是永远地爱着她又为她含笑而死的。
“正在这欢乐的极处,有一种声音刺醒了我,好像是告诉我可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似的;但是恰巧相反,在深痛中我不知道有了个什么重量使我睡去:一双流倦泪水的眼睛不期而然地要合下去,甚至在我的厄运中,恩惠很深的天意还现出来。我是不自主地屈服于那不幸的人们有时觉得有味的沉睡中了。我梦见有人解了我的绳索;我似乎感到那在严重的压迫后,经一只搭救者之手解了铁锁的人的慰安。
“这种感觉是如此地活灵活现,使我张开了眼皮。在从云隙泻下来的月光中,我仿佛看见一条雪白的影儿弯在我身上,静悄悄地正在为我解绳子。我正要想喊出声来的时候,忽然那只我刚刚认出是手的那只手,将我的嘴掩住了。只剩了一根绳子了;可是要是不碰到那整个身子睡在绳子上的战士的身体,这根绳子实在是万难割断的,阿达拉便着手了。这战士醒了一半,坐了起来。阿达拉站着不动,注视着他。这印第安人以为看见了荒墟中的幽灵了;他便闭了眼睛,祷着他的马尼都,重新睡了下去。绳子断了,我站起身来;我跟着我的救星,她用弓的一端引着我,她自己拿着那一端。可是多少的危险围着我们啊!有时我们险些儿碰着那些熟睡的蛮民;有时有个守卒盘问我们,而阿达拉却换了口音回对。孩子们啼哭起来,犬又吠了。我们刚出了恐怖的境地,立刻吼声便撼动了树林。营兵醒来,千把的火炬点起,人们看见蛮人们掌着火炬在四处奔跑:我们便加紧了我们的脚步。
“当晨光临到阿巴刺锡上的时候,我们已经远了。我是多么的欢庆啊,那时我又得到在大野中伴着阿达拉,伴着阿达拉,我的救星,伴着阿达拉,那永远倾心于我的人!我的口舌表达不出我的言词;我跪下来,我向西马刚的女儿说:‘世人真是不值什么;而当神仙临降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更一点也不值了。你是神仙,你已临降到我,在你的面前,我竟不能说话。’阿达拉微笑着握着我的手说:‘我很应当跟随你,既然你奔逃时少不了我。昨天夜里,我用礼物贿赂了法师,我用火香油灌醉了施刑的人,我应当为你冒生命的危险,既然你为我而忘生。是啊,年轻的偶像崇拜者,’她用那使我害怕的声气加一句说,‘牺牲是间不容发的了。’
“阿达拉将她所带来的武器交给我,随后她便想起了我的伤口。她用番瓜叶拭着我的伤口,她的眼泪湿了它。我对她说:‘那你所滴在我的伤口上的是香脂。’——‘我怕这是毒药呢。’她回答。她撕下了一块胸前的布做第一个绷带,用她的发丝来缚住了。
“那在蛮民身上长久不消的醉意,在他们是一种病,它无疑地妨碍他们在起初几天中来追赶我们。就是他们随后来搜寻我们,也当然是向西方去搜寻的,坚信着我们想到米失西比去;可是我们却取道向那在树干的苔上指示我们的静星进发。
“我们不久觉得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如今广漠将它的无边的大野舒展在我们前面,我们也没有林间生活的经验,迷了正路,胡乱地走着,我们将到如何的地步呢?好几次我凝看着阿达拉,记起了那洛拜司曾经教我读过的悠古的夏甲的故事,这故事是在许多年前(那正是有人类以后还没有活了橡树三代的寿的时候),发生于别是巴旷野中的。
“阿达拉用第二层榛树纤维为我制了一件外衣,因为我是差不多赤裸着。她用箭猪毛为我做了一双麝鼠皮的莫卡西纳。我便也留心她的服饰。有时我将我们在路上印第安人荒冢上采得的锦葵,编作一个花髟曼,戴在她的头上;有时将杜鹃花的红果为她穿几个项圈;于是我便默默地看着她灿烂的娇容,微微地笑着。
“当我们遇到河流的时候,我或是用木筏渡过去,或是游泳过去。阿达拉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于是,像一双行旅的天鹅一般地,我们渡过了这些幽寂的水流。
“在日间的大热中,我们往往向柏树的藓苔下去寻找个荫蔽处。差不多一切弗劳里特的树木,尤其是柏林和槠树,都披着一片白色的苔,从树枝上起一直到地上。倘使在夜里月光下,你看见了那在一片无垠的草野上的、一株披着这种衣裳的孤独的长青橡树,你准会以为看见一个曳着长袍的幽灵。在白昼中景色也不减其明媚,因为大群的蝴蝶、金色的苍蝇、蜂雀、绿鹦鹉、青鸽,都前来停在这些藓苔上,于是便造成一片像欧洲的工匠绣上了鲜艳的虫鸟的白羊毛毡子般的东西。
“就在这‘大智’所布置的灿烂的逆旅中,我们在幽荫中休息着。当凉风从天末吹来,飘摇那大柏树的时候,当那建在树枝上的空中华屋和群鸟以及在它荫下渴睡沉沉的旅人一齐摇荡的时候,当无数的叹息从浮动的大厦的长廊和穹窿中进出来的时候,那旧世界的奇迹再也及不上这广漠中的建筑物。
“每晚我们烧起一个大火,我们用树皮在四个桩子上搭成一个旅行屋。假如我杀了一只野火鸡,一只野鸽子,或是一只林中的雉鸡,我们便将它悬挂起来,在燃烧着的橡木前,在竖在地上的长竿的梢头,我们让风息来转动那猎品。我们吃着那名为‘岩肠’的藓苔,枫树的甜味的树皮,和那口味像桃子和菠萝蜜的五月林檎。黑胡桃树,枫树,茱萸供我们酒浆。有时我到芦苇中去寻找一种在延长作喇叭形的花中含着一盅最清纯的露水的植物。我们感谢造物,他在这腐泽之间,在那柔弱的花蒂上,盛上了这清泉,正如他将希望放在为烦忧所腐蚀的心的深处,正如他将美德从人生的不幸的胸间涌出来一样!
“啊啊!我不久便发觉了我为阿达拉安静的外貌所蒙住了。
我们愈是前进,她愈忧愁了。她时常无端地战栗着,又突然地转过头去。我瞥见她依在我身上将热情的眼凝看着我,又带着沉哀去凝看长天。那使我最惊恐的是一种秘密,一个深藏在她心底的思想:这是我从她眼波间隐隐地看出来的。她老是牵着我又推开了我,激起了又摧残了我的希望,当我以为在她的心中稍稍前进了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仍旧在那原来的地点上了。她向我说了多次啊:‘我年轻的爱人!我爱你像夏日间树林中的幽荫一般!
你是像有一切的花枝和一切的轻风的广漠一样地美好。假如我依向你,我就战栗了;假如我的手放在你的手上,我好像我就要死去。那一天,当你息在我胸头时,风儿将你的发丝飘到我脸上,我以为已感到那不可见的神灵的轻轻的抚摩。是啊,我曾经看见过奥高纳山上的小山羊,我听见过餍饱了岁月的人的谈论。可是那稚鹿的温柔和老人的智慧却都不及你的话语有趣,不及你的话语有力。唉,可怜的却克塔斯。我是永不会做你的新娘的!’
“阿达拉的爱情和宗教的永远的冲突,她的柔情的曼妙和她的品行的贞洁,她的性格的高傲和她的深切的同情心,她在一切大事中的灵魂的崇高,她在一切琐事中的易感性,这些一切都使我觉得她是个不可了解的生物。阿达拉不自觉地给人一个很深的影响:她既富于热情,也富有统治力;她是该当被崇拜或是被怨恨的。
“匆匆地奔走了十五夜之后,我们进了阿楼干尼山脉中,我们到了流入奥海奥的德纳司河的一道支流边。依阿达拉的话,我便用松树根将树皮穿缝好了,然后用梅树胶涂上去,这样造成了一只小船。随后我便和阿达拉上了船,顺河流而去。
“斯蒂高艾的印第安村庄,以及它的金字塔式的坟墓与颓败的小屋,在我们的左方一个地角的曲处表现出来;我们离了我们右方的,以筑于同名的山阳的姚核茅舍的远景为限的开乌谷。那漂引着我们的江水奔流在绝壁之间,绝壁尽处,现出一片残阳。
这些沉沉的寂寞,绝不为人迹的来临而搅乱。我们只看见一个印第安的猎人,倚着他的长弓,寂定地立在山岩的顶上,好像是高耸在山间的,这广漠的神灵的石像一样。
“阿达拉和我与这个景状一同守着沉默。忽然地,那漂流的少女在空气中发出了一片充满了情感和郁怨的音调;她唱着她的绝国之歌: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假如米失西比的青鹊向弗劳里特的无双鸟说:你为什么这样地悲鸣?这里你可不是有美丽的水流和美丽的幽荫,和那像在你林中一样的各种的草场吗?——是啊,那无双鸟怯生生地说:可是我的巢是在素馨花间的,谁会将它带来给我呢?还有我那草野上的太阳,你可有吗?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在劳瘁的征旅之后,旅人舒适地坐下。他默看着他周围的人家;这旅人却没个安身之处。这旅人敲那茅舍的门,他将长弓放在门边,他请求寄寓。主人做了做手势,旅人便收拾起长弓,又回向广漠中去!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在火炉边讲述的神奇的故事啊,柔和的真情的流露啊,生命必需的爱恋的悠长的习惯啊,你们已充满在那些没有离家的人们的生涯中了!他们的坟墓是在他们的家乡,和那残阳,那朋友的泪珠,那宗教的快乐在一起。
幸福的只有那些不曾见过异国的佳节的火焰,而常伴坐在他们的长辈的欢筵间的人们!
“阿达拉如此地唱着。除了我们的小船在波上轻轻的矣欠乃声外,什么都不来打断她的怨歌。只是在两三处地方,这怨歌为微弱的回音所收去,又用一种更微弱的第二个回音重诉出来,又袅到第三个更微弱的回音:别人会相信这是从前的一双和我们一样地不幸的,为这动人的妙曲所感动的情人的幽灵,在山间自得地吐出那袅袅的余音。
“那时那寂寞,那与爱人的不断的晤对,甚至我们的不幸,在每一刻间加深了我们的爱情。阿达拉的力量渐渐地要弃她而去,而那打着她的身躯的热情,也正要战胜了她的德行了。阿达拉不停地祈祷着她的母亲,带着一副想慰解她的母亲的触怒的幽魂的样子。有时候她问我可曾听见一种怨语的声音,可曾看见那从地下冒出来的火焰。至于我,我是疲倦极了,然而总炽着希望,想着我是差不多已经迷失在林中不能重返。不知多少次我预备将我的新妇拥在臂间,不知多少次我向她提议在这河岸上筑一椽茅屋,在那里一同隐居。可是她总是阻拦着我:‘你想啊,’她对我说,‘我的年轻的朋友,一个战士是应当为国尽力的。一个女子和你所应当尽的责任比较起来值得什么呢?振作勇气啊,乌达利西的儿子,不要怨你的定命。一个男子的心就像江里的海绵一样,有时在晴朗的天气中吸着清流;有时在天把水弄浊时,便膨胀着泥泞的水。那海绵可有权利这样说:我从前以为会永没有风暴,太阳也会永不炎热了?’
“哦,核耐啊!假如你怕那心头的烦恼,你就莫信托寂寥:大的热情都是寂寥的;将那些热情带到广漠中,就是将它们送回它们的王国。为忧烦和恐惧所压迫,冒着为在印第安被仇人所擒,为水流所淹没,为蛇所噬,为兽所吞的危险,困难地去找一点活料,又不知道走向哪一方去;待到一桩意外事来做最高点的时候,我们的不幸似乎不能再生出来了。
“那时是自从我们从部落出发以来的第二十七次太阳:‘火月’已开始运行了,一切都显出暴风雨的预兆。将近印第安的贵妇人将耕杖系在冬青枝上,鹦鹉藏入柏树的洞中的时候,天空便涌上云来。荒野上的音籁都消歇下去,广漠是静静的,树林都悄然不动。不久那远远的雷声,曳引到这些比世界还古的树林间,赶出一种极高的声音来。只恐怕淹没了,我们便赶快到河岸上,去藏在一个树林中。
“那个地方是一片隰泽。我们在土获苓的穹窿下,在葡萄根,靛蓝,蛾眉豆,和像绳子一般地绊住我们的脚的蔓草间困苦地走着。酥土在我们四周露着,而且在每刻中,我们都差不多要陷到沼泽中去。无数的昆虫,和极大的编蝠蒙蔽住我们;响尾蛇到处作响;还有那些刚躲避在这地方的狼、熊、猿和乳虎,用它们的呼号声满布在这个地方。
“那时幽暗加重了;低云进了树荫,云片飘散,闪电画了一个迅速的火光的菱形。一阵从西方起来的疾风,将云片堆叠起来;树林倾折下去;天不断地开朗,从它的隙裂间可以看出那新的天和活泼的田野。多么惊奇,多么明丽的景色啊!雷霆击了树林,大火燃烧开来像一束火焰的头发;火花和烟的柱头把那吐出雷霆到这浩漫的火灾中的云片都包围住了。这时‘大智’用深厚的黑暗遮掩了群山;在这洪大的混沌之间起了一种风喧声,树号声,猛兽的吼声,大火的懵懵声,和不绝的鸣雷入水之声混杂的哀呼声。
“‘大智’是知道的!在这时候我只看见阿达拉,我只想着阿达拉。在一株枫树倾斜的树干下,我找到一个躲避大雨的地方。
我自己坐在树下,将我的爱人安置在我的膝上,用我的手暖着她的跣露的脚,我比那新妇第一次感到自己胸间的果子的颤动都欢乐。
“我们谛听着暴风雨的声音;忽然间我觉得阿达拉的一滴泪珠滴在我的胸头:‘心头的暴风雨啊,’我喊着,‘这可是你的一滴雨点吗?’于是,将我所爱的人紧紧地抱住:‘阿达拉,’我向她说,‘你有件事瞒着我。向我袒露你的心怀啊,哦,我的美人!因为向一个朋友显示我们的灵魂,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将你那固执着不说出来的悲哀的另外一个秘密讲给我听。啊,我知道了,你悲哭着你的家乡。’她立刻说:‘人类中的孩子,我如何会悲哭我的家乡呢,既然我的父亲不是那棕树之邦的人?’——‘什么!’我很吃惊地说,‘你的父亲不是棕树之邦的人!那么生你的又是什么人呢?告诉我啊。’阿达拉便说了这些话:
“在我母亲带了三十匹牝马,二十头水牛,一百勺橡子油,五十张海狸皮以及其他许多财富嫁与西马刚之前,她结识了一个白种人。然而我母亲的母亲却将水洒在她脸上,逼着她去嫁了那个显贵的,俨然是一个国王,又为人民像神明一样地尊敬的西马刚。可是我母亲向她的新郎说:‘我已有孕了,你杀死我吧。’西马刚回答说:‘“大智”为我免了一桩如此大的罪过吧!我决不来伤害你,我也不来割你的鼻子,也不来割你的耳朵,因为你是忠实的,你也没有欺骗了你的丈夫。你的腹中的果子就算是我的果子,而我只将在稻田之鸟去后,当第十三个月亮临照的时候来见你。’在那个时候,我便从我母亲的腹中降生下来,骄傲得像西班牙女子和蛮女一样。我的母亲将我归了基督教,这样使得她的上帝和我的生父的上帝也做了我的上帝。随后爱情的痛苦便来找她了,她便走进了那世人永不会出来的兽皮装饰的窖。
“这就是阿达拉的往史。‘那么你的父亲是哪个呢,可怜的孤女?’我向她说,‘在世上人们如何称呼他,而在诸圣名中他又叫什么名字呢?’——‘我从来没有洗过我父亲的脚,’阿达拉说,‘我只知道他和他的姊姊住在圣奥格斯丹,他是永远忠于我母亲的:在诸圣名中他叫腓里迫,而世人称他为洛拜司。’
“听了这话,我高喊了一声,这声音震荡在整个大野中;我欢狂的声音混合到暴风雨之声中去。将阿达拉拥在我心头,我呜咽地说:‘哦,我的妹妹!哦,洛拜司的女儿!我的恩人的女儿!’阿达拉吃了一惊,问我的骚动是因何而起的。可是当她知道在圣奥格斯丹认我做义子的宽大的主人就是洛拜司,和我因为要自由而脱离他的时候,她自己也为昏昧和狂欢所夺了。
“这种友爱在我们心中是太大了,它前来加到我们的身上又将它的爱与我们的爱结合。从此以后阿达拉的心头的交战将成为无用的了!我所觉得的,她将手按在胸前,做出一种非常的动作也是徒然的了:我已经拥住她,我已经醉着她的呼吸,我已经饮了在她唇中一切爱情的魔力了。两眼凝望着长天,在电光之中,我将我的新娘抱在臂间,对着永恒。你这适配我们的患难和我们的恋爱的伟大的婚仪啊,你这像我们的合欢床的锦帐和帐顶似的飘动着你们的蔓草和穹盖的庄严的树林啊,你这做我们的花烛的烧着的松树啊,你这泛滥的江河啊,你这呼号的群山啊,你这可怕而又绝世的大自然啊,你们难道只是一种预备着欺骗我们的排场,你们难道不能将一个人的欢庆在你们的神秘的恐怖中藏匿一会儿吗?
“阿达拉已不很推拒了。我刚接触到那幸福的时光的时候,忽然一道闪电,接着一个霹雳,划开了层层的幽暗,在树林中布满了硫磺和光亮,又在我们足跟前打倒了一棵树。我们逃了。惊异的事啊!……在继续下去的沉寂中,我们听到了一片钟声!我们两个惊住了,我们谛听着在广漠中是如此奇异的声音。即刻有一只狗在远处吠起来;它走近来,它加倍它的吠声,它欢吠到我们跟前:一位老修隐人提着一只灯笼,跟着它穿过了树林的幽暗。‘谢天谢地!’当他一望见我们,他立刻就这样喊出来,‘我找你们找得长久了!我们的狗在暴风雨开始的时候就嗅到了你们,它便引我到这里来。天啊!他们是多么年轻!可怜的孩子!他们准已吃了多少的苦了!我们去吧。我已带了一张熊皮来,这是给这位年轻的女子的;这是我的葫芦中的一点酒。愿上帝一切的伟业都为世人称颂!他的慈悲是广大的,他的恩惠是无限的!’
“阿达拉倒在教士脚下:‘祈祷的首领,’她向他说,‘我是一个基督教徒;你是天遣来救我的。’——‘我的女孩子,’修隐人扶她起来说,‘我们照常在夜里或是暴风雨时打起教会里的钟来招异乡人,并且仿着我们在阿尔迫和旁的兄弟们的样子,我们教狗学会了侦察出迷路的旅人。’至于我,我不甚了解这修隐人;这种仁爱在我看来是如此地超过人类,使我还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在教士提着灯笼的微光中,我隐隐地看见他的胡须和头发都为雨水所湿;他的脚,他的手和他的脸都被荆棘刺出血来。‘长者啊,’
最后我喊道,‘你有的是一颗什么心啊,你不怕为雷所击?’——‘怕?’这神甫带着一种热忱说,‘当有人濒于危险而我对于他们有用的时候惧怕,那就是一个耶稣基督极不胜任的仆人了!’——‘但是你可知道,’我对他说,‘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青年人,’那修隐人回答,‘我可曾问起过你的宗教吗?
耶稣基督没有说过:我的血只洗涤这种人,却不是那种人。他是为犹太人和异教人而死的,而他在一切人群中只看见兄弟和不幸人。我在这里为你们所做的实在是一桩极小极小的事,而且在别处你们也会找到别的帮助;但是这种助人的荣誉却不是司铎们所应受的。我们是什么?力薄的修隐人,可不是神明所造的一个粗糙的器具吗?呃!可有一个战士,当他的主将,手里捧着十字架,额上加着荆棘冠,在他前面走着去救人类的时候,会懦怯引退的吗?’
“这几句话夺了我的心,那崇敬和温爱的眼泪从我的眼中滴下来。‘我亲爱的孩子们,’这教士说,‘我在这林子里管治着一小群你们的未开化的兄弟们。我的洞在山中离这里不远;到我那里去取暖罢,你们在那边虽然找不到生命的逸乐,可是总能得到个寄身之处,而且这点也还应当感谢上帝,因为有许多人还得不到。’”
农人
“有些农人,他们的心境是平静得除非你也分受到那他所从心怀中和谈话间吐出来的和平,不能接近他们。这遁世者说着话,我觉得热情也跟着渐渐地在我胸头平静下去,就是那天上的暴风雨也随着他的声音远去了。云片不久已飘散得使我们可以离开我们的藏身处了。我们出了树林,便开始攀登一座高山。那只狗在我们之前含着那个已熄灭的灯笼的柄子,我搀着阿达拉的手,我们跟随那教士走去。他时常回过头来看我们,含着怜惜的神情默看着我们的不幸和我们的青春。一本书是挂在他头上,他扶着一支白杖。他的身材是高大的,他的面色惨白而又瘦削,他的面相单纯而又诚恳。他没有那种生而无情的人的死寂忘情的容颜;你可以看得出他曾经度过不幸的生涯,而他额上的皱纹显露出那为道德,上帝的爱和人类的爱所医治好的美丽的伤痕。
他站着不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长髯,他端正地垂下的眼睛,他语音的可爱的音节,一切在他身上都表现出平静和卓绝来。谁像我一般地看见过奥勃易神甫挟经扶杖独行在广漠中,谁就会有一个在世上基督教旅人的真正的观念。
“走了半小时的危险的山径后,我们来到了教士的洞边。我们披拂着那被大雨从岩石上打下来的湿透的长春藤和冬瓜蔓进了洞。在那个地方只有一张番瓜树叶的席子,一个汲水的葫芦,几个木制的器皿,一柄锄头,一条驯蛇,和放在一块作桌子用的石上的一个苦像和一本《圣经》。
“那老人忙用枯干的蔓草点着了火,他将玉蜀黍用石头捣碎,做了一个饽饽,将它放在灰下面煨炙起来。当在饽饽被火炙成黄金色的时候,他将它热腾腾地给了我们,还加上一碗枫木的核浆。薄暮将晴爽带来时,那‘大智’的使者邀我们到洞口去坐坐,我们跟他到那地方,那地方可以临视一片无际的景色。暴风雨的余势零乱地投到东方去了;那林中被雷霆所摧烧的火焰还远远地在光耀着;在山脚下一个松林整个地倾覆在泥泞中,那河流夹着烂泥,树干,野兽的尸体和死鱼,人们可以看见那银色的鱼腹漂流在水面上。
“就是在那个风光里,阿达拉把我们的往事讲给那山中的大神明听。他的心似乎受了感触,而眼泪便滴在他的须上。‘我的孩子,’他对阿达拉说,‘你应当将你的痛苦献给上帝,为了他那已使你做了如此许多的事的光荣,他将拿安息来偿还你。你看那些烧着的树林,那些涸着的瀑布,那些消散着的云:你难道以为那能够平息这样的大风雨的上帝,会不能安定人心间的烦乱吗?
假如你没有再好一点的安身处,我亲爱的女孩子,我就在我所管领的教徒间给你一个位置。我将开导却克塔斯,而我又使他做你的丈夫,当他配做的时候。’
“听了这些话,我流着欢乐的眼泪,跪倒在那修隐人的足下;可是阿达拉却变成死一样地惨白了。那老人和蔼地扶我起来,于是我看见了他那双残缺的手。阿达拉立刻了解了她的不幸。‘野蛮的人啊!’她喊着。
“‘我的女孩子,’这神父含着温柔的微笑说,‘这个与我圣主所受的苦难比起来算什么呢?印第安的偶像崇拜者虽然使我受了苦,但是现在上帝将使那些可怜的盲人重见光明了。越是他们多加我痛苦,我越是深切地爱他们。我不能停留在我的故国中,那里我曾经回去过,那里有个有名的王后曾经给过我一个要细看我使徒之职的无聊的证据的光荣。从我们宗教的首领那里得到一个用我的残缺的手去献神圣的牺牲,是我能从我的工作上接受到的无上的光荣的赏赐啊!在得到如此的一个光荣后,我便鞠躬尽瘁地去称我的职务了:我回到新世界来消尽我的余生为我的上帝服役,我住在这大野中快有三十年了,明天将是我居住这岩穴以来的第二十二年。当我来到此地的时候,此地只有几家游民,他们的风俗是残暴的,而他们的生涯是很坏的。我将和平的话语讲给他们听,于是他们的风俗便渐渐地柔和了。他们现在群居在这座山下。我勉力地一面将永恒的幸福之路指示给他们,一面把人生技术的初步教他们,却不教到很深,使这些良民安处于一种有福的单纯中。至于我,怕为了我的露面使他们拘束,我便隐居在这洞中,而他们却跑来请教我。便是在此地,远离了人群,我在大野的伟大中膜拜着上帝,又准备着我那高年所启示给我的死亡。’
“说完了这些话,修隐人便跪下来,我们也依他的样做。他高声祈祷起来,阿达拉从旁和应。那些静默的电光还在东方飘闪着,在西方的云上似乎有三个太阳一齐闪耀着。有几只被大风雨打散的狐狸,在绝壁间伸长了它们黝黑的头;那被晚风吹干的草木,竖直了全盘垂倒的枝干,飘出萧萧之声来。
“我们回到洞中,在那里,那修隐的人用柏苔为阿达拉铺了一张卧榻。一种深深的憔悴在那处女的眼波中,举止中流露出来,她凝看着奥勃易神甫,好像要向他倾吐出一件秘密来;可是又好像有些东西阻住了她:这或许因为是我在跟前,或许是怕羞,或许是怕说了也无济于事。我听她在夜半中走了起来;她去找修隐人,可是他在为她铺了卧榻后,已到山峰上默看那长天的美和祈祷上帝去了。第二天他对我说的,这差不多是他的习惯,即使是在冬天,也爱着那摇曳着落叶之梢的树林和飘浮在天上的云片,爱听那在寂静中王争琮着的风声泉韵。我的妹妹因此不得不回到她的床上去睡了。啊!我在满腔的希望里,我在阿达拉的怯弱中所看出的只是疲倦的偶然的征象而已!
“第二天,我在栖在洞周围的槐树和桂树上的红羽鸟和学舌鸟的歌声中醒了。我去采了一支饮着清晨的泪珠的木兰花,簪在那睡沉沉的阿达拉的头上。我希望按像我家乡的宗教所说似的,那在哺乳间死了的婴孩的灵魂,会随着一滴露水落在花上,还希望一个好梦会将这灵魂带到我未来的新妇的怀中。随后我去找我的主人;我看见他正把长袍卷起塞在袋中,手中拿着一串念珠,在一棵老死的松树上坐着等我。他邀我和他同到教会中去,那时阿达拉还睡着。我答应了他,我们便立刻上路。
“下山时,我看见在些橡树上好像有神仙们写了些奇异的字样。那修隐人对我说那是他自己写的,是一个古诗人名叫荷马的诗章,和一个更古的诗人名叫所罗门的一些格言。在这时代的智慧,这苔痕侵剥的诗章,这刻诗的修隐人,和这用来作他的书本的古橡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和谐。
“他的名字,他的年岁,教会创立的日期,亦刻在一支在那些树根下的草野的芦苇上。我对于那最后的那个纪念物的脆弱十分惊诧,‘它可比我还长寿呢,’那神甫回答我,‘并且还老是会比我所曾行的小善更有价值。’
“从那里我们到了谷口,在那里正看见了一种神奇的工程:
是一个天然的桥梁,正如那个你或许听人家说起过的维吉尼的石梁一样。世人们,我的孩子,尤其是你的同国人,时常模仿大自然,而他们所仿造的总是小的;可是当大自然有模仿人工的样子给世人来做模范的时候,便不是那个样子了。那时它将桥梁从第一个山峰抛到第二个山峰上,将道路悬驾在云中,将水流出来作运河,雕山作石柱,掘海作水池。
“我们在这座桥的整块的桥涵下走过,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奇迹前:那是印第安教会的公墓,或者称为‘死林’。奥勃易神甫已答应他的新进的教徒依他们自己的样子葬他们的死者,又保留死者的蛮名在他们的墓地上;他只竖一个十字架在这地方以尊圣礼。土地已像教会公田一般地按照人家的数目划分了多少部分,每份都有自己的树林,各随植树者的爱好而异。溪流静静地蜿蜒流过这树林。这条溪水他们称之为‘和平溪’。这娱目的灵魂的安藏处,在东边以一座桥梁为界,就是我们刚才从它下面走过的那座,两座丘陵做北方和南方的界限;只有在西边是开通的,那边高耸着一座松林。那些红的,有绿色的云石花纹的树干,无枝无桠地直矗到树梢,像是些高柱子,造成了这死者的寺院的列柱;在那里一种宗教的声音统治着,好像那在教堂的圆顶下的大风琴的高震声一般;可是当你踏进那神殿的时候,除了那在开着一个永恒的盛会来纪念死者的鸟儿的颂歌声外,便一点儿也听不到什么。
“出了这座树林,我们便发现了教会的村庄;它是坐落在一个湖边,在一片万花披离的草野中。我们由那条围合着那在靠近那些划分甘塔苟和弗劳里特的山旁的许多古道的木兰和槠树荫成的一条林荫路达到村庄。当那些印第安人一看见他们的教士的时候,他们立刻放弃了他们的工作,奔跑到他面前来。有的吻着他的袍子,有的扶持着他。妇人们也将她们的小孩子高举起来,使他们看看那溢出眼泪的耶稣基督的人。他且走且问着村庄的近事;他劝告了这个,又和缓地谴责了那个;他谈着要收割的田,要教育的孩子,要安慰的痛苦;他还将上帝夹在他的谈论中。
“这样伴护着,我们来到路边一个大十字架下。那里就是上帝的使者常常做弥撒的地方。‘我亲爱的新进的教徒们,’他回向群众说,‘如今有一双兄妹来到你们这里,而且,幸福极了;我看出神明的造物昨天没有降灾于你们的收成:这就是两个要感谢的大理由。我们把神圣的祭祀献上去啊,并且各人都要对于这事怀着一种深深的虔心,一种热心的信仰,一种无限的感恩,和一种卑屈的心怀。’
“那神圣的教士立刻穿上一袭桑树的纤维做的白僧衣。圣器便从十字架下的一个圣橱中取了出来。圣坛在岩石上铺起,水从邻泉中汲来,一串野葡萄做祭祀的酒。我们大家都在深草间跪下。弥撒便开始了。
“那正从山背后显露出来的晨光,把东方照得通红。在大野中一切都是黄金色和玫瑰色的。由多少的光辉作先驱的星球,最后从光渊中出来了,它的第一道光线射在教士正在那时托在空中的圣饼上。哦,宗教的美啊!哦,基督教仪的壮丽啊!一个老修隐人作献祭者,一片岩石作祭坛,一片广漠作教堂,一群野蛮无知的人作听众!不啊,当我们俯伏着的时候,我一点不疑心这不可思议的奇迹会不实现,上帝会不降临到地上,因为我已觉得他降到我心间了。
“在这个在我只缺少一个阿达拉的献祭后,我们来到了村庄上。那里安排着社会生涯和大自然生涯的最动人的混合:在悠古的广漠的柏林的角上,可以发现一片新田;麦田在倒下的橡树的干上翻着金浪,一夏的麦草更替了三世纪的树木。我们到处看见着火的树林在室中喷出大烟来,而耕犁慢慢地在它们的残根间行动着。许多量地的人带着长的测量链去测地;公证人划定各人的产业;鸟儿让开了它的巢;猛兽的巢穴变迁成一个小屋;人们听到冶炉的吼声,而斧斤最后一次使回声怒号着,那回声和给它以安藏所的树林一同消歇。
“我欢乐地徘徊在这幅为阿达拉的想象,和我用来哄我的心的幸福之梦所柔化的画图中。我惊叹着基督教义在野蛮生涯中的胜利;我看见印第安人随着宗教之音而开化了;我参与这人和地的原始的婚媾:由这大婚约,人将他血汗的嗣产遗给地;而地又忠诚地承担着人的收成,子孙,和骨殖以相答。
“当时有一个人将一个孩子呈于教士,他便在素馨花间,清泉之畔给孩子受了洗礼;又有一具棺木在游戏和工作之间,抬向死林去。一双夫妇在一株橡树下受结婚降福礼,我们随后来到广漠之旁为他们成了家。教士走在我们前面,到处祝福着岩石,树林和井泉,照《圣经》上所说的一样,上帝祝福着荒地给亚当作遗产。这个行列搀杂了畜群,跟随他们的可敬的首领从这岩石到那个岩石,向我感动了的心呈出一种当桑姆和他的子孙们跟着那走在他前面的太阳,穿度那不知名的世界前进时的,原始的家族移居的情景。
“我要知道那神圣的修隐人如何管理他的孩子们。他便很和气地回答我:‘我一点也不给他们法律,我只教他们相亲相爱着,祈求着上帝,又希望着一种更好的生涯:世界中一切的法律都在其中了。你可以看见村庄的中央的比别的更大一些的那所屋子:
那便是在雨季时作教堂用的。在那里,人们早上和晚间聚集起来赞美上帝,而当我不到的时候,便有一个老年人来做祷告,因为老年,正如母性一样,也是司祭的一种。随后人们将去耕作;而且地产之所以要分定,便为要使每个人能够学习社会经济,收成也收藏在一个公仓中,以作维持友爱的赈济之用。四个老人平均分配那耕作的所得,再加上宗教的礼节,许多的圣歌,那我在那里做过弥撒的十字架,那我晴天在下面说教的小榆树,那靠近我们的麦田的坟墓,那我曾经浸小孩子们和这新培达尼的圣约翰们的河流,你会有一个耶稣基督的王国的完整的观念。’
“这修隐人的话使我心醉,我便感到这巩固而勤勉的生活的崇高,远在那漂泊而闲懒的野蛮的生活之上。
“啊!核耐!我一点也不怨造物,可是我承认一回忆起那圣教的社会,我便感到那长恨的苦痛。只要一间筑在河岸上的小屋,和阿达拉一起生活着,我的生涯早就会很幸福的了!那里我结束了我一切的行程;那里,和一个娇妻,不为人类所知,将我的幸福深藏在森林的深处,我早就会像那广漠间无名的河流一般地逝去了。然而我不能得到那个当时我所希望着的和平,却在那样的烦恼中生活下去!永远为命运的玩物,碎伤在一切的海岸上,长久地远戍在他乡,而在回乡时又只看见小屋已荒颓,朋友已入墓,这就是却克塔斯的命运。”
戏剧“我的幸福的梦是如此地活跃,但只有短短的时间,而梦醒便在修隐人的洞中等待着我了。当日中回洞的时候,没有看见阿达拉跑来迎我们,我是十分惊异。我不知道被一个什么突然的恐怖所攫住了。走近洞口的时候,我不敢喊叫洛拜司的女儿:我的想象也是一样地怕着那答应我的呼喊的声音或是寂静,更怕那统治在岩口的幽夜。我对教士说:‘你这苍天陪伴着你又使你气壮的人,穿进这幽暗中去啊!’
“在热情统治下的人是多么地微弱啊!信托上帝的人是多么地刚强啊!在这为六十年岁月所磨折的宗教的心中,有比我的青春的热心中所有的更多的勇气。那和平的人进了洞,我留在外面,充满着恐怖。不久一种像咽怨的微音从岩石深处出来刺入我耳中。大喊了一声,又重鼓起勇气,我冲进洞中的幽夜去……我的父母之灵啊,那刺入我眼帘的景象是只有你们知道的!
“那修隐人已烧起了一支松炬,他用战颤的手将它高高地擎在阿达拉的榻上。这娇丽又年轻的女郎,撑着肘稍稍地弯起了身子,显出惨白又苦痛的样子。那疲汗在她的额上晶耀着,她的将残熄的眼光还试想着向我表示爱情,而她的口儿也试想着微笑。
好像为雷所击一般地,定着眼睛,张着臂膊,开着口,我不动地站着。一个深深的沉静在这场惨幕的三个人物中统治了一会儿。那修隐人第一个破了这沉寂,‘这个,’他说,‘不过是一种偶然的疲劳的热病,而且,假如我们听天由命,上帝会可怜我们的。’
“听了这些话,那中止的血重复在我心中循流了,而且带着蛮人的易变性,我忽然从过度的恐怖来到了过度的安心中。可是阿达拉不使我在这情形中很长久,哀哀地摆动着头,她招呼我们走近到她的榻前去。
“‘我的神父,’她用一种微弱下去的声音向修隐人说,‘我已接近死的时候了。哦,却克塔斯!听了我那为要不使你太苦痛和为了顺从我的母亲而瞒着你的凄惨的隐秘,你不要太失望啊,请不要将那会催促我要生活的无几的时间的悲哀的表情来打断我的话。我有许多的话要讲,而且因为我的渐渐消寂的心的跳跃……因为不知一种什么使我心胸难以举起的冰冷的重担……我觉得我是不能太迫切的。’
“寂静了一会儿后,阿达拉便继续下去这样说:‘我悲哀的定命差不多是在我入世以前就开始的了。我的母亲在患难中怀了我的胎,我疲乏了她的怀胎,她受了极大的痛苦才生我下来。她对于我的生命已失望了。为了救我的生命,我的母亲许了一个愿心:她向神后许愿,假如我能不死,我便将我的处女的贞洁献奉于她……这催我就墓的不幸的愿心啊!’
“‘我十六岁上死了母亲。在弥留之际,她喊我到她床边。
‘我的女儿,’对着一个安慰她最后一刻的教士,她向我说,‘我的女儿,你是知道我那为你许下的心愿的。你可愿意违背你的母亲吗?哦,我的阿达拉!我将你遗在一个不配容基督教徒的世界中,在那些偶像崇拜者之间,他们亵渎你的和我的父亲的上帝,那给你以生命后又用一种灵迹来保你的命的上帝。嗯!我亲爱的孩子,接受贞女的面幕,你只要抛了家庭生活的忧心和扰你母亲的心胸的不幸的热情就是了!来啊,我的爱者,来啊,你向那拿在这神圣的神父和你垂死的母亲的手间的救主之母的圣像宣誓,说在上帝面前你将永不背叛我吧。你想啊,我是为救你的命而许愿的,假如你不还我的愿心,你会将你母亲的灵魂没入永劫中。’
“‘哦,我的母亲!你以前为什么要这样说啊?哦,你使我痛苦,同时又使我幸福的,你毁灭我,同时又安慰我的宗教啊!而你,你这一直摧烧我到死的臂间的热情的亲爱又忧伤的对象啊,你如今看出了,哦,却克塔斯,那造成我们的不幸的原因了!……流着眼泪又投到母亲的怀间,我便答应了一切她要我答应下来的。教士向我宣诵了慎重之言,又给了我那永与我相系的圣肩衣。我的母亲恐吓着我假如我一背叛了我的誓约,就要受她的诅咒;而且,在叮嘱了我一个对于外教人——我的宗教的亵渎者——的不可犯的秘密后,她便抱着我死去了。’
“‘我起初还不知道我的誓言的危险。充满了热忱,又充满了信仰心,骄傲着流在我脉间的西班牙的血,我在我的周围只看见那些不配娶我的人;我欢庆着除了我母亲的上帝外,我是没有别的丈夫的。我看见了你,年轻又美貌的囚虏,我感触你的命运,我敢在林中火刑场上和你谈话:那时我才感到我的愿心的一切的重量。’
“阿达拉说完了这些话后,我握着拳,带着威吓的神色注视着教士,喊道:‘这就是你向我矜夸的宗教啊;毁灭了吧,这夺去我的阿达拉的誓言!毁灭了吧,那违反自然的上帝!教士,你到这林中来干什么的?’
“‘来救你,’老人大声地说,‘来驯服你的热情,亵渎神明的人啊,来阻止你将天怒引到你身上!青年人啊,一达到世间即刻就哀诉着自己的痛苦的,正就是你这种人啊!你的受苦的痕迹在哪里?你受的委屈在哪里?你的惟一能许你怨恨的德行在哪里?
你服过什么务?你行过什么善?嗯!可怜的!你只将热情呈给我,你却敢诽谤上苍!当你像奥勃易神父一样地在山上过了三十年隐遁生涯之后,你便不会这般鲁莽地来断定造物的意志;那时你将领悟到你是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也不值,你也将领悟到那我们的有罪的肉体所不堪受的重罚和可怕的痛苦,是一件也没有的。’
“从那老人眼中射出来的光芒,他那拍着胸膛的长须,他的震怒的语言,将他活活地变成个上帝。我为他的威仪所压,便跪倒在他身旁,求他恕我的激怒。‘我的孩子,’他用这样柔和到使悔恨进了我的灵魂的声音回答我,‘我的孩子,我谴责你不是为了我自己。啊啊!你说得不错,我的孩子,我来到树林中干下极少的事,而上帝也没有更比我不胜任的仆役了。可是,我的孩子,那个天,那个天,即是永不该诽谤的!假如我得罪了你,我请你原谅;可是我们且听你妹妹说话吧。或许还有救药,我们不要失望。
却克塔斯,那造成一种希望的美德的宗教才是一个神明的宗教!’
“‘我年轻的朋友,’阿达拉接下去说,‘你是我的苦难的证人,然而你只看见那最小的一部分;其余的我已瞒过了你。不啊,那将汗珠灌溉着炙热的弗劳里特的沙土的黑奴,比那时的阿达拉还幸福些。我始终劝你逃走,可是很知道假如你一离开我,我是要死的;和你一同逃到广漠中去这事是很可怕的,可是总希望着和你一同栖息在树荫……啊!因此我想就是离开我的亲属,朋友,家乡,甚至(可怕的思想啊)失去了我的灵魂也没有关系的了!……可是你的影子,哦,我的母亲啊!你的影子永远地在那里,在将她的痛苦凑近我!我听到你的呻吟,我看见地狱的火焰烧着你。我的夜间是干燥又充满了鬼魅的,我的日间是忧伤的;晚间的露水滴上我炙热的皮肤上便干了;我在微风中张开我的嘴唇,可是那微风不但不将清凉带来给我,却点着了我的呼吸的火燃烧起来。不停地看见你在我身边,远离了人群,在深深的大野中,又感到在你我之间有一重不可见的隔膜,那是多么的痛苦啊!在你脚边过我的生涯,像奴婢一般地服侍你,在世界无人知道的一角为你烧饭为你铺床,这在我已是无上的幸福了;这个幸福我已接触到,可是我却不能享受它。哪一个策划我没有幻想过啊!哪一个梦想没有从一个如此忧愁的心中出来过啊!有时我凝看着你,我简直将要造成一种又愚鲁又罪恶的冀愿:有时我会愿和你做那世界上仅有的生物,有时当我觉得一个神明在我的可怕的狂热中遏止我时,我竟会希望这神明毁灭了,只指望被你拥在臂间,即使我会共上帝和世界的残片从深渊滚到深渊。甚至在此刻……我还要这样说!在这永劫将吞噬了我,而我将现身于铁面的判官之前的现在,在这为要顺我的母亲,我欢乐地看着我的贞节吞噬我的生命的现在,嗯!我还带一个可怕的矛盾含恨着没有委身于你!……’
“‘我的女孩子,’教士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沉哀使你迷惘了。那你所托身的过度的热情是难得有正当的,并且在天性中也是没有的;因此在上帝的眼中看来它并不是大罪恶,因为这个与其说是心中的邪恶,不如说是心灵上的一些错误。所以你应当驱除了这些激情,它们是与你的天真不配的。而且,我的亲爱的孩子,你被空想所驱使着,觉得那你所发的愿心太可怕了。即宗教并不要求出乎人情的牺牲。它的真实的情感,它的温和的德行,比到那僭称为豪气的热烈的情感和勉强的德行,要高出万丈。假如你曾迷陷过,嗯,可怜的迷途的绵羊啊,那‘和善的牧人’早会找到了你,引你回羊群中。忏悔的宝藏已为你开了:在人们的眼前洗去我们的罪过是要用血的泉的;在上帝面前只要一滴眼泪就够了。你安心吧,我的女孩子,你的地位需要镇定的;我们求求上帝吧,他能治愈他一切的仆役的伤患。假如‘他’的意志,正如我的希望一般,是要你逃脱了这场病,我将写一封信给葛勃克的主教:他有那豁免你的愿心的相当的权力,因为那种心愿不过一个简单的心愿,而你将在我身边,和你的丈夫却克塔斯消磨你们的岁月。’
“听了老人的这席话,阿达拉惊悸了长久;在这长久的惊悸中,她只做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表记来,‘什么!’她带着热情合着手说,‘还有救药吗?我可以从我的愿心中度出来吗?’——‘是的,我的女孩子,’神父说,‘你还能做到。’——‘太迟了,太迟了,’她喊着,‘我难道应当在这我知道我可以有幸福的时候死去吗!我为什么不早些认识这神圣的老人啊!不然在今朝我可不是准可以和你,奉基督教的却克塔斯,一同享多大的幸福……受这可敬的教士的安慰……在这广漠中……永远地……哦!这样已很幸福了!’——‘镇定啊!’我握着这薄命人的一只手说,‘镇定啊!这个幸福,我们将要细味呢。’——‘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达拉说。‘怎样?’我说。——‘你还没有完全知道!’那贞女说,‘是在昨天……在暴风雨中……我正将要违犯了我的愿心了,我正将要把我的母亲沉到地狱的火焰中了;她的诅咒已到我身上了,我已经在救我的命的上帝面前欺诳了……当你吻着我的颤动的嘴唇时,你不知道你只拥抱着一个死人啊!’——‘天啊!’教士喊着,‘亲爱的孩子,你做了什么事啊?’——‘一重罪过,我的神父,’阿达拉说着,她的眼睛迷惘了,‘可是我只消失了我自己,却救了我的母亲。’——‘说下去啊,’我惊喊着。——‘好,’她说,‘我已预先看出了我自己的弱点;当离开那部落的时候,我已随身带了……’——‘什么?’我恐怖地说。——‘一些毒药吗?’神父说。——‘它已在我腹中了。’阿达拉喊着。
“火炬从老人手中坠下,我晕倒在洛拜司的女儿的旁边;老人将我们两个都抱在臂间,我们三人在幽暗里,一齐呜咽在这凄惨的榻上。
“‘我们醒啊,我们醒啊!’不久那有勇气的修隐人点着一盏灯说,‘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了。无畏的基督教徒啊,我们抵抗着敌人的攻击,头上系着绳子,头上撒着灰,我们投到在‘至高’
的足跟,去恳求他的仁慈,去服从他的意志,或许还来得及。我的女孩子,你昨晚应当告诉我了。’
“‘啊啊!我的神父,’阿达拉说,‘昨夜我曾经寻找过你,可是那苍天,为了要惩罚我的罪过,将你离开了我。一切的解救都是无用的了;因为即使很熟悉毒药的解救品的印第安人,也不知道我所服下的毒的解药。当我看出了我毒药发作得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快的时候,请你想象着我的惊怕吧!我的爱情加倍了我的力,我的灵魂不能那样快地离开了你。’
“到这里我更不用呜咽来扰乱阿达拉的故事,却用那只有蛮人知道的狂激了。我揉曲着臂膊,咬着手,狂滚在地上。那年老的教士非常柔和地在我们两人之间跑来跑去,把许许多多的救解施于我们。在他的心的平寂中,在他的年岁的重担下,他能体贴我们的年轻,而他的宗教又给与他一种甚至比我们的热情还温柔还热烈的言语。这四十年来牺牲他自己在山中每天为上帝和世人服役的教士,可不使你想起那些以色列的,在主前永远地高烧着的献祭的火吗?
“啊啊!他去设法去弄些药来救阿达拉的病是徒然的了。疲倦,悲哀,毒剂,和一种比一切并合起来的鸩毒还厉害的热情,都联合起来要将这支花儿从大野中抢去。傍晚时,可怕的病状都显露出来了:麻痹占据了阿达拉的肢体,她的四肢也渐渐地冷起来了。‘你碰一碰我的指头,’她对我说,‘你可不觉得我的手指很冷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的头发都惊竖起来了;以后她还说:‘爱人啊,你的一触昨天还使我战栗,而现在我已感觉不到你的手,我差不多已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洞中的物件一一地消隐下去了。那娇啼着的可不是鸟儿吗?太阳如今应当就要下山去了,却克塔斯,它的光在广漠间是会很美丽的,在我的坟头!’
“阿达拉觉得这番话使我们流泪,便对我们说:‘宽恕我,我的好朋友们;我是很懦弱的,但是或许我将变得更刚强些。可是死得如此年轻,同时又正当我的心又如此地充满着生的欲望时!
祈祷的首领啊,可怜我啊,对我明说啊!你可以为对于我所做的事我的母亲会满意,而上帝会宽恕吗?’
“‘我的女孩子,’教士流着眼泪又用战颤而伤损的手指拭着说,‘我的女孩子,你一切的不幸都是从你的无知来的;这是你的野蛮教育和必需的教养的缺陷害了你,你不知道一个基督教徒是不能任意地处置自己的生命的。安慰你自己啊,我的亲爱的绵羊;上帝将为了你心底纯朴而宽赦你。你的母亲和指导她的教士比你的罪还要深,他们越权夺得了你的不谨慎的愿心;可是愿天主宽恕了他们!你们三个人在宗教上给了我一个迷信和缺乏宗教的真正的理解的危险的可怕的例子。安定啊,我的孩子,那洞彻世人的心怀的上帝,将对于你的纯洁的心志下判断,而不对于你的有罪的行为上下判断。’
“‘至于那生命,假如你睡到天堂中去的时辰是来到了的时候,啊!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失了这世界是失了多么细小的东西啊!纵使你生活在广漠中,你已知道了悲哀了,假如你看见了社会上的恶事,你如何设想呢?假如靠近欧洲的海岸,你听见了那从古土上升起来的痛苦的长呼声,你更如何设想呢?小舍的居民和大厦的居民在世上都是受苦着的,都是呻吟着的;人们看见王后也和平常女人一样地哭泣,人们更惊诧着那从国王眼中继续地流出的眼泪的容量!’
“‘你舍不下的可是你的爱情吗?我的女孩子,那正像去哭着一场美梦一样。你可了解世人的心吗?你能计算世人的期望的无恒吗?你不如去计算风涛中的海上的波浪的数目吧。阿达拉啊,牺牲,善行,都不是永久的维系:或许有一天厌倦会与憎嫌一同来到,过去的良时是会不被人称数的,你只会感着一个可怜又可厌的结合的憎厌。无疑的,我的女孩子,那最美的爱情是从那‘造物’手中出来的男女的爱情。一个乐园是为他们造的,他们是无邪而不朽的。他们的身心都是完善的,他们是一切都情投意合的。夏娃是为亚当而造的,而亚当也是为夏娃而造的。然而假如他们也不能够维持在这幸福之境中,在他们之后有哪几对夫妇会能够呢?我不对你讲那些人们祖先的结婚,那些难以言语来形容的结合,那时姊妹便是兄弟的妻室,那时夫妇的爱情和友爱熔在同一个心中,而一方面的纯洁又增高了别方面的欢乐。一切的结合都是被扰乱了;嫉妒偷偷地来到那人们宰童羊的草地的祭坛,它统治在阿伯拉汉的篷帐下,甚至在那些族长们细味着那甚至使他们忘记了他们的母亲的死的狂欢的卧榻中。’
“‘我的孩子,你会骄矜着你在你家中是比在耶稣基督所曾愿降生的圣族中还天真还幸福吗?那些争论,相互的责难,烦虑,和一切夫妇间的痛苦等碎烦的家事,我也不来和你细讲了。女人每做一回母亲便要重新受一回苦痛,她是哭泣着结婚的。只要一个你给他吃奶,又死在你怀间的婴儿的损失,已够有多少的痛苦了!山中曾满布了呻吟之声;没有东西能安慰你,因为她的孩子们都已去世了。这些缠住世人的柔情的辛酸是如此地强,我看见在我国中有许多为王侯所眷恋的贵妇们脱离了宫廷,隐在修道院中去销毁了那可憎的,所有的欢乐只是痛苦的肉体。’
“‘可是或许你会说这最近的例子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你整个的奢望不过是和你中意的男子一同生活在一间陋屋中:你不很要求那结婚的幽欢,却要那青年人称之为‘爱’的痴情吗?一个受伤的想象的虚幻,妄想,空虚,迷梦啊!就是我,我的女孩子啊,我也曾领略过心的烦恼;我的头从前不是秃顶的,我的心从前也不是平寂的,像今朝你们所看出的一样。你相信我的经验罢。假如世人对于他的情感有恒心,能够不绝地维持着一个不停地重新的情感,无疑地寂寥和爱情准会使人和上帝相等了,因为那就是造物的两种永恒的喜悦。可是人的灵魂是易倦的,它从来不会完完全全长久地爱着一个同样的东西。有几点上两心往往是隔膜的,而这几点已足够渐渐地使生涯难堪了。’
“‘最后,我的亲爱的女孩子,人们幸福的好梦中的大错,就是忘记了那系附于他们的天性的死的瘤疾。人是应当终结的。迟迟早早,随便你曾经有多大的幸福过,那美丽的容颜终须要变成那坟墓给与亚当的裔胄的无变化的面目的;即使那却克塔斯的眼睛亦不能从你冢墓间的姊妹们中辨识出你来。爱情绝对不能将它的权力伸张到棺椁中的虫蛆上,我说什么(哦,空虚的空虚啊)!我谈什么地上友情的权能啊!我的女孩子,你要知道它的范围吗?假如一个人在死了几年后重新又复活转来,我不相信,他仍会受那些为了他的记忆而流了最多的眼泪的人们的欢迎:
人们是那样快地有了新相识,人们是那样容易地有了新习惯;无恒心在人类是那样地自然,我们的生命是那样地不足重轻,即使在我们的朋友们的心中!’
“‘你感谢上帝啊,我亲爱的女孩子,他如此迅速地将你从这不幸之谷中救拔出来。那贞女的白裳和明冠已经在云端为你预备着了;我已听到仙后向你呼喊着:来啊,我称职的侍女;来啊,我的鸽子;你来坐在一张纯洁的宝座上,在那些将美丽和青春牺牲在仁慈的服役,儿童的教育和忏悔的工夫上面的女子之间。来啊!神秘的蔷薇,来安息在耶稣基督的胸间。这棺椁——你所选定的合欢床,是不会错误的;而你的天堂的丈夫的拥抱是无尽期的!’
“正如残阳消灭了风息又将沉静散布在空中一样地,那老人的平静的语言平息了我爱人胸间的热情,她只着意于我的沉哀和使我忍受她的消亡的方法了。有时她对我说假如我答应她不流泪,她会幸福地死去;有时她向我说起我的母亲,我的家乡;她想将旧恨来分我的新愁。她劝我要忍耐,要有勇气。‘你不会永远不幸的,’她说,‘此时天公之所以要你受苦,就只为了要使你对于别的人的苦痛更有怜惜心。却克塔斯啊,人心是像那些只有在自己为斧斫所伤折的时候才会流出香液来医人们的伤创的树木一样的。’
“她这样说了后,便转身向教士,在他那里去找寻那她曾经使我感受过的慰藉;于是轮转地安慰着人又受着别人的安慰,她在死的榻上,轮受着生的语言。
“这时修隐人的热忱格外高了。他的老骨又被仁慈的热火所烧着了,而且老是在预备着解药,重烧着火炬,清除着卧榻,他同时便演说起上帝和公正的幸福来,他手中拿着宗教的火炬,好像引导阿达拉到坟墓去,指示那些秘密的奇迹给她看一样。小小的石洞为这女教徒的去世的伟大所充满了,而天灵们是无疑地在注意着那宗教独战着爱情,青春和死亡的一幕的。
“这神灵的宗教凯旋了,我们在我们心头继续着起初的狂热的神灵的忧愁中看出了它的胜利。近子夜时分,阿达拉好像振作起自己来诵那教士在她榻前宣诵着的祷词。不久她便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种细微难辨的声音对我说:‘乌达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那你将我误认的“末恋之处女”的第一夜吗?我们定命的奇异的朕兆啊!’她停止了,随后又说:‘当我一想到我要与你永别的时候,我的心便鼓起一种如此大的气力来重生,使我觉得有那为恋爱而将我变做不朽的能力。可是,我的上帝啊,愿你的意志成就!’阿达拉缄默了一会儿,便又说,‘如今我要说的只有求你宽恕那我惹你的痛苦了。为了我的骄傲和任性曾经很使你痛苦过。
却克塔斯啊,撒在我身上的一些些泥土,将使你我隔开一个世界,又将我的不幸那重压从你的心里永远解除下。’
“‘宽恕你!’我涕泪淋浪地说,‘那惹起你的一切不幸的可不是我吗?’——‘我的朋友,’她打断了我的话头说,‘你曾使我变成很幸福,而且假如我会重生时,与其在家乡中安闲地过一生,我宁愿享受那在不幸的戍地中爱你片刻的幸福。’
“谈到这里,阿达拉的声音消沉下去了;死的幽影满布在她的眼梢和口角。她的不安定的指头想触着些什么东西。她低低地和不可见的神灵交语着。不久,使了个劲儿,她试想,可是徒然的,将小苦像从颈上解下来;她叫我自己将它解下。于是她对我说:‘当我第一次和你谈话时,你看见这个十字架在我胸前的火光中耀着;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产。你的父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洛拜司,在我诞生后不久将它送给我的母亲。从我手里来接受这份遗产吧,哦,我的哥哥!保存着它做我的不幸的纪念。在你生涯的悲苦中,你将有赖于这不幸的人们的上帝。却克塔斯,我还有一个对你的最后的祷告。朋友,我们在世上的遇合许是短促的,可是在这个生涯后还有一个更长的生涯啊。假如与你永别是会多么可怕啊!我今朝只不过走在你前面,我要在天国中等待你的。假如你曾爱过我,请你受了基督教的开化,它将筹备我们的重逢。这个宗教既然能使我与你相别而不死于失望的悲哀中,它便在你的眼底显出一个大圣迹了。可是我只要你简单的一诺,我是很知要求你宣誓的关系重大。这个愿心或许会使你隔绝了一个比我更幸福的女子……我的母亲啊!宽恕了你的女儿吧。圣母啊!息了你的怒吧。我又重新堕到我从前的微弱中。我的上帝啊,愿你使我只想着你。’
“我为沉哀所伤,便答应阿达拉有一朝我将信奉基督教。看了这种景象,那教士受灵感似地站了起来,向洞顶伸着双臂:‘时候到了,’他喊着,‘召请上帝降临的时候到了!’
“他刚说了这些话,立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力迫着我跪下去,把我的头伏在阿达拉的榻前。那教士把一个秘密的地方打开了,那里藏着一个用一幅丝幕遮着的金瓶;他便屈身深深地膜拜。洞中似乎忽然璀璨起来,我只听得在空中的仙语和天上的箜篌的妙音;而且当这修隐人将圣瓶从圣柜中取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已看见上帝亲身从山腰间走了出来。
“教士打开了圣爵,他用两只手指拿着一块洁白如雪的圣饼,口中喃喃地念着神秘的口号走近阿达拉去。那圣女抬眼向天,入了忘我之境。她一切的悲哀似乎都中止了,她的全部生命都聚集在她的口上;她的嘴唇微张着,带着敬意去寻找那藏在面包下的上帝。随后这神圣的老人将一些棉花浸在圣油中,他用油搽着阿达拉的鬓角;他向这垂死的女子注视了一会儿,忽然间他的强有力的语言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出发啊,基督教徒的灵魂,去晤见你的造物者啊!’抬起了垂下的头,我看着那盛圣油的瓶喊道:‘我的神父,这剂药可能将生命还给阿达拉吗?’——‘是的,我的孩子,’那老人倒在我臂间说,‘那永恒的生命!’阿达拉刚断了气。”
说到这个地方,是自从故事的开始以来,第二次却克塔斯不得不间断了。他的眼泪奔流着,他的声音断续着。这失明的沙鲜袒开他的胸膛,他从胸间拉出阿达拉的苦像来。“看啊”,他喊着,“这不幸的证物!核耐啊!我的孩子啊!你看见它,而我已更不能看见她了!你对我说,经过许多岁月之后,金子可没有磨损吗?
你在它上面可看见我的泪痕吗?你能够认出那圣女嘴唇触过的地方吗?为什么却克塔斯还不是基督教徒呢?那几种琐细的政治和国家的观念一直到如今还在他的先辈的谬误中牵住他?不啊,我再不愿长久地迁延下去了。大地向我喊着:你几时下坟墓来啊?你还等待些什么才信奉圣教啊?……大地啊!你不会等待我长久的:一个教士在水中将我的愁白的头转变作青春,我立刻就希望和阿达拉相会……可是让我们且讲完了我的往事吧。”
葬仪“我绝对不打算,核耐啊,今天对你来描摹阿达拉断气时那夺去我的灵魂的绝望。我应当有比我现在所遗留着的更多些的热度;我的闭着的眼睛应当能在太阳中重新张开,去向太阳问一问它们在它的光明中流了多少眼泪。是啊,这如今在我们头上照耀着的月亮,将倦照那甘塔苟的大野;是啊,那如今载着我们的独木舟的河流会停止了它的水流,假如我为阿达拉停流了眼泪!
我木然无知觉地对着那修隐人的高论整整的两日。这卓绝的人为要试想抚平了我的痛苦,他不用那世间的空泛的理论;他只对我说:‘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的意志。’他便将我紧抱在他的臂间。
假如我没有亲身经验过,我准会永不相信在这安命的基督教信徒的几句的言语中会有如许的慰安。
“那上帝的老仆的柔和,动心的言语,不变的忍耐,终究战胜了我悲苦的偏执。我看见他为我的事而流泪,很觉得惭愧。‘我的神父,’我对他说,‘这太过分了:愿一个少年人的热情以后不来扰乱你的生涯的安寂罢。让我将我的妻子的遗骨带了去,我将把她深埋在广漠的一角;而且假如我还须活着受罪,我总勉力去做到那阿达拉答应我的永恒的婚姻。’
“对于这无可奈何的勇气的回复,这神父快乐极了;他喊着:
‘耶稣基督的血啊,我的神明的主的血啊,我又认识了你的伟力了!你无疑地将救了这少年。我的上帝,做完了你的工程啊,将和平还与这个不安的灵魂,在他的不幸中只遗下些温和与有用的回忆啊!’
“那虔信的老人不答应将洛拜司的女儿的尸身交给我;他向我提议说要召集他的新教徒,又要用基督教徒的全副仪仗来葬她;可是我也拒绝了他。‘阿达拉的厄运和德行,’我对他说,‘是不为世人所知道的。我希望她那暗暗地由我们亲手挖掘的坟墓也同样地不为世人所知晓。’我们决定在第二天日出时出发去,将阿达拉葬在死林的进口的石梁下。我们要在这贞女旁边祈祷度夜这事也决定了。
“向晚,我们将她的宝贵的遗骸运到一个北向的洞口。修隐人已将她裹在一匹他母亲所织的欧洲麻布中:这是他留存着的故国的惟一的物品,他久已将它定作自己去世时用的。阿达拉躺在一片山中的含羞草的草地上;她的脚,她的肩,和她的胸的一部分都露出在外面。在她的发间可以看见一朵萎谢的木兰花……正就是我想使她产生孩子而采来安放在这贞女的榻上的那朵。她的嘴唇,正如一朵采了两天的蔷薇花蕊,似乎是憔悴又微笑。在她皎白的颊上,可以看得出几丝蓝色的静脉。她的妙目已闭,她的纤足交叠着,她的玉手按着她胸间的一个乌木的十字架;她的愿心的圣肩衣已贴在她的颈上。她似乎被一个忧郁之神,无邪和坟墓的双倍的梦所蛊住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天神的了。那不知道这少女是曾经在世间生息过的人,准会当她是个沉睡着的贞女的雕像。
“那教士整夜不停地祈祷着。我默坐在我的阿达拉的丧榻头,当她睡着时,我曾经多少次将这个娇媚的头儿搁在我膝上啊!我曾经多少次依在她身上听着又呼吸着她的口嘘息啊!可是如今从她寂寂的胸间却没有一点声音出来,我等待着那美人的重醒只是徒然的了。
“月亮将她的幽凄的火炬借与这丧殡的守夜。她在半夜里升起来,好像一个来到她的伴侣的殡殓上来哭泣的白衣的贞女。不久她将她爱向那老橡树和古海岸讲述的忧郁的大幽秘倾泻到林中。这教士时时将一枝花枝浸在圣水中;然后他摇着那浸湿的枝条,用天香把幽夜薰香了。有时他用一种古调诵着一个古诗人名叫约伯的几句诗章;他念着:
我如花朵一般地消逝,我如田草一般地枯槁。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老人如此地唱着。他的沉着而不甚调和的声音在广漠的静默中低回着。上帝和坟墓的名字从一切的回响,一切的泉流,一切的树林间出来。维吉尼的鸽子的低啭声,山中瀑布的奔流声,召集旅人的钟磬声也都羼进这薤露歌中来;我又觉得听到那在死林中死者的远远的合唱与修隐人的声音应和着。
“这时一道金栏在东方露了出来。群鹰在岩上高呼,貂鼠奔回林穴:这就是阿达拉出殡的信号。我将尸体负在我的肩上,修隐人手里拿着锄头在我前面。我们便开始向岩石走下去,衰老和死者同样地延迟了我们的脚步。一看见那头曾在林中找到我们,而现在又欢跃着为我们引着另一条路的狗的时候,我便流泪了。
阿达拉的长发 ——晨风的玩物,屡次将它的全幕展在我眼前;屈身在重负之下,我好几次不得不将尸身放在青苔上,自己坐在旁边,舒一舒气力。最后我们来到那由我的沉哀所选定的地点:我们走到桥洞下。我的孩子啊!你假使看见一个青年的蛮人和一个年老的修隐人在广漠中相对跪着,亲手为一个可怜的女儿掘着一个坟,而她的尸身是躺在旁边,在干涸的山溪中,你怎样想着啊!
“当我们的工程做完时,我们将这美人移到她的尘土的床中。啊啊!我曾经希望过为她预备一张别的床啊!握着些泥土,守着一个深深的沉默,我最后一次定睛看看阿达拉的容颜。随后我将长眠之土撒在这十八春的额上;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姿容渐渐的消隐,而她的风韵也藏在永恒的幕下了;她的胸还在黑泥上高耸了些时,正如一枝白百合花从暗黑的土中升起来一般:‘洛拜司啊,’于是我喊了,‘你看你的儿子葬你的女儿啊!’我便用长眠之土遮盖了阿达拉。
“我们回了洞,我将我所打定的跟从他的主意告诉了他。这很明了人类的心的圣人,看穿了我的思想和我的沉哀。他对我说:‘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当阿达拉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亲自劝你住在我身旁;可是如今你的境遇变了,你是应当为你的祖国效劳的。相信我啊,我的孩子,悲哀不是永恒的;它是迟早总须完的,因为就是人的心也有尽头的;这就是我们的大不幸之一:我们甚至连长久地受不幸都不能。你回米失西比去吧;去安慰你的母亲,她是终日为你哭泣着而她又是要依靠着你的。去归附了你的阿达拉的宗教,当你有机会的时候,记着你曾经答应她贞节和归教的。我呢,我将在此地在她的墓头老死。出发啊,我的孩子。上帝,你的妹妹的灵魂和你的老友的心都将跟随着你。’
“这就是岩上人的说话。他的权威是太大了,他的智慧是太深了,使我不得不顺从他。一到第二天,我就别了我的可敬的主人,他将我紧抱在胸间,将他的最后的忠告,最后的祝福和最后的眼泪给与我。我走过坟前;我很惊奇在那里发现一个小十字架标在死者的上面,正如一个人还看见一只遭难的船的桅杆一样。
我猜度那修隐人在夜间曾到坟头来祈祷过。这种友情和宗教的标征使我不停地流泪了。我忽地起了一个重新把坟发掘开来再一看我的爱人的念头,可是一种宗教的恐惧止住了我。我坐在那翻过不久的土上。把肘子支在膝上,手托着腮,我便深迷在那最辛酸的梦想中了。哦,核耐啊!那便是我对于我们的生涯的虚幻和我们的企图的最大的虚幻的第一次深刻的冥想!嗯!我的孩子!谁不曾沉入于这种冥想啊?我如今只是一头为冬天变白的老鹿了,我的年纪也可以和老鸦的年纪相比了。是啊,纵使我有那压在我头上的如此许多的岁月,纵使我生涯有如此长的经验,我还没有遇见一个不为幸福之梦所欺的人过!没有一颗心是不含着隐伤的。在外表上看来最平静的心,好像是阿勒须阿草野中的自然井:它的表面似乎是平静而又澄清;可是当你向水底看去的时候,你就会看见那用井水养着的一条大鳄鱼。
“这样地在这伤心处看着太阳起来又沉下去。第二天,听到鹊鸟第一次鸣声的时候,我准备着离开这神圣的墓。我从那里出发,好像是我愿意从一块跑到德行的新生活中去的界石前出发一样。我向阿达拉的灵魂呼召了三次,那广漠之神在幽凄的桥洞上应了我的呼声三次。我随后便向东方敬礼,我又发现在远处山径中,那到某个不幸人的小屋中去的修隐人。我跪了下来,紧紧地抱着这坟墓,我喊着:‘静卧在这异国中吧,太不幸的女儿!你的爱情,你的漂泊和你的死亡应当有一个幸福的报偿的,但是你现在甚至被你的却克塔斯所遗弃了!’于是泪浪滔滔地,我别了洛拜司的女儿;于是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将一个更庄严的纪念物遗在那大自然的纪念物边:德行的小小的坟墓。”
尾声纳契人乌达利西的儿子却克塔斯曾将这个故事讲给欧洲人核耐听。父亲们传述给孩子们听,而我这绝域的旅人,我忠实地将那印第安人讲给我听的故事讲述出来。我在这故事中看出那猎民和耕民的画图,人类的第一个立法者宗教,那与光明,仁慈,福音的真精神相背的无知,和宗教的热情的危险,那在一个单纯的心中的热情和德行的交战,最后那基督教义的在那最猛烈的情感和最可怕的恐惧—— 爱情和死灭——上的凯旋。
当一个西迷诺尔人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它很有教训又极美丽,因为他在那里放进了广漠之花,野屋之美和一种讲述悲哀的单纯,这些我不敢夸口都保留住了。可是还剩下一件事我不知道。我问奥勃易神父后来怎样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我准会到今朝都不知道,假如那指导一切的“造物”不将那我所寻求的坦示给我。下面就是经过的情形:
我曾经游历过那从前做新法兰西南面的界线的米失西比河岸过,我很惊奇在北方看见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奇迹——尼亚迦拉大瀑布。我到了那瀑布的旁边,在阿轧农西倭尼人的故土中,在一天早晨穿过一带平原的时候,我望见一个女子在树下,将一个已死的孩子安在膝上。我轻轻地走近到那年轻的母亲身旁,我听见她说:“假如你生存在世间,亲爱的孩子,你的手会如何从容地弯弓!你的臂膊会降伏怒熊;而在山峰上,你会比鹿跑得更快。岩间的白鼬鼠啊,这样年轻就到灵魂的国土中去了!你在那里怎样生活呢?你的父亲不在那里打猎养你。你会受冷,然而没有一个精灵来给你兽皮遮盖。哦!我应当赶快来会你,唱歌给你听,把奶给你吃。”这年轻的母亲颤声唱着,握着那在膝上的孩子,用她的奶润湿了他的嘴唇,对于这死者施于一切对生人的小心。
这个女子要照印第安人的风俗,将她的孩子的尸体在树枝上风干,以便随后将他带到他祖先的坟墓中。她将婴孩的衣裳脱去,在他的嘴上吻了一会儿,说着:“我的儿子的灵魂,可爱的灵魂,你的父亲从前用一吻在我唇间创造了你;啊啊!我的接吻却不能给你第二次诞生。”随后她便袒露了她的胸膛,紧抱着那冰冷的遗骸;假如上帝不吝与那给与生命的嘘息,他准会在慈母的心火中重活转来。
她站起来,看来看去地找一株在上面可以安放她的孩子的树。她选择了一株开着红花,结着荚豆的彩带,氤氲出最美的芬芳的枫树。她一只手攀上低枝,一只手将尸身放上去;于是放了树枝,树枝便载着孩子的遗骸归了原位,深藏在一片馥郁的树叶间。哦,这印第安的风俗是多么地动人!阿克拉苏士和该撒们的华丽的纪念物啊,我在你们的荒圮的田野中看见过你们,然而我却爱那蛮人的空间的坟墓,那些蜜蜂所薰香,和风所飘荡的灿烂而青翠的寝陵,在那里夜莺又做着它的巢,啼出它低怨的曲子来,假如那是个情人所悬在死者之树上的少女的遗骸,假如那是个母亲所安在小鸟的住居处中的爱子的尸身,那妩媚便益发增加了。我走近这在那枫树边啼泣的女子,我将手按在她头上喊了三遍悲哀的呼声,随后也不和她谈话,我像她一般地拿起一根树枝,赶开了那些丛集在孩子的尸身上的飞虫,可是却当心着不惊飞了在旁边的一只鸽子。印第安女人对它说:“鸽子啊!假使你不是我儿子飞去的灵魂,你无疑地是一个要找寻些东西筑巢的母亲了。拿这些我以后不在土获苓汁中洗涤的头发吧,拿它去安卧你的小鸽子,愿‘造物’能为你保留它们吧!”
当时这母亲看见个陌路人的礼节,欢乐地哭起来。当在这个情形中,一个青年人走过来:“舍虑塔的女儿,收起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长久寄居在此地,朝阳一出来我们就要动身了。”我便说:“兄弟,我祝你有一个青天,有许多鹿,有海狸袍和希望。你可不是这个广漠的人吗?”——“不是的,”这少年回答,“我们是漂泊人,我们要去寻找一个家乡。”说了这话,这战士将头垂到胸前,用他的弓梢打着野花的梢头。我看出这故事的深处是有眼泪在着,我就不作声了。那女子从树枝上取回她的儿子,将它交给她的丈夫背着。于是我便说:“你们肯允许我今夜烧你们的火吗?”——“我们没有屋子,”战士说,“假如你愿意跟我们,我们便安顿在瀑布边。”——“我很愿意。”我回答。我们便一同出发了。
我们不久便来到大瀑布边,它高嚣着可怕的号声。它是那发源于欧利欧湖,流入翁达利屋湖的尼亚茄拉河造成的;它的垂直的高度有一百四十四口尺。自从欧利欧起到苏止,这条河流在一道峻道上;在落下去的时候,与其说它是河,还不如说是那急流直泻到一个深渊的张大的口中的海。那瀑布分作两支,弯作马蹄铁的形状。在两道瀑布之间,一个下方被冲去的洲渚向前突出着,和它一切的树木临瞰在那波涛的混沌上。那奔流到南方的急流,转成一个极大的圆柱体,然后摊成一片雪片,在太阳中闪耀出一切的色彩来;那奔落到东方的,坠入一个可怕的幽暗中;人们会说是一个大洪水的水柱。无数的彩虹在深渊上弯曲着,交叉着。
流水敲着那摇动的岩石,又翻着浪花高跃起来,一直升到树林之上,正如一个大火灾的火焰一样。松树,野核桃树,作幽魅形的岩石,点缀着这幅景致。那些为气流所牵引的苍鹰盘旋着降落到深渊的深处,而那些猪獾用它们的柔软的尾巴把身子挂在垂下的树梢,去在深渊中攫些鹿和熊的残尸。
当我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怖的欢乐默看着这景色的时候,印第安女子和她的丈夫离开了我。我溯那在瀑布上的河流去寻找他们,不久我在一个和他们的伤恸相配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是和几个老年人躺在草上,在那些用兽皮包裹的人骨旁边。我惊诧着那我在几小时以来所看见的,我便在那年轻的母亲身旁坐下,对她说:“这些是什么,我的妹妹?”她回答说:“我的哥哥,这是祖国的土地,这些是在我们漂泊中带着的我们祖先的遗骸。”——“什么,你们曾经遭过了患难吗?”那舍虑塔继续说:“我们是纳契的余民。在法国人为报复他们兄弟的仇,在我们的国中屠杀后,那些从战胜者那里逃脱的我们的兄弟们,在我们的邻邦戏卡煞斯人那里找到了个安身之处。我们在那边平安地总算过了许多时候;可是在七个月前,维吉尼的白种人侵占了我们的土地,说是一个欧洲的国王给他们的。我们便祷告苍天,载着我们祖先的遗骸,迤逦穿过广漠。我在路上分娩了,而且为了悲哀,我的奶不好的原故,以致我的孩子死去。”说着这话时,这年轻的母亲用她的发丝拭着她的眼泪;我也哭了。
我不忍说:“我的妹妹,我们且崇拜‘大智’啊,一切都是依照他的意志安排的。我们都不过是旅人,我们的祖先也和我们一样的是旅人;可是我们都有一个我们将休息的地方。假使我没有那你当我有一根像白种人一样轻浮的舌头的忧虑,我准会问你,你可听见人讲起纳契人却克塔斯。”听了这话,印第安女子注视着我,向我说:“谁向你讲起过纳契人却克塔斯?”我回答:“是智慧。”印第安女子又说:“我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因为你赶开了我儿子身上的苍蝇,而你刚才对‘大智’又说了许多很好的话。我便是那却克塔斯的义子欧洲人核耐的女儿的女儿。那受了洗礼的却克塔斯,和我的如此不幸的祖父核耐,都死在屠杀中。”——“世人总是从悲哀到悲哀的,”我鞠躬回答,“你肯更告诉我些奥勃易神父的消息吗?”——“他也并不比却克塔斯幸福些。”印第安女子说,“法国人的仇敌薛洛盖人侵入他的教会,他们是由那救旅人的钟声所引进去的。奥勃易神父原可以逃生,可是他不愿抛弃了他的孩子们,他便留在那里作为勉励他们就死的榜样。他是受大痛苦被焚死的;可是他们总弄他不出一声为国家之耻,为上帝之羞的呼声。当受刑时,他不停地为他的施刑人祷告,对受难人的命运同情。为要引出他一点弱点来,那些薛洛盖人将一个被他们毁伤得不堪入目的基督教徒蛮民带到他跟前。可是,当他们看见那青年人跪在地上,吻着老修隐人的伤口,而老修隐人又对他喊‘我的孩子,我们是被置在戏场中做给天神和世人看的’时候,他们惊异极了。那些印第安人大怒,用一枝烧红的铁刺入他的喉中,使他不能说话,于是,更不能安慰别人,他便死了。
“有人说即使那些惯见蛮民忍痛受苦的薛洛盖人,也不得不承认在奥勃易神父的平凡的勇气中,有些他们所不知道和超于地上一切勇气的东西。其中有许多人受了这一死的感动,都归了基督教了。
“几年之后,却克塔斯从白种人的土地回来,知道了那主教的劫难,便动身去收拾他的和阿达拉的遗骨。他来到教会的故址,可是他几乎辨识它不出来了。湖水已涨溢过,草野已变成泽地了;石梁已倾覆下来,把阿达拉的坟墓和死林都埋在它的碎石中了。却克塔斯在那里踯躅了多时;他去寻访修隐人的洞,这洞却已蔓生着荆棘和覆盆子了,洞中有一头红母鹿在哺它的小鹿的乳。他坐在从前阿达拉死时通宵守夜过的岩上,在那里他只看见几片从过路的飞鸟的翼上坠下来的翎羽。当他在那里哭泣的时候,那教士的驯蛇从附近的草丛中游出来了盘在他脚边。却克塔斯将这在残迹中仅存的忠友温在他胸头。这乌达利西的儿子说,在幽夜来临时,好几次他以为看见阿达拉和奥勃易神父的幽灵,在黄昏烟霭中飘起,这些幻象用一种宗教的恐怖和一种忧愁的欢乐充满了他。
“在徒然地寻找过他的妹妹和修隐人的坟墓后,他正要离开那地方了,忽然那洞中的红母鹿在他前面跳跃起来,它在教会的十字架前停住了。这十字架那时已一半浸在水中;它的木头已为苔藓所蚀,而那广漠中的塘鹅又欢喜栖停在为虫所蚀的横木上。
却克塔斯猜想那怀思的母鹿已引他到它主人的墓上。他在从前作祭坛用的岩石下翻掘,他便在那里找到了一副男子和一副女子的尸骨。他确信那就是教士和贞女的尸骨,或许是神仙将它们埋在那里的;他将它们包在熊皮中取道回乡,肩上负着那些好像是杀人的箭筒一样地作响着的宝贵的尸骨。夜间他将它们枕在头下,他便得到些爱情和美德的梦。哦,异乡人啊!你在这里可以看见这些灰土,和却克塔斯自己的灰土。”
当印第安人说完了这些话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我走近那些圣灰,在它们的前面默默地敬礼。然后,大踏步地离开,我喊着:“在世上一切好的,有德的,多感的都如此地消逝啊!世人啊,你只不过是一场短梦,一场悲哀的梦;你只生于忧患,你只是靠你的灵魂的悲哀,你的思想的永恒的忧郁而生存着的东西!”
这些思索整夜地盘踞在我的心上。第二天破晓时,我的主人们离开了我。青年的战士们居先,妇女们殿尾;在前的负着尸骨,在后的带着他们的婴孩;老人们缓缓地走在中间,在他们的祖先和他们的后裔,在回忆和希望,在失去的故国和将来的邦家之间。哦!当一个人如此弃了他们的乡土的时候,当一个人从异域的山顶上末次发现那他在那里长大的房屋和那含愁不尽地流过家乡的孤野的房舍的河水时,他会流出多少的眼泪啊!
我所看见的漂泊在新世界的广漠中,带着祖先的尸骨的不幸的印第安人们啊!你们那些曾经虽在患难中还款待我的人们啊!我今朝不能报答你们了,因为我也和你们一样地漂泊,随人摆布,而在我的漂泊中更不幸一些的,就是我没有带着我的祖先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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