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梯口等天刚的时候,习惯性地走到旁边的公告栏,看看栏里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广告缝里贴的一张小纸条,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是个“招领启事”:
捡到一个钱包,找学校垃圾站王伯认领。
我好奇的不是这张小纸条的内容,而是它的笔迹。笔画极细,字体又长又瘦,每个字相互之间挨得很紧,无疑这又是三叔用那支有胆钢笔写的。这回我的反应,让我自己感到意外,我居然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是三叔出事后,他让我惊讶的东西太多,以致现在我会觉得,凡突然冒出的有关三叔的情况,一切皆有可能,所有意外均不构成意外。
我不再等天刚下课,跑去垃圾站找王伯。王伯看我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等我开口,便道:“教授,你也是来认领钱包的?”他错把我当成本校老师,我说:“不是,我找写这纸条的人。”我把“招领启事”给他看,王伯说:“你来晚了,上礼拜他死了,拖去火葬场火化了。”我听了心口一阵绞痛。我要王伯告诉我他的一些情况。王伯说他是个哑巴,来了8个月,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也没见他跟任何人联系过,估计他没有亲人,他一直在学校捡破烂,每个月都会失踪好几天,他身体很坏,王伯让他住在垃圾站里。我正要离开,王伯说等等,从屋里拿出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给我,说:“哑巴临终托付我的,让我帮他把这个转交给来找他的人。”我打开报纸,是一支钢笔,那支三叔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送给我,又在我高中毕业后私下拿回去的钢笔,笔盖上依稀能辨认出“吴刘年生专用”的字样。这支从我手中消失27年的有胆钢笔,如今又意外地回到我的手中。
我分别给天刚、天娇发信息,告诉他们今天我有事脱不开身,明天去学校送钱给他们。我直接开车去殡仪馆。我想殡仪馆应该还保存着三叔的骨灰,我要赶在他们下班前,将它取回。一路上,我心里冒出太多的疑问,这些疑问随着三叔现在真正的过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我只能是自己去想象它们的答案。
4月2日下午窑上发生穿孔之前,三叔早已准备了一具替身——附近山冈上,有一些新坟,三叔从中挖掘一具尸体,在穿孔之前,将他摆在窑里的穿孔处,自己却从窑里溜了出来。替身被送回三叔家后,正如三叔事先设想的那样,画师用神奇的双手,将替身修整成了三叔。三叔从窑上逃脱后,径直去了天刚所在学校,装扮成哑巴,以捡破烂为生,每天在天刚经过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目光里盛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深情厚爱。每个月里,三叔还会去天娇所在学校呆几天,同样远远地望着……三叔知道月底我给天刚送钱时,会去观看公告栏里的文字,他在辞世前,便以“招领启事”的方式,透露给我他并没有在窑上出事的秘密,并把赠送给我的这支有胆钢笔归还给我,“引领”我去殡仪馆取回他的骨灰。
我回想起3月28日三叔来我家,晚上我去送他,我们坐在桥头马路边的栏椅上,一面等小李的煤车,一面闲聊。那晚雨停了,桥头风很大,月亮在天边忽隐忽现。三叔盯着很远的天空发呆,突然问我:“谷良,你说天堂有窑不?”我愣了下,很肯定地回答他:“没有。天堂哪有这么辛苦这么冒险的活?天堂里,每个人都生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平安。”三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转而脸色沉了下去,自语道:“要是没窑,怎么赚钱供孩子读书?”
那晚三叔说过的话,我只当是闲聊,没放心上。哪知三叔是有意问我,他其实早已给自己的人生布好局。
汽车开出城,远山上的殡仪馆似隐似现,天空陡然开阔高远,大大小小的云朵,在天际飘忽,我想问三叔,你在那边还好吗?
原载《文学界》2011年8月号上旬刊
原刊责编 刘雪琳
本刊责编 章颖
创作谈:做小说的乐趣
吴刘维
做小说,跟做公司、做产品不一样。现在做公司、做产品,很难标新立异,很难避免同质化。做小说则不同,优秀的小说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包括它的细节、情节、人物以及叙述方式、内在含蕴。
做小说只需一个房间,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场手指运动,便可以缔造一个理想王国。它以最低的成本,赚取最大的快乐。
做小说是一个人的游戏。好比在湖边建造一间木屋,从设计到搭架,从钉木板、镶嵌门窗到安梁盖瓦,从头到尾是你一个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种很主动也很主观、不受任何胁迫的劳动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即便你建好后看见它突然倒塌,你也会哈哈大笑。没什么的,大不了重来。
当然,你要是指望拿这房子去卖钱,指望这房子成为一处著名的风景,招揽众多游人,以此换取你所需的名利,那就另当别论。那就不会有这份怡然自乐。
我们都生活在现实的网吧,文字成为我们生命的一个出口。文字是让我们沉重的人生缓过一口气来的氧吧。
所以我重新回到文字,回到文学,以最平和的心态,努力呈现最深邃的文字。
写《天堂无窑》这篇小说,除了揭示当下农民的生存困境,表达的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农民不是农民。商业时代的农民已经跟农耕时代的农民有了本质区别,他们懂得用最低的成本去获取最大的利润。三叔的肉体就是三叔的成本,这具行将死亡的肉体,实际上算不上成本,三叔用零成本获取了35万元。二是,罪犯不是罪犯。在道德沦丧、人性堕落的当下,不为人知的犯罪,已经不算是犯罪,就像官员收取贿赂,只要无人举报,官员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这是犯罪;就像我们开车闯红灯,只要不被发现,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这是违规。普遍有犯罪意识,却无犯罪感,这是当下社会的一种变态。好比三叔,他诈骗了35万,可我们并不觉得他是罪犯,因为比起某些人一个电话、一张批条、一个公章便可以获取滚滚横财,三叔以生命为代价,反倒令人同情,让人感动。
感谢《文学界》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让三叔活下来了,也让大伙看见我回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