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无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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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30日下午,我开车来到天刚所在学校,天刚还没下课,我站在教学楼楼梯口等他。三叔过世8个月来,除开暑假的两个月,每逢月底,我都要来一趟天刚的学校,再去一趟天娇的学校,预支给他俩下月的生活费。我本可以不来,直接把钱按月打到他们卡上,但我坚持每月来一趟,除了送钱,还询问一些他们的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看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解决,有什么心结需要我帮忙打开。我想当初三叔把钱托付我代管,也应该包含这层意思,要我替他关心照顾好兄妹俩。我每月给天刚的钱,估计他并没有花完,把结余的钱存起来了;而每月给天娇的钱,她都不够花。这从两人接待我的不同态度看得出来。每回送钱给天刚,他总是平平淡淡,顺手接过钱,塞进书包,像是塞进一本书而已。头两回我来,天刚反劝我下回不要来,把钱直接打到他卡上就行,说我没必要来回耗费汽油。后来看我坚持要来,也就不说了,只是建议我别开车,告诉我坐几路几路公汽,很方便,公汽虽然停靠站多,但本城司机喜欢开快车,估计跟我自己开车所用时间差不多。为了顺他的意,下回再来,我把车停在校门口,不开到教学楼来,骗他说我坐公汽来的,路上所用时间真的跟开车差不多,他听了很得意。还好,他最终没有建议我走路来。天娇就不一样,每月月底见着我,就像见到救星。要是路上堵车,晚了时间,她会不断地来电话催,问我到了哪儿。一旦从我手上将钱抢接过去,立马跟同学打电话,邀同学一块儿下馆子或逛街。有回她指责我的平均主义分配制度太过教条和死板,建议我采取科学合理的按需分配原则。像他哥这样开支不大,就该少给;像她这样开支比较丰富,就应该多给。她告诉我,某家权威调查机构数据统计,大学女生的开支是男生开支的1.73倍。她举例说,女生要做头发,要买化妆品,购置衣服的钱也比男生要多。虽然她的动机不怎么纯,但我听了还是高兴,毕竟她学了知识后懂得用知识来说服别人。我最终并没有如她所愿重新调整分配方案,只是每月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些钱,以补贴她的开支。

    我在楼梯口等天刚的时候,习惯性地走到旁边的公告栏,看看栏里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广告缝里贴的一张小纸条,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是个“招领启事”:

    捡到一个钱包,找学校垃圾站王伯认领。

    我好奇的不是这张小纸条的内容,而是它的笔迹。笔画极细,字体又长又瘦,每个字相互之间挨得很紧,无疑这又是三叔用那支有胆钢笔写的。这回我的反应,让我自己感到意外,我居然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是三叔出事后,他让我惊讶的东西太多,以致现在我会觉得,凡突然冒出的有关三叔的情况,一切皆有可能,所有意外均不构成意外。

    我不再等天刚下课,跑去垃圾站找王伯。王伯看我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等我开口,便道:“教授,你也是来认领钱包的?”他错把我当成本校老师,我说:“不是,我找写这纸条的人。”我把“招领启事”给他看,王伯说:“你来晚了,上礼拜他死了,拖去火葬场火化了。”我听了心口一阵绞痛。我要王伯告诉我他的一些情况。王伯说他是个哑巴,来了8个月,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也没见他跟任何人联系过,估计他没有亲人,他一直在学校捡破烂,每个月都会失踪好几天,他身体很坏,王伯让他住在垃圾站里。我正要离开,王伯说等等,从屋里拿出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给我,说:“哑巴临终托付我的,让我帮他把这个转交给来找他的人。”我打开报纸,是一支钢笔,那支三叔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送给我,又在我高中毕业后私下拿回去的钢笔,笔盖上依稀能辨认出“吴刘年生专用”的字样。这支从我手中消失27年的有胆钢笔,如今又意外地回到我的手中。

    我分别给天刚、天娇发信息,告诉他们今天我有事脱不开身,明天去学校送钱给他们。我直接开车去殡仪馆。我想殡仪馆应该还保存着三叔的骨灰,我要赶在他们下班前,将它取回。一路上,我心里冒出太多的疑问,这些疑问随着三叔现在真正的过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我只能是自己去想象它们的答案。

    4月2日下午窑上发生穿孔之前,三叔早已准备了一具替身——附近山冈上,有一些新坟,三叔从中挖掘一具尸体,在穿孔之前,将他摆在窑里的穿孔处,自己却从窑里溜了出来。替身被送回三叔家后,正如三叔事先设想的那样,画师用神奇的双手,将替身修整成了三叔。三叔从窑上逃脱后,径直去了天刚所在学校,装扮成哑巴,以捡破烂为生,每天在天刚经过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目光里盛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深情厚爱。每个月里,三叔还会去天娇所在学校呆几天,同样远远地望着……三叔知道月底我给天刚送钱时,会去观看公告栏里的文字,他在辞世前,便以“招领启事”的方式,透露给我他并没有在窑上出事的秘密,并把赠送给我的这支有胆钢笔归还给我,“引领”我去殡仪馆取回他的骨灰。

    我回想起3月28日三叔来我家,晚上我去送他,我们坐在桥头马路边的栏椅上,一面等小李的煤车,一面闲聊。那晚雨停了,桥头风很大,月亮在天边忽隐忽现。三叔盯着很远的天空发呆,突然问我:“谷良,你说天堂有窑不?”我愣了下,很肯定地回答他:“没有。天堂哪有这么辛苦这么冒险的活?天堂里,每个人都生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平安。”三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转而脸色沉了下去,自语道:“要是没窑,怎么赚钱供孩子读书?”

    那晚三叔说过的话,我只当是闲聊,没放心上。哪知三叔是有意问我,他其实早已给自己的人生布好局。

    汽车开出城,远山上的殡仪馆似隐似现,天空陡然开阔高远,大大小小的云朵,在天际飘忽,我想问三叔,你在那边还好吗?

    原载《文学界》2011年8月号上旬刊

    原刊责编 刘雪琳

    本刊责编 章颖

    创作谈:做小说的乐趣

    吴刘维

    做小说,跟做公司、做产品不一样。现在做公司、做产品,很难标新立异,很难避免同质化。做小说则不同,优秀的小说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包括它的细节、情节、人物以及叙述方式、内在含蕴。

    做小说只需一个房间,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场手指运动,便可以缔造一个理想王国。它以最低的成本,赚取最大的快乐。

    做小说是一个人的游戏。好比在湖边建造一间木屋,从设计到搭架,从钉木板、镶嵌门窗到安梁盖瓦,从头到尾是你一个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种很主动也很主观、不受任何胁迫的劳动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即便你建好后看见它突然倒塌,你也会哈哈大笑。没什么的,大不了重来。

    当然,你要是指望拿这房子去卖钱,指望这房子成为一处著名的风景,招揽众多游人,以此换取你所需的名利,那就另当别论。那就不会有这份怡然自乐。

    我们都生活在现实的网吧,文字成为我们生命的一个出口。文字是让我们沉重的人生缓过一口气来的氧吧。

    所以我重新回到文字,回到文学,以最平和的心态,努力呈现最深邃的文字。

    写《天堂无窑》这篇小说,除了揭示当下农民的生存困境,表达的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农民不是农民。商业时代的农民已经跟农耕时代的农民有了本质区别,他们懂得用最低的成本去获取最大的利润。三叔的肉体就是三叔的成本,这具行将死亡的肉体,实际上算不上成本,三叔用零成本获取了35万元。二是,罪犯不是罪犯。在道德沦丧、人性堕落的当下,不为人知的犯罪,已经不算是犯罪,就像官员收取贿赂,只要无人举报,官员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这是犯罪;就像我们开车闯红灯,只要不被发现,就心安理得,不觉得这是违规。普遍有犯罪意识,却无犯罪感,这是当下社会的一种变态。好比三叔,他诈骗了35万,可我们并不觉得他是罪犯,因为比起某些人一个电话、一张批条、一个公章便可以获取滚滚横财,三叔以生命为代价,反倒令人同情,让人感动。

    感谢《文学界》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让三叔活下来了,也让大伙看见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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