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儿-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幺幺长大了,她觉得她有责任担当起这个家。她给爸爸的信中写道:我长大了,我二十岁以前,你和妈妈给我带来的爱已经足够了。此后的日子,我要靠我的努力让你们的生命因我而精彩。

    幺幺还说,爸爸,你少年得志,生活只是太顺了,做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现在上天开始眷顾你,女儿相信你会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

    幺幺说,妈妈,你必须振奋起来。作为一个女人,你是如此的完美。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爸爸的妻子,我的妈妈,你就不能倒下。

    我的孩子啊,你的出生不仅仅是我们血脉的延续,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与我们同在。

    有一天我伏在幺幺的脸上给她修剪留海,突然觉得还是二十年前,她的婴孩时期。我为她剪去胎毛的瞬间,她已长大成人。

    我和幺幺在雍和宫门前遇到一个人,一定要为我们看相。我们加快了脚步,他追着说我的相貌多有福气——终于逃开,汗都渗出来了。我喘着气说,算命的从来都说我们一家人的命好,我们真的好吗?

    真好。

    真的?那你爸呢?

    我爸不好吗?谁知道有什么事情在后面等着他呢?

    后来,我拿同样的问题问我的朋友,我的命好吗?然后不待他们回答,我便说,该算是好的了。就算是最难过的日子,你们都让我和幺幺过得如此优裕,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的好命都是你们的好命拼接起来的,你们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给了我们。因为有了你们,我的命真好。

    生活中我会怕许多东西,比如虫子、蛇、噪音,甚至想象中的魂灵。但是对特别重大或者危险的事情,我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比如自己的死。从小到大,我乘坐飞机轮船火车汽车,从不考虑它们安全与否。幺幺上小学的时候,敬川拉着她去办什么事情,轿车在路上同一辆疾驶的卡车相撞。车头被卡车削去。因为是借朋友的车子,我见到他们立刻询问车是不是废了。敬川很生气,说孩子就在前座上,你怎么不先问问我们俩怎么样?我当然把他们看得比车子重万万倍,但只是觉得他们的安全不会有问题。2006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日本访问,飞行途中遭遇强气流,我能清醒地感觉到飞机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地往下掉,好多人吓得尖叫。我依然镇定地浏览着机上的杂志,一点也不担心。眼前这一年,我好像对生命格外珍视,不愿意去旅行,拒绝参加活动,万不得已出去也是匆匆地回。其实家里并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但我还是愿意在家待着,唯恐错过了什么。

    六月里,北戴河有个活动被我推掉了。内蒙也有个会议,怎么也不好再推脱。提前几天我就开始不安,只是机票已经定好了,不好意思反悔。临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我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就走到楼下去洗头,我情绪紧张的时候常常去理发店洗头。老板娘熟悉我,诧异地问我,怎么这么晚来洗头?我告诉她明天要出差。为我洗头的小妹一向不怎么说话,那天话却特别多。她先是问我到哪里去,坐火车还是坐飞机,一直问到我做飞机会不会难受。我告诉她我不会难受,心中已是不悦。她突然再发感叹,今晚的风好大,明天若是刮风你可就倒霉了。她只是想说话而已,估计对说话的内容自己都没怎么想。吹头发过程中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吹完我就匆匆地离开了。朝家走的路上,我给女儿发了一条短信,交代了一大串子事情,包括我的小狗毛豆的安置。两分钟后幺幺打来电话,问我怎么突发神经病。我笑着说,学习你二姥爷(我的叔叔),每次出差都要把女儿叫过去安排后事。说着说着,我渐渐安静,给她讲了洗头的事。幺幺说,既然你说了,灾就破了,安心去玩吧!又补充道,不想去就不要勉强自己。第二天,我乘坐的是早晨八点多的飞机。七点赶往机场,路上接到我哥的电话,问我几点的班机。我回答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说,一路顺风。我差点叫起来,风已经够大了,你还想把我吹到哪里去?

    这一天,我先是从郑州赶到北京,飞机正点。在北京未出机场,一个小时后转去呼和浩特,飞机仍然是正点。来之前查看呼市的天气预报,有雷雨。飞机落地时却是艳阳高照,我的心情顷刻如同阔朗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挂。

    会上意外地和顺子撞见,我们俩有许多回的相见,从来都是撞一起。本来很相好,分开了却一个电话都不肯打。偶然遭遇,越加喜出望外。那四天,除去她要疯着同一帮作家编辑们豪赌,我们几乎都在聊,无头无尾,没完没了地聊。我有时语出惊人,告诉她我置生死于度外。她睥睨着我,说,你老人家可真敢往自己身上捅好词儿。我说,是真的。那一会儿,玩笑话被我说得认真起来。我真的丢掉了与生俱来的怕,我都四十六岁了,也算是一个可以去死的年纪了。我,一个不肯努力的小女子,靠着一点小天分,该见识的都见识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还能对生命祈求什么呢?没有读过万卷书,万里路却是早已踏破了。剩下的事情也都有剩下的办法:母亲有妹妹照顾,女儿已经上路,至于我的先生,我相信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开拓自己的新生活。人如果想明白了,生死就不是一个问题了。

    问题倒是有,那就是,要为不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在内蒙古参加了颁奖会,然后看几个景点。我有点遗憾,什么都安排到了,却是没有去草原看看。田兄说他和我想的一样,来,奔的就是大草原。是草地羊群,是篝火和肥嫩的烤肉。最后一个晚上,从鄂尔多斯返回呼市,因为吃太多的食物,大家一致决定出去散步。顺着宾馆的小水泥路出去,大约走了几里,看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而且寻见了羊群,有几百只。零星的蒙古包里闪出微弱的灯火,除了我们,一路上再没见着任何人。我们在酒店开了几天会,却不知道酒店就建在大草原的中央。

    身处草原的人们,却四处寻找青草,这多像我们漫无头绪误打误撞的人生啊!

    从内蒙回到家中,昏睡了两天。我给幺幺打了一个电话,说,若是你们有了孩子,大名让你婆婆家起,可无论你们生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为他取个小名儿。幺幺笑得收不住,说你要取个什么名儿呢?我说我要叫他糖果儿。幺幺说,还不错,就依了你。

    糖果儿——

    我们永远不能准确地预知自己的将来,但对过去的日子总该知足吧!难道我们握在手里的生命,还不够甜吗?

    我祖母那样活,是甜的。

    我母亲另一种活,是甜的。

    我这样活,是甜的。

    我女儿以她的方式活,也是甜的。

    这甜的生活,可不就像糖果儿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