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与照妖镜-村里来了工作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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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村里驻进了一个工作队。

    工作队的队长姓方,叫方尚武。方尚武矮矮胖胖的,脸挺白,爱笑,一笑眼睛就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不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那笑让人觉得不自在,不对劲儿,不舒服,不是和蔼可亲,而是叫人心里发毛。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草绿色旧军装,风纪扣一直扣到勒紧咽喉,上衣口袋里并排插着三杆钢笔。听说那三杆钢笔,一杆灌着黑墨水,一杆灌着蓝墨水,一杆灌着红墨水。还听说他那三杆钢笔也不只是墨水的颜色不同,还各有各的用途,要是他当着人的面掏出钢笔来写字,站在他面前的人就会有三种不同的反应,一种是平静严肃,一种是脸蛋儿笑成一朵花儿,还有一种就是双腿筛糠。他走起路来总是背手迈着八字步,迈左脚的时候身体向右歪,迈右脚的时候身体向左歪,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很大。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人一迈八字步就显得有风度。

    到村里来的第一天,方队长在村里溜达着熟悉环境,就发现了楸树上的王德林。那时候王德林正像个巨大的蜘蛛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自己结的网上睡觉,胳膊和腿都在网外边吊着。刚开始方尚武没认出王德林是个人,心说那是啥家伙?仰脸瞅了半天,最后才确认那真的是个人,就冲着上面喊,喂!王德林迷迷糊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拿起望远镜向下面望了望,睡意一下子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他看到了方尚武口袋里插着的三杆钢笔。村里人别说口袋里插三杆钢笔了,就是插一杆钢笔的也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村里的小学老师黄斯理,他那杆钢笔的笔帽儿还丢了,锯了一截竹竿,套在笔上代替笔帽儿。口袋里插三杆钢笔的人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王德林马上就从树上下来,站到了方尚武的面前。

    方尚武刚要开口问王德林叫什么名字,一眼看见王德林胸前挂着的望远镜,就丢开王德林的名字去问望远镜的名字了。

    方尚武问,你那玩意儿是什么?

    王德林说,红色革命望远镜。

    方尚武噢了一声,算是对这个名字认可了。因为当时王德林已经把他的望远镜用油漆涂成了红色,而且望远镜的带子也换成了红绸布条,看起来真的像是红色革命望远镜了。

    战场上退役下来的吧?

    不是,是我们家祖传的。

    方尚武又噢了一声,连说了三个好好好,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才问王德林叫什么。

    王德林说叫王德林。

    这就是王德林和方尚武的第一次见面。

    往后他们两个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因为那个工作队在村里住了下来。那个工作队的工作内容村里人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对那些古董挺感兴趣的,不,是对古董充满仇恨。张天宝家有一个咸菜坛子,肚大口小,怪模怪样的,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只知道张天宝的爷爷就拿它腌咸菜,都腌了一百多年了。能吃半年的萝卜缨子,放到这个坛子里腌,一年也吃不完,听说你头一天捞出来多少萝卜缨子,第二天它就会长出多少萝卜缨子。工作队知道后,到他们家搬出那个坛子,二话不说就摔了个八瓣。小学老师黄斯理的线装书,宝贝似的,闲下来的时候就津津有味地翻几页,书名叫什么《封神演义》。工作队去收缴,黄斯理还牛皮哄哄地跟他们犯犟,红头涨脸地说那是古典名著,结果方队长的手下一个大嘴巴就把小学老师给揍懵了,那本书也当场划一根火柴给点了。一个手下向方尚武报告,说村里一个老头的后脑勺上留了一根兔子尾巴似的小辫儿,算不算封资修。方尚武说当然算。他说的那个老头就是老寿星李常发。剪掉李常发的辫儿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李常发就像护着自己的私处一样护着他那个小辫儿。李常发倚老卖老,竟然破口大骂,弄得几个工作队员举着剪刀手足无措。后来还是方尚武亲自动手,才制服了秋后蚂蚱似的蹦达的李常发。方尚武显然是会些武功的,他用了当地叫做“老王看瓜”的一招,伸手用虎口钳住李常发的下巴,推,一直推,推得李常发的老脸不得不仰面朝天,嘴里呜噜呜噜说不出话。这样一来,那个小辫儿自然就耷拉了下去,咔嚓,小辫儿应声飘落到了地上。剪掉小辫儿的李常发,哭哭啼啼一遍又一遍对他的儿孙们说,我没脸见人了,我没脸见人了。但是,他是再也不敢骂人了。

    还有一个工作队员瞄上了王德林的望远镜,问方尚武要不要也把那玩意儿给弄毁了。

    那个可不能动。方尚武严肃地说。

    为什么?

    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不知道。

    那叫红色革命望远镜。你敢对它动手?

    王德林的望远镜就这么幸免于难了。可郝彩霞的照妖镜就在劫难逃了。郝彩霞的照妖镜就找不到什么动听的新名词来遮掩了,红色革命照妖镜?这不是扯淡嘛!工作队对郝彩霞家那些物件的清理就费劲儿了,她家的那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清理活动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郝彩霞的态度倒是老实,她始终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缩在墙角里,眼看着那些人噼里啪啦地折腾。那天上午,郝彩霞家平常总是虚掩着的两扇门终于敞开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那些垂挂得满屋都是的红色帐幔被扯落了下来,那上面结的蛛网和灰穗子弄得工作队员们个个灰头土脸的,都成了大花脸,他们一边干活儿一边不断地往下摘着那些粘在身上头上的蛛网灰穗子,还一边骂骂咧咧的。屋里也搞得到处烟雾腾腾。帐幔被抱出来,堆在院子里竟然有一大堆。方尚武绕着帐幔转了一圈儿,就挥挥手说,点火吧。火一燃起来,那些藏在帐幔里的蟑螂、蜘蛛、臭虫什么的就仓皇地从火海中逃出来。方尚武就站在火堆旁边,逃出来一个,他就用脚尖碾死一个。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就只好葬身火海了,所以帐幔在燃烧时发出了一股又臭又香的气味。

    连躲在屋角里的郝彩霞也闻到这种怪味儿了。她一闻到这味儿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方尚武听到了呕吐声,他背着手踱着八字步走进屋里,在郝彩霞面前站定了,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郝彩霞其实也没呕吐出什么东西,她只是干呕。见方尚武走过来,她使劲捂住了嘴,她显然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呕吐,但看得出来她的小腹还在剧烈地收缩,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受不了,是不是?方尚武笑眯眯地问。他的眼睛又变成弯弯的月牙儿了。

    忍着点儿,啊?方尚武这么关切地嘱咐郝彩霞。

    被郝彩霞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后墙条几上的诸位神仙也被清理出来了,它们全都失去了体面,威风扫地,乱七八糟地扔在院子里的地上。铁拐李的拐杖捣在了乐呵呵的弥勒佛的大肚皮上,秉烛夜读的关公趴在了何仙姑的身上,而目眦怒张的钟馗的铁拳头却打向了岳飞那张威严端庄的脸,全都乱了套了。方尚武嫌一个一个地砸碎这些神仙太麻烦,他望着它们想了一会儿,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捡起两个,一手握住一个,让它们相互碰撞。一碰撞两个就同时碎了。当然也有只碎了其中一个的,因为泥塑的碰不过石膏的,石膏的碰不过陶瓷的。工作队员们见他们的队长那样做挺有趣,就都嘻嘻哈哈地摹仿队长,让神仙们自相残杀,乒乒乓乓,一会儿就全部消灭光了。

    那天王德林正在那棵楸树上,透过望远镜,他把郝彩霞家院子里的情景看了个一清二楚。每碰碎一个神像他就叫一声好。好!好!好!好!好着好着他就咧开嘴笑了。王德林看着这样的场面当然解气。你还记得王德林和郝彩霞在打麦场上的那场较量吧?其实那天王德林并不是真正的赢家,充其量只是打了个平手。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人没看见王德林爬上那棵楸树,都感到挺奇怪,一打听,你猜怎么着?原来王德林一直在拉肚子,直拉得眼窝深陷,四肢无力,别说爬树,就是走起路来两条腿都晃荡得像跳舞。郝彩霞的信徒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说看看看看,遭报应了吧?弄得王德林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眼下工作队把那些替郝彩霞仗胆撑腰的神仙砸了个稀巴烂,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王德林高兴得叫起来,看你还拿什么装神弄鬼!这下好了,少了一位神仙,多了一个女人。

    还有桃木剑。对付桃木剑比较简单,方尚武曲起一条腿,两手抓住桃木剑的两端,横着在膝盖上那么一磕,咔吧,就折为了两截。

    照妖镜哪儿去了?都说没见着。

    方尚武经验丰富地走进屋里去了,他再次站到了郝彩霞的面前。

    听说你还有一面挺神的照妖镜?方尚武笑眯眯地盯住郝彩霞的眼睛。

    郝彩霞不敢跟方尚武对视,躲闪开他的目光,头摇得像拨浪鼓,连着说了好几个没有。可她正好跟方尚武相反,她太没经验了,嘴上说着没有,双手却慌乱地护住了肚子。方尚武似乎是好言好语地跟郝彩霞商量,拿出来让我看看,好不好?说着他的手就伸向了郝彩霞的肚子。郝彩霞显得更慌乱了,她顺着墙角出溜了下去。这么一来,方尚武原本要伸向郝彩霞肚子上的手,却阴差阳错地伸到了郝彩霞的胸脯上,他的手指头触到了郝彩霞胸脯上一团棉花似的柔软的东西上。方尚武毕竟是方尚武,他只是怔了那么一下,手就又顽强地继续前进了。那一触却好像触动了郝彩霞身体上的某个机关,她的身体顿时就僵硬得不听使唤了。就这么的,郝彩霞一动不动地听凭方尚武从自己的衣襟下掏出了照妖镜。

    那面照妖镜还带着郝彩霞热乎乎的体温。

    方尚武并没有像对待别的东西那样粗暴地对待照妖镜,他把它带回了住处。

    工作队在村里工作了半个月,村里超过百年以上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清理掉了。当然,百岁的老寿星李常发和那棵据说是神树的楸树除外。要不是出了意外,恐怕连那棵楸树也保不住的。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方尚武领着他的所向披靡的工作队,带着锯和锛来到了楸树下。

    你下来,方尚武对着树上喊。

    王德林从树上下来。

    你怎么老是呆在树上?方尚武问。

    王德林说站得高看得远。

    那你往后就站不了那么高了。

    你们打算撂倒这棵树?

    方尚武没有回答,他只是冲王德林笑了笑,因为他觉得王德林这是在明知故问,他们手里明明带着锯和锛这些家伙。

    王德林说你们可不能动它。

    为什么?

    它是一棵神树。

    方尚武微微蹙起了眉,他说怎么连你也说它是神树?你不是一直都在跟那个装神弄鬼的郝彩霞对着干吗?

    王德林说这是两码事。接着王德林就把这棵树的神奇历史讲给方尚武和他的工作队员听了。无非是有一天怎么一声炸雷劈开了这棵树,怎么着起了天火,这棵树又怎么变成了两棵树那一套。听得工作队员们直瞪眼,直瞅那棵树,一眼一眼地瞅,瞅着瞅着连眼神都变了。方尚武却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听完了他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了。方尚武笑起来,他的眼睛又变成弯弯的月牙儿了。他说,我来给你讲讲这棵树的历史吧。是这么回事,有一天,从地皮下钻出一棵嫩芽,对,就是一棵嫩芽。嫩到什么程度呢?嫩到一碰它就会折断,就会从那断口里冒出汁水。一只羊走过来,伸出舌头一卷,嫩芽的尖儿就没了。也许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只鸡,叭,一下就把它的尖儿啄掉了。后来就从断掉的芽儿两侧长出了两个芽尖,这两个芽尖比较幸运,没有羊或者鸡发现它们。它们长啊长啊,越长越高,长到如今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这么简单。方尚武就像讲述一个美丽的童话,讲完这些,方尚武没有再搭理王德林,以他一贯果断的作风对他的工作队员挥挥手,说动手吧。

    两个工作队员拉开了大锯。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锯齿刚吃进树里去,楸树好像长了嘴一样,而且是铁嘴铜牙,嘎嘣一声,锯条就被咬断了。那两个拉锯的队员吓了一跳,扭过脸傻乎乎地看着方尚武。王德林一见,却乐得捧着肚子嘎嘎大笑了半天,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方尚武瞥了王德林一眼,转脸对他的队员说看什么看,锯断了就拿锛砍呀。一个虎背熊腰的队员褂子一甩就赤膊上阵了,说日他奶奶,你就真是神仙,老子也要砍出你的血来。说着抡圆锛就朝树上劈了下去。果然就砍出血来了,只不过那血不是从树里流出来的,而是从那个队员的脚脖子里流出来的。那个队员的胳膊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竟然把那一锛砍在了自己的脚脖子上,疼得抱住脚脖子嗷嗷叫唤着满地打滚。

    方尚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声音平静地问,谁还上?

    队员们都缩着脖子,没人敢看方尚武。

    方尚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孬种!看我的!

    方尚武呼的把锛高高举过了头顶,但随着就响起一声喊,着!方尚武扭头问,乱喊什么?工作队员们面面相觑,都说没听到有人喊呀。方尚武又看王德林,王德林也摇头,说我也没听见,说着抬头瞟了一眼那棵楸树。方尚武也抬眼瞅了瞅那棵树,小声嘀咕了一句,难道真闹鬼了?就把手里的锛软绵绵地放了下来。他说,算了。

    后来村里人说,要是那天方尚武那一锛真的砍下去的话,说不定他的脚筋就被砍断了,他就不会那么整郝彩霞了。

    到底方尚武是如何整郝彩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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