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那天早晨,老东母亲起得比平时早了许多,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知道儿女们也会像往常一样,在这天从四面八方归拢来,给她庆生,给她祝福。所以她想早起,看看能不能给在家里的三儿子和三儿媳做点什么。她原先总是要早起帮助这幺儿的,毕竟在她男人去世之后,她就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自从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她就很少再早起了。她不是不想管事,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感觉一切都已经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了。
她醒来之后,先是靠在床头上静静地小坐了一会儿。那时候窗外的天空还不是很明亮,还有些晦暗。公鸡虽然在远处打鸣,但声音似有若无,也还不到特别明晰的时候……她想起了很多事,但所有的事又像是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她想起大儿子老东前不久和她说过,她的大孙子已经从国外回来了,在省城里独自置办了一家企业,当起了老板……她相信老东不会欺骗她,但她也知道,这些事都像是传说一样,跟她没有太大的关联了……自从老东跟大儿媳离婚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大孙子,而且,她也听人说过,孙子如今已经跟了母亲的姓,名字也改了,不是原来老东给他取的名字了……老东今天会不会回家来看望她?这也还是个未知数。在几个子女中,老东固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也是最孝顺的一个,但她同时也明白,老东如今却是最可怜、独单,也最困难无助的一个……五十多年前,她从邻县的孟尤寨嫁到盘村,跟老东父亲相亲相爱生养了六个子女,三女三男,日子虽然过得极为艰苦,但在外人看来,这又是何其圆满幸福的人生……到后来她的丈夫不幸中年撒手人寰,留下她独自一人照看这么多的子女,她觉得她到底还是命苦,无福可言……好在儿女们都先后成人成家,也都生下子嗣,而且儿女双全,这在国家施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后的当下世界,实在又是一件不可思议且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唯独老东是最令她担忧的,他本来也有一男一女,如今居然单身了,这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按说,老东应该是最让她放心的一个,他从小乖巧听话,又特爱读书,后来也顺利考上了大学,成为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参加工作,娶了城里的女人做媳妇,先生下了一个大胖孙子,不久之后老东又升了官,当了个什么副局长,简直完美之致……那时候她的男人还活着,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和自豪,脸上成天都堆着笑容,令盘江河谷两岸上的人们艳羡得不得了……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却急转直下,让人始料未及……老东在他儿子不到三岁时就离了婚,为什么离?不知道。时至今日,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时间过去了,老东从未向家里透露过一丁点儿关于离婚的内幕消息……那么离婚就离婚呗,孙子怎么可能还被儿媳带走了呢?这是她非常不理解老东的地方。她曾质问老东为什么不把孙子留下来?老东从来不正面答复她。开始那几年,她天天想着要去看望她的大孙子,后来听说孙子和儿媳都出国了,到国外生活去了,她才渐渐熄灭了那团火焰,死了那颗心。但说是死心,其实那颗心又哪里真正死得了呢!好多回,村人总有闲言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说她的大孙子其实没有出国,而是在省城某个学校读书,人长得蛮高大了,长相跟老东完全一模脱壳……那崽是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得了,他只在两岁时来过老家一次,记忆里他很乖,调皮,聪明,与二孙子老当的木讷迟钝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孙子与二孙子同年,只比二孙子早出生两个月。她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大孙子是六月初五出生的,二孙子则是八月初八生的。老东带儿子来到老家的那年,全村人都对他们一家投来艳羡的目光。“啋啋啋,你本命好啊满妈,一下子得了两个孙崽!”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对她表示赞美和感叹。那些日子里,她和她丈夫的心里,也犹如吃了蜜糖似的,甜到沉醉,甜到腻味……谁知道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后来大孙子再也没来过,她自然也再没见过……
除了老东,大女儿那边也有很多事情让她牵挂,一是大女儿的丈夫跟人承包砍伐一片林木,据说手续各方面都办齐了,但林业派出所的人还是要去找他们麻烦,烟酒贴进去不知道有多少了,罚款却一分不少……大女儿曾经希望由老太婆出面,跟大哥老东说说,要老东在上面找个人帮说说话,但她一直不敢跟老东说,她知道老东的脾气,老东向来是不肯在这些方面帮忙的……还有,大女儿的大女儿,也就是她的大外孙女,去年已经出嫁了,据说如今已经有孕在身,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又是好久没消息了,要生了,还是怎样的情况?她想知道一二,但没人告诉她。她从前有一部手机,是三儿媳配给她,专用于联络这些子女的,但自从上次生那场大病之后,大儿子就叫他们把那手机没收了,说老人家现在只宜安心静养,不宜关心家中任何事情,既然是老大发了话,小的们就立即执行了,还庆幸就此省下一笔不小的费用……也许最让她牵挂的还是小女儿了,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最后一块肉。她从小就特别宝贝她,她的几个哥哥和姐姐也没少照顾她,毫无疑问,她是家中最得宠的人。但是命运却似乎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从小那么得宠的一个人,却一样没有什么出息,先是老早就辍了学,然后又老早地嫁了人,再接下来是老早地生下了孩子,而且一生就是好几个女儿。男方家是三代单传,死活也要生一个儿子来接香火,为此小女儿没少受罪,到处躲避计划生育工作队,又一次怀上了,也将要临盆了,却被计划生育工作队的抓个正着,当即就被拉去打流产针,结果打下来的孩子是男婴,婆婆当即就哭得晕死过去了……她不死心,她婆婆一家也不死心,于是继续生,但后来生的几个,却还是女的,因为不能再养,生下来就送人了,为此她的精神一度濒于崩溃,老东也曾一度去找那位姑爷理论,说你们别再生了,再生我妹妹就没命了,你们看她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岁,为你们家生了六个崽,老得都像六十岁的人了,你们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啊!那姑爷当面点头认错,说,好,不生了,认这命了。但说归说,接下来,他们还是又生了一个,不过这回生的是个男崽,一家人终于喜笑颜开,心满意足了,却被当地政府逼着交了好几万元的罚款,一家人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日子又过得紧紧巴巴的,那位姑爷只好外出打工,留下她一个人在家里照看四个子女和两个老人……小女儿今天当然会来看她的,她几乎每年都来,何况她前天已经打来电话告知了。小女儿在电话里还说一家安好,姑爷每个月也有钱寄回家来,这个消息令老东母亲心里稍感宽慰,但小女儿又说儿子最近有点发烧,吃药打针都不见好,这个情况又让她担心……
二儿子和二女儿两家当然也是值得她挂牵的,但很奇怪,自小以来,她跟二儿子和二女儿一直都不怎么亲,至少不像跟大儿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小女儿那样亲,不是说她不爱这两个子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可能不爱呢?也不是说他们不如大儿子、大女儿、小儿子、小女儿那样关心她,事实上,他们给她打来的电话甚至比大儿子、大女儿和小女儿打来的都多,但事情偏就是这么奇怪,这么不可思议,无论他们怎么热情,她都感受不到他们内心的那份真诚。二儿子和二女儿小时候都经常被她打骂,一来是因为他们老不听话,总是忤逆她的安排,二来也是因为他们性格上的偏执。她不明白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比如二儿子动不动就说要去把谁杀了,二女儿动不动也会说要去把人家的鸭子全部闹死之类,这都是什么话嘛,这是她教育出来的孩子应该说的话吗?她气不打一处来,先给他们两个响亮的耳光再说,许多时候,她对他们还是动了大刑的,比如使用了棍棒之类,但他们就是不改……再后来,二儿子因为与他父亲的一次斗气,居然就从学校把铺盖卷回家来了,从此失学。接着就娶了媳妇,那媳妇倒是很不错,人长得乖巧,对老人也很好,但二儿子却不想在农村守着土地过一辈子,就先去当了几年兵,退伍回来后又直接去了沿海打工。一去二十多年,开始是独自打拼,后来把家人也带过去了,他是不会回来参加她的生日聚会的,从来没参加过……二女儿跟二儿子的命运其实也差不多,先是失学,接着嫁人,后来出去打工,也是一去很多年没回家,她不回家情有可原,因为嫁去的人家不好,男人好吃懒做,还经常对她施行家暴……她也从来不参加她的生日聚会的……
小坐一会儿窗外的天就大亮了。公鸡的鸣叫也突然明晰起来。她知道那是她自己养的大红公鸡的叫声。她年轻时候是个养殖能手,养猪猪壮,养鸡鸡发,养什么都很顺遂,早年在竹林老屋那边,养的鸡鸭黑压压一大片,让村人艳羡得不得了,后来搬迁到岭上居住,依然养得有比村人多好几倍的各种牲畜,再后来跟着小儿子来到公路边住,饲养家禽的自然条件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要饲养这样那样……最近几年,她身体每况愈下,几个子女就不准许她养猪了,只许可她养几只鸡,却也还是一样被她养得“兵强马壮”,蓬勃兴旺,尤其是那只大红公鸡,长得“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打遍全村公鸡无敌手,还是令村人羡慕不已……听到那只公鸡嘹亮的歌喉,她就知道,自己该起床了,那是她的起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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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慢慢穿衣裤,慢慢下床,每个动作她都小心翼翼,慢得像只蜗牛。她很讨厌现在的自己,从前的她可不是这样,年轻时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干起活来风风火火,赛过男人。她曾多次自豪地对她的二孙子老当说,所有男人干过的活她都干过,包括下田耙牛,下河放排,或上山砍树拉圆木,开荒拓土撵野猪,她没有哪样重体力活没干过……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自己的男人成分高,属中农,经常被村里的贫农们威胁,说要把他斗死,他男人吓得魂不附体,几次想自杀。她骂他没出息,说,他们喊斗就斗?不讲道理?他们敢斗你,我就去陪你,你莫要茫他们那些……“茫”就是被吓唬的意思,盘村的土话。那时候盘村只有四十来户人家,村子小,地主的名额只有一户,大伙评来评去,评到了高万水的头上,不是说他家田土多或财产多,也不是说他家曾经剥削过大伙,而是他在外当兵,而且当的是国民党的兵,大伙估计他可能是升官发财了,所以把他评为地主。问题是高万水自从出去当兵,就从没回过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所以村人需要开批斗会的时候,就只能拿他婆娘桂花来批斗一下。但总拿桂花来斗,那些贫农就觉得不过瘾,所以有人想出了点子,说中农虽然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但对于那些不老实的中农,也是要严加管教的,而这个村的中农,也还是只有一户,就是老东的父亲。这男人向来胆小怕事,听到村人要斗他的风声,早已吓破了胆,自己老早就准备了一根粗麻绳子,随时准备找个合适地方了结自己。“我那时候成天跟着你公,”他经常对她二孙子老当说,“一边启发开导他,要他莫想得那样呆,我说你走了,你丢下这一朴拉崽给我,我又咋个才能把他们养大?一边就暗暗跟踪他,观察他,不准他单独上坡去别处,连他去茅厕我都跟着……”老当听到她讲这些只觉得好笑,说你这都是老皇历了奶,现在哪个还听你这些,当年整我公的人都死完了,我公也死二十多年了……的确是没人听她讲这些历史了。她过往的人生故事,只要一讲起来,她可以讲几天几夜,但遗憾真没人听她讲。老东回家时,偶尔会拿手机给她录上几段,但问题是老东并不经常回家,每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匆,屁股没坐热就走了,她还是没机会完整讲述这些故事。
穿好衣服,她把小便盆从床底下拿出来,准备拿到外面的厕所里去倒掉,但她突然又想起自己还没量血压,就把便盆放下了,到桌子上找血压计。那是她大儿子老东给她买的,她这房间里大多数的现代化物件,包括那个闹钟,那个药箱,那台彩色电视和皮沙发,以及她身上所穿着的衣服和鞋袜,差不多都是老东给她买的,因此她曾多次对经常来跟她晒太阳聊天的一群老年妇女说过,哪个养的我?我老东养的我,靠那些崽,一个都靠不住……那些人就劝她说话小声点,免得被别的媳妇听见了,心里会不高兴。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她依旧大声说,仿佛抗议。终于有一天,有人回了她的话,说那你去跟你大崽住啊,你何必在这里跟我们受气呢!那是三儿媳的话,几乎把她呛死了。三儿媳来自安徽农村,嫁来盘村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早已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盘村土话,吵起架来,伶牙俐齿,嘴上的功夫比任何人都厉害……她量完血压,听到血压计的报告是正常的数值,就放心了,但还是慢条斯理地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来,就着水杯里的凉开水把药吞下去了。那是老东给她买的降压药。老东反复叮嘱过她,一定要记得每天都吃药,不能有一天的中断。因为之前她总是没按时吃药,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东的叮嘱就很严厉了,她也终于记住了,不敢再有丝毫的懈怠。
待把这一切都处理完毕之后,她才拎着那只小便盆走出门来,来到堂屋,再放下便盆打开大门的门扣。门扣扣得很紧,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打开。
听到门扣响,楼上住着的人也惊醒了。她听到三儿媳在大声嘱咐她,莫忙放鸡出来,要放的话也要先把那大红公鸡捉起来另关。看来大家都没有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她也并不因此而感到特别欣慰。所以她连回应也不回应一声,就径直走开了。踢踢踏踏,她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过公路另一面,走到了桥头她的猪圈位置,在那里把小便盆倒掉了,再用水反复冲洗,然后又上了一回厕所。
厕所距离她的卧室太远了些,老东多次要求弟弟在母亲的房间里安装一个现代化的抽水马桶。她死活不同意。她说她上了一辈子的老式厕所,上洋厕所会感到很不习惯。不过后来有一次她在屋顶上晒谷子,突然内急,就临时在老东房间的马桶上解决了,她从此改变了对洋厕所的看法,她觉得洋厕所不仅不像她想象的那么不习惯,而且上起来还很舒服、方便,于是她一改昔日蔑视眼光,转为赞美和欣赏。但赞美欣赏归赞美欣赏,当老东提出要给她房间安装洋厕所时,她还是拒绝了。“那不臭死去!”她鄙夷地说。老东无奈,只好随她的意。
老厕所在临河的位置,一丘水田的上面,旁边是一部连接着河流两岸的老木桥,桥边有她家的猪圈。风景倒是很美。如果不下雨,在这里上厕所其实也蛮好。可以一边看风景,一边听流水的声音。夏天的夜晚,常常有年轻人来桥上歇凉、晒月亮、唱山歌,就有人给她提意见说:“满妈,你家那厕所能不能移动一个位置,我们负责帮你找个好地方安置,也保证新地方比你那地方更好。”她说,它在那里好好的,你们要移动它做什么?人说,臭我们。她说,臭你们?方便你们吧。它在那里几十上百年了,从来没有哪个讲它臭,你们这班人,难道都用惯了洋厕所?嫌它臭?年轻人跟她讲道理讲不通,就改为威胁的口吻说,好好好,我们不帮你搬,到时候政府来帮你搬。她问政府怎么会来帮我搬?年轻人说,政府现在提倡要保护文物古迹,把我们村的木桥列进名单里去了,到时候不仅会来拆除你的厕所,还会把你的猪圈也一起搬走……这样一说,她就有点儿相信了,但她也并不完全相信,就低声说,等我老东来屋我再问问他,看看你们这帮泡皮讲的是不是真的。但后来老东来家几次,她也没有问。她不是不想问,她是忘记问了。等老东走了好几天之后,她才想起来忘记了这件事,就转而去问他的三儿子和三儿媳。三儿子是村里的会计,说我没听说过有这事。三儿媳说,政府要来拆?那才好呢,那我们家还得点儿补贴。
3
当老东母亲晃晃悠悠回到自己家的堂屋时,她看到三儿媳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她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但并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如果是三儿子在那里,她也许会随便过问一声,但三儿媳在那里,她就不想多问了。她很怕被呛,也很怕没人答复她。她常常对她的几个子女说,我这辈子,受的苦够多了,什么苦都吃过了,再不想自寻烦恼,只想安安心心好好活过几年。“再活几年就变泥巴了。”她常常这样说道,“也不晓得还有几年?活一天算一天。”听到这话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毕竟她说的也是事实,同时她也到了八十岁的年纪了,身体又并不怎么好,常常动不动就要到县城医院去住几天院什么的。好几回,村人都听说她可能是回不来了,大家也都准备了要送礼,没想到过几天她又被送回来了,先是在自家内室里躺上几天,然后就开始走出大门来活动了。她没病没灾的时候,平日里最典型的一个形象,就是拿了一大钵子饭菜,坐在自己堂屋门口吃饭。所以当她从医院回来不久,开始出现在堂屋门口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媳妇就开她玩笑说:“那背时老奶又雄起来了,又开始扛大钵吃饭了。”她听见了,就回一声:“我还有那样的命咋个!这回还有口气见你们就不错了。”那些媳妇就说:“你老人家够得活唷,日子还长得很唷,现在社会好了,你耐烦活唷!”
她拉了一把木椅子过来,坐在堂屋大门口那儿,开始慢慢悠悠梳起头发来。旁边其实还有两把木沙发,那是老东几年前从别处地方专门买来给她坐的,因为腰和腿都不好,她自己坐得很少,却方便了寨子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几个老年妇女,她们只要得空路过,就必然要在那两把椅子上躺上半天,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看上下过路的人。但现在那两把椅子也很少有人来坐了。因为从前经常来坐的几个,差不多都先后走掉了。最早走的是玉仙,当年她是来得最勤的,每次来都先把好位置占了,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不要和我抢位置,我活不了好久了,我比你们都走赶前。”大伙就骂她,说你这挨刀的,吃饭还吃得几大钵,你会比我们走赶前?你这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她也不生气,说:“妈咦,这是好大的便宜唷!来来来,我让你们坐。”结果也没人敢去坐她的位子。大伙没想到的是,那位叫玉仙的老女人,果然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得的什么病也没人说得清楚,反正是她总说脑壳有点痛,就回家躺下睡觉了,然后再也没醒来。她的年纪比老东母亲大几岁,走的时候是八十四五吧,老东母亲就常常对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盘村人把“去”字念成“克”的第四声,刚好押韵。“这个就难讲啦,不到七十三八十四去的人多得很啦。”这是村上一个叫毛妹的年轻媳妇反驳她的话。随后她列举了很多年纪都还不到五十岁就走掉了的年轻人名单,最后大伙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这年头不比过去了,得怪病的越来越多,稀奇古怪死法的人也越来越多,所以,活到七八十岁,那就是最大的福气了。“活得老就是福气?那你们看看大妈银柳福不福气?”这是老东母亲的话。她说的大妈银柳,娘家跟她是一个村子里的,年轻时她们一同嫁到盘村来,她生下六个崽,银柳也生下六个崽,而且都是三男三女,两个人的男人都走得早,都是五十多岁守的寡。表面上看来两个人的福气都差不多,但实际上那个叫银柳的却远不如她享福,一来她的儿女都还算孝顺,对她没什么特别不敬的言语和行为,二来她有儿子老东在外当国家干部,也很给她争气争面子,而那个叫银柳的就不同了,三个儿子,都不爱读书,都没什么出息,其中二儿子还不到四十岁就得病去世了,最小的一个去当了兵,转业回来在县里一个什么部门鬼混了几年,后来犯了事进去了,最后只剩下最大的男崽在养她,但这男崽好吃懒做,脾气又差,得一个婆娘被他打跑了,生下几个子女都不成才,都在外面浪着,不时来信来电叫家里人拿钱去赎人什么的……银柳到八十多岁时,还每天去坡上打猪菜,她只能靠养猪卖钱来给那些崽、孙崽们还账。时不时她会从老东家门口经过,背着沉重的大背篼。大伙就叫她过来歇口气,莫忙那么多。大多时候她不理睬大伙,只顾埋头往前走,边走边流泪。但偶尔也会真的放下背篼,然后走过来跟大伙闲聊上几句。但这个时候,大伙反而都不说话了,实在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这又令她伤心,她就还是借口家里活路多先回家去了……后来不晓得这日子又过了多久,才有人突然想起来,说有蛮多天没看到大妈银柳出来打猪菜了,就着人到她家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她已经死在自己屋里很多天了……
梳完头,三儿媳把一盘刚出锅的小笼包端到了她面前。她问,你会做这个?三儿媳笑着说,我咋个得空做这个唷,我昨天来屋,顺路到街边买的,胖子爱吃这个,我多买几个给你当早餐,看你吃得习惯不……她说,难怪我闻到香,又不晓得是哪样香。“肉香,哪样香。”她抓了一个小笼包在手,三儿媳提醒她烫,果然是烫,她把小笼包重新放回盘子里,说,你没买蛋糕吧?三儿媳说,大哥说他买,我们就不买了。老东母亲就不再说话,但她心里没底,她不敢确定老东今天是否能回家来。她并不是很需要一个蛋糕。她从前是从来不过生日的。盘江河谷一带的侗家人,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过生日的习惯是由三儿媳入主这个家庭之后才培养起来的,因为大姐夫也是在这一天过生日,都是逢的端午节,她就叫大姐、大姐夫,以及一家人都来家过节了。过了几年,大伙也习惯了,都知道这天是妈妈的生日,大家都得回家来跟妈妈一起庆祝生日。一般情况下,只要工作不是很忙,老东也会回家给妈妈庆祝生日的。问题是他的工作的确很忙。他无法左右自己的时间。另外一方面,老东其实也不怎么想回家。他怕面对母亲。从前他还怕面对自己的大伯父和大伯母。他们还在世的时候,老东每次回家都必须去看望他们一眼,毕竟是自己父亲的同胞弟兄,又是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不去看望他们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去看他们,他们又总是要问老东,你那崽现在怎么样了?你都经常得见他不?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老东无法回答他们的这些问题。后来,大伯母先走了,享年九十岁,再后来,大伯父也走了,享年九十四岁,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询问老东那些烦人的问题了,老东却因此更加感觉到这世界的冷漠和荒凉……他三弟有一次对他说,大哥,你看什么时候把儿子带回家来一趟,妈年纪那么大了,怕以后看不到他……老东心里就“嘭”的一下仿佛碎裂了……他何尝不想把儿子带回家来,但儿子连叫他一声“爸爸”都不愿意,他怎么带来?他恨死那个女人,却也无可奈何。打官司,他不是没考虑过,但他也预测到了结果,即便他打赢了官司,儿子不愿意跟他来,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用暴力解决问题呢?这是更大的麻烦,他不想去惹这么多的麻烦。他也知道,那女人就是因为算死了他性格上的这种缺陷,知道他怕麻烦,怕事,不可能对她怎么样,所以才如此放肆整他的……
“你量血压了没有?”三儿子也起床了。他下楼来,遇见妈妈在门口吃小笼包,就这样问道。
“量了。”母亲答复他。
“不高吧?”
“不高。”
“你今天穿好点儿。”
“又没有客来,我要穿那么好搞哪样?”
“怎么没有客来,今天来的都是客。”
她开始并不想理会三儿子,但后来又觉得三儿子说得也有道理,就打算进屋去换一身衣服。但她在箱子里选了半天,还是没选到合适的衣服。不是衣服太多,而是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样式。她现在日常穿的衣服,跟城市里的老太太们没什么区别了,都是松松垮垮的客家衣服。但老东也曾给她置办得有一些传统的样式,是她年轻时候穿过的那种阴丹蓝的父母装,她大概在五十多岁时都还穿着那种衣服,后来跟老东到城市里住了一年,就改装了。她想换回原来的老式服装穿一下,但试穿了几件,都发现衣服有点儿小,有点儿紧身,不那么好穿。天气有点儿闷热,她不想穿太紧身的衣服,就犹豫了。于是干脆坐在床上小憩。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是她的,一张是留给儿女们回来时睡的。她养育的三个女儿,大女儿嫁在高坡山顶上的一个小村庄,原来是最偏僻遥远的,女儿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她以为这辈子见这女儿都难了,后来那村庄通了公路,女婿也买了摩托车,他们回家来又方便了,于是他们经常回来。大女儿回来时,总喜欢跟她睡一屋,然后跟她说着没完没了的话。二女儿嫁去的地方也蛮远,但一直是通着公路的,但二女儿从小跟她就不怎么亲近,所以嫁去之后很少回来。小女儿嫁去的地方倒不远,但也很少回来,原因是她在忙着怀孕生孩子。她本来是三姊妹中最得宠的一个,也是她所有的孩子中最为宝贝的一个,早些时候,她也还是经常回家来看她的,甚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还在老家躲着生下了两个孩子,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很少回来了。当外婆的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生活在远方的满女,也一如既往地思念她,叨念她,但时间一长,她原来的那份浓浓的想念,也在不知不觉间比从前淡漠了很多……窗外传来鸭子的欢叫以及拍打翅膀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她养的鸭子,被三儿媳放出去了。这房子所建筑的地方,原来是一处水田,产权也不属于她,是上寨里一个远房兄弟的,说起来又还是亲戚,因为修公路,水田被占用了,剩下一小截,既不再适合耕种,也不知道还可以用来做什么,她就叫三儿子上门去跟那亲戚说了一大堆好话,然后着价卖给了她,亲戚倒也爽快答应了她,于是她在这里修建起了盘村的第一栋砖房。砖房的后面,原来有一个大水塘,那是她放养鸭子的地方,盘村人几乎整年都能看到,那里总有几只鸭子。她养的鸭子生蛋,所以她常年有鸭蛋吃……后来她家房屋背后,有人也修起来砖房,而且那些砖房比她家的高,比她家的大,也比她家的豪华气派,当年她家的房子是最让人羡慕的,如今却成了最让人鄙夷的……这些她都无所谓,关键是他们修起来的房子,把她的水塘给堵死了,她的鸭子无法像原来那样自由出入了,这是令她非常恼火的一件事……好几回,她想就这件事情打电话给大儿子老东,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但她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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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里屋再次走出来时,三儿子和三儿媳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妈妈居然换上了一身平时极少穿着的黑色老式右衽衣,布料还是麻纱的,领子都绣有花,而且缀有铜扣。那是老东从别处给她买来的衣服,除了当初试穿过一次外,她还没有正式穿过这身衣服。她曾经对三儿子和三儿媳说,这种衣服是你们嘎婆那一辈人穿的,到我们这辈人来,就少有人穿了。“嘎婆”就是外婆,这也是盘村地方的土话。“你奶从前也有这种衣服,”她对她大儿子老东说,“后来被生产队没收了,全部着他们分完。”大儿子老东想问她是哪些人分的,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老东是有见识的人,她不想让母亲再次陷入对不幸经历的回忆之中,他对母亲说:“以前的就莫去管它了,反正也要不回来了,但现在的,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为你再买。”老东母亲说:“有这一件就够了。这一件也要等到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帮我穿上,平时我哪里会穿这个!”她说这话时,三儿子和三儿媳也在场,所以当他们看到母亲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走出门来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终还是三儿子开了口:“妈你今天咋个想到去穿这件衣服?”她没有理睬三儿子,她知道三儿子的想法。她慢慢走到大门口边,拉了一把木椅子坐下,答非所问地说:“你大姐她们讲今天好久过来?”三儿子说:“大姐说喂了猪就过来,大概十点钟左右到,老丢说他们要来晏点儿,十一点左右到。”三儿媳过来笑嘻嘻地对她说:“你不是说这衣服要到以后才穿吗?”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今天想穿。”这一来大家都无话可说了。
三儿子说的老丢,就是她最小的女儿。她在四十岁时生的这幺儿。她说她本来不想再生了,没想到一不小心又怀上了,只好生。那时候国家刚开始宣传计划生育,她是生产队里的妇女主任,想带头做节育手术,被她男人制止了。他男人骂她是猪脑子,说做那些手术是有风险的,搞不好会死人。她反驳她男人说他思想就是落后,而且历来落后……怀孕之后她更是有话可说了,说你看你看,这下子又拖政策的后腿了吧?她男人说,拖后腿?你少积极点,积极从来没有好下场。又说,世上可能有嫌钱多的,但没有嫌崽多的。结果十月之后生下来是个女孩,她欢喜的不得了,去哪里都背着,连到县里参加妇联大会也带去了。那时候老东已经在县城中学读书了,住校。她去告诉老东,说家里又多了一个妹妹,老东没答复她的话,只伸出脖子去亲了亲躺在她怀里吃奶的妹妹……没想到一眨眼四十年光阴就过去了,她觉得老东亲吻妹妹的那个画面犹如发生在昨天。她今天特别希望老东和幺女儿老丢一家都能回来看望她,跟她一起祝寿过节。她想对他们说些话,算是一些交代和嘱咐。她感觉自己最近心里总是慌慌乱乱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她真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老东的父亲一样,突然就倒下去,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从早晨她起床那一刻起,天空就一直是阴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但又没下起来。这山谷里的空气倒不沉闷,但气温好像比日前升高了一些,有点沤热。前些日子这地方一直下雨,河水都涨起来了,至今仍未完全消退,原来连接着两岸人家的那座老木桥都被河水冲走了,对门寨的老元他们正在谋划着要跟上级政府部门讨些钱来修桥。老元三天两头来找她三儿子,问这样那样,当然也问到了老东的电话,在老元跟老东打电话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老东答应要去帮他们找钱的话,但到底有没有答应呢,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关于修桥的事情,她讲起来就一肚子的气,二十年前老东曾经带了一伙外地人来,准备把老木桥改造为一座水泥桥,然后再在水泥桥上修建花桥,那时候老东手上掌握着一定的资源,可以动用一些钱,于是他把施工队都带来了,但后来村里人居然不同意修这座桥,说是老东修这座桥,会冲了寨子的风水,对寨子不利,但对老东有利……老东听到这个消息脑壳都气晕了,他知道村里有些人愚昧,但没想到村里有那么多的人愚昧,他被迫把施工队撤回去了,从此再也不谈修桥的事……“你们还好意思去找他,那年你们不阻拦,桥现在都走玉完了。”这是老东母亲的话,但她是对自己说的,她不想对村上的人说。
从门口看过去,眼前是两丘细长的水田,那是半脱产干部老新的,修桥自然会占用他一点水田,原来他死活不肯,最近不知道怎么又同意了。老元在寨子上集资了一万多元,然后拉来几大卡车的石头,把水田的一角给填上了,也把老东母亲家的鸡圈给堵死了,她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放养自己的鸡了。好几次她问老元,你们什么时候才把那些石头搬开?老元嬉皮笑脸地说,没得钱奶,要等上级拿钱来我们才搬得动……老新水田的外面,就是那条小河,她想起她刚嫁来盘村的时候,这条小河真是清亮,那时候到傍晚黄昏时刻,这条河里总有人在洗澡,男男女女,都脱光了身子在洗,虽然也有个别过路的人敢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但终究还是没有讲特别出格的话,更没有特别出格的行为……河那边现在有人修建起了一栋时髦的小洋房,那房子的地基原来正是老东爷爷的,她刚嫁来跟老东父亲时,还在那房子居住过。三间两进的大瓦房,还配有左右两个厢房,房前是一块铺满鹅卵石花街的坪地,坪地临着河,河边有几棵大树,她至今还记得的有三棵,一棵是梨树,一棵是梧桐,还有一棵是槐树。她还记得每年五月间槐树开花时节,槐花的香味飘满整个盘江峡谷,全村全寨的人都说那花熏得人直想打瞌睡……但现在那些老树早没了踪影,老瓦房更是没了踪影。房子先是被村里的贫农们强行没收,用作草寮,后来又做了纸厂,再后来被人一把火烧掉了……房子烧掉后,屋基又被村人改造为农田,那农田几经辗转分配,最后分给了一个叫老书的人,老书就来那里修建起了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栋别墅。别墅三层楼,外加一个尖尖的屋顶,高高地矗立在河谷中心,挡住了老东家看风景的视线。在原来,从老东家门口,可以看到远处山脚下的翠竹林和李树林,以及远远近近的水田,还有老东家那栋孤零零遗弃在岭上的老屋……现在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这栋怪物式的洋房,巨大的蓝色玻璃反射出各种奇怪的影子和光芒……往右边看,倒是还可以看到一些水田,有些人家的水田里,秧苗已经返青了,风吹着稻浪,绿油油的惹人喜爱,但有些人家可能是缺乏劳力吧,秧苗都还没扯呢,秧自然也没插下去,水田的水就是一片白汪汪的,映着天上的乌云和山影,像一幅幅巨大的水墨画……
她坐在自家门口那儿,眺望着远处的山水田园风光,不知道又联想起了一些什么往事,眼睛里突然就有些湿润了,想说话却说不出词来,憋了半天,最后吐出来的一句话却是:“那挨刀的,都死二十二年了……”三儿子和三儿媳刚开始有点蒙,不晓得她说的是谁,但很快醒悟过来,母亲嘴里叨念的,其实是他们的父亲。没错,老东的父亲是二十二年前去世的,就是说,那时候,老东父亲才五十五岁,母亲五十八岁,老东三十二岁,老东三弟才十七岁……她虽然没读过一天书,但有很好的记忆力,六个子女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她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八十岁了,依旧没有丝毫的糊涂。“你爹活着的时候总骂我笨,其实我是被他骂多了才笨的,我本来脑子相当聪明,记性好得很。”这是她经常说给老东听的一句话。她举例说,从前生产队养牛,每天早晨要着人割牛草,也每天着人称牛草计工分,有好几回,她跟人称了三十多个人的牛草,她不用笔记,只用心记,回来告诉他们爹,要他拿笔记,发现没有记错人家一斤一两……三儿子和三儿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明白她是在骂他们死去的父亲,心里也就释然了,因为他们知道她经常会想念起他们的父亲,有时候半夜里还会唱起歌来,把一家人惊动了,去问她,咋个了妈?她说没咋个啊,只是突然想起了从前跟你爹唱过的这首歌……其实父亲去世的时候,三儿子还小,刚从学校辍学回家来,去到外面打工,并不在家,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更没有微博、微信什么的,当他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已经是父亲离去的第三十八天了,所以他对父亲的印象其实已经相当模糊了……三儿媳那就更是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公公,她只是从人们的反复描述中,知道老人家极爱喝酒,人幽默乐观,是天生的劳动能手,农活干得比所有的盘村人都漂亮……
虽说是多云的阴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空却越来越亮,有晴和迹象。老东母亲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年年端午都有点雨,今年却像是要出太阳了。有过路的答复她,说出点儿太阳也好,下雨多烦死人,秧苗总烂完,没得空去栽。答复她的是一个叫毛妹的中年妇女,这人本来是老东的中学同学,初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嫁来跟老东的一位堂哥做婆娘。人蛮好,心直口快,常常来帮助老东母亲做点儿这样那样事情,分文不取,也不吃饭,干完活路就在老东弟弟家用WiFi上网听歌——她太爱唱歌了,一听到人家唱歌就喜欢得要癫起来,自己也常常在网上跟别人比赛唱歌。
“你去哪里毛妹?”老东母亲叫住了她。
“我还去得哪里咋个满妈,我去找几片粑叶来包几个粑送孙崽们吃。”那个叫毛妹的女人说。
“啋啋啋,我本佩服你二嫂,这个时候还去找粑叶。”三儿媳闻声从厨房里打开窗子跟外面过路的女人打招呼。
“这个时候也没晚嘛三妈,”毛妹说,她是按子女的口吻称呼老东三弟媳的,“我又不吃粽粑,我是给那些在外头的孙崽们做几个寄过去,让他们尝一下味道而已。”
“那倒也是,现在有快递也很方便。”老东三弟媳说,“莫寄完啊,留两个给我。”
“你想吃,有你的,我多包几个就是。”毛妹说着话,人差不多已经下到了河边,才发现桥被冲走了,没桥了,又折回来到公路上,往公路的另一端走掉了。
5
上午十点来钟光景,一辆摩托车突突突突从公路远处缓缓行驶过来,到老东弟弟家门口停下,然后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老东母亲老远就看出是她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却并没表现出十分兴奋和激动,只稳稳坐在大门口的木椅子上静静观望和等待。老东三弟和三弟媳倒是显得热情似火的样子,从屋里跑出来迎接他们,帮他们卸下车上带来的一些礼物,有一只大公鸡,一袋子粽粑,还有十斤米酒。三弟媳欢天喜地地拿进家去了。
“你们来了妹?”老东母亲微笑着问候自己的女儿。
“妈!”大女儿亲热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大笑起来,说:“哈哈哈,我妈今天穿了这样一身衣服,本好看。”
她过去抚摸妈妈的衣服,又拉着她的手看半天,说:“妈咦,你这手咋个这样黑唷!”
老东母亲说,那是前不久在医院里打针被打黑的。她说自己血管细,难得进针,护士老是打漏针,所以黑了。女婿也过去跟她打声招呼:“嬢,若笨乃赖给国?”他还是习惯于说侗语。意思是:“亲妈,你最近身体好些了没有?”老东母亲也用侗语答复他,说好多了。
“你们还拿鸡来?我这里鸡多得很。”老东母亲又说。
“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生日,我们也要出点菜嘢!”大女儿笑嘻嘻地说。
“回回来都要拿酒,你们那点儿米也经不起刨几下啦!”母亲又说。
“有就拿,没得就再它咯。”大女儿说。
“再它”是盘村地方土语,“随便”的意思。
“大姐你们带来的鸡要不要杀?”老东三弟媳从厨房里伸出一个脑袋来问道,“我们已经杀一只了。”
“你们自己看嘛,够吃就不杀,不够吃就杀。”老东大妹说。
“应该够了吧,我们这只也有五六斤重。”厨房里的人说。
“你们只杀鸡光?还有别的菜没?”大妹问。
“有多得很!只要你吃得!”厨房里的人说,“老妈过生日呗,起码也要搞七八盘嘛。”
“那就莫杀了。”大妹说。
老东妹夫也走进厨房去,问有哪样需要帮忙的不?老东三弟说,没有要帮忙的,这里的活路差不多通了,你们去坐,去跟老太婆聊天。
他给姐夫敬了一支香烟。姐夫点燃后就走出了厨房。刚要跨过马路,又一辆摩托车停在了老东三弟家大门口。老东小妹妹一家也到了。这可是严重超载的一车。两个大人,三个女儿,还有一个小儿子。
“妈咦!你们这样坐没着罚款啊?”老东大妹满脸笑容地迎上去,帮妹妹一一接过礼物和孩子。原来她不仅背着一个崽,两只手还拎着两件东西。看到的人都觉得头大,她自己也说手麻了,下不来车了。
“罚也没得办法了,只有这样的能力了。”老东小妹夫说。
他们也带了一只鸡来,还有粽粑和蛋糕。厨房里的人又说话了:
“好啦,这下我们家成鸡场了,那么多鸡。”
又说:
“蛋糕你们买来了,那跟大哥讲,不要再买了。”
“再它,大哥买来我们多得吃点。”
“那也是,娃崽多,一个一块就分完了。”老东小妹说。
“妈,我要吃蛋糕。”她背上的小儿子说。
“妈,我也要吃蛋糕。”她的几个女儿也在喊。
“蛋糕是买送嘎婆的,你们嘎婆都还没吃,你们就想吃蛋糕?”小妹说。
“快拿来分给他们吃。我才不想吃你们那些蛋糕。”老太婆说。
老东小妹就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来。她大姐问:
“还吃奶呀小金人?”
“早就不吃了姨妈,我大了,不吃奶了姨妈。”小妹替崽答复姨妈。
为了生养这儿子,小妹忍受了太多的痛苦,还被罚了太多的钱,他们就给那崽取名小金人。
“确实是大蛮多了,都很像一个男子汉了。”大妹说,“该乃你妈得你噢,不然她不晓得还要受多少罪,多少苦……”
“你这一向又瘦蛮多嘎老丢。”老东母亲说。
老东小妹的小名叫老丢。
“拖那么多崽,又还要服侍两个老的,不瘦才怪了!”老东的小妹说。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分蛋糕吃,边吃边说话,气氛热烈,其乐融融,连过路和来小卖铺买东西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都夸奖老东母亲好福气。老东母亲说,我倒是享他们的福多了,只可怜他们那背时老者,年纪轻轻就死了,都没看到后来的这些孙崽、外孙崽。
人就说,那是他的命,你莫挂牵他嘎。
老东母亲就叹了一口气,说,讲是莫挂牵,还是可怜他,我们原先过得太苦……说到这里,老东母亲的眼泪就下来了,声音哽咽,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妹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妈也是,你自己管好自己就得了,你还管我爹搞哪样嘛!你讲他苦,人家还讲他快活呢!以前他活着的时候,还不是一天三个醉,苦哪样嘛!他在那边,我们也没少送他钱,说不定在那边还找了个小的呢……
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老东母亲也破涕为笑。小妹老丢也把蛋糕切好了,递给母亲一块。她说,我没想吃这个。大妹说,你尝一口,剩下的归我,今天你是寿星,大家要祝福你点。她就接过来,品尝了一口,然后递给大妹,说,妈咦,太甜了,甜腻了,医生讲我不能吃糖,你们吃。
“有高血糖的人才不能吃糖,你又没有高血糖。”小妹老丢说。
正说着话,屋外突然下起了暴雨。巨大的雨点打在公路上、屋顶上,像铺天盖地的箭矢。刹那间,整个山谷一派雨雾朦胧了。
有人匆匆从门口跑过,老东母亲招呼他们进家来躲雨,那些人却只管没命地跑,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
“才将看起来还要出太阳的样子,咋个下起那么大的雨来呢?”老东大妹说。
“该乃我们来快一脚,再慢一脚也被雨淋了。”小妹老丢说。
“你们不是讲十一点钟才到屋嘛,今天咋个提前来了?”大妹问。
“她爸爸本来想去搞完医院那点儿活路再来,但这几个崽吼刨老火,只好提前来了。”小妹说。
“你们医院那活路还没做完啊?”大妹问。她知道小妹夫在春节前就承包了乡卫生院的粉刷和维修工程。
“没得钱大姐,有钱的话早搞完了,你借点儿钱给我嘛。”小妹说。
“妈咦,你来跟我借钱你就找错庙门了,我这里欠一屁股债都没晓得咋个还。”大妹又说,“噢,等下大哥来你跟大哥商量看看,他应该可以借给你点。”
“大哥那里,我不好再开口了,那年借他三万块交计划生育罚款,后来修房子又跟他借了两万,一分都还没还他,难得再跟他开口了……”
6
雨落了一个多小时,河水又涨起来了,激流汹涌,洪水滔滔。
老东几个妹妹就坐在门口边聊天边打望河边的水势。大妹不由想起小时候她们在家做姑娘时的情形。那时候,只要下雨,河水也经常涨。每次涨水都总有一些木材从上游山坡上漂流下来。她们就披了蓑衣,戴上斗笠,然后拿一把长长的抓钩去钩木材。有时候一个半天可以钩上来半码木材。有些较完整的木栋子可以拿来解成板子卖钱,剩下的则当柴火烧,也可以烧半年。
“现在都看不到木材了。”大妹说。
“现在哪里还有木材,岩石都没有了。”老东母亲说,“以前没有公路,也没有油锯,木材砍倒后就堆放在坡边,现在呀,有公路,有汽车,有油锯,满坡的木头,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拿回家来了,连木渣都不留一粒在山上……”
时代变化太快,老东母亲对此更有感触。她稍稍走出门口,指着公路左边斜对面的山坡对大妹说,你看现在人家是咋个砍木头的?大妹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只见对门坡的天空中,居然悬停着一根巨大的杉木,仔细一看那杉木下面有条钢丝。她一下子就看明白了,那是有人在用钢缆运输杉木。她说,这个啊,现在砍木头的都是这样做了。老东母亲说,以前我们砍木头哪里是这样砍?我们那时候是架桥靠人拖下来,那活路我和你爹得做多得很,你爹的钉牛都还在,你们晓得吧,钉牛钉在木头上,四个人,前前后后抬、拖,一天下来,肩膀上全是血……现在的人,哪里晓得这些苦!
大妹笑着说,我妈又在念她的菠萝经了。老东母亲说,菠萝经?怕以后你们想有人念都没得听了!她摆了摆脑壳,又叹了一口气,意思是很遗憾大妹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她的几个子女中,只有大儿子老东最爱听她讲过去的历史,其余的,既不爱听她叨念,也不想知道她过去的经历,但她们会给她捶背,会给她掐脚,也会给她讲述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的家长里短,甚至还会给她讲六畜养牲们的故事……“妈,我家那只狗又棚一窝崽了。”大妹就经常这样跟她说。对于这些事,她当然也有兴趣。“生了几个?”她问。“还不晓得,那背时狗躲在楼脚生,还看不到。”大妹说。大妹嫁去的地方,本来就坐落在高坡高岭上,她家又格外是坐在寨子的最高处,周围团转只有她一户人家,所以她很有必要养只狗,不过她家养的狗却不止一只,常常是四五只,陌生人挨拢她家,会被狗们吠得吓破胆子。不仅养狗,她还养猫,山里老鼠多,有猫好。所以她家有猫仔狗仔,她会经常问妈妈要不要领养一只?妈妈说养一只也好。老东三弟这里,虽说也还挨着寨子,但是在路口桥头,其实也是单家独户,老鼠也不少,所以老东的母亲很希望养一只猫。狗她原来也从大妹那里拿来养过,但大约因为是撵山狗基因遗传的缘故,拿来养的狗总喜欢咬人,都先后被迫敲掉吃肉了,后来就不再养。猫养了好几只,小时候被老东母亲宠得跟养人崽似的,但长大后不是被人偷偷捉去吃掉了,就是自己发情跑掉不回家了,变成了野猫……老东倒很喜欢家里养些小动物,他知道妈妈一个人孤独,有些小动物陪她,会有些许安慰。
厨房里不断飘来菜香味,开饭的时间快到了,但老东的身影还没出现。老东母亲就问大妹,你大哥讲他好久到屋?大妹说,我没晓得,要问老三。于是她去问老东三弟和三弟媳,大哥讲他好久到屋?你们今早晨打电话给他没?老三回答,打了,他讲吃饭莫等他,他的时间把握不到,他讲上午有个会,散会就赶过来。大妹就说,妈咦,那就只有等他来吃晚饭了,中午这餐是赶不上了。
堂屋里始终开着电视,但其实大家都在说话,没有人在认真看。看电视的是老丢的几个小孩,不知道什么原因,那电视的信号总是不好,时断时续,几个小孩就吵得不行。老丢就去问她三哥是怎么回事?她三哥答复说,怎么回事?岁数大了,零件生锈发霉不好用了。那台电视机是老东在十多年前买来给她妈妈的。那时候老东的爸爸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妈妈和弟弟都还在岭上的老屋里居住,还没搬到公路边来。老东听三弟说,妈妈常常整夜独自唱歌,老东听了心里甚是难受,他那时也离异了,很能够体会和理解到妈妈内心的孤独,一度曾想到给妈妈找个伴,但这事在农村落实起来很困难,不现实,就放弃了,他自己倒是重新找了一个伴,然后给妈妈买来了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盘村还没有通公路,他是亲自驾车送到上面的岑卜寨,然后从岑卜寨找人抬进盘村来的,还有一个天锅,也一起找人抬进来,又找人来安装的。那台电视是彩色的,24英寸,在当时的价格是三千多元,几乎是当时最豪华的电视了,一不小心,也成了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老东母亲就常常很自豪地对人说,我们家有好几个第一,他爹当时是村里第一个穿皮鞋的人,也是第一个拥有收音机的人,他大哥是第一个大学生……村人当然都恭维她,说你家好,你家个个命好,命贵……她说,命好谈不上,以前他爹苦得很,没有我守住他,他早死到哪里去了,他年轻时候想去当兵,村里的人就卡他,不让他去,说他成分高……老东回家来,听人议论到这事情,就对妈妈说,妈,以后你不要去跟寨上的人讲我们家这样好那样好,人家会妒忌你看不惯你的,好不好,都有天管着呢,你去讲这些搞哪样?老东母亲就像是孩子听到大人训斥一样,明白了自己的不对,从此再也不在村人面前提及几个第一的事情了……老三过来把电视机拍了几拍,画面又恢复了。他说,也该换得了,寨子上的人,全部是第八代、第十代电视机了,只有我们家还在用第二代、第三代产品,怪我,没本事,穷,但你放心妈,再穷,我也要给你买一台顶好的……厨房里的人听见了这话,就答复他,买顶好的?怕是卖了你自己还差不多,卖了你婆娘也值不了几个钱,你晓得现在顶好的电视是好多钱吧?液晶的,没有一万也要八千……老三说,讲话莫这样夸张好不?电视机我去看好多回了,最好的液晶电视,34英寸,也就五千多点,这点钱,我砸锅卖铁也要挤出来……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呛话。大妹说,我支持你买老三,你买的话,我赞助你一千,大哥赞助你两千……
三儿媳说,你们莫喊大哥赞助嘎,大哥累死送你们几兄妹了,我们去年在城里买的房子,大哥赞助了五万,前年老丢修新房子,大哥也赞助了两三万,那年大姐修公路,大哥也赞助了一两万吧……讲明的,我们这一家人,除了二姐没跟大哥借钱光,其余都欠得有大哥的账,大哥的情况我听讲了,他现在又是单身了……三儿媳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不该在妈妈面前透露大哥目前的困境……本来,大哥再次离异的消息早就有人透露出来了,虽然老东怕妈妈担心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但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现在盘村人在县城里租房盘崽读书的人多了,知道这消息的人其实已经很多……老三瞪了他媳妇几眼,说,你这嘴巴,麻烦你把那开关给我扭一下,扭到闭嘴那一挡……三儿媳于是非常懊悔地跑回厨房去了,留下这一屋子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7
突然有很多人从老东三弟家门口经过,他们都是跑过去的,走得匆匆忙忙,像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后来看那些人手上都拿了捕鱼的工具,老东大妹就明白了大半,说,是不是上头的水坝垮了?老三赶紧打电话联系上寨的哥然,果然,哥然给他回复的信息是上面的水坝决堤了。水坝里是养得有鱼的,坝子垮了,鱼必然会满河跑,所以大伙都拿着捕鱼的工具往河边去。
老三第一个反应过来,也拿了工具往河边去。老东母亲说,那么大的水,咋个捞得到鱼唷?大伙觉得妈妈说得有理,就按兵不动。但是,老东三弟很快就打电话回来了,说快拿大塑料桶过去,真有鱼。老东的两个妹妹、妹夫和三弟媳于是赶紧拿了各种工具往河边去。这时候雨已经基本停止了,但天空并无晴和迹象,依旧是乌云滚滚的样子。河边里全是人。老东母亲觉得这景象简直不可思议,平时这寨子上要找一个人说话都难,今天怎么冒出来那么多人呢?这些人从哪里来的呢?后来她想到了今天是端午节,大伙都从四面八方赶回家来过节,所以人多。她想到这里,心里释然了。但她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到河边去捉鱼,只能在家照看小女儿的几个娃崽。
有人不断从河边得鱼回家,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捞得的鱼都蛮大,最大的差不多有十多斤。她突然想起先前三爹万和老东父亲他们做纸厂的那个年代,因为他们做纸的原材料是构树皮,构树皮要用石灰煮烂才能打成纸浆,然后再舀成纸,所以其中的一道程序是把煮过的构树皮拿到河边去清洗,这时候必然会闹着河里的鱼,为了显示公平,让每一家每一户都能捡到鱼,在洗构树皮的时候,三爹万他们就会在广播里通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下河去捡鱼,捡起来的鱼当然就不再交公进行二次分配了,所以家家户户的人们都会在得到通知后拼命跑到河边捡鱼……那一河的人,跟今天出现的情景何其相似!仿佛昨日重现。她从不觉得那个时代有什么美好的记忆留给自己,但单就捡鱼这件事情来讲,她觉得今天的人还是不如过去的人讲公平义气,今天的人知道上游水坝垮塌了,居然没有人用广播通知全村各家各户,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又想,这也是奇怪了,前段时间下的雨比今天这阵雨大多了,水坝怎么没垮呢?今天才下不到两个小时,就垮掉了?是不是有人过节想要吃鱼,故意放的水?
老东母亲本来以为大伙到河边去一会儿就打转回来吃早饭了,没想到他们一去居然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间只有小女婿回来过一次,拿来不少鱼,倒在厨房大水缸里又匆匆跑掉了。老东母亲问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吃晌午饭?小女婿回答说可能还有一岗岗,如果饿饭,就叫几个崽先吃粑粑……寨子上其他家也有人往家里搬运大鱼,她觉得奇怪,问那些人,那么大的水,怎么可以捞到鱼?那些人笑起来说,哈哈,满妈,这个你就没见过了吧,我们也没见过,这些鱼大概一直在水坝里安静生活,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洪水,被吓坏了,所以在水里总是拼命地跳,你根本用不着捞,你站在岸上它们自己都会跳到你脚边来,我们也是第一回见到有那么不讲理的鱼……有一个叫三梅的女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孙崽,手里拿了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鱼,笑成一脸桃花,老远就跟老东母亲打招呼,满妈,你家有大盆不?有的话借我一个,我先把这条鱼养起来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鱼……老东母亲说,盆和桶有没有我就不晓得了,我好多年不当家了,现在都是三媳妇在当家,你自己去厨房里看看,有的话,你就拿去用,记得拿回来还就可以了。又说,十多斤重的鱼你们都没看见过?我们年轻时候,三四十斤的鱼都经常打得到,那个时候,这条河里的大鱼多得是,两指大的鱼没人要……三梅说,妈咦,你怕莫是讲梦话吧满妈,我们这山岢岢地方,哪个时候有那么大的鱼,大河边差不多……
三梅匆匆忙忙又走掉了,老东母亲也没有看清楚她到底把鱼放在了什么地方。几个娃崽在打闹,大概是真的有些饿了。她从里屋里拿出一些粽粑和饼干来,分给她们吃,嘴巴里却仍在答复着三梅的话,大河边,我们这条河就是连接着大河边的路嘛,这里到大河边才几里路嘛,一涨大水,那些鱼就呼呼呼地往上游飞,飞到飞不动为止,再高的飞水它们也飞得上去……她把瀑布叫作飞水……盘江河谷上游,的确有好几处飞水,年轻时候她经常到那地方做活路,砍木头,开荒,讨板栗,捡菌子……那当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努力回忆起自己最后一次去飞水崖的准确年份,却是想了很久没想起来。但她想起了有一年她跟着老东父亲去那里偷砍木头的情景。那时候,一切都是集体的,山上柴火,水里鱼虾,全部属于生产队所有,个人是无权侵占的。但那年几个娃崽都在上学读书,都要钱,他们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都没法搞来钱,于是想起了去偷砍几根木料来变换成现金。按照她男人的说法,那地方的山林本来就是他爹的,刚解放搞土改那会儿,这山林也还是写在他们家的土地证上的,只是后来有了公社,才全部被收归集体了,所以那不能算偷,只能算拿……两夫妻就在深夜里摸黑进去了,说不害怕是假的,一路走,一路打崴脚,她希望男人能给她鼓点劲,哪晓得她男人比她更加脚软,讲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又像蚊子那样细小……根本问题还是怕被人当场捉住,那样的话,真不知道要被他们斗成什么样子,斗地主婆乃桂花的时候他们又不是没有看见过,手被捆绑着,扭到背后,头低着,腰杆弯成九十度,站一整天,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往她脸上吐口水,扇她耳光,抽她嘴巴,踢她胸部和屁股……当然也怕地上的毒蛇,有一年她在自己家门口被毒蛇咬了一口,包草药包了一年多,用她男人的话说,差点儿报销……他们在飞水崖位置砍倒了一棵金丝楠木,又锯断成两截,然后连夜扛到三十里外的楠洞中学去卖给一位汉族校长。那校长给了他们十块钱,他们刚走到学校大门口就晕倒了,是饿晕的,好在距离中学不远处就是老东一位姑妈的家,他们慢慢摸到老东姑妈家吃了一碗红薯稀饭才有力气打转回盘村来……一想到这些老东母亲的眼泪总是忍不住要往外涌,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跟着这男人其实不错,他人本分,聪明,又能吃苦,晓得动脑子找吃的,不像寨子上某些人家,劳力多得是,就是不晓得动脑子找吃的,天天拼死拼活地出工,但年年到头来都还倒欠生产队的钱。老东父亲在这方面实在比他们强很多,但他也有他的弱点,他的弱点就是爱慕虚荣,禁不起外人夸奖,只要有人夸他几句,再喂他几杯米酒——酒还是他自己的——
要他做什么事情他都愿意了……她跟着他去偷伐集体木材当然不止那一次了,后来在别处也做过类似的活路,但那些木材他们搬回家来之后,就放在楼上的土炕上炕着,谁也没有发现,谁也不知道……后来居然是有一回趁她不在家的时候,被一个过路找酒喝的半生不熟的朋友用几句好话就把那些木材全部诓骗去了,她回家来得知这事后几乎气得当场吐血……再后来他又被一个上海来的知青用几斤全国通用粮票就换去了两个金丝楠木箱子……她就常常对老东说:“你爹那脑子有时候就是猪脑子,只要得几杯酒喝,哪样事情都可以答应人家,连崽和婆娘都可以卖给人家。”
8
到下午两三点钟时,孩子们才全部满载而归,鱼装满了好几只塑料桶,大家欢天喜地地在议论捞鱼的过程,说谁捞到的鱼最大,谁捞到的鱼最多,七嘴八舌,吵闹得不得了。那个叫三梅的人也来把自己存放在她家的鱼拿走了。老东母亲就对大伙说,你们都不晓得饿饭啊?我饿得肚皮巴背了。大妹说,你不晓得自己吃饭啊!锅子里有现成的饭菜。又说,还有那么多的粑粑呀……老东母亲说,你们不来,我哪里敢吃。
三儿子说:“我们换衣服哆,换了衣服,马上开伙!”
老东母亲问:“大哥咋个还没来?”
三儿子回答说:“他下午还有会,要晚上才到。”
三儿媳在找衣服给大伙换。姐夫和妹夫要换上他男人的衣服。大姐和小妹要换上她的衣服。她找了半天,没找到特别合适的。说:“先将就穿哆,等一岗吃完饭喝完酒,你们的衣服也差不多干了。”
正说着话,一辆摩托车又开来停到她家门口。车上的人穿着雨衣,大伙开始没认出来,待到那人把雨衣的帽子揭开了,大伙就认出是二哥的大儿子老当。
“哈哈,你来晚了老当,你早来一个小时,你可以带几十斤鱼回去,你油钱又有了。”
“我上午有活路,又没得时间看微信,等我看到微信群里大家发的照片,我后悔死了,早晓得昨天晚上就过来了。”老当说。
老东三弟兄,三姊妹,只有老东考上了大学,谋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而其余的弟弟妹妹都没念完中学,都继续待在农村,但二弟去当过几年兵,退伍回家后就带着一家人到广东那边打工,很少回家来了,却在家乡县城里购买了一套商品房,给大儿子老当住。老当从小因为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照顾,学习也不上进,早早就到社会上混生活,接各种各样小工来做,勉强可以过日子,不过还好,他不学坏,除了爱抽点烟,没有其他恶习,每天骑一辆摩托车,带几件简单工具,天亮出门做工,做完工回家,倒也让人放心。但也正因为他过着如此重复而单调的生活,加上性格上的内敛,所以至今没有成家,依旧单身,这是唯一令家人担忧的。
六个子女,基本上个个都很孝顺,村里村外也对这家人都有口皆碑,都说老太太教育有方。但说到孝顺方面,老太太心中其实是另有一把秤的,她心里很清楚,最体贴她的,还是两个大的,一个大儿子,一个大女儿,其余的,不是说不孝顺,而是缺乏更多的关怀和体贴。二儿子一家人长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体贴当然就不可能做到了,就是关心,有时候也只是电话上说说而已。不过今天他能派老当到来,说明二儿子也还是很重视老太太的生日的。估计晚上他还会来电话。
那么,六个子女就只差二女儿和大儿子没有拢场了。二女儿已经提前来电话说明清楚了,她在浙江打工,路远,回不来,就打了两百元红包到三弟媳的微信里,叫她转给妈妈,算是送给妈妈的一份生日礼物和祝福。大儿子是明确表态要回家来的,先是表示中午会议结束后就赶来,但后来又说下午还有会,估计只能晚上赶到了。老太太对大儿子是最放心的,他说来就肯定会来,说不来,她也很能体谅他……丈夫刚去世时,她立即有了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在把丈夫安葬完毕之后,她就去跟着大儿子到城里同住了一年,那时候,大儿子和他新娶的大儿媳对她都很好,但她又总感觉在城里住着还是很别扭,远不如在盘村自己的家里生活自在,同时那时小儿子和小女儿都还没结婚成家,都还在外面打工讨生活,她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后来她梦见自己的男人,那男人在梦里对她说,你还有两个小的没尽完义务,怎么就来到城里跟大儿子享清福去呢……听了这话,她立即惊醒过来了,当即就决心不在城里跟大儿子继续这么过下去了,于是又回到盘村,重新打扫老屋,延续着原来的生活,等待着小儿子和小女儿的归来……后来,果然,小儿子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讲普通话的外地媳妇,小女儿也回来了,同样带来了一个男朋友,人倒是本地的,她就帮他们把婚事一一操办了,这才带了一把香纸到自己男人的坟上去,边烧边说,这回你就放一万个心噢,你的几个崽女都成家了,我的义务也完成了,要是他们不孝顺我,我去跟别人去过,你也莫要怪我噢……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又突然悄无声息地开到老东三弟家门口停下,正在堂屋里换了衣服准备去厨房吃饭的几个捞鱼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大哥来了?”
结果走近一看,来人不是他们的大哥,而是对面寨子的老成。
在盘村,老成一直算不得一个角色。他没读过几年书,也没什么特别的技能。跟他父亲一样,是盘村最老实巴交的农民。几年前却因为盗伐林木被林业派出所抓了进去,一下子惊动了整个村子。一关半年,据说还要判重刑,他家人就慌了,赶紧到处找人帮忙。他婆娘去找到老东,哀求老东帮她把老成从牢里捞出来。老东心里想,你们这些人,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喊我一声哥的,现在知道着急了。但他还是答应了她,说,好的,我尽力就是。为营救老成,老东还真是尽力了。他找到了当县长的同学,又找到了在州法院和州检察院的朋友,结果老成被判了一年监外执行,立即就可以回家了。
虽然回了家,但毕竟是被判了刑,这也是盘村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被判刑的人,大家心里对他还是很有看法的。老成觉得自己在故乡盘村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就带了婆娘子女一起进城去找事做。做什么事呢?杀猪。他婆娘则摆摊子卖猪肉。
结果谁也没料到,几年下来,老成夫妇居然发了。他们不仅在城里买了房子,还买了车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大儿子医科大学毕业,进了州医院当医生,上门求他们帮忙的人门庭若市了。
“来屋呀老成?”大伙主动上去跟他打招呼。
“噢。”老成长得极胖,又戴一墨镜,像极了电影里的黑帮老大。“大姐,老丢,哥平,你们都来屋啊?”他说话倒也礼貌谦和。“大哥来屋没?”
“他要晚上才到。”
“他来屋你们跟我讲一声,我一直讲要请他吃餐饭,他总没给机会。”
“好的好的,他来我们跟他讲,不过估计他也是来打个转就走,他当干部的哪里像我们这样得空啊。”
“他来你们一定跟我讲一声,起码,到我屋坐一下嘛。”
“你那屋可能都生霉了吧?”
“是生霉了,我们一年来不了几回,今天过节嘛,总得来给老人家烧个香纸。”
老成父母亲都去世很多年了。他父亲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母亲年轻时是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在盘村地方也算是角色。但到老成,势力就减弱了。没想到老成因祸得福,现在又成了盘村里让人另眼相看的人物。
老成带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要往河边去,老东母亲提醒他:
“那里走不得了,桥着冲走了,你们要绕到老孔桥去。”
9
厨房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烧柴火的铁炉子,铁炉子上煮着一大锅鸡肉鸡汤,边上延伸出来的铁皮圆桌里摆满了十几道菜。一家人全部围着这张圆桌坐下来了。大妹两口子,老三一家四口,小妹一家六口,加上老当和老太婆,一共十四个人,有点儿拥挤,尤其小妹的几个孩子,又吵闹又占空间,让人没法安静吃饭。小妹的男人建议小妹给孩子们夹了菜后到堂屋去吃,又哄孩子说那里有电视看,可以边吃边看灰太狼,三弟媳说不要紧,让他们到这里,热闹点儿。
老当负责倒酒,四个碗倒满了,问老太太:
“奶,你要吃点酒没?”
“我吃不得。”老东母亲说。
又说:
“你们莫忙动筷子哆,先给你爹烧个香纸。”
大伙这才想起来忘记了烧香纸。这是盘村地方风俗,但凡有节日,或有好吃的,总要烧点香和纸,表示请在阴间的祖先灵魂回来与儿孙们一同分享美食美酒。从前老东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是最记得这道程序的。但自从他去世之后,年轻的一辈就不大记得了。有时候饭吃到半餐了,因为不小心打泼了酒水,才想起来,说,哎呀,忘记给老人家烧香纸了,难怪,难怪。
香纸烧过,大家刚要拿筷子举杯,不料门口又有人喊:
“满妈,来卖东西。”
老三媳妇赶紧跑出去,看到几个女的在她家小卖铺里等候,她不认识那些人,但那些人却猜出了她是谁:“你是老三的屋头吧?”
“是啊!你们是?”
听到有人问话,这边厨房里的人就打开窗子看过去,立即认出来那几个女的正是他们原来的邻居凤江、凤银、凤姑、凤满、凤丹、凤兰、凤小七姐妹。七姐妹的父亲老学原来跟老东的父亲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年轻时就商量好了要在一起造房子住才好伴喝酒。所以当年岭上其实是有两栋房屋的,住着两户人家。后来老学一口气生下七个姑娘,没有生下半个男崽,村里人就看不起他,背地里骂他“绝后无嗣”。在盘江河谷地方,他就很是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了。无奈之下,他去看香问神,神说是你那屋基不好,得搬到别处去。于是他们家就搬走了。说来也怪,搬走后老学果然接连生下了两个男崽。但有了这两个男崽后不久,老学的妻子就得病去世了,再过几年,老学也走了。所以,实际上,老学的两个小儿子差不多是孤儿……老学的大女儿和二女儿跟老东差不多同龄,所以小时候那七姊妹中前面几个大的,其实是跟老东一起玩耍长大的,他们最记得的人当然是老东。老东的大妹跟几姊妹中的那几个小的又差不多同龄,所以小时候也是很好的玩伴。但她们出嫁的时候,大妹自己也嫁人了,所以后来她们几姊妹嫁去了哪里,命运如何,大妹都并不是很清楚,年纪更小的老三和小妹他们就更是不怎么晓得情况了。
因为是多年没见的老邻居和少年玩伴的到来,大妹和老三赶紧起身去打招呼,使得本来已经安坐准备要开饭的一家人又暂时动不了筷子。
老太太当然也坐不住了,慢慢腾腾站起来,走到那几个姊妹面前去问寒问暖。
“来屋看点……总不来,兄妹的情分都生分了……”老太太拉着她们的手说。
没想到她这一说,几个姊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说,满妈,看到你,就像看到我们妈一样……不是我们不想来屋啊满妈,实在是我们的命不好,做不起人生……
几姊妹的话,老三听得半懂不懂的,大妹也只是略知一二。但老东母亲却听得很明白。原来几姊妹当年嫁人,都不是自由恋爱嫁去的,而是父亲得了媒人一点好处之后就草草答应把女儿嫁出去的,差不多相当于是买卖婚姻了,所以几个姊妹嫁去的人家都不怎么好。其中最可怜的是大妹,她原来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极其聪明贤惠,但嫁去的人家家境很差,后来男人外出打工又出了事故,死了,她才二十多岁就守了寡……她也曾几次想丢下孩子去跟别的男人过,但最终都因为太想念孩子又回转到了她的婆家……
“你们要买点儿哪样?”老三媳妇问。
“我们也不晓得买哪样。从屋来的时候,因为要赶车,没时间准备东西,你看有哪样好点的礼品没三嬢?”她们是依照儿女的身份来称呼老东三弟媳的。
“那你们就一个拿一样咯,有苹果、梨子、牛奶、啤酒……看看你们要辣酒不?你们两个老弟都很爱喝辣酒。”
“有哪样辣酒三嬢?”
“有一千五百块一瓶的茅台,有三百八十块一瓶的习酒,还有一百八十块的……”
“妈咦!弄个贵我们咋个买得起唷三嬢……苹果呢,苹果是好多钱一箱?”
“苹果和梨子都是三十八块钱一箱。”
“那我们就拿苹果和梨子吧。”
“你们都拿苹果和梨子,你们两个老弟吃得完啊?不烂掉啊?”
“我们一个拿一样……”
七姊妹,选了半天,然后一个拎着一件礼物辞别了老东母亲、大妹、三弟和三弟媳,摇摇摆摆地往大寨子里走去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东母亲感叹说:
“那个大妹,本老得丑看啊,晓得她是咋个的,会不会是有哪样病吧?”
“你管人家弄个多,你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老三说。
他们正要穿过马路,往厨房这边走,不料又有一辆车子到来了,从车上下来的居然是他们一直在叨念和盼望的大哥老东,这却是几兄妹料想不到的。
“哈哈,大哥来了,你不是说要晚上才到吗?”大妹笑嘻嘻地迎上去,对老东说。
“帮我把这个拿进屋去。”老东并不直接回答大妹的话,而是从车子后备厢里拿出两瓶酒交给大妹。又把几个大塑料袋子交给三弟,说拿去给妈。
“你吃饭了没大哥?”大妹问。
“晚饭还没吃。”老东说。
“我们早饭都还没吃。”大妹说。
“你们这个时候都还没吃早饭?”老东睁大了眼睛问。
“他们忙着去捉鱼。”老东母亲说,“今天早上下大雨,上头水坝垮了,一条河都是鱼。”
老东三弟接过大姐手中的酒,一看是茅台酒,就问老东:
“这个酒咋个处理大哥?”
“咋个处理?开来吃嘛。”老东说。
老东三弟立即喜笑颜开,说:
“那二哥不来就亏大了。”
“你二哥没来?”老东问。
“全家都到齐了,只差二姐、二哥和二嫂。”老东三弟说。
“二哥的崽来嘎,也算派代表到场嘎。”老东三弟媳说。
10
一家人重新围着铁炉子排座次。
大哥老东当然坐首席,然后依次是老母亲、侄儿老当、大妹夫、小妹夫、老三、三弟媳、大妹、小妹、小妹的四个崽。大家全部坐稳当后,老东一边吩咐老三打开茅台斟酒,一边对大伙说:
“今天是我们妈的八十岁生日,当然也是妹夫老平的生日,同时也还是我们国家的传统节日端午节,几个好事情都碰在一起了,算是三喜临门吧。我本来想邀请几个朋友来给妈祝寿庆生,但我晓得我们妈不喜欢这一套,所以最终没有邀请任何一个朋友来,今天就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给妈简单祝个寿,妈本来是不同意我们这样做的,她讲我们地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的确,以前我们地方的人只过一个生日,就是在满一岁的时候,以后就不过生日了,但是,今天时代发展了,我们家也要与时俱进,我们不会年年给妈妈过生日,但八十岁,我们还是要跟她老人家庆祝一下。其实我们一家也是很难得凑到一起的,包括今年,也还是凑不齐,那么今天既然大家都差不多来到了,我们就一起举杯祝福我们妈妈身体健康,万寿无疆……酒倒好了没有老三,倒好了就一起举杯,祝妈妈生日快乐,也祝大妹夫生日快乐!祝大家节日快乐!来,干杯!”
大伙就齐声喊道:“是这样噢!干杯!”
干杯之后,老东发现妈妈没有喝酒。就对妈妈说,妈,你象征性喝一点儿,这酒是世界上最好的酒,从前我们家穷,我爸爸那么爱喝酒,我都没能力给他喝一口,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了,你代替我们爹喝一小口。
老东母亲就真的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老东问:
“好喝吧?”
老东母亲说:
“你爹要是还活着,他会高兴死了。”
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老东赶紧劝住:
“妈,你也不要老去翻那些老皇历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今天活到八十岁了,身体还那么好,我们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子女了……来来来,老三,你负责倒酒,今天我们几兄弟把这两瓶酒喝完,我估计你们平时也难得喝到这种酒……”
“我是第一次喝……”大妹夫说。
“我也是第一次喝到这种酒。”小妹夫也说。
“不要说你们是第一次,我可能都是第一次……讲实话,茅台酒我们倒是经常喝,但假的多,真的少……不过我们今天喝的这两瓶绝对是真的,这个是我们政府采购的……”
“你是拿单位的酒来?”老东母亲脸色一变,提高了声音问道。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啊,我这两瓶酒是我去年作为劳模代表,参加全省的表彰大会,省政府奖励的……你放一万个心吧妈,你儿子可能在其他方面会犯些错误,但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可能犯一点错误。”
又说:
“酒都倒好没老三?倒好就接着来,这是第二巡啊!三巡之后,大家随意,但三巡是必须喝的,来来来,干杯!”
大伙又干了第二杯。老东就劝大伙吃菜。边吃边问今天是谁的主厨?菜做得蛮好。老东三弟媳说:
“哟!难得得到大哥表扬一回,看来今天忙这一早上没有白忙。”
“不是我要故意表扬你,今天你这个鸡炖得真的很有水平,肉是火巴的,老人家吃得动,年轻人也吃得还有味儿,盐也放得正合适。”
“大哥你这样一表扬,我以后就不用下厨了。”老东三弟说。
大伙笑。三弟媳说:
“妈咦,好像你以前下过厨一样,你拿良心讲,你晓得盐巴放哪里不?”
老东母亲说:
“平时都是你带崽在城里过,他不下厨哪个下厨嘛。”
三弟媳说:
“啋啋啋,本护得好自己的崽啊!像只母鸡婆那样。”
老东说:
“老妈护满崽,那是天经地义的,这也本是我们这地方的传统习惯,而我们妈在这个问题上又比人家的妈特殊一点。”
老东三弟媳问:
“妈又有哪样特殊的?”
老东说:
“我们小时候吃妈的奶,最多只吃一年,老三吃了我们妈五年的奶,你想想看,她不护老三她护哪个!”
老东三弟媳说:
“妈咦!难怪唷!每次讲她崽点点都讲不得,原来还有这样的背景。”
正说着话,突然有鱼从缸子里跳出来,把大伙吓了一跳。老东三弟媳赶紧去收拾。老东又邀请大伙喝酒:
“来来来,第三巡。”
大伙又把酒干了。老东母亲说:
“好酒你们也要少喝点,你爹就是喝酒死的,你们还记得不?”
老东说:
“妈,我爹那是酒精中毒,我们这是正常喝酒,是两个概念,你晓得不?”
老东母亲说:
“我没晓得你的这些概念,我只晓得喝酒多的人死得快。”
大伙笑。老东说: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老东三弟说:
“关键不是酒,是命。”
大妹夫说:
“讲命也有道理。”
小妹夫说:
“讲来讲去,还是命。”
老东说:
“妈咦!冤枉了国家对你们进行了几十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你们哪样都讲命,那还讲得完?”
老东母亲说:
“没讲命,你爹咋个从来不生病却那么年轻就死了?你和老当哪点儿都不比别个差咋个讨不来一个正经婆娘?”
大伙哈哈大笑。老东母亲却是一脸的严肃。
老东说:
“妈,我算服了你,好好好,都是命,来来来,为我们的命,干杯!”
一家人边喝酒吃菜,边谈论着家里人目前遇到的一些困难和问题。从大妹夫砍伐木材被罚款的问题,到侄儿老当的单身问题,从小妹夫的工程承包资金不足问题,到老三和三弟媳在城里租房和租金的问题,以及他们大女儿的学习成绩问题……都被一一提出来讨论,老东不时插话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没有一件事情得到最终的解决。
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浓。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了。女人们吃好了饭,都先后退出酒桌,来到堂屋门口歇凉摆门子。男人们则继续鏖战,一瓶酒已经很快见了底,接着第二瓶已经被打开了。
大伙正吃得热火朝天,屋外突然传来小孩的呼喊,快来看,有“夺略荣”。
“夺略荣”是侗语,彩虹的意思。大伙于是循声纷纷走出屋外去看彩虹。
老东也跟着出去了。果然是有彩虹……原来是天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同时有太阳从云层中照射下来,形成了彩虹,横跨在盘江河谷两岸,甚是美丽……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来拍照。但这彩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毛雨还在飘,夕照却没有了。
看了一会儿彩虹,大伙重新回到厨房里喝酒。老东就不再落座了。他跟两个妹夫招呼一声,然后转身也拉了一把木椅子坐在堂屋门口陪母亲说话看风景。
屋里重新开席的老东三弟对大伙说:
“拿那么小的杯子喝太浪费时间了,直接上小碗吧?”
侄儿老当说:
“按道理,茅台酒只能用小杯子喝,但大爹不来的话,改用碗,我也没意见。”
老东三弟媳问:
“今晚你们几个都不回去了吧?”
大妹夫和小妹夫表示还要回去。老东三弟媳就说:
“要回家的话就少喝点,即便没人罚款,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侄儿老当说:
“我看情况,喝醉了当然就不走了。”
老东三弟说:
“婆娘家少讲话,这种酒是喝不醉人的,一个人都可以搞一两瓶,那么多人喝这两瓶算哪样。”
老东三弟媳就不作声了,走出厨房,来到堂屋对大哥老东说:
“老成来屋了,他讲你到屋的话,他要请你吃饭。”
老东说:
“哦,他来屋了?我也正想找他问个事呢。”
老东三弟媳说:
“你找他搞哪样大哥?”
老东说:
“我听讲他那老屋要卖,我想买下来。”
老东三弟媳问:
“他那屋,那样烂了,你还要买?”
老东沉默半晌,说:
“我在城里没有房子,在盘村也没有房子,我不买,我将来退休了去哪里住?”
作为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老东考上大学那年,正逢村里在落实土地承包责任制,当时村人说他考取了学校,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了,因此也不应该再参与村人分配土地了,老东父亲那时也没什么意见,所以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但老东母亲说,这样的政策其实只针对老东一人,后来盘村人考取大学的,都分到了土地,因此老东也就成了盘村子女中自古以来唯一没有土地的人。
老东这样一说,老东三弟媳就不说话了。因为老东虽然在盘村也有老屋,但当年他父亲给他们三弟兄分房子时,他只分到了堂屋。堂屋是公共空间,当然是不能住人的,只是一种所有权的象征而已。他在单位上的房子也跟在老家的房子差不多,因为是最早的单位分房,所以也是没有完全产权的,房子并不属于他自己。
“你退休了还真要回盘村来住?”老东母亲不解地问。
“我不回来住我住哪里妈?”老东说。
“回来住你也可以自己找地方修房子嘛!他那房子,风吹都要倒了,你还去跟他买,我没晓得你是咋个想的!”老东母亲说。
老东并不直接答复母亲的话,沉默半晌,才说:
“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老的好,越老越好,东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话说到这里,老东母亲也有些明白儿子的心思了,她低声问:
“你和小鹿她妈到底是吵架?还是离婚了?”
老东知道事情不可能再瞒下去了,就直接对母亲说:
“离了!”
老东母亲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她突然很激动地低声对老东说:
“你做事,从来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老东看到妈妈心情难过,就想耐心开导几句。没想到三弟媳的电话响了,是浙江打来的微信视频。她知道那是二姐找妈说话的视频,就直接把手机递给老太婆。于是老太婆就跟那边的女儿聊上了。忧伤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但还是尽量挤出笑脸来面对那边的问候。老东在堂屋门口愣了半天,听出这电话没半个小时不会挂断,也不想劝母亲什么了,独自沿着公路往自己老屋那边走去。他发现公路两边突然又多出了许多的砖房,而且那些砖房一栋比一栋修得高大气派。他的老屋,居然已经被这些高楼大厦挤压得差不多看不见了。这时老东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感和幻灭感,他觉得自己回到盘村来安度晚年的想法其实也是不现实的,这地方早已不再属于他,或者说,这个所谓的故乡,其实早已没有了他的立锥之地。
他从老孔桥那儿拐弯来到他原来的那栋老屋前,看到因为长期没人居住,老屋门前坪地的野草长得都比人还高了,周围树木也长得又高又大,几乎完全遮蔽了他的老屋。老屋的门上的锁都生了锈,一望而知,这房子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过了……站在老屋那边的坡岭上,他看见有一群白鹤正在结伴从寨子中间的天空飞过,它们好像是从别处远方狩猎归来的样子,行色匆匆地飞往不知在何处的老巢……老屋对面是盘村大寨,原先整齐美丽的黑瓦木楼如今差不多被拆走卖掉了大半,寨子的面貌早已经面目全非了……寨子前面的公路两旁,是一丘丘形状各异的水田,水田里的稻秧才刚刚返青,秧苗的行列清晰如线,田水倒映着天边最后的一抹彩云,又明亮,又感伤……老东想起来这情景和画面曾在记忆里多次出现过,他因此怀疑自己此时是不是也在梦里……
2017年7月16日于故乡宰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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