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眼胡同仍然是扣眼胡同。包兰萍搬回来,刘老师也把战场撤回修表店,刘老师还带过来一个退下来的李老师,有他们在,扣眼胡同仍是一个小世界。
这一天落起秋雨。因为活儿干得猛,包兰萍有些累,他歪在人造革沙发上,有一点落寞地看着窗外,天晚了,扣眼胡同的灯光在绵密的雨丝中显得蒙胧,像一幅水彩画。包兰萍想,你包兰萍是不是画中之人呢?想罢又笑,一个修表的,竟想起这么文艺的问题,真是笑死人。这时,他看见一个人打着一把雨伞走过来,因为伞檐压得很低,他只看见半个身体。只这半个身体却让他心跳了。
那个人说,搬回来啦?包兰萍说,搬回来了。包兰萍说,进来坐坐吧。她说,不了。
然而话说过她仍没走,就那样打着雨伞站在门外。包兰萍说,就这样浇着啊?那人说,侍候他睡了,我到超市买点东西,超市关门了,看见表店有灯光,就过来看一眼。包兰萍心说,干吗找这样的理由?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那人说,这个给你。包兰萍说,什么?那人说,让你拿就拿着。包兰萍不接,说,你自己送进来吧,把身子让开,一只手去接伞。
那人拒绝了,瞪了他一眼,自己快步闪进来。包兰萍把门关好,问道,冷了吧。那人说,不冷。包兰萍说,我把电炉子点上。那人说不用。包兰萍说,还是点上吧,前天去医院看到刘老师了,他说这一阵子你很少出来。那人问,刘老师怎么说的?包兰萍说,他说,扣眼胡同连阿慧影子也看不到了,老包走了,老王没了,小段也不来了,阿慧,你真的总也不出来?
阿慧说,怎么没出来,这不就出来了吗?出来也是碰巧出来的。包兰萍,反正我也进这屋子来了,索性就和你说会儿话。包兰萍说,坐下吧。阿慧说,包兰萍,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我求你把修表店搬回来你不搬,这次你怎么又搬回来了?包兰萍说,过日子呗,我没别的能耐,想吃饭,就得修表。阿慧说,修表店在别处也不是干不了,干吗又回扣眼胡同?包兰萍说,人熟,方便。阿慧说,这么一个小胡同,你有那么多熟人?我再问你,前一段,你为什么关了修表店?包兰萍说,我给你讲讲表的故事吧,也不是,是我的故事。阿慧说,我不听。她说的是心里话,她一点不想听什么表的故事,她觉得那与她无关。包兰萍说,阿慧,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什么浪琴表,我是吹牛。阿慧说,你又编瞎话了。包兰萍说,不是编瞎话。在你面前,我不愿意让刘老师和王干部比下去,就编了那个瞎话。阿慧说,我早看出你是吹牛了,六十年代,你才十几岁,包兰萍说,开始你就没相信?阿慧嘴硬地说,开始我就不相信。这一次阿慧说了谎,这一阵她才觉得浪琴表的事情不靠谱,有一天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发现六十年代,包兰萍不过十来岁。算出端倪,准备找机会狠狠揭露包兰萍,想不到隔几天又忘记得死死的。
包兰萍说,但我讲的故事是真的,不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那个修表的师傅是我父亲,他把浪琴表交到区上了,我说的都是实话。阿慧说,看看,让我猜着了吧?包兰萍说,你真猜着了,他们干部干部的,我心里不服气,就讲了那个浪琴表的故事,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阿慧说,你说呢?包兰萍说,你是给我留面子吧?阿慧说,才不是,是给你一个胆子,省得你前边怕狼,后面又怕虎。包兰萍问,谁是狼,谁是虎,刘老师和王干部啊?阿慧说,虚伪。包兰萍说,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阿慧,谢谢你。阿慧说,瞧你,像演话剧的,谢什么,你怎么谢我?包兰萍一阵激动,心跳着问,你让我怎么谢?
阿慧像想起什么,捂着嘴吃吃笑,说,方才那些狠话是我吓唬你呢。阿慧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知道自己没说假话,她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发过狠,发过几次,就来一次痛快的,要不他死,要不一家都死,然而最后却是谁也没死成。
包兰萍问,你为什么要吓唬我?阿慧低下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想吓唬别人,就想吓唬你。包兰萍说,那就吓唬吧,我也该吓唬。阿慧说,你也别派自己的不是,我做的事,我想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就该吓唬你?我是发昏了。包兰萍说,怎么没有关系?阿慧说,啥关系?包兰萍被逼问得卡住了,他的确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阿慧叹了一口气,说,有关系就有关系吧,有关系也是坏人的关系。说着话,眼圈红起来。
包兰萍问她说,看你,又哭了,我得罪你了吧?她说,你没得罪我,我哭我没出息。包兰萍说,胡说,你这是派不是给自己呢,要说没出息,我更没出息,我都六十了。她看着他不太光滑的脖子,有一种抚摸的冲动,忍着却没有动,想想,捂着嘴笑了。包兰萍问她,你怎么又笑了?阿慧说,我想起刘老师了。包兰萍说,刘老师?阿慧说,他给了我一个偏方。包兰萍说,刘老师,再不说话。后来,阿慧轻轻说:包兰萍,以后我不会来找你了,但是我有个条件。包兰萍问,什么条件?阿慧说,答应我,再不要这样搬来搬去了。
包兰萍说,不搬了。
阿慧指着窗外说,你看今天天气多好。包兰萍看了看天,薄云遮住半个月亮,云像轻纱,轻纱中另一半月亮并不真切,模糊着一个轮廓,他回答她说,那要看心情,心情好天气就好。阿慧说,就你会说话,别人都是傻子。包兰萍说,本来么,你看,今天有一点假晴天,月亮都快看不见了。阿慧说,这不又出来了么?你不要总这样说实话行不?说点假话比你这样说实话更好。包兰萍说,我不会说假话。阿慧说,我今天就让你说句假话给我听。包兰萍说,可是我不会说假话呀?阿慧说,假表会做,假话不会说?包兰萍说,真的不会说。阿慧说,你若搬回来,不是我逼的吧?包兰萍说,当然不是。阿慧说,我猜也是。包兰萍说,我真是搞不清该怎么说了,我说的是真话,因是让你逼着说,就显得假了。阿慧说,你愿意就搬,不愿意就不搬,人逼回来,心也逼不回来。
阿慧盯着包兰萍,慢慢地说,包兰萍,我就回去了,家里的那个要换尿布了,克林还没喂,你把饭吃了吧。包兰萍的心思还在刚才那句话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他不解地看着阿慧。阿慧却不看他,把一只包着毛巾的饭盒从塑料袋中拿出来,说,皮蛋炒饭,你趁热吃吧,你早该吃晚饭了,就算吃一次夜饭吧。包兰萍打开饭盒,说,我就爱吃皮蛋炒饭,你不是上超市吗,怎还带着饭盒?阿慧瞪他一下,说,又说这样的混账话,挖苦别人你得什么好处?告诉你,你年纪不小了,得知道保养自己,糖尿病就在保养,以后少吃米饭,包兰萍,你不知道健康有多好。包兰萍说,说的是,现在条件好了,营养不良的反倒多了,我比以前好多了,你没发现吗?阿慧看着他说,没发现。包兰萍说,你该有感觉的,我现在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阿慧点着他,说,信你的,还说有浪琴表呢,你就会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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