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秋烟起床，出门时，看见床铺动了动。那个人没死，他要是死了更好。秋烟把门带好，牵出自行车，买了馒头豆浆边骑边吃。
又一天开始了，她到城里已经有很多这样不断重复的一天了。
只是这一天跟往常有一些不同，没有想到，一下子就变了。是姚紫意变了。傍晚秋烟进门时，姚紫意正靠在沙发上打电话，吱吱吱地笑。她来了。姚紫意对话筒说。秋烟就知道，姚紫意正跟人说到自己。那人是谁？大约是楼上戴眼镜的青年戴彬。是啊是啊是啊，就是这样。姚紫意继续说，一边眼睛往上斜看着秋烟。
秋烟进了厨房，把昨天晾起的米重新放进锅时，她想以后也许要多煮一个人的饭了。
但是姚紫意放下电话后却说，烟啊，以后你不要来了。
秋烟为自己那天晚上把衣服扔到地上后悔，姚紫意付钱给她，她那晚却什么事也没做，还把衣服扔到地上。秋烟说，我不会不会不会再扔了……
姚紫意一怔，又笑了。烟啊，你真傻，跟那件事没关系。
秋烟不相信没关系，没关系姚紫意为什么让她以后不要来了？
姚紫意说，我要去深圳了，有人在那里给我买了一套大房子，复式的，200平方米。
谁？谁买的？
姚紫意瞥秋烟一眼，舌头在牙齿上一弹，说，那个老不死呗。
秋烟仰起头，盯着天花板，那上面好像有声音，细一听又没有。他不是你爸吗，你，为什么跟他？
我爸？你这个二百五！姚紫意突然就火了，抓过一本杂志往地上摔。我爸是那种狗样？
秋烟头还是仰着，天花板好像变透明了，她看得见那个叫戴彬的人在上面走来走去。
姚紫意也往上看了一会，站起，哼着歌，打开衣橱，手在里头拨来拨去，橱子里就发出刷刷响。接着重重响一声，姚紫意拨不耐烦了，猛地将橱门关上。
不去不行吗？
谁说不行？但不去谁给我房子？
秋烟摘着空心菜，指甲掐进菜梗，一折，再一折，发出脆脆的微响。她说，那就不要，不要那房子。现在这房子也很好。
好个屁！
姚紫意躺到床上，拖过毛巾被蒙住头。这副样子持续了很久。秋烟饭菜端上桌后走过去看了看，又走开。姚紫意也许睡着了，她晚上总是很迟才睡。或者是哭了？一想到哭，秋烟左眼一下子就滚下泪，一串接一串的，把半边脸都弄湿了。姚紫意就要走了，这座城市很快就不会再有姚紫意了。秋烟到阳台上拿进水桶和抹布，也许是最后一次做卫生了，她要把每一个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一边擦，左眼中的泪一边往下滴，滴到水桶中，滴到地板上。
过了一会，姚紫意终于起来，脸上仍然看不出是不是哭过。吃饭时秋烟头又往上仰了仰。有个问题她刚才琢磨了，她说，如果楼上楼下连起来，你们连起来，房子就大了。姚紫意咬住筷子，马上又把筷子抽出，在碗上敲两下。嗬，烟啊烟！姚紫意口气里带出了嘲讽，你他妈的还真操心嘛，你怎么不操操你自己？我问你，你老公怎么样了？
秋烟心一绞。老公？老公就是德林。秋烟心里已经空了几天，没有这个人，这个人被锡封起来，塞进脑子哪个小缝隙里，她绕开，不碰一下。可是姚紫意却问起。秋烟手一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站起，推开椅子，走开。这一串动作相当连贯，十分凛然，做到最后，她已经离开桌子七八米了，又猛地停下。
她不该这样，这是她停下来后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这样会让姚紫意产生误会。刚才，她发火了，但火不是冲姚紫意发的。姚紫意提到德林，德林就一下子从缝隙中跳出来，在空气中膨胀，山一样立着，两眼通红，喷出火来，把她点着了。她从来没跟人发过火，她以为自己缺这个本事，谁知道，却发了。
只是搞错了对象，不该在姚紫意家，不该对姚紫意。
秋烟慢慢转过身，瞥姚紫意一眼。如果姚紫意气得脸发紫手发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姚紫意手支着下巴，脸上淡淡的。太淡了，其实也不对头。
烟啊，你知道刚才是谁给我打电话吗？是小桃！姚紫意高兴起来，她的高兴像烟花被点着，一下子就腾空而起，火星四溅。小桃听说你在我这里做工，就老打来电话。小桃没想到那天你老公会故意把你带去见她，措手不及。你不知道小桃见过你之后有多难过，难过死了，在电话里都哭了好几回。你老公可真够狠的啊。
为什么？秋烟明白姚紫意的意思，但她还是脱口问。
姚紫意夹起空心菜，举到半空，慢慢吸进嘴。
为什么？！如果刚才只是随口问，这一次，秋烟就问得很执拗了。
你老公不就是要让小桃不得安宁吗？你长得漂亮，也就算了。可是你……姚紫意瞥秋烟一眼，笑起来。你长这样，小桃能不难受？小桃觉得自己把德林害了，内疚死了。烟啊，德林这次真的被害了，那天晚上一闹，德林饭碗不就丢了？
秋烟像被人揪到空中荡了几下，脚都虚了。德林饭碗丢了？秋烟本来想问的，但话终于咽住。她不知道德林被开除。德林丢了饭碗，她竟不管，两天不回来也不问不找。然后，泡方便面自己吃，买豆浆馒头自己啃，差不多还诅咒，希望他死。秋烟难受极了，她进了卫生间，忧怨地望着镜子，好像德林就在里头，她忧是给德林的，怨是给自己的。
姚紫意也进来，姚紫意要化妆。
秋烟往旁挪了挪，却不走开。姚紫意把一瓶水往脸上喷。姚紫意把白色的面霜抹在脸和脖子上。姚紫意把粉往脸上扫。姚紫意画眉了，抹眼影了，刷胭脂了，擦口红了。秋烟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条船上，姚紫意在另一条船上，两条船本来靠在一起，随着姚紫意一点一点地化着妆，水漫上来，浪涌起来，她所在的船就慢慢地退远，越退越远，终于姚紫意只剩下一个红点，隐约亮着。
能不能把胭脂送给我？话根本没经过脑子，嘴一张就说出去了。
你说什么？姚紫意从镜子中往后看。
秋烟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惶惑地把一撮垂下来的头发往耳后捋，手指头经过脸颊，突然一阵颤动，像通了电。她就回过神了。刚才说得没错，她要胭脂，向姚紫意要。她说，以后我不是不来了吗？我不来了，你把胭脂给我吧。
这个？姚紫意惊讶地扭过头，拇指和食指夹着胭脂，像捏着一块猪肝。这是兰蔻，360元一盒，你敢要？
秋烟被姚紫意的样子吓唬住了，眼珠子转几下，正要摇头，马上后悔，把头弄结实了，重重地点下。她说，我敢要，你给我，我就敢要！
是吗？姚紫意声调拖得很长，转过身子，靠在洗脸台上看秋烟。秋烟想这不公平，她看的是一层又一层地抹了很多东西的脸，而姚紫意看的却是清水洗过的没有施过肥的脸。她把手伸出，说，你把胭脂给我。
呃嗬！姚紫意叫一声，跑去卧室，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盒胭脂。这个给你，国产的，二三十块钱。我很久以前买的，不用了，给你。
秋烟把手掌捏了捏，掌心已经放着姚紫意的胭脂。有胭脂就行，胭脂在秋烟看来都是一样的。她说，我走了，我以后不来了。姚紫意去掏口袋，拿了三百五十元递过去。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给你哩。秋烟不接，穿好鞋走出门，把胭脂举起来一晃。她说，这个就行，我拿了它，就不能拿钱了。姚紫意好像要说什么，嘴咧开了，最终只是笑笑，把钱收进口袋。
电梯里有五六个人，秋烟进去时，电梯颠了颠，大概觉得重了。秋烟整条手臂都重，手臂的下端，胭脂正蜷在不断渗汗的掌心。一眼望去，她看到白色长袖T恤和微微鼓起的背部，背中间凹进去的地方像一根似有似无的直线。楼上戴眼镜的青年戴彬就立着在她前面，脸朝内。他们几个肯定是熟人，在说越位点球红牌黄牌黑哨，声音又高又飘。秋烟听了听，听不出这些东西跟姚紫意有什么关系。鼻子猛地就酸了，左眼开始湿。以后她不再来了，不再乘这个电梯，因为姚紫意要走了，再也见不到。
出了电梯，出了楼道口，戴彬始终没看到秋烟。秋烟跟在他们背后走到小区大门口，那里已经停着的士了。秋烟猛地小跑几步追上去，把戴彬拉到一旁。
姚紫意要去深圳了。
去深圳？噢，深圳不错，好地方啊。
姚紫意要跟……秋烟找不到词了，她手往左眼抹一下，抹得手背湿湿的。她以为戴彬比她难受，最难受的人是戴彬，但不是这样，戴彬脸上还是温和，还是笑着。姚紫意要跟什么？戴彬微微俯下身子问，不等秋烟回答，扬扬手，向的士走去。代我问她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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