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致塞留塔的信
寄往荒原,我出生后的第三十二次下雪年。
我原指望在纳契候你归来,接到酋长们的命令,只好匆匆动身。我不知晓我此行的下场如何,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怪异,因为我竟没有向你们作解释便离开人世。
从新奥尔良归来后,我收到欧洲的来信,它告诉我,我的命运就此完结。我曾把我的故事讲述给夏克塔斯和索黑尔神父,只有贤哲与修士才能理解它。
少年时代我受过极不幸的打击,这场不幸使得我成了今天你们看见的我。我被人爱过,爱得过分。天使以她的神秘的柔情裹住我,封住我生存的源泉,而不是枯竭了它。这爱情令我无地自容:一个标准的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却绝无靠近她的可能。在不幸的摆布下,我内心燃炽着深情,表面却冰冷,令人难以理解的鲜明对比。
塞留塔,生活如此的严酷,似在控告上帝的不公,它们会纠正人的怪癖。我自小多愁善感,我把忧郁的种子埋在体内,就如树结着果种。一种无名的毒渗入我所有的感情里:我自责青春带来的欢乐,像青春一般短暂的欢乐。
现在,我在人世做了什么,从前我做过什么?我始终孤独,与祭坛脚下残喘的那牺牲者一样。现在她已不是牺牲者了,而坟墓还没夺去我的丝毫。对于我来说,它并不比空门更无情。我感觉到生存所需的东西已消失。在我应当为拯救两个灵魂的死亡庆幸时,我却哭泣了:我寻求我永不应寻求的东西,好像有人把它抢走似的。我想死,而在另一种生活中,离别就如永恒般持续。
永恒啊!有爱的支撑,我也许理解这难以理解的词。上帝过去了解,现在还了解,就在我以激动的手涂抹这封信时,我是个怎样的人,人类是不了解我的。
我坐在荒原的树下写这封信,坐在一条不知名的江河岸边,这山谷里长着原始的森林。塞留塔,勒内向你敞开心扉了:你看见他关闭的奇特的世界吗?他从这颗火焰般的心里出来,这火焰缺少燃料,它会无厌足地吞噬天地万物,也会吞噬你。小心啊,贤淑的女人!对着这深渊,趁早抽身退走吧,让它揣在我的胸口!万能的上帝,你在荒原中呼唤我,你对我说:“勒内!勒内!你对你的姐妹干了什么好事?”难道我是卡恩吗?《圣经》中《创世纪》章里杀兄的人。
黎明又续: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夜!造物主啊,我感谢你;我还有力气,因为我的眼睛又见到你创造的光明!没有照明的火炬,我只能在黑暗中游荡;我的双脚就如智者的,在荆棘丛中,在藤蔓中开路。我寻找从我手中丢失的东西,我紧拥橡树的树干,我的双臂需要拥抱。在胡思乱想中,我觉得它干燥的树皮贴着我的心房跳动,还有热量,我烘暖了麻木的人。胸乳裸露被撕,夜雾沾湿头发,我似乎看见一个女人投入我的怀抱,她对我说:“来与我交换欲火吧,一起丧命吧!把你的情欲与死亡掺和在一起吧!愿天穹倒塌在我们身上,遮蔽我们吧!”
塞留塔,你会把我看作冷血动物,我对你只做错了一件事,这就是把你拖进了我的命运。你知道勒内是否抗拒过。为了报答朋友崇高的友谊,他认为应当牺牲独身的自由。创巨痛深使我不能享受你的爱情给予我的快乐,作为人父的幸福;我怀着恐惧看到我的生活将被拖至我不能承受的轨道去,我的血使得我痛苦的心跳动,它也使女儿的心跳动;可怜的小阿梅里啊,我将把我的忧郁和不幸传染给你了!大地召唤我,我不能保护你的童年,以后我也看不到你长得像你的母亲一样秀美可人,像我的姐姐那样非凡脱俗,以及青春赋予你的魅力。别悼念我,在热情洋溢的年纪里我已是一个坏的向导。
塞留塔,我把小阿梅里托付给你了。她的名字不祥,不要让她接受欧洲的任何的艺术教育;她的母亲不要溺爱她,溺爱对她没有好处。别对我的女儿提到我,她不必对我尽任何责任,我并不希望赋予她生命。
就让她视勒内为陌路人吧。把我奇特的命运告诉她,她只会胡思乱想,又不能理解;我只愿她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一个难解的梦。
塞留塔,家里放有我手书的纸张,写着我的感情历史,它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也无人能理解它,请毁了它们。
请你回娘家居住吧,烧掉我亲手建的房子,在它的灰烬里种上植物,把我入侵过的遗产还给树林。小河至我的家门的小径,你把它铲掉好了,我不愿在地球上留下我的蛛丝马迹。只是我曾在树林 深处的一棵树上刻过一个名字,我找不到它,就让它与这棵橡树一起长吧,看见凶神刻的这些字,印第安的猎人会避之唯恐不及的。
我的武器,你把它赠给乌杜加米兹吧,让这位高尚的人最后一次纪念我,愿他好好生活,夏克塔斯纵使不会先我而亡,也不会久于人世了。
塞留塔,如果我离开人世,你可以再寻一个配得上你的丈夫,但请你今后不要无私地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抚爱。别以为他的拥抱会在你的灵魂里抹去勒内的拥抱。我在荒原中把你贴在我的胸脯上,当我把你置于急流的彼岸,在暴风雨中,我本想用匕首刺你,把幸福定于你的胸中,为我给了你幸福而惩罚自己。你,高尚的人,爱情与美的源泉,唯有你塑造了现在的我,唯有你可以理解我!啊!难道我没有投入到水浪翻滚的瀑布里吗?我凭着精力返回了自然的怀抱。
不错,塞留塔,如果你失去我,你会成为寡妇,谁能用我身上的火去包围你?即使我不爱,我身上也燃着这火。我使得它发烫得孤独,在另一个丈夫身旁时,你会觉得它冰冷。你在树林里,在树影下寻找什么?对于你,它不再是幻象、陶醉、谵妄。我给了你一切,使你兴奋,或不如说 ,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因为我的灵魂深处有一道治愈不了的伤口。塞留塔,别以为一个女人,一个有人向她作出如此残忍的自白的,对她作此可恨的祝福的女人,别以为这个女人能永远忘记以这种爱爱她的男人,或以这种古怪的恨去爱她的男人。
我厌倦了生命,厌倦永远纠缠着我,别的男人追求的东西,打动不了我。让我做牧人也好,做国王也好,拿着他们的铲头牧棒和王冠,我能做些什么?我一样的厌倦光荣与天才,厌倦工作和闲逸,厌倦幸运与不幸。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在社会里还是在大自然里,我都厌烦。我做善事却毫无欢乐感,若要我做坏事,我也不会内疚。我不想出生,我希望被人遗忘。
信读毕,塞留塔没有抬起垂在胸前的脑袋。聪明的米拉不理解这封信的含义,修士也莫名其妙,只有妻子略能理解:没什么东西比不幸的爱情更聪明。塞留塔明白勒内并不爱她,父爱也维系不了他的心。在这个男人紊乱的心里,几乎是内疚的心里正为不幸而懊悔,就如一个人为了犯罪而悔疚。
塞留塔轻轻抬起头,说:“我的丈夫比我猜想的更不幸,烦恼折磨着他,我该做他的保护神。”
修士把信还给塞留塔,对她说:“痛苦是我们的天性,耶稣基督给人定的新的姻亲关系是痛苦的关系,这是他用血凝成的。我为你们祈祷。”
修士双膝跪地,双手合十,用纳契话反复念诵祷文,这祷文是治疗新鲜伤口的良药,当他念到“把我们从不幸中解救出来吧”,两个女人感动得嚎啕大哭。修士吃力地站起来,往灰白的头上披上头巾,步履郑重,穿过房间,拿起门后的木棍,走了。对于他这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来说,他的动作够敏捷的了。他去安慰别的不幸的人了。
米拉把抱在怀里的阿梅里还给塞留塔,塞留塔接过来,吻着孩子,珠泪涟涟。米拉猜到她的心事,说:“你为了你爱她,因为你是她的母亲,我是为了她的父亲爱她的。”
米拉也有些失望,谁最爱勒内?纵使他们把他从死神中救出来,大家又能得到什么安慰,既然他不愿生存?这个念头并没在米拉的脑子里存多久,她又恢复了她原先的性格:
“为了一封意思晦涩,解释不清的信,我们也哭得够了。我们大家都不理解它的含义。危险已来到了咱们的家门口,为什么要把想象的痛苦混在真实的痛苦里?在真实的不幸与空想之间,我们会无所适从。我们现在只顾眼前的事,以后再考虑别的吧。当务之急是发现秘密,营救勒内,等我们救了他,再要他向我们解释。”
“你说得对,”塞留塔说,“救救我的丈夫。”米拉把阿梅里抱起来,又把她还给孩子的母亲,说:“看,我想要个小武士,现在我不想要了,你看好孩子。哭的时候她要你不要我,笑的时候,她要我不要你,难道这封信也逗她哭了?”米拉出门去寻秘密了。
勒内还写了另一封信给酋长们,通知他们,伊利诺人还不愿接受和平的烟斗。而夏克塔斯庆幸的是获得了格鲁吉亚人的英国人的和平烟斗,他就快回乡。翁杜列希望老人在回家前死掉,有人传说老人已不久于人世了。
亚卡西等着接收情敌的脑袋,表面上她不再纠缠翁杜列,但她的嫉妒心不息,暗中仍监视着他。而翁杜列害怕她背叛自己,唯有审慎从事以避不测。
另一方面,为许多人所知的秘密很难不传到外面。据传说,一个比罗萨里要塞的司令稍少成见的司令正在追寻这秘密的来由。总督写信给色帕尔,命他不要轻信土地的割让,里面偏又夹着亚黛拉依德写给勒内的信。费布利亚诺把此事告诉翁杜列,翁杜列立即散布谣言,夏克塔斯的养子又犯了背叛罪。为了麻痹司令,做出歌舞升平的表象,他命令居民到密西西比河对岸围猎公牛。
米拉得知这个消息后,对塞留塔说:“我们应该参加这场围猎,所有的女人都参与,我甚至能今天就叫星相家说出秘密来。”塞留塔怏怏不乐,她答应跟着米拉去,她怀疑她的女友是否能办成此事,而米拉不肯吐露她使用什么方法,能让星相家吐出秘密来。
打猎的日子到了。两姐妹一道动身,她们离开人群,因为大家把她们当作不祥之物而避开她们。大家上了小艇,穿过河流,到了对岸,进入布满池塘的荒原。塘里的水很咸,水牛常来这儿舔盐。
猎人们分成三组,开始围猎。他们看见水牛跳出高15法尺以上高的芦苇丛。米拉撇开塞留塔,尾随着星相家,他正哄猎物进入武士们的长矛之下。一头受伤的水牛突然向他扑过去,他拔腿就逃,水牛被猎人们逮住,星相家还在芦苇丛里钻。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逃得越发快了,其实是米拉尾随着他,就如蜂鸟往芦苇梢飞。她喊星相家,他终于回头,认出是个女人,这才气喘吁吁地扑到地上。
“你放心吧,”米拉说,她来到他身旁,“我和你一样害怕,我紧跟着你,因为你会救我,你只要大喊一声,公牛就会死在你的脚边。”
“你说得不错,”星相家收起怯色,摆出镇定的神色,“我渴死了!”
米拉挎着一只篮子,里面放了一个瓶子和一只杯子。
“天助我呢,我正好带了烧酒来。啊!上帝!像你这样的人死了,纳契人可怎么办哪?”
“米拉,”星相家抹抹额头,向妖娆狡黠的女人凑过去,“我总觉得你聪明得像白鼬。”
“你呢,”米拉往酒杯里倒烧酒,一面说,“你英俊得像猎神呢,又像丛林里可敬的天兔神。”星相家一口气喝干酒。
野蛮人贪恋欧洲的饮料,寻味酒的滋味,就如东方人迷恋鸦片的烟雾。“我从来没有靠近你的荣耀呢,”米拉又往酒杯里倒酒,把杯子递给贪杯的星相家,“你多英俊!多威武!听说你会讲好几种语言,你听见你自个儿说的话吗?”
被酒、情欲、吹捧灌得醉醺醺的星相家,对米拉挤眉弄眼了。米拉斟了酒,右手把它放到星相家的唇边,左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凝睇注视已经上钩的猎物。
这地方并无旁人,芦苇又可遮蔽。“米拉?”星相家说。
“你要什么?”米拉装出心慌意乱,娇羞不胜的样子。
“你过来,”星相家说。米拉半推半就。
“别怕,我能招来黑夜。”星相家说。
“我正是怕黑夜呢,你是个大魔术师嘛!”米拉说。
星相家把米拉往怀里拉,扯她坐在他的膝上,“轮到你喝了,可爱的鸽子。”
“我喝!”她的唇沾沾杯子,星相家转过杯子,在米拉的唇触过的杯边喝酒。
星相家酒性发作,眼前的东西直晃动。
“我看不见东西了,”他问米拉,“那是大房子吗?”其实是芦苇在风中摇晃。
“是的,酋长们在房子里面商议如何杀死勒内呢。”
“这就奇了,”星相家口齿不清了,“因为还不到时候嘛。”
米拉的心抖了,她极不情愿地贴近星相家,星相家把她搂在怀里。
“还不到时候?应该是……”
“猎月的第十二夜。”星相家说。
“是十三夜吧?”
“这事我比你清楚。苇苇捆里有十二根芦苇,每一夜我们都抽一根。”
“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等你们抽完了最后一根芦苇,勒内就该死了?”
第十九卷 (2)
“对,”星相家说,“他是我们第一个要干掉的人。”
星相家要吻米拉,米拉别开脸,递上酒。“我要的是另一只酒杯。”星相家说。
“你说勒内是第一个要杀的人,这么说你们还要杀别的白人了?”
“这是一定的。”星相家嘲笑米拉的幼稚,“还有更逗的呢,他们像一群狍子似地集合起来观看我们的大节日。”
“啊,到时候我会和你跳舞,”她厌恶他,但出于对朋友命运的关心,她勉强吻吻星相家的额头,“我还没听说过大节呢!我可喜欢过节!”
“各部落已发誓保住秘密,他们会来纳契。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也发了誓,我们会迫他杀他的朋友勒内。”
米拉站起身,从星相家的怀中脱身而出,星相家跌倒在地,额头快碰到地面。这家伙模糊醒悟到他干了蠢事,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米拉找到塞留塔,看见她独自一人离群而坐。米拉对她说:“我知道一切了,白人将在大节日被杀,你的丈夫将第一个遇害。”
塞留塔差点昏过去。米拉扶住她:“勇敢些,必须救勒内,我跑到要塞通知色帕尔。你呢,你去找乌杜加米兹。”
“你站住,你说什么?通知色帕尔?你这莽撞鬼!你忘了你的祖国啦?”
这句话震撼了米拉的心,她呆立不动,目光定定地瞪着塞留塔,然后高声叫嚷:“见鬼去吧,什么祖国,策划这么卑鄙的阴谋!他们不过是一群刽子手,我去揭发他们!”
塞留塔发抖了:“米拉,想想你的父母,我,乌杜加米兹吧!你难道没想到,你揭穿了这场屠杀,会招致另一场屠杀吗?对于你,另一场屠杀会更可怕吧?”
米拉战栗了,她没想到另一个方面的灾难。她突然说:“我没料到,事关勒内的生命,你竟能这么平静,你像个酋长似的,小心权衡好与坏。”
“你这个女人啊,”塞留塔动了感情,“不管你的心地如何,你也教不会我爱,但你也别以为能蒙我。现在我与兄弟一样不幸,也要与他一样审慎从事,我能够为痛苦而死,但我不能失去祖国。”
米拉拥抱塞留塔。“原谅我吧,”她说,“我远不及你,竟低估了你。”
米拉告诉朋友她怎样套出星相家的话,塞留塔温和地责备她:“做了错事总会受到惩罚的,你探得了秘密,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才能对得起祖国,你不是已受到惩罚了吗?”
米拉和塞留塔决定去找乌杜加米兹,她们在江边见到他,他根本没去打猎。见她们二人走过来,他竟平生第一回要避开她们。他能对她们说什么呢?他不也与她们一样不幸吗?塞留塔走过去,对他说:“别只管躲开我们了,我们再不会向你寻根究底,穷追不舍了。我们了解了你的不幸,我的兄弟,我不再责怪你了。我还要称赞你呐,你既是道德之神,又是友谊之神。”乌杜米加兹一时不明白她们的话意。
“我们三人一起哭泣吧!”米拉说,“我们都知道了秘密。”
“你们知道了秘密!”小伙子大惊失色,“谁告诉你们的?可不是我啊!我没对上帝撒谎!我没有违背对死神发的誓!我没有背叛祖国!”他怕背上发伪誓的黑锅,他挣脱了米拉的怀抱,而他本愿死在她的怀抱里的。米拉追他去了,却找不到他。剩下塞留塔一人,她搭上舟船,和猎人一起渡河回了家。
朋友在危急关头不见踪影,留下无限的空虚。塞留塔呼唤她的姐妹,走近兄弟的新居,没有人应她,米拉没回家。塞留塔走进屋内,屋角也找遍了,退回门边,望望乡间,没看见人影。她累了,坐在灶边,把女儿搂在怀里,陷入沉思。忆起勒内的来信,她心里更难受痛苦。他并不爱她,从未爱过她!而她爱的是他,她天天想着要营救的人,她要救这个向她作出无礼无情的坦白的人!塞留塔忽然觉到自己被摒弃于生活之外,她觉得她陷于孤独,因太爱勒内成了个怪人了。
夕阳西下,雀儿鸣叫,维尔吉尼的香喷喷的豌豆在夜晚到来之前爆裂。鹳鸟啼叫,宣布黑夜过去,米拉依然没有归来。黎明拉开天空的帷幕,没领来她的忠实的伙伴。每天早晨,米拉总爱头戴花冠,像最年轻的时间女神,赶在黎明之前起来,似乎给黎明,或从黎明那儿获得魅力和鲜润。
塞留塔见天色已亮,愈加焦急不安,她的姐妹出了什么事吗?她想起,自从米拉陪同她住在她家之后,没再在她与乌杜加米兹的旧居居住。是不是乌杜加米兹回旧居住了,他的妻子也回夫家了!
塞留塔把悬吊着摇篮的吊带挎在肩上,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孩子伸头在母亲的肩上,嘻嘻地笑。她走出门,很快看见兄弟的屋顶,它勾起她甜蜜悲伤的回忆。勒内第一次拜访他们兄妹,她与兄弟就住在这里,她就在这半开的门里,看见外国人掩在杜鹃花丛里。这个白人武士靠近她坐下,她的心跳得多剧烈啊!她为他们备餐,听他们发出友谊的誓言,她心里多甜蜜啊!甜蜜的初恋的日子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当时幸福欢乐,对幸福无限的憧憬,现在又如何了呢?兄妹曾在里面度过青春的房子啊,你是否也与房主一般,发生了变化?像主人一般衰老了呢?
果然,今天的房子已不是当年的房子了,因久无人居,屋内空荡荡,没有守护神,几只鸟儿在里面做巢,四周长了杂草。
不久即将发生屠杀事件,被亲友所弃,被卑劣的翁杜列纠缠,难以自卫,种种不幸,勒内的冷漠,使得塞留塔只求速死,得到永远的安宁。找不到米拉,塞留塔离开房子。她看见阿达利奥蹒跚而行,衣衫褴褛,靠着乌杜加米兹的手臂。她看见米拉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她惊恐起来。老人俯身向着大地,丧失子女的悲哀终于使他不屈的头低了下去。阿达利奥与死人无多大区别,他之所以还要多活几天,仅仅为了复仇而已。
塞留塔向他走过去。“你在这儿呀,”老人的声音少有的温和,“我去你家了。既然我们都在你兄弟的屋子旁边,我们就到里面歇歇。老猎人已跑了不少路,只要有歇脚之处,他是到处停留的。”
塞留塔见老人的态度有了转变,颇为感动。她与兄弟、叔叔走进荒凉的住屋,坐在潮湿的地面上。“这是我天天要躺的床榻,”阿达利奥说,“我要习惯土地才行了。”
老人生平第一回搜索枯肠,寻思如何遣词讲话。乌杜加米兹像从梦中醒来,认出这地方,摇摇头说:“阿达利奥,你领我上这地方来就不妥当了。你要我杀了勒内,而我是在这儿发誓要与他保持永恒的友谊的。不错,我发过誓要杀他。你告诉我,我该忠于哪一个誓言?该忠于第一个誓言吧?”
“你该发誓效忠祖国,”阿达利奥说,“你是对着祖先的骸骨发的誓。”
“对着星相家带来的骸骨发的,它们是我祖先的骸骨吗?我想了解真相,昨夜我到父亲的坟上去了,我躺在草地上面。我竖起双耳。我的父亲在他的坟墓里,因为我听见他用双手挖坟,要向我走来。相隔我们的那一层尘埃,并不比梧桐叶子厚。死人的心越是贴近我的胸脯,我的心越是发冷,他把他的冰冷传给了我。我平静、愉快,就如睡醒一觉似的。”
“疯子!友谊蒙了你的眼睛了。”阿达利奥喊道。
“请你永远别提‘友谊’这个字眼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友谊。如果你还想叫父亲的亡灵来反对我,你就错了。因为他就在这屋里听见我发了友谊的誓言,见证人就是这个女人,你不屑一顾的、哭泣的女人。……我看见勒内来这儿要求我践守诺言。我的胸前还晃着他的金链。不,我的朋友!不,我的兄弟!我没有毁我的誓言!过来吧,我握你的手,握妹妹的手,再发一次誓,我向你发誓……!”
“你这逆种!”阿达利奥大声斥骂侄子,用满布皱纹的手掩住侄子的嘴巴,“小心大地吞噬了你,就如浪涛吞掉了米拉!”
“米拉?”兄妹同时惊呼。
“是的,米拉!”阿达利奥无动于衷,说:“她知道了秘密,她完蛋啦!”
乌杜加米兹惊呆了。塞留塔的眼泪沾湿了地面。阿达利奥在侄子侄女间举起手臂,似乎还要讲那句打击他们的话:米拉完蛋啦!
乌杜加米兹站起身,拉住妹妹的手,强拉她起来,望着她,半晌才说出话来:“再没有人爱勒内了!惟一还爱他,惟一要救他,惟一替他的无辜申辩的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因为就连我和妹妹都怀疑他,我们的性格软弱,我们还未作出决定,到底维护祖国,还是维护友谊。塞留塔,我失去了妻子,你失去了女伴。那个跟着你到白人城的,我不在时照顾你的,当那个我们要杀的人不在时支持你的米拉死了!勒内死了!你的小女儿很快也要死了!夏克塔斯也快完了!塞留塔,就剩下我们啦!”
塞留塔说不出话来。乌杜加米兹转身对着还坐在地上的阿达利奥,举起棍棒,问:“谁杀了米拉?”
“是亚塔昂西克复仇之神,”阿达利奥冷冷地说道:“不幸之神抓住了她,是她自己投了江。”
乌杜加米兹咬紧牙关,说道:“倘若我知道是谁对米拉下了毒手,哪怕他是我的父亲……,然后我就去找色帕尔,领白人来。”
阿达利奥气得颤巍巍站起来,褴褛的衣片一起一伏:“孬种,我知道你怨恨我这个白发老头,我会快快活活地把你交给他们处治,好让你守住秘密,拯救祖国。我看,如果你需要血来浇灌你发的第一个誓,你会朝我的血管汲血呢!如果你这个胆小鬼敢动一动背叛祖国的念头!……恶棍,滚吧,我会把你们交给酋长们,他们得知星相家不慎走漏了消息,本想弄死你和你的妹妹,我为你们担保,发誓说你是个守信的孩子,我是来要求塞留塔发誓的,你们两个都是叛徒,我不管你们了。”
阿达利奥要往外走,塞留塔拦住他,“你只管骂我好了,别责备乌杜加米兹。”
乌杜加米兹说:“为什么你要他对我抱有希望?是的,只要他们不弄死我,我就救朋友。”
“去吧,”阿达利奥说,“忠贞的妻子,讲义气的朋友,去向勒内揭开秘密吧!然后把你们的祖国奉献给外国人吧!可是,好孩子,你们想想他们在取得这个胜利之前,会烧了我们的房子,掐死你们的亲戚朋友,一根一根地拔光阿达利奥的头发,把他的脑壳做勒内的饮宴的酒杯。”
听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兄妹两个登时脸色死白,阿达利奥走近侄女。“我的塞留塔,你要阿达利奥跪在你的脚边吗?说吧,你会看见从未对任何人弯腰的汉子跪在你的膝前。我的孩子!勒内总要死的,因为他是人。而你的祖国,只要你希望它永恒,它会不朽。我可怜的女儿,你的堂姐妹,不是失去她的独子了吗,你不知道是谁亲手弄死他的吗?为了后代不在被奴役的土地上生根,我没有除掉后代吗?你看着我,你敢说我没有付出代价吗?你敢说我的撕碎的肠子没再流血吗,我的伤口已治愈了吗?如果纳契还有自由的孩子,塞留塔,他们会把他们的自由归功于你,他们会在母亲的怀抱里向你微笑。当你穿过家乡的村落,祝福之声会不绝于耳。酋长们会恭恭敬敬地肃立于你走过的道旁,他们会喊:‘给塞留塔让路!’这丰盛的收成,是你播的种;这些欢乐的,热爱的呼声,是你激发出来的。对比大义灭亲获得的快乐,牺牲男女私情算得了什么?时间会泯灭这男女私情。你会动摇吗?你会做私欲的庸妇,行动的罪人吗,你不做举世的楷模了?”
乌杜加米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塞留塔像悬于生与死之间,半死不活。“你要我怎样?”她的声音颤抖。“发誓,发你的兄弟发过的誓,”阿达利奥说,“在我的手里发誓,你会保守秘密,你不会向那个罪人泄漏秘密,这个罪人会泄漏它,你甚至没得到这个男人的爱情,他背叛了你,正如他背叛了祖国。”
这些话深深刺伤了塞留塔的心。这贤惠的女人逃脱了个人的不幸,答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没赢得丈夫的心?你以为我会因为他负了我的真情,我就要杀了他?如果勒内不爱我,那是因为我不配他,那我更要救他,以我的忠诚去赢得他的爱。”
她说不下去,她竭力忍住眼泪,在内心淌的眼泪哽住了她:“阿达利奥,你忘恩负义,勒内到白人居住的城市去,要用他的头颅换你的……”
“别信这谎话,”阿达利奥打断她的话,“这是我们的敌人安排的阴谋,为了让我们更信任这个叛徒。”
“不幸的勒内啊!”塞留塔叫屈了,“哪一个恶神连你的道德都否定了!”
“塞留塔,”阿达利奥说,“时候不早了。节日快来临了,你要做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你明说了吧,或是站在白人那一边,或发誓保守秘密。”
塞留塔环顾四周,她好像听见“鬼林”——“幽灵的绿荫”凄楚的哀号,女人在摇篮里呻吟。沉默良久,塞留塔说:“这就是判决。”阿达利奥和乌杜加米兹聆听着。
第十九卷 (3)
“我的兄弟发了誓,因为他不知道他的誓言会使他受到什么约束。我早知道发这誓的后果,如果我还发这誓,我就不是有人性的妻子,因此我绝不会发誓。但为了安慰你,阿达利奥,你只要知道,如果我的道德没能使我保守秘密,那么,地上所有的誓言都是无用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塞留塔容光焕发,一扫刚才惨淡的容色。阿达利奥把姑娘的手贴在怀里,大声嚷:“这就够了!我满意了,酋长们也会满意,你发的誓比我要求的还要可怕。”
阿达利奥由乌杜加米兹搀扶着,参加酋长会议。塞留塔返回夫家,她的灵魂已坠入深渊,各种悲哀混杂在一起,在里面打转。
最新的那道伤口开始剧痛,她来到心灵深处,清理纷杂的痛苦的心绪,不由痛悼米拉的死亡。她感觉到她的这个妹妹的存在价值,她那无穷无尽的欢乐,她那颗敏感活泼的心!鸟儿的歌喉没有她的动人,她会爱人。她给人造成的痛苦中也夹着快乐,而她给了人多少不带痛苦的快乐!她那一头秀发如今竟被江河的污泥玷污了!那张为爱而半启的嘴唇竟塞满了河沙!几个小时以前,这姑娘还活生生的,这位活泼愉快无限生机的姑娘竟浑身冰冷,永远躺在死神的怀里了!这个只为朋友而活着的可爱的朋友竟那么快被遗忘了!她的家人已不再想她,连乌杜加米兹也被人拉至远处,没有人悼念这位年轻、纯洁、勇敢的米拉了。
塞留塔沉浸在这些念头里,她不再回家,却改了道,她向江边走去,希冀寻回女友的尸首。塞留塔错怪兄弟了,乌杜加米兹并没忘米拉,他扶阿达利奥赴会之后,来到密西西比河的河岸。他先看着江河流去,不放过水流漂去的每一样物体,他似乎听见有人低语。“是你说话吗,米拉?现在你是浪花,还是停留在芦苇丛中的轻风?你在珊瑚丛中嬉戏,戏弄金鱼、蓝鱼?你像活泼的燕子,在江面上划出涟漪?你穿着羽毛、鳞片、水晶做的裙子,你的心还为勒内叹息,还关怀着勒内?”
密西西比河最近一次泛滥时在河心推出了一棵年轻的木兰树,它吸引了小伙子的目光。他久久地凝望着它,似乎看见米拉立在波涛里。
乌杜加米兹坐在河岸:“米拉,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你是很会说话的人哪,当你为勒内哭泣时,你的眼睛就如清泉中的两颗珍珠。泪水滴在你的酥胸,就如灯心草的雪白的绒毛,风吹去了几滴水珠。你是我的思想,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不知该如何从酋长们手中救出朋友,而且你肯定他是清白无辜的!”
米拉在失踪之前,曾劝塞留塔兄妹施巧计营救勒内,她想到了他们没想到的一个好办法:这就是去找勒内,拦住他,不让他回纳契,直至躲过灾难。米拉还说,如果勒内不听劝告,就把他捆在树干上。她总爱把孩子式的小聪明掺进爱与理智的劝告里。乌杜加米兹在江边忆起米拉最后的建议。“你说得对,”他喊道。他撂开会耽搁的事儿,躲过监视他的行踪的阿鲁埃人,猎人放出的箭般飞走了。
他刚离开江边,塞留塔相跟着来到江边。她走走停停,在芦苇地里张望,走遍岬角的每一个岬头,寻宝似的,寻找女友的踪影,一无所获。“密西西比河也与我们作对。”她身心交瘁,回家去了。
星相家酒醉清醒后,模糊记起醉酒时的不慎,他找翁杜列坦白了自己的罪过,翁杜列大为光火,赶紧召开会议。他估计米拉知道秘密后会告诉塞留塔,他同时通知酋长们,不必担心米拉,因为她已不在人世。阿达利奥反对处死他的侄女,他答应劝她发誓,她会与兄弟一样恪守的。老人们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决定,如若兄妹走漏了一个字,为了大家的安全,他们会处死兄妹。
酋长们商定,如若勒内在屠杀前回来,立即处死他。阿达利奥指出,如果单独处死这个叛徒,誓必打草惊蛇,会有人把此事通知白人,尤其是激起塞留塔兄妹的义愤,影响整个计划的实施。大家认为还是不动声色为妥。
现在只等夏克塔斯死亡,翁杜列就阴谋得逞了。而从各方传来的消息估计,这个老头必死无疑。至于在那个妖魔的怀中被糟蹋的塞留塔,翁杜列认为她逃不出他的掌心。如此复杂的手段,如此周全的计划,在纳契酋长会议及罗萨里要塞扮演的两面派角色,周密而铤而走险的阴谋,都是由翁杜列设计、导演的,目的在于满足他的罪恶的情欲。通过私情的得手,谋取高位,实现勃勃的野心。但他过分得意了,过分自负了,难免乐极生悲。他情不自禁要调戏侮辱他看中的猎物。摆脱了米拉,他不怕有人碍眼,可以肆无忌惮地骚扰孤身一人的塞留塔,他可以对这个最不幸的女人讲几句甜言蜜语。翁杜列忘记有个嫉妒的女人在盯梢他,忘了他会受到情欲的惩罚,这情欲是他犯下种种罪行的头一个动机。
节日赛事即将开幕,为期十二天。纳契人与殖民者都忙碌起来。法国人虽然身处丛林,依然贪图逸乐,他们同意参加并观看比赛。色帕尔司令也是被邀的客人,他视纳契为法兰西国王的附属品,同意保护这比赛盛事。也有人劝谏他,警惕小人的阴谋,但他被费布利亚诺和翁杜列蒙蔽了双眼。野蛮人办赛事,他更放心。他的逻辑是:“密谋造反的人不会玩球与小骨游戏。”目光短浅往往断送了一些庸夫俗子。
人们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男女老少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等候大赛的开幕。西卡沙人、牙祖人、米亚米人,所有参与密谋的部落到了纳契村庄。不少人家扎营安顿下来,背负行李的妇人放下行李,或把孩子的摇篮挂在树上。这里,印第安人点燃篝火备炊,稍远处,旅人们在溪流里洗脚,或躺在草地上歇息。林中拐弯处,一队人风尘仆仆走过来,他们惊飞了鸟儿,骇走了狍鹿,(或好奇地停在山岗上看人类的集结)。殖民者离开居所来做比赛的准备,他们不知道胜者会获得什么桂冠。
芦苇束捆置放在阿塔昂西克庙宇内,在这复仇之神的祭坛下面,由一个星相家看管。比赛开幕的夜里,第一根芦苇由三位魔术师抽取。欧洲殖民者所在之处都设立了这芦苇束,约好一起完成这些手续。
塞留塔的内心闪过一道希望之光。勒内没有回来,只要他十四天内不回来,他就躲过了这场灾难。是意外事件绊住了他?是乌杜加米兹见了他?塞留塔坚信兄弟去迎他的朋友了,已有人见他穿过丛林。她怀着这幸福的梦想,人不幸时,侥幸心理就会接踵而至。她忘记了勒内会出差错,每时每刻面临的灾难。她被困于人间,思想却飞升到天使们逗留的天堂。犹如棕榈,树梢受到天上雨露的滋润,树根却陷在坚硬的沙地里。
塞留塔所希望的事正是翁杜列害怕的。幸好他知道勒内谈判失败后会回来,而失败会使纳契人更怀疑勒内。翁杜列还知道乌杜加米兹没有去会勒内,派往监视乌杜加米兹的阿鲁埃人时刻向翁杜列报告乌的行踪。四处传说勒内很快回乡,打掉了塞留塔最后一丝幻想,折磨着这位已经极不幸的女人。
大赛开幕的日子终于到来。距大村庄不远的山谷,四周尽是树林,在山岗群上形成圆形剧场,围绕着由自然之手建造的美丽的大厅,大赛就在这儿开庆祝大会,先举行球赛,然后小骨赛,太阳出来比赛就开始。
大祭师走在运动员前面,他手执涂成蓝色的权杖,权杖上装饰着灯心草编的燕尾旗和鸟的尾巴。祭师们头戴常青藤编的冠,跟着大祭师。后面翁杜列领着他监护的八岁的小太阳,女首领亚卡西脸色苍白,陪着儿子。她后面是排成三人一组的西卡沙人、牙祖人,其他结盟部落的老人。一群乐师携带着海螺壳、短笛、铃鼓,簇拥着众酋长。年轻的武士半裸着身体,配备了球拍,跟着长辈们,乱糟糟挤拥着前进。孩子、妇女、殖民者、黑人、士兵挤满了作圆形剧场用的丛林。色帕尔由一群军官陪同着来了。家家户户倾巢而出,唯有勒内家还留着痛苦的主妇。
运动员们来到竞技场。大祭师拍打双手,大赛颂歌响起来了,五六个部落的百姓发出第一声欢呼和喝彩,塞留塔在屋内听见后大惊失色,这是死神呼唤勒内的声音啊。
大 合 唱
“是鸟的翅膀划破长空?是箭在我的耳畔呼啸?不,这是球在球拍前飞跑。啊,我的眼睛啊,盯着球吧,不然,我把你挖出来。如果球拍失去它钟爱的球儿,成了寡妇,它会说些什么?”
年轻的武士
“借来狍鹿的双蹄,让球拍与球结合。”
祭师
“女人们出生时没有现今一半的魅力。一天,爱神在天国的丛林中打球,球打着爱神最年轻的妻子,球受到撞击变成了双乳,新生儿的唇使它产生了魅力。”
武士
“球赛是高尚雄武的游戏,但谁能歌唱小骨游戏?人们凭小骨赢取财富,凭小骨娶得娇妻。”
酋 长 们
“人为了小骨失去理智,为小骨出卖自由。”
祭 师 们
“人按命运分成两部分:命好的,命孬的。上帝把好命的放在白骨里,命孬的放在黑骨里。每个人出生睁眼前,从上帝手里拿了他的骨。”
酋 长 们
“不管代表我们命运的骨是黑还是白,我们坐在坟墓上面玩生命的游戏,我们刚抽取幸运或不幸的小骨,代表一方的死神又来寻上我们。”
运动员们分开,编成两队,纳契人为一方,西卡沙人为另一方。号令发出,纳契人挑一个最灵活的武士,站在起点,用球拍击球,球像猎人发烫的枪膛发出的铅弹,西卡沙人接住球,以同样的快捷抛出去,它又被推回给西卡沙人,西卡沙人再接住。周而复始,球被推来推去,时而横飞,球手们轮番蹲下,就如风吹过倒伏的麦穗;时而飞入云中,大家抬头寻找它的踪影,伸手接住落下的球。运动员们时而分开,时而聚拢,混杂,铺开,再聚拢。球轻跃在他们的球拍上面,直至一条有力的手臂把它从众人手中夺过来,带到竞技场中心。表达希望的,害怕的叫声,掌声,喧闹的嘲笑声,奔跑声,球的呼啸声,球拍的拍击声,记分员的声音,大贝壳的呜呜声,响彻丛林。
在一片噪声与奔忙声中,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忙碌。法国人丝毫没有料到节日中暗含杀机。阴谋分子策划着阴谋。这节日委实恐怖,它掩盖着血腥的屠杀。多少人把死到临头的末日视作节日啊!
竞赛暂停,大家在溪水旁的枫树下吃饭,饭后继续比赛。大家不知道鹿死谁手,优胜者将获得千张兽皮。突然,人群骚动起来,酋长们站起身,大家向北面的山岗走,听见有人反复地说:“我们的父亲回来了,夏克塔斯回来了!唉!他不行了!乌杜加米兹说他回来了!”
乌杜加米兹没有碰到勒内,却遇见夏克塔斯酋长领来一群年轻的车罗魁人。夏克塔斯享有崇高的声望,法国的司令也随着人群迎接老人。老人所到之处,大家都向他欢呼,表示敬爱。人们双目含泪,大家都看出夏克塔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他的神色还是那样安详,但极疲惫、衰迈,声音微弱,很难听清,却很善意。他很平静地答复大家对他的问候。一个年轻的武士注意到老人的银发更白了,“是的,我的孩子,我披上了冬天的装饰了,我快要被关闭在地窖里啦。”一个翁杜列的亲信酋长告诉夏克塔斯这儿正举办竞赛,乡里很太平。老人说:“瀑布外面总是宁静的,里面骚乱得很呢。”
乌杜加米兹来到由车罗魁人抬着的枝叶编的床边,夏克塔斯躺着它回来,极度苦恼的乌杜加米兹看见老人归来,转忧为喜,高声说:“呀,当时我也看见有人抬勒内回来,那时我还爱他,不想杀他,米拉也没有与我诀别。”
夏克塔斯听到了这两个名字,“我的好孩子乌杜加米兹,你提到勒内和米拉。塞留塔呢,她在哪儿?我亲爱的,孩子们在哪儿?临死前我要好好地拥抱他们。”
“你是保护我们的橡树啊,”乌杜加米兹嚷道,“我们都需要你的护庇呢,除了米拉,她已做了水底的床榻了。”
“英勇的善良的年轻人,”夏克塔斯说,“我怕橡树未能给你们抵挡暴风雨就倒下了。”夏克塔斯问阿达利奥在哪儿,有人告诉他,阿达利奥住在林子里。
翁杜列对着这个受众人受戴的德高望重的老人,惶恐不安。夏克塔斯的意外归来,他尚未死亡,似乎干扰了阴谋家的计划。他怕酋长发现了他的狡计。老人只要与塞留塔和乌杜加米兹秘密谈话,就会摧毁他两年来处心积虑的成果。他想尽早拉开乌杜加米兹,忘了顾忌,走到老人的床榻旁劝他休息。夏克塔斯辨出他的声音,说:“啊,你这伪君子啊!你还没学会红脸吗?”
“请你往下说,夏克塔斯!”乌杜加米兹大声喊道,“你说的话与米拉说的一样!”翁杜列不知所措,失去了平日的放肆和嚣张。
第十九卷 (4)
“我的孩子们,”夏克塔斯提高嗓音,他听见四周围拢了不少人,虽然他看不见他们,“他是大地造出来的最危险的恶棍,由于我们的弱点造成了他的专制,我早就识穿了这叛徒的秘密。”
这位如此明哲如此稳重的老人说出来的有力的话语,产生了非比寻常的效果。翁杜列预感到他要完蛋了。乌杜加米兹见人群骚动起来,很是快慰,他喊:“去把塞留塔找来,一切都好办啦!勒内得救了!我不杀他了!米拉死了,多遗憾呀!”
几个忠于夏克塔斯的酋长揭发翁杜列的罪行,他们指出翁杜列是谋害“老太阳”的真凶,他引诱“老太阳”的妻子女首领,他用暴力谋取权力,就是现在,他还在搞阴谋活动呢。好些部落的酋长们困惑了,法国司令听到四周群众的议论,尤其是“阴谋”一词也生了疑惑。翁杜列的命运只悬于一根线上了。翁杜列的死党们,星相家和一些酋长诬蔑勒内这白人魔术师对乌杜加米兹及可敬的夏克塔斯施了妖术。荒唐的宗教早已在同样的情况下起了作用,这一回又取了胜。迷信的群众宁信它也不信事实。夏克塔斯被送回家里,色帕尔返回要塞,费布利亚诺使得他信任翁杜列,怀疑勒内。太阳下山了,野蛮人等待明天,继续竞赛。
屠杀的暴风雨很快就要爆发。夏克塔斯才在屋内安顿下来,便要求召集酋长们开会,希望在临终前与酋长们谈话。密谋的酋长们不好拒绝德高望重的老人的遗愿,否则会引起部落的怀疑和憎恶。翁杜列赶紧找阿达利奥,与他谈到夏克塔斯,说老人的脑袋因死神的来临已抬不起来了。阿达利奥斜眼瞪他,“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这般诋毁最伟大的酋长,诋毁我阿达利奥的朋友!赶快从我的跟前消失,否则我要为你的混帐话惩罚你!”
夏克塔斯与阿达利奥是翁杜列的对头。夏克塔斯对这恶棍的阴谋毫不知情,否则他会推翻翁杜列的阴谋。阿达利奥鄙视这个小人,如果他知道这小人通过屠杀白人谋取专制统治,阿达利奥会刺死他。酋长们匆匆到夏克塔斯家聚集,阿达利奥第一个到达。乌杜加米兹去找妹妹。塞留塔孤坐在空落落的屋内,正在心里逐件翻动她的悲哀:她的女儿、米拉、乌杜加米兹、勒内,一个个勾起她的担心和惋惜,她忘了为她自己哭泣。巨痛与狂欢一样消蚀时间,滂沱的泪水很快卷走了时间。塞留塔不知道比赛暂停,兄弟的归来,夏克塔斯的归来。乌杜加米兹冲进她的屋内,大叫大嚷:
“我回来了!他回来了!夏克塔斯,是夏克塔斯回来了!我找不到勒内,找到了他。他来了,我们大家都得救了!呀,如果米拉没死就好啦!她太急了!我们去吧,穿上大衣,抱上女儿,快去看夏克塔斯,现在他也许去世了,可我们照样得救了。”
别人听不懂他的话,但塞留塔听得懂,她向上帝致谢,她赶快去找她的大衣。乌杜加米兹催她动身,说要帮她穿衣,反倒耽误了时间。兄妹二人走出屋外,月已中天。这时三个膜拜阿塔昂西克神的老妇人进了庙宇,当着大祭师的面,烧着了芦苇束中的第一根芦苇,可以说帕尔克弄断了勒内生命的第一根线。
乌杜加米兹与塞留塔来到夏克塔斯的住屋,会议还未结束,守在屋外的阿鲁埃人不准他们靠近房子。他们不知道不久于人世的夏克塔斯召开什么会议,守门的卫兵仅听到片言只字,那也只是与会者热闹的争论中提高嗓门时才听到。他们听见夏克塔斯回答阿达利奥:“我与你一样热爱祖国,但我更重道德。”
半晌,又听见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凡是行为不能公开的人绝不会做上帝满意的事。”
又听见亚卡西女首领声调冲动地诉说什么,夏克塔斯说:“你们看见啦,这个女人受良心的责备了,她没有吐出肚里的话,但她内疚了,为什么她的同谋,那个卑鄙的翁杜列不在这儿?”
大概有人替他解释,夏克塔斯又说:
“我明白了,年轻的武士宁可听阿达利奥的教诲也不肯听我的话了。年轻人喜欢炽热的炭火,人与它保持一段距离,人不敢靠近它;年轻人藐视奄奄一息的火,因为要迫近它才能得到一点行将消失的热量。”
阿达利奥反驳他的话。
“我的老朋友,”夏克塔斯说,“我们在人生的旅程中并肩了一段日子了。我爱你,我将等你。别诋毁勒内,原谅他吧,他是过于好了,你我都不会比他好。”
会议乱哄哄,酋长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夏克塔斯的话音一落,众人静了下来。他说:
“我听见你们说什么了?你们在湖崖上召开纳契人的大会!米拉投了江!勒内不在场,你们不听他的申辩便判了罪!塞留塔痛苦不堪!乌杜加米兹精神失常!亚卡西后悔不迭!已经举办的竞赛藏着杀机!人们疏远我,我的归来给你们造成混乱!……上帝啊,我还未能识穿这些秘密,你就召唤我了!愿你的有力的手抓住我微弱的手抓不住的东西。永别了,亲爱的祖国,剩下的最后时刻,我该属于我的灵魂。我与人们的联系就此结束。酋长们,你们就隐瞒你们的秘密吧,让我安息,我将了解永恒的秘密。”
讲完这番话,大家再听不见下文。不久,酋长们默默出来,低垂着眼睛,哭哭啼啼,老橡树就这样落下了枯叶,落下良夜给它们的露珠。曙光映白了地平线,女首领派人去找翁杜列。
乌杜加米兹与塞留塔走进夏克塔斯的住屋。这时老人感觉即将昏厥,他要求他们把他抬到树脚下,面向东方,等待死神。他回光返照时,辨出乌杜加米兹兄妹的声音,但他已讲不出话来了。
阿达利奥没有随酋长们走出房间,他留下来执行朋友的遗嘱。夏克塔斯被抬至小丘顶的鹅掌楸下,在那儿可以俯瞰江河和整片荒原。
曙色照亮了天空,地球完成从西到东运转的革命,地平线下面跃出一片姹紫嫣红来,从卷轴里展开一幅华丽的缎带。丛林深处升起晨霭,它们变成金色的烟,笼罩着日光照亮的地区。朝鸫鸟啼唱,蜂鸟飞上野银莲花的花茎,鹳凌空追寻太阳。分散在岗峦、山谷的印第安小屋沐浴在朝霞里,就连“鬼林”——“幽灵的绿荫”,万物都在荒野里微笑。
夏克塔斯坐在树下等着咽气,乌杜加米兹兄妹跪在不远处,阿达利奥站得更远些,双臂交叉,衣服被撕碎,毛发倒竖,眼睁睁看着朋友离开人世。夏克塔斯靠在鹅掌楸的树干上,风戏弄他的银发,晨露沾湿他苍白的额头。
老酋长使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拔出费纳龙赠给他的十字架。“阿达拉,”他说,感情热烈,“让我死在你的宗教里吧!让我履行我对奥布里神父许的诺言!我虽没有经圣水净过身子,但我向上帝要求欲望的洗礼,可敬的圣教先生把这代表我的愿望的信物交到我的手里,到天国的门口找我吧,我没有为难死神,她的杰作已完成,她无需给我合上眼皮,就如给别人合上眼皮那样。我要就着天上的光打开人间的光打不开的眼睛。”
夏克塔斯这位有德之士呼出最后一口气。美洲丛林的香树被时光或风暴推翻在故土上时放出芳香,氤氲了空气,乌杜加米兹与塞留塔看着老人倒下,他们站起来,靠近鹅掌楸,拥抱老人已经冰冷的双脚,他们在他身上失去了最后的希望。阿达利奥一言不发,走开了,就如一个旅人不久将找到比他早走几个小时的伙伴一样。
野人们已经在丛林、山谷里聚集,准备继续球赛。夏克塔斯去世的消息传进人群。人们纷纷议论:纳契的光荣熄灭了!伟大的酋长夏克塔斯不在人世了!比赛又中断,全体为他的去世痛悼。几个印第安部落,因节日里发生这不幸的事件,担心遭到天谴,卷起皮帐篷,返回家乡去了。
翁杜列的阴谋又一次遭到挫折,几乎面临破灭。他派去的密探找不到勒内的踪影,与夏克塔斯开过会的酋长们表现出动摇,女首领几乎败露了真相,她陷入后悔与内疚之中。在罗萨里要塞,色帕尔尽管偏听偏信,也不免考虑索黑尔神父,路易斯安那的总督,达尔塔吉特等人的劝告,他们已探知一大群黑人躲进丛林准备起事。上帝似乎终于为无辜的勒内申辩了。
夏克塔斯的亲戚来抬他的尸体,葬礼定在翌日白天的第三个时辰。塞留塔是夏克塔斯的养子的媳妇,乌杜加米兹是养子的兄弟,养子又不在家,兄妹便要尽孝道。
塞留塔在家里打发了孤独的一天,悲啼她又一次失去的亲人。家中无人,找不到一个能安慰她的亲人,她恐怖、悲哀。勒内、米拉,夏克塔斯在哪儿?这些以前支持过她的亲人哪!阿达利奥住在林中,乌杜加米兹要承受他自己的痛苦,他本人几乎已失去理智。旁人没有怜悯和同情的表示,到处是敌视的面孔,敌视是比仇恨更糟的感情。
勒内没有露面,虽然都说他要归来。他耽搁着迟迟不归,塞留塔看到了一丝希望。不幸如同宗教,孤独时不免祈祷,塞留塔便祈祷了。她一会儿向印第安人的上帝要主意,一会儿向白人的上帝讨教。她向白人的上帝哭诉女儿的无辜,女儿已经洗礼,是基督徒了,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有资格向勒内的上帝求助。突然,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站起来,嚷道:“勒内的马尼杜保护神啊,是你在指点我吗?”
塞留塔极力平静她的第一阵激动,为了更好考虑她的计划,她越考虑,越觉得它可行、有利,只要等到夜里她就动手。
夜色笼罩着大地,月亮没有出来,只看得见大片的树林和岩石衬着湛蓝的苍穹,就如黑色的剪影。塞留塔溜出家门,带去一小只灯,埋在芦苇结里,她还带去野麻编的绳子,一卷桑树皮做的布。她比影子还要轻盈,溜到圣骨岩穴前,毫无怯色,钻进里面,把骷髅扎在头上和身上,就如姑娘装饰头部与胸部,准备赴节日的宴会似的。然后她把雪白的桑树皮披在身上,权作长纱,芦苇灯藏在纱下面。
离开阴森的洞穴,她穿过雾锁的乡村,向阿塔昂西克庙溜去,要偷窃那束不祥的芦苇。
她这样子考虑:“如果我拿去芦苇束,纳契的阴谋分子就会失去主意,他们会以为秘密被人识破,就会内讧,一部分人主张提前行动,另一部分主张放弃计划,他们定要派信使到参与屠杀的部落去,把纳契发生的事故通知他们。传闻不免会泄漏到法国人的耳朵里,混乱中计划不可能不破产。塞留塔,这样你就不会做对不起祖国的事。即使发生了大屠杀,勒内归来时,也时过境迁,风雨已过,你就救了丈夫,又不必揭穿秘密,不必违背你对阿达利奥发的誓言了。”
阿塔昂西克庙建在柏树林中央,柏树林成了圣林。米拉曾告诉塞留塔,芦苇束放在祭坛下面。庙内的祭师们每两个小时换一次班,看守这复仇的宝贝。庙外由一个阿鲁埃人看守,他们接到命令,走近祭坛者,格杀勿论。对于一个心中怀着爱情的女人——哪怕她的丈夫不爱她,有什么不能做的事啊!是爱情教勒内的妻子产生了假扮幽灵的主意。野蛮人在战场上虽然勇敢无畏,却害怕寂静中或树林中的风吹草动,以为幽灵作怪。就连祭师们,由于天意,对他们用以欺骗人的迷信恐惧也怀着迷信的恐惧。
到了柏树林,塞留塔从一棵树后溜到另一棵树后,很快距庙宇仅有几步之遥,她略略撩开面纱,借着小灯的灯光,让人看见骷髅的面孔。面纱拖动地上的落叶,沙沙沙地响,阿鲁埃人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了幽灵。他们惊得丢落了手中的武器,逃之夭夭,有几个双膝发软,连滚带爬,钻进附近的灌木丛中去了。
塞留塔走近庙宇,打开一扇门,出现在门口,看守的祭师坐在地上,看见幽灵,他瞪大眼珠,双唇半张,簌簌发抖。幽灵跨过门槛,走几步,停下来,又走几步,白骨磷磷的手伸向祭师,祭师想喊,声音出不来,身上流出冷汗,牙齿格格格地打战,幽灵用冰冷的手触祭师的额头,祭师登时昏死在地。
塞留塔来到祭台前,四处寻找,她把石头翻动了二十次,什么也看不见。她掀起圣桌,俯身,站起,提灯照圣体柜的内外,推倒偶像,那神秘的东西仍搜不出来!
时间紧迫,卫兵和祭师随时可能恢复知觉。她似乎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和话声。她向爱神和祖国祈祷,许以礼品、祭品,如果需要血献给她愿献血的人,她会献出血。失望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时而朝庙门看,时而又仔细搜索祭台。祭台的一个级不是弯了吗?她心跳了,跪下来,压压雪松木,摇摇它,木板在她的手下向横移动,她又惊又喜,又乐又怕!塞留塔把裸臂伸进那入口,指尖触到了芦苇束。
第十九卷 (5)
但怎样把它抽出来?入口不够宽,钉死的木板再也拆不开,惟一的办法是一根一根揪出芦苇。塞留塔三次伸手臂进去,三次抽出芦苇,就如她拔出勒内命中注定的日子!她不能把它们全数抽出,她的手够不着束下的芦苇。这个虔诚的渎圣者决定拿着赃物逃走,她抽出八根芦苇,柜里只剩三根,还有一根已经被烧掉了。祭师快要醒来时,她离开庙宇。她没入浓密的柏树林里,脱去那一副可怕的“饰物”,卷起白纱,把骷髅放在地上,请它们原谅她扰乱了他们的安眠。“圣骨啊,”她对它们说,“你们也许是一个不幸的人的骸骨,你们救助了一个不幸者!”
她的成功还不圆满,但塞留塔至少认为给勒内增添了一份生机。如果屠杀提前八天进行,这八天就是削减威胁勒内生命的天数,危险的日子仅有三天,谁知道被威胁的人是否能逃过这短短的三天?塞留塔回到家,把芦苇扔进火里,走近躺在青苔床上的女儿,就着这支照亮过骷髅的灯光看看女儿,孩子醒来,向母亲微笑,母亲向孩子俯下身,吻她,她把女儿的笑看作孩子赞成她拔掉芦苇的表示。现在只有小阿梅里给她忠告了,这孩子来到世间没得过父爱,父亲还要孩子不认他,一个被遗弃的女人俯在摇篮上为不幸的丈夫请求天意,占卜他的未来。
她听见兄弟的脚步声,兄弟出现在房门口。昨天和昨夜他都在探路,想知道他的朋友从哪条路回来。他看不见朋友的踪影。他从妹妹的目光中看到兴奋的神色。他对她说:“你该鼓起勇气参加我们父亲的葬礼,快点儿,是出发的时候了。”
塞留塔并不想把她适才犯的“盗窃”罪告诉兄弟,也不想用这新的秘密添他的烦恼。她赶紧穿上丧服,她想早点赶到夏克塔斯的灵床前,等芦苇失窃之事被察,她能避去人们对她的怀疑。
兄妹到了夏克塔斯的住所,天已亮了。夏克塔斯的亲戚燃着了大火,他们用净水净过屋子,给尸身换上未穿过的华丽的长袍、大衣,他们在老人的白发当中戴上绯红的羽冠,塞留塔兄妹给死者化妆脸部。多么伤心的事啊!他们跪在尸身两旁,尸身安放在一张席子上面。他们俯身在老人的面庞上面,两个年轻人的脑袋相触,在老人的额上形成拱顶。
主持葬礼的酋长给亡人抹了颜色,还解释每一种颜色的寓意。抹在两颊的红色根据不同的死者色彩有所不同,表示爱情的鲜红不同于表示羞耻的红,犯罪的红不同于道德的红。抹在血管的天蓝色表示最后的安息,也表示安详。塞留塔的泪水冲掉了他的工作。最后的手续是吻死人,表示友好和爱的唇一起触在死者的唇上。
做完这事后,老妇人向老人做个孩子在母腹中的动作,意思即死神仗我们回归大地——我们的第一位母亲的怀里,而它给我们孕育另一个生命。
吊丧的人群已经集中,教会的祭师、酋长们、武士、老妇人、姑娘、孩子陆续到来,排成队列。酋长们全都手持白棍,头上没戴帽,头发没理,阿达利奥领着这帮老人。法国人和要塞司令也参加了葬礼,就如参加体育竞赛,队列等着出发,在死者的门口围成很大的圆圈。
树皮门帘被掀起,人群看见夏克塔斯坐在一张灵床上,他的身后横陈一具用雪松木和缠在一起的小骨做的棺木,这可怕的棺木后面站着一位酋长,他代表夏克塔斯,回答人们向他发表的致词。
死者喜爱的两条狗拴在他的脚边,按风俗习惯,它们不用被人掐死,因为酋长厌恶血,他也不需要狗到天国打猎。人们说,老酋长将在天国管理鬼魂。老人的和平烟斗也放在脚边,左边是他的武器,他年轻时代的光荣,右边是他老年不离身的棍。人们更尊崇的是这位智者的品德,而不是英雄的品德,看到这根朴素的棍子,大家很感动。
阿达利奥代表酋长们发表演说,他缓步走向观众,他双臂交叉,面孔转向他的朋友,对他说:
“兄弟,你热爱祖国;兄弟,你为它战斗;兄弟,你用你的明智教诲它。谁说你做过的事是无用的呢?你是压迫者的敌人,你为被压迫者复仇,你一生都在追求独立。你的脚是狍鹿的脚,脚下没有不可跨越的障碍;你的手臂是橡树的枝干,经受得住暴风雨的侵袭;你的声音是急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迫它沉默。住在你心中的人知道它很博大,不会被奴役的手箍制。至于你的灵魂,它是自由的风。”
代表夏克塔斯的酋长,从棺材后答道:
“兄弟,我感谢你,过去我自由,现在也自由。如果你觉得我的身躯被拘禁,那是你的眼睛花了。它不会动弹了,但人不能使它痛苦,那么它就是自由的。至于我的灵魂,我保守着秘密。别了,兄弟!”
“你一点没谈到你们之间的友谊呢!”乌杜加米兹站起来嚷,群众都大惊失色。
阿达利奥与代表夏克塔斯的酋长面面相觑,不反驳一句话。
翁杜列走上前,要代表年轻的武士发表演说,但夏克塔斯的一条弯曲的手臂伸直,似要推开翁杜列,还说道:“死人不喜欢他,叫他走开!”
夏克塔斯的养女塞留塔,上前挽住老人的手臂,她穿着黑袍,天人般的美貌,很像欧洲从事最艰难的慈悲事业的修女。
塞留塔对死者说话,她对他说:“我的父亲,你好吧?”
“好,我的女儿,”酋长的代言人说,“如果我从坟墓里回来休息,我会向你伸出手。”
夏克塔斯的代表答复了母亲们、寡妇们、姑娘们、孩子们的演说。
这些奇特的对话结束, 亡人的亲戚大叫三声,海螺壳呜呜呜叫了三声,命令抬起尸首。八位最年长的酋长,包括阿达利奥在内,送死者上路。他们模仿樵夫、收割人、猎人,砍树、割稻、打鸟。阿达利奥对夏克塔斯说:“兄弟,你想睡觉了吗?”
坟墓的代言人答道:“兄弟,我需要安眠了。”
八位当中的四位酋长跪下,成四方形,其余酋长抬起死者躺着的灵床,放在跪着的四个酋长的肩上,然后四人站起,给人群瞻仰,对于祖国他只是偶像了。另四位酋长拄着棍,就如它是拱扶垛,靠着夏克塔斯的床,棺材由轮子拖着,跟着主人,就如接受凯旋式欢乐的将军的空车。大家向“鬼林”——“幽灵的树荫”走去。
坟靠近和平溪,墓坑又宽又深,内壁铺了最美丽的毛皮。八位酋长把他们的兄弟安放进棺材里,把棺材竖放进坑头。这样,老人就像圣柜里的一尊塑像。葬礼仪式开始,沿着穿过“鬼林”的绿色山谷。
这仪式由姑娘们的打斗开始,然后是武士们的比赛,射弓、赛跑的比斗。
一支绘了各种颜色的杆,拴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拴着松鼠的一只脚,松鼠是当地人生命的象征。这活泼的动物绕着杆转,下去、上来、再下去,在草地上又跳又跑,然后跑上杆顶,后面的两只脚被它的缎般的尾巴遮盖,它就是箭必须射中的目标,而它的活动使得射手眼花缭乱。胜者获得的奖品是雪松木做的弓。
这项奖品以及赛跑的奖品都被乌杜加米兹赢得。他对塞留塔说:“我把奖品献给谁呢?米拉死了,勒内不在,我要杀我的朋友,如果他回来的话。”
人们正忙于这些游戏,看见大祭师神色惊惶,匆匆跑来,衣衫不整,到处寻找翁杜列。有人给他指指人群,他向翁杜列跑过去,拉他到树林深处,然后二人出来。翁杜列显得很激动,大家看见他俯在阿达利奥的耳边,又与其他几个酋长耳语,祭师说他看见神示,征兆不祥,必须缩短葬仪。
大家赶紧给死者献上礼品,他们把夏克塔斯放进坟坑,堆起坟墓,祭师给死者唱挽歌。
大 祭 师
“我看见的是幽灵,还是无所见?它是幽灵!它半个身体从闭拢的坟墓中伸出来,蒸汽般从坟石中升起,它的双目没有了眼珠,嘴巴既无唇又无舌,它沉默,却又讲了话,它呼吸却又绝无气息。当它爱时,不给予生命,只给予虚无。它的心不跳,幽灵,让我活下去吧!”
一位姑娘
“我的姐妹,你看见这突然消失在沙中的小溪吗?它多可爱,沿岸播着鲜花,可是它消失得多么快!从它诞生的木岂木下的摇篮至枫树下的坟,只有十六步。”
姑娘合唱
“我们看见年轻的翁多依亚:她的双唇苍白,她的眼睛活像杜鹃叶上被风吹动的露珠,我们看见她半张着唇,脑袋俯着。我们的母亲告诉我们,这就是死亡,仅只一夜就凋谢了年轻的姑娘。母亲们啊,死是甜蜜的事儿吗?”
年轻的武士们
“他麻木了,那个叫喊的人:救我,别让我死!他不如说:救我,别让我活!啊!死亡!在战斗中,你是美丽的!当你向我们谈到祖国,向我们指出光荣,我们觉得你是雄辩的!”
孩 子 们
“我们需要三尺的摇篮,我们的坟不会更长。我们只要母亲把我们抱在怀里,送我们到鬼林。我们从母怀落进坟墓的草地上面,就如晨泪从百合花茎落入草里,消失在草里。”
酋 长 们
“死亡对于智者是件好事,取悦死神是他们惟一研究的课题,他们终生都在观察它的魅力。不幸的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眼光热烈,眼皮死不肯合,他的心充满叹息,但突然他吁出长叹,双目缓缓合上,僵卧在床榻。出了什么事?他死了。不幸的人,他的痛苦又在哪儿了呢?”
祭师们的合唱
“生命是激流,这激流在流淌时,在身后留下或深或浅的溪涧,时间最终把它抹掉。”
哀歌唱毕,人群四散而去。大祭师的歌词成为大家议论的题目和不安的题目。知道秘密的酋长们与年轻人的头目已经被召到议事岩,祭师给他们讲了幽灵出现,一部分芦苇束被窃之事。
阴谋家们脸色发白,乌杜加米兹站起来,高声说:
“你们看见了,酋长们,大逆不道的阴谋绝不是人所能实现的,天神也不赞成它。它召来我们祖先的一个亡灵,拿走了血腥的芦苇。上天讲话了,放弃这邪恶的计划吧。什么!你们邀请这些人来参加你们的节日,今天他们还向夏克塔斯致礼,你们却想杀死这些人!他们与你们分担痛苦,共享欢乐,他们的笑与他们的泪都是真诚的,而你们还他们以虚假的笑容,装出来的泪!酋长们!乌杜加米兹绝不懂凶杀与犯罪,他不是老人,不是权威人物,但他警告你们,以他胸前的金马尼杜的声音告诉你们,这样的恶行如果实现,会带来纳契人的灭绝,祖国的毁灭。”
这篇演说惊动了会议,他们不明白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从哪儿学来的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除了两三个酋长,其余的都拒绝接受这位年轻武士的好心的意见。阿达利奥称赞侄子的感情,但他站起来激烈抨击外国人。
他激愤地喊道:“别同情白人的命运了!听听乌杜加米兹的这一番说话,难道我们的国家是自由的,难道我们正在不受干扰地耕种我们的田地?那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幸福的太阳突然照耀了我们的命运?我为此呼吁在场的所有武士,我们不是比任何时候更受压迫,掠夺吗?外国人杀了我的儿子,杀了我的老伴,迫得我的女儿走投无路,难道他们在我们过节时来晃荡晃荡,我阿达利奥就要忘了他失去的一切,就要放弃合法的复仇,就要同意祖国受奴役,就要欺骗与我们的事业结盟的众多部落,欺骗把独立交付给我们双手的部落?我愿大地吞了纳契,也不愿犯怯懦的罪,犯如此可恶的背誓罪!”
阿达利奥的话被最热烈的欢呼声打断,被反复的“打死白人!”的呼声打断。
阿达利奥继续说:
“酋长们,放弃事业是不可能的。是等剩下的三根芦苇烧完那天就动手,还是等八根都抽完了?酋长们,发表意见吧。”
大会起了极大的骚动,一部分人赞成剩下的芦苇烧完就进行大屠杀。他们说这是上天的意愿,既然他们同意一部分芦苇束在祭台下被窃;另一部分人反驳说,要等原订的日子到期了才发动攻击。
西卡沙人的头目大声叫嚷:“多么荒唐!要在全部红种人到来前消灭敌人!我们还缺五个最强大的部落。再说,过早动手,全盘计划难道不会破产?如果我们不在八天后动手,其他殖民者不会逃脱我们共同的复仇行动吗?他们不会很快集中消灭我们?如果要在三天之后攻击我们的敌人,必须把这新的决定通知各个结盟部落,但是,在三天内最快的使者能到达这些部落吗?”
翁杜列支持西卡沙人的意见。勒内尚未归来,三天之后他在这里吗?如果提前起事,他不会又漏网了吗?翁杜列根本不信上天派死人来盗庙里的芦苇,他责骂胆小的卫兵,宣称不久他就要识穿所谓的幽灵。
祭师坚决否认翁杜列对他的攻击,不管他本人是否相信幽灵,他也要为他的本行辩护,他要维护祭师的体面。牙祖人、米亚米人、一部分纳契人也反对西卡沙人与翁杜列的意见。大家七嘴八舌,从意见分歧至互相谩骂,他们站起、坐下、叫嚷、揪住对方的大衣,挥拳威吓,瞪眉突眼,高声咒骂。最后,土著人中享有盛名的牙祖人酋长命大家安静下来,他反对西卡沙人的意见。
第十九卷 (6)
他认为,芦苇束被窃之前,放在纳契的芦苇束的数目或放在其他部落的芦苇数目已有谬误,如此,各处的复仇行动并不能保证在同一天举行。在纳契神庙里的八根芦苇的消失肯定是天意,既是天意,其他部落的芦苇也一样会消失,因此,歼灭敌人的日子应该是一样的。牙祖的酋长陈述了这些政治的与宗教的理由后,还提到利益方面的理由,反驳西卡沙人的主张,也确定了会议的主张。
“载着白人财富的好些独木舟停泊在罗萨里要塞,”这位酋长说,“它们只停留几天,如果我们在这些舟船开走之前消灭了法国人,我们就能得到这些宝贝。”
西卡沙人在印第安人中素以贪婪著称,他们装做被牙祖人的口才说服的样子,其实他们是垂涎这笔财富才接受了这建议。他们商定在烧剩下的第三根芦苇的夜里执行计划,大部分代表接受这个决议。
大家一致同意继续大赛,就如夏克塔斯没有去世,计划执行的日期没有提前一样。他们还商定屠杀前几个小时才通知年轻武士有关谋反的事。
决议一经通过,大会代表四散而去。乌杜加米兹心情轻松走出会议,夜里穿过丛林回塞留塔的家,他心里想:“如果勒内三天后没回来,他就得救了!”但很快他又想到,如果勒内三天内回来,他的死期就大大提前了,而若八天后才动手,他们也许能找到法子躲开灾难呢。
这位年轻的野人开始计算勒内在人间还能活多少天。会议的新决定迫得他的思想停留在一件可怕的事情上面,这项决定挑开了他的伤口,它使得他的灵魂从麻木的痛苦中跳出来,他失望得惨叫,这惨叫由回声反射出来,纳契人都听到了,还以为是祖国垂死的呻吟呢。
塞留塔听到兄弟的声音,急忙走出屋子,跑进树林,叫唤兄弟,循着他的惨叫声找到了他。
“是谁叫我?”乌杜加米兹说。
“是你的妹妹。”塞留塔答道。
“塞留塔!”乌杜加米兹向妹妹走过去,“是你,塞留塔,啊!你真不幸啊!”
“勒内死了吗?”走到兄弟身旁,塞留塔问。
“不,可是他的死期提前了,三天后就是他的凶日了!三天后,勒内完蛋,我完蛋,你也完蛋,整个大地完蛋。”
他刚讲完这些话,塞留塔就以异样的窒息的声音吐出这句话:“是我杀了他!”
从兄弟的话里,塞留塔突然明白提前屠杀日子的另一个后果。果真,如果勒内没有延期归来,而是突然回到纳契,那么,他的妻子抽取芦苇不但没有救他,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塞留塔痛苦不堪,她想讲话,良久说不出来,终于,她从胸中憋出一声嚎啕,哭喊道:
“是我偷了芦苇啊!”
“不幸的人!”她的兄弟喊,“是你!……你!渎圣!背誓!杀人!”
“不错,”塞留塔绝望地说道:“是我,我干了这些事,惩罚我吧,永远也别让我看见白日的光明吧!别为我尽你做兄弟的义务了,现在我没有勇气承受人生的折磨了。”
乌杜加米兹万分沮丧,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他不再讲话,痛苦压倒了他。终于他打破沉默:
“我的妹妹,你太不幸了!太不幸了!比我还要不幸!”
塞留塔岩石般沉默。乌杜加米兹又说:“看来你不得不第二次背誓,向勒内吐露秘密了。这秘密是你的,是你杀害我的朋友。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不得不通知酋长们,你不愿我做你的同谋,我背了誓。”
乌杜加米兹歇了片刻,又说:“不错,这是我们俩的职责,等他回来,你把秘密告诉勒内,我把你的秘密告诉酋长们。如果我的朋友还来得及逃走,我的快乐就会和上帝的快乐一样。请你动作迅速些,因为我必须揭发你要做的事。”
头脑简单,品德高尚的年轻人走了。
翁杜列心烦意乱,他从大会归来,大会的绝大多数代表反对他的意见。他看到他要犯的罪行失去了大部分的价值,如果勒内不死在这次屠杀中,如果塞留塔没有付出代价的话。他往塞留塔家中走,这个似乎被一切人遗弃,连兄长也遗弃的女人。也许塞留塔有勒内的消息,也许是这个忠诚机敏的妻子偷窃了庙宇的芦苇,翁杜列必须弄清楚这两点。
塞留塔不在家,她被兄弟的喊声招走了。屋内被一盏挂在灶上的灯照亮,灯光并不太亮。翁杜列走遍屋子的角落,找不到一个人,除了勒内的女儿,躺在母亲床边的摇篮里,似乎已奄奄一息。
寡妇与孩子的床榻并没有勾起这妖魔的怜悯和悔疚心,只燃起他的欲火和嫉火。翁杜列觉得一股火焰从他的骨髓里迅速燃起。他的双睛充溢着情欲,情欲在燃烧,由黑暗、孤独、寂静煽起的兽欲。他扑到塞留塔的床榻上,拥抱它,抚摸它,在上面寻找一个女人留下的痕迹,他把贪楚的嘴唇贴上去,热吻面纱的襞褶,它可能触过美人的唇或胸乳。疯狂中,他发誓,要么毁了她,要么把她弄到手,满足他的情欲。她燃起他灵魂里的情欲。但塞留塔此时正在树林深处与兄弟一起哭泣,翁杜列的时间紧迫,不能在这里久留。
一个女人,或不如说一个幽灵向他走来,他才离开他弄脏的屋子,就遇上了亚卡西。
“我熬受了太久,”亚卡西说,“熬受了太久的折磨,过去我得悉你寻我的情敌时,我就警告过你,你不听我的话。我又看见你从她的屋子里出来,而阿塔昂西克复仇之神把你和我的脚步拴在这里。该死的混蛋!我并不责备你,我心里的爱情已经死灭了,我蔑视你,但我要赎罪,要复仇。我告诉你,我要到酋长们那儿去揭发你,揭发我自己。你的阴谋,你的罪行,我的罪行都将被揭发,大家都该受到公正的审判。”
翁杜列惊恐万分,他的目光射到她的脸上,看不见这个妇人因爱因嫉而憔悴的神色,看到的是冷酷、绝望。翁杜列立即打定了主意。
离塞留塔家不远的沼泽,是蛇的窝巢。翁杜列装出后悔不迭,痛不欲生的模样,装出爱这个他从未爱过的女人的样子,双臂搂着她,乞求她的饶恕,恳求她听听他的辩解。亚卡西在这个恶棍的怀里挣扎,因爱情被叛,因久怀蔑视,亚卡西用尽怨愤的词句责骂他。翁杜列说:“如果你不愿听我讲话,我就去寻死。”
亚卡西虽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但她毕竟太爱这个人!她对他的余情使她生了怜悯心,她任由他拖向沼泽,听着她不再上当的甜言蜜语,但这些话听来还是受用的。翁杜列一面自辩,一面抱着她走,把她领到偏僻之处。他说他这个情夫只求她对他笑笑,他会在她的脚下度过感谢她、爱慕她的一生!亚卡西的怒气渐消,翁杜列装做感情冲动,跪在她的脚下。
亚卡西已站在两潭死水之间的窄窄的堤上,死水中无数响尾蛇与它们的小蛇在秋日的余晖中嬉戏盘旋。翁杜列抱住亚卡西的双足,把它们拉过去,这倒霉的女人便向后栽倒,滚入毒水潭中。毒蛇为了捍卫家族,毒液分外增多,它们咝咝咝地叫着,一起扑上来,用它们的扁头和牙齿袭击骚扰它们的敌人。
翁杜列一阵狞笑。亚卡西在蛇群中,在水波中挣扎,与双重的死亡威胁搏斗,一面嚷道:“我该死!你这恶人,你无恶不做,恶贯满盈,去害死你最后一批敌人吧,但你要知道你的日子也不长啦!”
“说得好!”歹徒翁杜列扔掉了假面具,“不错,是我杀了你,因为你想背叛我。死吧!我犯的罪全归在你的名下!我不怕你的威胁!以后,我不会宽恕任何人,我活一天就要犯一天的罪,我要得到折磨你的女人的爱情。你不会得到塞留塔的头颅了,我要吻它,吻这颗可爱的头颅!”
翁杜列又嚎又叫,像已经下了地狱。他抛弃了这个为他做出了一切牺牲的女人。
上帝就在此刻也让这被天主弃绝的人预感到复仇的滋味,堤上出现几个猎人,他们认出了翁杜列,加快脚步向他走过来。亚卡西还在水里挣扎,不让猎人看见她已是不可能,他们会去救她。如果他们把她捞上岸,她会不会苟延残喘,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翁杜列慌得心直发凉,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表现出恶徒的本色。他要采取的欺骗手段未必奏效,但这是他惟一能采取的办法了,他可不能被人控告犯了谋杀罪。翁杜列做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呼喊了这些武士:“快来帮我救救女首领,她掉进深潭里了!”他装作救亚卡西的样子,实际上是把她的头往水里按。
猎人们匆匆赶来,用柽树枝拨开蛇群,把小“太阳”的母亲亚卡西从沼泽里拉上来。
她有好一阵子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不久略略动弹了几下,双目微睁,目光死盯在翁杜列身上,他像被复仇之神的目光慑住了,后退了三步。
从亚卡西的胸口逐渐迸出被窒住的叫喊,活像死人临终前的痰厥。她扭动,在地上爬,好像蛇还在缠她。她的皮肤被响尾蛇咬过,尽是黑的、绿的、黄的斑点,青白发亮的色彩覆盖着这些斑痕,就如漆涂在一幅画上面。这个罪妇手指已经破裂,唇边吐出白沫,猎人们惊惧地看着经上天之手惩罚的坏人。
塞留塔从附近的丛林归家,路经沼泽的小堤,便成了上帝派来的这场面的目击证人。见到这个受惩罚的妇人,塞留塔被深深的怜悯打动,给她照顾的救助。亚卡西认出这位豁达大度的印第安姑娘,费尽力气想讲几句话,但她肿胀的舌头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她发觉别人也听不到她的话后,绝望了。她在地上打滚,咬着牙,全身痉挛。
“天神啊!”塞留塔大声祈祷,“接受这可怜妇人的忏悔吧!原谅她,就如我原谅她一样,即使她曾冒犯过我!”
听了这祈祷,亚卡西的眼里涌出类似泪水的浊水,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安详的神色来,要不是她的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神情,她的脸会变得好看一些的。她的唇边泛出一丝赞美、感激的笑。她毫无痛苦地咽了气,但也带走了恶人的秘密。翁杜列松了一口气,他在内心里感谢上天——上天会因他的感谢而受惊。塞留塔回家去,一面对升起的太阳说:“太阳啊,你在两个早晨目睹了夏克塔斯的死亡与亚卡西的死亡,赐我以类似前者的那种死亡吧!”
翁杜列命人通知亚卡西的亲属抬走她的尸体。为了这第二次葬礼不惊动结盟起事的部落,酋长们决定下葬(决不能举行葬仪)只能在屠杀后举行。
亚卡西之死使得翁杜列如释重负,神气百倍。他记不起她曾爱过他,他曾杀害她。他回到丛林的山谷,比赛还在继续。乌杜加米兹按酋长们的指示,也参与赛事。经过几番思考,他对妹妹盗窃芦苇的一番苦心有所谅解,他不打算立即禀告酋长会议,因为勒内尚未归来,塞留塔也未能向勒内揭穿秘密。即使勒内归来,乌杜加米兹也相信妹妹的道德,坚信她会守口如瓶,即使她把秘密弄得更为凶险。再说,如果乌杜加米兹匆忙把一切禀告给酋长们,酋长们也许会处死塞留塔,这对谁也没有好处,因为屠杀照样发生。而谁能估计,屠杀日子的推迟或提前对于勒内的命运有利还是不利呢!
这是乌杜加米兹的念头。现在这一对兄妹计算着逝去的每一时每一刻。他们举头仰望天空,太阳是否落入地平线了,黄昏时分,月亮是否从水里出来,飞进了牧场。他们想:“再捱过不多的时刻,勒内就避过凶日了!”我们的幻想是无止境的,纵然千百次领悟了苦酒的滋味,我们贪婪的双唇依然止不住不停地啜饮它。
敌人拒绝接受和平的烟斗,勒内打发走给伊利诺人送礼的武士,独自一人返回纳契。他为过去伤怀,对前途不抱一丝希望,对一切麻木,仅惦着明智的夏克塔斯、惦着重义气的乌杜加米兹、贤惠的塞留塔。他不知道有人暗中算计他的生命,他的敌人更没估计到他轻视自己的生命。纳契人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要置他于死地,而他对纳契,对世上的事都置若罔闻,他的思想,他的欲望还游离在不可知的地方。
一天,他跋涉了漫长的旅途,来到没有一棵树木的大牧场上。他只看见一棵繁花满枝的老荆棘,花是迟开的花,荆棘长在路旁。勒内走到这棵荆棘旁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他决定在这儿过夜。草地上有人放了几束玉米。他才认出这儿是孩子的坟墓,这玉米是孩子的母亲留给孩子吃的食品。勒内感谢上帝召他来吃亡灵的盛宴,他坐在荆棘的两根粗大的根中间,它们在地面蜷曲。晚风时不时地在叶间掠过,吹落了花儿,落花掉在勒内的头上,像银色的雨。吃完玉米,这个旅人在的歌声中入睡。
第十九卷 (7)
孩子的母亲把孩子安葬在路旁的草皮下面,半夜带来送给孩子的新礼物,又用她的乳汁浇灌坟上的草皮。她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影子或幽灵,惊惧不已,但母爱压倒了惊恐,不允许她后退。她悄悄地向那不知何物走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白人仰面躺着,一条手臂搭在头上。这个印第安妇人膝行至外国人的身边,她以为他是天神下降人间。几只昆虫绕着勒内的头飞来飞去,她轻轻地驱赶它们,怕扰醒了神,也怕吓走了孩子的灵魂,也许孩子的灵魂正在天神身边逡巡呢!露水纷纷滴落,母亲张开双臂,扯开面纱为勒内挡住夜露。“你温暖我的孩子,”她在心里说,“我给你遮蔽是应该的。”
勒内的嘴里吐出几声模糊的话音,一会吐出清新可辨的几句话,他梦见他的姐姐,他的话是用母语说的,也用纳契语。印第安妇人想听听神示,她回答勒内的梦话,二人便对话起来。
“为什么你离开我?”他用纳契语问。
“谁?”印第安女人问。
勒内没回答。
“我爱她。”一会儿,勒内又说。
“爱谁?”
“死神。”勒内用法语说。
沉默了许久,勒内说:“我把尸身抬到这儿吗?”他又高声说:“大家全在这儿:阿梅里、塞留塔、米拉、乌杜加米兹、夏克塔斯,达尔塔吉特!”
勒内叹气,转过身,不再讲话了。
印第安女人想悄悄离去,尽管她的动作很轻,还是吵醒了勒内。看见一个女人在他身旁,他先很惊讶,但他很快明白她是孩子的母亲,躺在这坟墓里的孩子的母亲。他伸出双手,发出三声痛苦的叫喊,对她说:“原谅我,我吃了你的儿子的食物,但我是旅人,我饿了,你的儿子很热情地款待了我。”
“我还以为你是神呢,你睡着时我问了你的话。”
“我对你说什么了?”勒内问。
“什么也没说。”
勒内迷了路,他向这妇人问路,她说:“你走反了方向了,你继续朝北走下去的话,永远也到不了纳契!”一个人的命运啊!如果勒内没有遇到这个女人,他会离开他的不祥之乡越走越远的。妇人给他指了路,向他介绍了她失去的孩子,便离开了他。
天终于亮了, 这一天的夜里将会发生可怕的事件,这一天的夜将是凶险的夜!这一天,塞留塔与兄弟跑遍了丛林,害怕遇见勒内,希望遇见他后能拦住他。他们惋惜米拉,她轻盈快捷灵活,寻人总比他们幸运!
纳契人赢了球赛。小骨的比赛已开始,并在丛林的山谷里继续下去。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发号施令的酋长来到分成几队的赛手里,悄声说:
“离开赛场,回到你们的帐篷里去,在那儿等你们部落的酋长。”
年轻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他们扔下小骨,走了。夜来了,天空密布浓云,风息了,浓浓的沉默的黑暗笼罩着荒原。
白跑了千百趟之后,塞留塔回了家。再过几个小时,勒内或是被杀身亡或侥幸脱险!这个多情的妻子曾多次盼望丈夫归来,常常辨出丈夫归来的脚步声而欣喜地站起身的。如今却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浑身发抖,心中祈求听不到声响。从前她宁肯自己流尽鲜血也不愿丈夫有点伤痛,如今却求丈夫遇到不致死的意外,回不来纳契。
在罗萨里要塞的法国人也都惴惴不安,唯独色帕尔一无所见。总督的新近的来函中,达尔塔吉特中尉,索黑尔神父的信函中,都已报告了野蛮人酝酿谋反的事,黑人恩莱也在林中被抓获,被押解到法庭受审。
修士送来的报告内容准确详尽,它指出翁杜列是密谋集团的头目。恩莱被审时矢口否认,他无法否认的仅是他的逃走。他说他离开他的主人,就如鸟儿看到鸟笼的门开着,便追寻自由去了。被可厌的问题逼问急了,又肯定他会判处死刑,他就不再回答,而嘲笑法官:他维妙维肖地模仿法官们的动作、表情、声音。费布利亚诺尤其勾起他的幽默兴致,他的表演活像是他的翻版,惹得法庭哄堂大笑。色帕尔怒不可遏,命令施刑。这个非洲人以英勇无畏的态度忍受折磨,痛苦中还继续挖苦讽刺,他对野蛮人的秘密只字不吐。他受刑之后将送上绞刑架,于是他唱伊哲华尔的歌、嘻笑、团团转、拍手,尽管四肢脱臼,还在蹦跳。突然,他倒地死亡,他用自己的舌头窒死自己,这是非洲好几个部落熟知的自杀的办法。恩莱的性格刚强、轻佻,素来如此。这黑人只爱爱情和自由,他对待它们就如对待生与死一样的随便、不在意。
色帕尔视恩莱为一个普通的逃奴,与大家猜测的野蛮人的阴谋没有任何联系,他认为修士们胆小如鼠。他谴责殖民者丢了一个黑奴便捕风捉影,草木皆兵,制造恐慌。他受费布利亚诺的挑唆——而费布利亚诺已被翁杜列收买,费布利亚诺也不了解翁杜列的阴谋,勃然大怒,命人逮捕要求武器,提议筑壕坚守的居民入狱,他拒不相信此时正在他的脚下,在地里酝酿的密谋。
年轻的武士离开比赛场地,武装起来,传令的酋长又出现了,他在黑暗中搜索每一户的家门,说:
“年轻的武士从几条路到地下湖去集合,酋长们都在那儿,武士们走后,女人们关在家中不要出门,静静地守着家门,不要点灯。”
年轻的武士摸黑溜出门外,到达集合地点。村子里的妇女孩子关门闭户,灭了灯火。除了设置在这儿那儿的哨兵,藏在树后,所有的野蛮人离开荒原。乌杜加米兹和部落的兄弟们,走下地下湖。
纳契大村子的东部,阿塔昂西克庙所在的柏树林里,垂直挖了一个深深的洞穴,外面看就像煤矿的通风窗,要点着火炬,攀着梯子才能进去。一百米深就是向湖的沙滩,几个野蛮人手执火把与提灯,鼓起勇气,上船到了这地狱般的湖。深坑的四周只看见光秃秃的岩石,在漆黑的海岬上竖起,或成拱顶状悬在深渊上面。哀号声,惊人的喧闹声,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乘船的人陷入这黑夜与荒无人烟的河水中,急速的汹涌的水流拖带这些勇敢的亡命之徒,他们经过长久的努力才到达了岸上。他们的叙述吓怕了想仿效他们的一些人。
阴谋分子就确定这地方为集会之所,就从这地下的住所向新世界的自由发动攻击,呼唤被欧洲人埋在地球内部的这些人民。年轻的武士已经集合,等着酋长们给他们揭开秘密。
祭师们把湖边的岩石改变成祭台,就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祭台上摆了三副丑陋的小塑像,大小不等。中间那个是自由马尼杜,比另两个高出一头,从它粗粗雕刻的表情里认出它是独立的象征,法律桎梏的敌人,它已经不耐烦于自然的枷锁,另外两副面孔代表红种人、白种人。偶像前燃烧着骨烧的火,冒出烟,光亮,一股刺鼻的气味。人血,从各种蛇身上提炼的毒液、毒草,难解的字符装满一个柏木盆。夜风吹过湖面,湖波汹涌,冲至深渊的拱顶。大地的风暴,吓人的偶像,血池,鬼火,祭师舞弄的眼镜蛇,口里念的吓人的召魂的言词,野蛮人群身着的千奇百怪的服装,这场面以及四周那些地下岩群,使人联想到鞑靼人。
突然,一个祭师向湖伸出双臂,高声叫嚷:“复仇之神啊,是你与你的暴风雨一起走出深渊吗?是的,你来了,接受我们的祝愿吧!”
祭师把一条眼镜蛇抛向湖波,另一个祭师把一盆血倒进湖里。穹顶上度过了第三夜。
昏暗中过了几分钟,然后突然地,耀眼的光照亮了动荡不安的波涛,照亮了神怪的岩石。偶像消失,石头上不见了复仇的祭台,只见老头阿达利奥穿着战袍,一手持棍棒,一手高擎火炬。
“武士们,”他说,“自由神站起来了,在地平线下沉沦了二百五十年的太阳将重新照亮我们的丛林。神圣的白日,你好!在你的阳光照耀下,我心花怒放,就如衰老的橡树见到春天的第一次微笑!为了你,阿达利奥剥去了他褴褛的衣衫,洗濯了他的头发,像小伙子一般,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重生了。
“请献出三把匕首。”
酋长们从岩顶扔下三把匕首。
“年轻的武士们,你们聚集在这儿不是为了商议,你们的酋长们已经在各部落的全体会议上向湖岩发了言,他们发过誓言,要把入侵我们荒原的强盗清除出去。你们来这里,只为了消灭外国的熊罴。欢庆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将离开这岩穹去赴死或奔向自由。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被迫藏匿在地球的深处,为了讲人的语言。”
“请献出斧头。”
阿达利奥把一把染血的斧头扔在脚下。
年轻武士勇敢沸腾的胸中迸发出惊喜的喊叫,阿达利奥又说:
“一切问题已经由你们的父辈解决了。我们的压迫者正在酣睡,对死神的到来毫无觉察。我们将分三队从这洞穴出去:我率领纳契人,趁黑攀上要塞;你们西卡沙人,由你们的酋长率领,组成第二队,攻打罗萨里要塞的白人的村庄;你们,米亚米和牙祖人组成第三队,由翁杜列与乌杜加米兹率领复仇,你们去摧毁白人那些分布在乡村的住所。黑奴们和我们一样砸碎镣铐,协助我们的行动。”
“啊,年轻的武士们,这就是召唤你们来这里要完成的职责。这并非仅只是纳契人的特殊使命,广大的土地上,将有人们仿效我们的行动。就在我向你们讲话的时候,成千个部落,像你们一样藏身在地洞里,将跃出地洞,像你们一样,消灭外国的种族,其他的红种人很快就会仿效你们的壮举了。
“至于我,我只有一天可活了。明天夜里我就去找夏克塔斯,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了。我没有早跟他们走,是为了要复仇。我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们。”
他说着,把棍棒扔到年轻的武士中间。
全体的欢呼声震撼着阴森的岩洞。
一位年轻的武士跃上石岩,站在阿达利奥身旁,他就是乌杜加米兹。他说:
“你们想要我杀死我的朋友白人武士,他还没有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杀他了,谁敢杀他,我就杀了谁!你们要我在夜里杀外国的狍鹿,我不杀任何人。天亮之后,如果发生战斗,我也参与战斗。我发过誓,我会守誓。几小时之后,我的誓愿与期限就到了,我就自由了,我喜欢自由,我要利用我的自由。武士们,我不会讲话,和平时期,我是一只野鸽;战争时期,我是凶猛的秃鹫。翁杜列,我这话是冲你说的,记住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说的话!”
乌杜加米兹从岩石上跳下来,就如跳水人跃入波涛,过了一会,大家去寻他,已不见他的踪影。
翁杜列在乌杜加米兹为勒内的不在而欢呼时才注意乌的发言。勒内尚未归来,翁杜列极为不安。在实现他精心设计的阴谋时,他看到这阴谋未能达到它最大的目的。偷了芦苇的塞留塔可以为她救了丈夫,得偿所愿而庆幸鼓掌了。翁杜列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场灾难,人类的所有事件都得按上天的安排。
塞留塔尽管在家中忙忙碌碌,她还是没有法子定下心来。轻微的落叶声也使她心惊胆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心里咚咚跳着,数着这最后一个小时的每一分钟。这种不死不活的折磨她捱不了多久了。她凝神聆听着寂静,对于她来说,这寂静中充满着声响,时而她似听到远处的人声,时而又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果真,是踏在荒僻的小径上的脚步声!它们很快过来了,塞留塔再不能骗自己了。她想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她如同被囚禁在席子上面,满头大汗。一个男人出现在门槛上,他不是勒内!是新奥尔良来的善良的士兵,收留过塞留塔的老女人的儿子,达尔塔吉特中尉的士兵雅克。
他带来一张纸条,是中尉在牙祖人的岗哨里写的。塞留塔多么幸福、快慰,当她正在害怕,以为会发生大灾大难时,却看见来了一个朋友,而不是牺牲品,也不是敌人!她有了力气,站起来,张开双臂向士兵跑去,突然,她想起全体法国人的灾难。勒内并不是惟一受到威胁的法国人,所有的白人都面临着被杀死的危险。再过一会,雅克就要被杀死了。“白人老妈妈的儿子啊,”她急得叫起来,“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快走吧,在这所房子里你不安全,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走吧!”
雅克听不懂她说的话,他给她看那张字条,这字条不是写给勒内的,是写给她的。塞留塔看不懂这字条,她与雅克打了许多手势,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终不能成功。这时,一只属于勒内的沙漏——塞留塔学会用它计时的物件漏出了最后一颗沙粒,通知塞留塔纳契人动手的时刻到了。塞留塔一声惊叫,从雅克手中夺过纸条,推他出门。雅克既已完成使命,又不解塞留塔异常的举动,穿过树林跑了,他要在天亮前赶回罗萨里要塞。
中尉的纸条写了什么东西?大家一直不知道。塞留塔看着信,回忆士兵的话、动作,想起士兵的神色并不难看,塞留塔的心里存一线希望,苍白的暮色不久在黑夜中消退。
第十九卷 (8)
现在,在纳契每一分钟都属于死神。再过几个小时,勒内只要未回家,他就躲过了灾难,而这场灾难也许已落在他的同胞的头上了。啊!如果塞留塔能催促时间快快逝去,舍了命她也愿意!她又听见脚步声响。是不是凶手们来她家寻勒内?找他们找不到的人?是勒内本人回来了?塞留塔冲出门。啊,奇迹!是米拉!米拉披头散发,脸容苍白、憔悴,衣衫褴褛,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可还是那样绰约动人!塞留塔直往屋内躲藏,她喊道:“是我妹妹的鬼魂吗?你来找我?是我归天的时候了吗?”
“我绝不是鬼魂,”米拉回答说,她扑到女友的怀里,“我是你的小米拉。”
姐妹俩相拥,流泪,灵魂交融。米拉急急地解释:
“发现秘密之后,翁杜列命人抓住我,把我关在地洞里,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我却嘲笑阿鲁埃人,今夜不知为何,狱卒离开我片刻,他们持着武器,与树下的其他武士聊天去了。我总能找得着法子逃走,我尾随着这些坏蛋。我溜到他们后面,我这么一溜,他们不如到天上去逮鸟儿,他们甭想在丛林里抓米拉。我就跑到这儿了。乌杜加米兹在哪儿?白人武士回来了吗?你把秘密告诉他了?我就要告诉他。还有八天就大难临头了,如果那个英俊的多情的星相家对我说的芦苇的事是真的话。”
“啊,米拉!”塞留塔喊道,“我是十恶不赦的人了,最不幸的人了!我提前了勒内的死期,我偷了八根芦苇,现在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你干了这种事?”米拉说,“我真不信你这样勇敢!勒内回来了吗?”
“没有。”
“那好呀!”米拉说,“你干吗要自责呢?你救了我的恩人,你再等几个小时就行了。现在你干什么?这几个钟头乌杜加米兹在干什么?塞留塔,你做事总是有头无尾。你以为你坐在席子上哭就行了吗?我可绝不能这样平静:我绝不会牺牲我的感情。我绝不会怀疑我的朋友的品德,我绝不会怀疑他们,我不会为了一个残忍的祖国动情,我不会保守刽子手的秘密。坏蛋们,你们让我从坟墓中逃脱出来,我就要揭穿你们的罪恶!如果我的恩人还未落入你们的手里,我就要救他!”米拉挣开朋友的怀抱,一面往外跑一面喊:“我们要失去无可挽回的时间了!”
自从勒内遇到印第安女人,她给他指点路途那天起,他心平气和地向纳契家乡赶路。他向前走,心情不再那么忧郁了,他的黑色悲哀似乎消散了,他就要重见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对这两个亲人,勒内只给她们带来不幸。他自责不该写了那封信,他责备自己的冷漠,因悲伤而存在心底的冷漠。他一反平日的性格,心中逐渐洋溢着温存热烈的感情,恢复平静就如垂死的人断气前感觉到的安慰。塞留塔如此的美貌动人!她如此的爱慕勒内!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乌杜加米兹、夏克塔斯、达尔塔吉特、米拉等待着勒内,他要找到这一群人,他们胜过世上的一切,他要把第二个阿梅里抱在膝上,她与第一个阿梅里一样可爱,而没有第一个阿梅里的不幸。
怀着与往日迥然不同的念头,勒内看见了纳契的丛林,它们引起他异样的感觉。他看见树林里冒出烟雾,还以为是他的家里冒出来的。他离家还远,便加快了脚步。太阳西下,落进暴风雨的浓云中。最黑暗的夜(即屠杀之夜)降临大地。
勒内在山谷里兜了一个大圈才回家。山谷里的河流涨水,他好不容易才趟过河,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在这一夜里,每一分钟就如一个世纪。他攀爬山岗——他的家就建在这山岗的坡上,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到他身边,认出他之后,消失不见了。
勒内离开他建的家门只有一箭之地。一道微光从开着的门透出,勾勒出黑暗的草地外面的轮廓。这间孤独的住屋没有一丝声响。他踌躇着没有进去,他走半步停一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想回去,想钻进丛林中去等天亮。勒内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命他听从上帝的指示,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门口,他害怕踏进去,朝屋内瞥了一眼。
塞留塔头埋在胸前,头发披散,搭在额上,她跪着,双手合在一起,高举双臂,正在作最虔诚最热烈的祈祷。一支放在灶角的火炬,灯芯因彻夜烧燃而拉长,光线很暗。勒内宠爱的狗趴在灶石上面,看见主人,显得很快活。但它没有站起来,像害怕提前了死亡的时刻。勒内的女儿躺在摇篮里,摇篮挂在屋子那雕刻的一根小梁上,小孩时不时发出小小的呻吟声,而塞留塔陷在痛苦里,竟听不见女儿的呻吟。
勒内站在门槛上,默默凝视着这一幅忧郁感人的场面,他猜到妻子为了他才向上帝祈祷,他感谢万分。他的眼睛,过去因为极度的悲伤烧干了眼泪的眼睛,现在涌出一股热泪。他喊道:“塞留塔!我的塞留塔!”他冲到不幸的妻子身边,扶起她,热烈地把她拥在怀里。塞留塔想讲话,但爱、恐惧、失望封住了她的嘴巴,她费尽力气张口,双臂扭动,双唇直抖,终于从胸膛里迸出一声尖叫,迸出了声音:“救救他,救救他!救人的神啊,带他到你们的住所去!”
塞留塔抱住丈夫,搂住他,似乎要把他塞进自己的胸口,把他藏匿起来。
勒内动作生硬,他抚摸着妻子:“你怎么啦,我的塞留塔?放心吧,我来保护你,保卫你。”
塞留塔望着门口,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站在勒内前面,用身体挡住他。“强盗,要杀他先杀我!”
“我的塞留塔,没有人哪,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啦?”
塞留塔双脚顿地:“逃吧,逃吧!你快死了!不,来藏到我的床底下,穿上女人的衣服。”塞留塔惶急得扯她的面纱,想盖住她的丈夫。
“塞留塔,恢复理智吧,没有什么危险威胁我呀。”
“没有危险?”塞留塔打断他的话,“是我杀了你,是我加速了你的死亡!是我偷了你的芦苇,定下了你的死期……!……秘密……,啊,祖国!”
“秘密?”勒内问。
“我没有告诉你!”塞留塔喊,“啊,别失去你生存的这一点时间!我们俩一齐逃!你与我跳进江里去!”
塞留塔跪在勒内膝前,吻他脚上的灰尘,她求他看在女儿的份上到外面躲避几个小时,她说:“太阳出来时,你就得救了,乌杜加米兹快来了,你就会知道我此刻不能告诉你的事情了!”
“好吧!”勒内说,“如果这样可以治好你的病,我走,你以后再向我解释这个秘密,大概是因为你发高烧理智混乱了吧!”
塞留塔一乐,冲到女儿的摇篮边,让父亲吻吻女儿,她又用这摇篮推勒内出门。勒内正要出去,外面传来武器撞击的声音,勒内转过头去,一把飞过来的斧头碰到他的脑袋上面,砍开他的额头,就如一把斧头劈在橡树顶,铁器损毁古像,天神的图像,艺术品。勒内倒下了,倒在屋内,勒内死了!
翁杜列命同谋走开,他要单独面对昏倒的塞留塔。她昏倒在血泊中,在勒内的尸体旁。翁杜列狂笑、狞笑,就着奄奄一息的火光,他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两个人。他踩他的情敌的尸体,用匕首刺穿他的尸体,他剥去塞留塔部分衣服,欣赏她,他……然后灭掉火炬的火,关上目睹他干了两桩大罪的房子的门,跑去指挥屠杀了。
如果塞留塔永远不再睁开眼,她会庆幸,万分庆幸。但上帝不愿她死去。翁杜列走后过了好一会,塞留塔苏醒过来。她摊开双臂,双手浸在血泊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极力要坐起来,摇摇头,极力回忆,弄清自己在哪儿,她是谁。上帝慈悲,她失去了理智,她只模糊记得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收回手臂,四望屋内,屋内黑漆漆,死寂,只有几声狗吠。塞留塔张口想讲话,讲不出来。
这时她似乎看见她的母亲,喂养过塞留塔的乳头不见了,死妇人的双唇隐去了。她看见她的牙齿,她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塞留塔想向母亲走过去,她站起来,又跌倒了。她在屋里爬着,她的半被解开的衣服发出沉甸甸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她碰到了勒内的尸体,她力竭了,坐起来,没有认出他,这地方坐着舒服,她就在这儿坐着休息。
又过了好一会,房门打开,一个声音低声问:“你在这儿吗?”塞留塔被这半生半死的声音唤起,答道:
“是的,我在这儿。”
“呀,”米拉说,“他来了吗?”
“谁?”
“勒内呀!”
“我没看见他。”
“我找不到他,”米拉一直压着嗓门说话,“刽子手没有来吗?你的丈夫没回来?那么他得救了?”
塞留塔一言不发。
米拉又说:“你为什么不点灯?我怕,我不敢进去。”
塞留塔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点灯。
“你的声音很有点异样,”米拉嚷道,“你病了吗?屋内一股血腥味,等等,我去你那边。”
米拉跨过门槛,关上门。“你扔什么东西在席子上?”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我的脚碰着地面了,你在哪儿?伸手给我呀。”
“在这儿。”
“我再走不远了,我快要昏倒了。”
房门又半开了,乌杜加米兹喊塞留塔的声音。“是乌杜加米兹!”米拉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
“谁在讲话?”乌杜加米兹全身发毛,“是米拉吗?亲爱的幽灵,你是来救勒内的吗?”
“是的,快进来吧,塞留塔不大对头呢。”
乌杜加米兹以为她是米拉的幽灵,心惊胆战,走进屋内。“把你的手递过来。摸摸我的心,你就知道我不是幽灵了。他们把我关在地洞里,我逃出来了。”米拉说。
米拉在黑暗中抓住乌杜加米兹伸过来的手,把这只手按在她的心口。
“还在跳呢,”乌杜加米兹说,“但我清楚地知道你死了,我感谢你回来救勒内。塞留塔,讲话呀!”
“你们叫我吗?”塞留塔说。
“你好像在坟墓里头答我的话,”乌杜加米兹惊叫道,妹妹的声音阴森森得怕人,“我嗅到了血腥味,我踩着了人血。”
“血?”米拉惊叫,“快点火炬!”
“幽灵啊,给我死人的光吧!”乌杜加米兹说。
乌杜加米兹摸到灶台,在那儿找到橡树的青苔和两块火石。他用两块火石划着了火星,火星落到青苔上,灶里熊熊升起火,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屋里浸着血,尸体临终前的痉挛撞翻了几张家什,家禽跳上椅子、桌子,避开地上的污迹。塞留塔坐在勒内的胸上,沾着两桩罪行留下的痕迹,令人毛发倒竖。米拉站着,双目几乎突出。乌杜加米兹像被雷劈过。这就是他们目睹的场面!
米拉头一个打破沉默,她扑到勒内的尸体上面,把他搂在怀里,贴在唇上。
“完了!”她喊,“啊,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见到你成了这副模样!胆怯的朋友,胆小的心,是你们杀了他,你们无端端地怀疑他,你们永远都那样优柔寡断。乌杜加米兹,你该高兴了吧,你保住了你的秘密。可是,现在你弄活这颗为你而跳的怀有真诚的友谊的心吧!啊,你是个高尚的武士!我了解你的道德了。但是,你永远别靠近我,我宁可要魔鬼的拥抱也不要你的,你看看这屋里的杰作。”
绝望使得米拉失去了理智,她先是勒内的恋人,后来成了他的朋友。乌杜加米兹听着她的哭诉,沉默得有如坟墓上的石头,然后,突然地说:“你出去,你这可恶的幽灵,阴险的鬼,饥饿的鬼,你想吞噬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米拉抬起头,说道:“你敢说你是他的朋友!难道你不应该向这个没有爱情的女人,这个现在昏倒在血淋淋的死尸上面的女人哀悼!你应该恳求大地把你吞了去!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爱勒内的!你不必装蒜了,你故意把我误作幽灵。我活着,我从地洞里逃出来,叛徒们把我关在洞里,因为我要揭穿秘密,你敢说你是被迫守住秘密的?你以为自由是犯罪的果实?”
此时塞留塔似乎苏醒,她张开眼睛,直起身子。她理清她的混乱的思绪,回忆起她的不幸,她认出米拉和乌杜加米兹,她认出世上最不幸的男人的尸体,痛苦给了她力量,她站起来,叫嚷道:“是我杀了他!”
“是的,是你杀了他!”米拉也大叫,绝望使她变得残酷了。
“勒内,”塞留塔以最凄哀的声调说道,对着丈夫的尸体:“临死的时候,我想对你说,我的灵魂爱你,就如爱上帝,你的来信丝毫未改我的初衷,我会把秘密给你揭个明白。我相信你无辜,无辜得有如只会对母亲微笑的婴孩。”
“那么你为什么守住秘密?”米拉说,“既然你不能把秘密告诉你的丈夫——因为他不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法国人?”
米拉嚎啕大哭,她的眼泪滔滔不绝,就如暴雨急泻而下。
乌杜加米兹毕恭毕敬,走到朋友的尸体的旁边:“米拉说你没有背叛祖国。我多么欣慰,你可以安息了!”
米拉虽在悲痛欲绝之中,还是听懂了这句话,她向乌杜加米兹伸出手。
乌杜加米兹继续说道:“我已经对他们说过,我不会爱人,我是个坏朋友,我会杀了你。可是我仍旧从地下湖里赶回来救你。我四处奔跑,那些说见过你的武士骗了我,我头脑简单,他们总骗我,你孤单单地死了,我也会去死,但死之前,我……我要等到祖国不需要我的时候,因现在我要保卫祖国。”
这时,塞留塔全身抽搐痉挛,一股冷汗从她的额头涌出,她想扼死自己,在地上打滚,发出嗥叫。乌杜加米兹和米拉上前救助她,塞留塔看着他们,一面按自己的两胁,一面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吗?死人对我施了暴?”
第十九卷 (9)
米拉大叫一声,她猜到了!乌杜加米兹听不懂,还想说话。米拉对他说:“你一无所知,你朋友的尸体对身旁的女人作了怪呢!”
天开始亮了,罗萨里要塞传来炮声。夏克塔斯的亲戚来到勒内的住屋,她们本想祝贺塞留塔,她的丈夫不在家,侥幸躲过了灾难。但她们目睹了这一幅可怕的场面。
“妇女们,”乌杜加米兹说,“大家都在打仗,我的血该为祖国而洒了,不管它犯了怎样的罪行。我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人交给你们,我的妻子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她还未死,我的妹妹如此不幸,还有我朋友的尸体。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出门而去,到枪炮声召唤他的地方。
妇女们把米拉和塞留塔抬到树枝搭的床上,留下勒内的尸体在屋内,把房门关上。她们把两人抬至夏克塔斯的旧居,给她们最体贴的照顾。其实让她们死掉才是最人道的办法。
在纳契的全部外国人,除了十七人幸免于难,全部丧命。雅克也在自卫与自救的伤员之中。要塞在黑暗中被谋反者用云梯攻占,哨兵被杀死,白人才知道红种人武装袭击他们。由于司令的疏忽轻敌,守军才一百多人,其余分散在沿河的各个哨位。色帕尔从不相信红种人谋反的,他听到城根的动静,跑去看个究竟,被阿达利奥的斧头劈死。费布利亚诺遇到翁杜列, 死在这个野蛮人、这个同谋、这个行贿者的手里。他们只在一间特别的屋内受到法国人的抵抗,阿达利奥指挥队伍,在这地方遇害,他死得快乐,自以为解放了祖国,为孩子复了仇。乌杜加米兹听到的炮响,是印第安人发的胜利的信号,表示他们已占领了要塞。
乌杜加米兹自觉无需他效力,便回到勒内的家里,坐在这个白人武士毫无生气的尸体旁。他带着神秘的神气,眼睛凑近朋友的伤口,似乎要看清楚勒内的伤口。他双手合十,讲了几句很有感情的话,然后拿了一只小石盆,放在桌上,用它盛了勒内的血,又切开自己的静脉,让热血流在勒内的血里。他把金马尼杜浸在这友谊的春药里,然后把它挂在脖子上。
翁杜列复仇的疯狂得到了满足,但他的情欲尚未满足。他从可怖的狂欢的酒宴中出来,喝得醉醺醺。胜利、野心、情欲冲昏了头,他想再会会塞留塔。他一路奸淫杀人,一面向痛苦的圣地走去,他的罪行伴他同行,就如刽子手伴随着犯人。翁杜列与他的喽啰的狂笑声远处可闻。
翁杜列来到塞留塔的家门前,他命喽啰们退避三舍,他自有他的企图。他没看见塞留塔,只看见乌杜加米兹。他后退了几步,很快又恢复了自信:“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乌杜加米兹。
“我在等你呀,”乌杜加米兹说,“我估计你一定会和你的弟子们来这儿庆祝的,来这儿吃战俘的血肉。你把煮血的大锅带来了吗?白人的肉可是一道佳肴呀!别吃光了,我只向你讨我朋友的心。”
“你说得对,”残暴的翁杜列说,“我们把它留给你。”
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告诉我,”这个恶人继续说,他已被酒气薰得失去了理智,“你的妹妹在哪儿?昨夜她对这个英俊白人多忠贞呀!为了他她忘却了仇恨,她原谅我对亚卡西的爱情,来呀,我可爱的鸽子,你在哪儿呀?给我第二次幽会吧?”翁杜列走进屋内。
乌杜加米兹站起来,抓起一支勒内给他的猎枪。“杰出的酋长呀,”他突然改变了声音和态度,“我们的敌人都死了吧?”
“你怀疑吗?”翁杜列嚷道。
“这么说,”乌杜加米兹说,“祖国得救了。它不再需要保卫者了?将来太平无事了?著名的武士,你可以高枕无忧了?安安静静地休息了?”
“是呀,我亲爱的乌杜加米兹,”翁杜列说,他头脑不清醒,完全体味不出乌杜加米兹话中所含的杀机和弦外之音,“是的,我可以休息了,可以和你的妹妹偕百年之好,同床共枕了。”
勒内的尸体就横在翁杜列与乌杜加米兹之间。乌杜加米兹说:“翁杜列,这一夜你太累了,去休息吧。祖国不再需要你的手臂了,我把你的斧子还给你。”
乌杜加米兹举起那把翁杜列杀害勒内的斧头——它还扔在屋内。翁杜列伸手去接。“不,不是这样接,”乌杜加米兹说。他双手擎起斧头,一下子砍在这个妖魔的脑门子上面,翁杜列来不及骂粗话,就跌倒在勒内的尸体上面。乌杜加米兹走出门,用枪瞄准翁杜列的喽啰,以好人怒斥坏人的正气凛然的声音叱喝他们:“滚蛋,孬种。不然我让你们死在你们的主子身旁!”这群歹徒,眼看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蜂涌而至,人多势众,赶紧逃之夭夭了。
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悲叹如此巨大的不幸。乌杜加米兹对他们说:“我等一会再回到这儿,我要告诉米拉和妹妹,金马尼杜做的事情。”
塞留塔听不见兄弟的叙述,大家时刻担心她会断气。米拉得悉翁杜列的死讯后,反应很冷漠,“他早就该死了,你早该将这厮扔去喂狗了!”
乌杜加米兹当夜来到勒内的圣尸旁,肩扛着它到了山岗脚下,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他不愿被人知道这坑的所在,他把勒内的尸体葬在坑内。勒内生前只喜孤独。乌杜加米兹埋好尸首后,一面走开,一面说:“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朋友。我杀了你,但你等着我吧,我们到地府再解释清楚。”
乌杜加米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他要知道妹妹是否还需要他,米拉是否还需要他保护。
自悲惨的灾难发生起,月儿已三遍跑完它的路程。塞留塔依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死而又生。上帝的怒火还未发泄完毕,勒内的冤魂还缠着塞留塔,就像嗜人血生存的黑夜的鬼魂。她拒绝进食,她的朋友强灌她喝下几滴枫树的水。她那原本是美的典雅的化身的身躯变成了弱不胜衣的骨架,像枝头枯死的年轻的白杨。塞留塔那长长的眼睑没有力气张开,露出她含泪的黯淡的眼睛。这个不幸的寡妇略略清醒时,沉默不语,痛苦不堪时便发出嘶叫。她竭力推开两个要吞噬她的鬼魂,一个是勒内,一个是翁杜列。她还看见一个陌生的女郎,在云端向她露出怜悯的笑容。
眼见朋友痛不欲生的惨状,勇敢的米拉自责不该只顾自己的悲哀。她终日守在女友的身旁,安慰她的痛苦,替她翻身,为她照顾女儿。可爱的孤女已经楚楚动人了,但忧郁寡欢。她躲在米拉的怀里,就如受到美洲丛林最辉煌的鸟儿的翅膀庇护的小白鸽。
乌杜加米兹时不时来看望妻子和妹妹。他坐在床边,抓住塞留塔的手,或者逗外甥女儿在膝上跳舞,很快他又站起来,把孩子放回米拉的怀里,悄悄走了。小伙子意气消沉,脸色苍白,神气萧索。他矢口不提勒内、塞留塔、米拉 。每天晚上他都去看那只盛着勒内的血的骨灰石瓮,大家惊讶地发现这血不会干涸。乌杜加米兹把那条金马尼杜挂在瓮的四周,他不再戴它了。
一天晚上,他照例来看望妹妹。米拉和几个印第安姐妹围在苦难姐妹的床边,她们大吃一惊,塞留塔突然直起身,不用搀扶,自己坐在床上。大家还未见过她此时的神色,非人类所能有的一种美和痛苦的神色。她先把头埋在怀里,很快又抬起苍白的头,两颊微红,以坚定的口气说:“我想吃点东西。”
乌杜加米兹听了这话惊诧万分,这是塞留塔自那不幸的夜晚以来第一次开口讲话,而且她常常推开一切食物。妇女们以为她已从失望的心境中回心转意,决定生存下去,都快活地欢呼起来,赶快给她送来新摘的玉米。米拉看着塞留塔,问她:“你想吃东西?”
“是的,”塞留塔也看着米拉,“现在我必须活下去了。”
米拉向天空举起双手,大叫:“啊!道德!”
乌杜加米兹也一反往日的沉默,说:
“你怎么啦!”
米拉说:“亲爱的,你看见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神的伴侣。”
“为什么要骗他呢?”塞留塔说,她转身对兄弟说:“我的命运是不由我个人掌握的,我刚才看见死人的幽灵走进我的肚子里去了。”翁杜列强奸了塞留塔,致其受孕。乌杜加米兹赶快溜走了。
塞留塔要做母亲了,她只能屈从于生活的安排,她已达到了亚当的女儿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道德标准,忍受了亚当的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但超越天性到了头不可能不遭受痛苦。第二天,大家在日光下看见勒内的寡妻脸孔漆黑如乌木,头发白如天鹅毛,阳光虽然照亮她脸上的阴影,但消散不了厄运造成的衰发。
达尔塔吉特中尉获悉纳契的灾难,勒内的被杀,塞留塔的不幸之后,心上受了重重的一击。他对勒内怀着高尚的友谊,他暗恋曾救过他性命的塞留塔,这个亲切地称他为兄弟的女子。他被召到新奥尔良,与亚黛拉依德、阿尔莱、卫兵雅克、他的老母亲一道为朋友的不幸哭泣。乌杜加米兹不肯把勒内的坟告诉任何人,达尔塔吉特为悼念勒内举办了仪式,他祈求上帝记住这位愿被世人遗忘的人。
法国军队从四处集合,要惩罚印第安人。在庙宇被窃八根芦苇之事泄露了其他谋反部落的整个阴谋,除了牙祖部落,因为索黑尔神父已被野蛮人屠杀。法军到达罗萨里要塞,纳契人虽然兵分几路,仍然顽强作战,乌杜加米兹体弱,几乎不胜武器的负荷,但他依然在作战中体现了他的价值,后来他敌不过急流,永远离开了祖国。
一天夜里,纳契人挖出祖先的遗骸,把它们扛在肩上,命妇孺老者夹在青壮年武士当中,在荒原上四处流浪,寻觅庇身之地。达尔塔吉特中尉参加攻打西卡沙人的部队,他指挥撤退,赢得最大的光荣,但他却与他忠实的卫兵雅克英勇捐躯。因为他是在队伍胜利撤退后才牺牲的,大家认为他有意寻死。亚黛拉依德与阿尔莱离开美洲,雅克的母亲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剩下不多的纳契人远离家乡,在荒原流浪。乌杜加米兹在离开故土五个月后咽了气。大家知道他每天夜里割开自己的血脉,把血流在骨灰瓮中,他的血为友谊枯竭了。他乐于死亡,身后留下(他全部的财产就是这些东西)血瓮和金马尼杜,留给勒内的女儿。人们把他埋葬在一棵无名的树下,就如他埋葬他的朋友。
他死后几天,塞留塔生了一个女儿,她闭着眼睛把她抱在怀里,要喂奶了,就把她悬在肩上。她天天如此,从不看这个孩子的脸,也只叫她做“鬼魂”。
现在米拉也成了寡妇,她抱着勒内的女儿。塞留塔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敢碰第一个女儿,怕祸及大女儿的性命。塞留塔只要把第二个女儿贴在怀里,全身必定痉挛。母爱使她想吻这个孩子,但想到她对勒内的爱情,她就厌恶这孩子。从无辜孩子的呻吟声里,她听到了罪犯的声音,有时她想撕碎这孩子,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母亲的感情使她举不起双手。谁能描写她内心的矛盾,内心受到的折磨?
米拉受到流浪者的尊重,在人世间的十七年里,她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和理智。她只为塞留塔生存,她为女友整理床铺,准备食物,收拾衣物,她成了勒内的女儿的母亲。她活泼的姿态丝毫没变,但她沉默寡言,不爱讲话,只用手势和微笑代替语言。
纳契人终于在一个过去与他们结盟的部落里受到招待。一个流浪者跳起乞求的舞,献出被驱逐的人的烟斗,它被人接受了。一个孩子拿出葫芦,作为交换的礼物,里面装着槭树汁,还插着花。于是,纳契人的帐篷扎在异乡的土地上,祖先的骸骨也安放在新的家里。
上帝慈悲,塞留塔的第二个女儿夭折了。鬼魂消失在永恒的黑夜里,没有一个母亲把奶汁洒在她的坟上。塞留塔完成了这可怜的职责,她害怕鬼魂和着花香钻入她的肚子里。勒内的女儿找到了祖国,翁杜列的女儿回到大地的里面。大家发现塞留塔不再勉为其难地生存了,米拉也不会离开她的朋友。
一天晚上,这群被驱逐的人在帐篷外吃饭。塞留塔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穿一条用鸟皮和四足动物的皮缝的裙子,它是米拉的杰作,塞留塔的白发挽了个结,头上戴着蓝花荆棘做的花冠,怀抱着勒内的女儿。米拉半裸,跟着女友。大家看见她们俩很惊讶,站起来祝福她们,成群结队,簇拥她们。大家来到远远就听得见轰鸣声的瀑布旁,没一个旅人曾瞻仰过它呢。它从两山间直泻入深渊。塞留塔吻吻女儿,把她放在草地上,把金马尼杜和血已经干涸的瓮放在孩子的膝上,她与米拉手携手,走到瀑布旁,似要看它有多深,然后以比江水倒泻还要迅速的速度纵身投入江中,结束了她们的生命。塞留塔记得勒内在信中说过,他很惋惜不能投入波涛翻滚的江水中。
女人们把留在岸边的勒内的女儿抱在怀里,把她带给最老的酋长,酋长把她交给著名的老婆婆照顾。这女人把金马尼杜套在孩子的脖颈上,作为饰物。野蛮人不知道小女孩的法国名字,酋长们给她起了另一个名字。
塞留塔的女儿长到16岁,大家给她讲她的家史。以后她变得很忧郁,她的寿命也不长。她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她的母亲更不幸。收留纳契人的这帮印第安人后来几乎全部战死于与易洛魁人的战斗中。而纳契人——太阳的部落的最后的子孙在第一次迁移中死亡,这次迁移在尼亚加拉的丛林中间。
好些家庭似乎受到命运的迫害,我们不要控告上帝。勒内的生与死都被不合法的情欲所追随,这情欲使阿梅里升入天堂,使翁杜列入了地狱,勒内受到他的有罪的感情的双重惩罚。要使别人不守秩序,他必秉承不守秩序的原则,有些人无意中造成了别人的不幸,无意中造成别人犯罪,在上帝的眼里看来,这些人绝不是无辜的。
但愿我的叙述像你的波浪般流淌,啊,密西西比河!
第十九卷 (10)
乌杜加米兹举起那把翁杜列杀害勒内的斧头——它还扔在屋内。翁杜列伸手去接。“不,不是这样接,”乌杜加米兹说。他双手擎起斧头,一下子砍在这个妖魔的脑门子上面,翁杜列来不及骂粗话,就跌倒在勒内的尸体上面。乌杜加米兹走出门,用枪瞄准翁杜列的喽啰,以好人怒斥坏人的正气凛然的声音叱喝他们:“滚蛋,孬种。不然我让你们死在你们的主子身旁!”这群歹徒,眼看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蜂涌而至,人多势众,赶紧逃之夭夭了。
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悲叹如此巨大的不幸。乌杜加米兹对他们说:“我等一会再回到这儿,我要告诉米拉和妹妹,金马尼杜做的事情。”
塞留塔听不见兄弟的叙述,大家时刻担心她会断气。米拉得悉翁杜列的死讯后,反应很冷漠,“他早就该死了,你早该将这厮扔去喂狗了!”
乌杜加米兹当夜来到勒内的圣尸旁,肩扛着它到了山岗脚下,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他不愿被人知道这坑的所在,他把勒内的尸体葬在坑内。勒内生前只喜孤独。乌杜加米兹埋好尸首后,一面走开,一面说:“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朋友。我杀了你,但你等着我吧,我们到地府再解释清楚。”
乌杜加米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他要知道妹妹是否还需要他,米拉是否还需要他保护。
自悲惨的灾难发生起,月儿已三遍跑完它的路程。塞留塔依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死而又生。上帝的怒火还未发泄完毕,勒内的冤魂还缠着塞留塔,就像嗜人血生存的黑夜的鬼魂。她拒绝进食,她的朋友强灌她喝下几滴枫树的水。她那原本是美的典雅的化身的身躯变成了弱不胜衣的骨架,像枝头枯死的年轻的白杨。塞留塔那长长的眼睑没有力气张开,露出她含泪的黯淡的眼睛。这个不幸的寡妇略略清醒时,沉默不语,痛苦不堪时便发出嘶叫。她竭力推开两个要吞噬她的鬼魂,一个是勒内,一个是翁杜列。她还看见一个陌生的女郎,在云端向她露出怜悯的笑容。
眼见朋友痛不欲生的惨状,勇敢的米拉自责不该只顾自己的悲哀。她终日守在女友的身旁,安慰她的痛苦,替她翻身,为她照顾女儿。可爱的孤女已经楚楚动人了,但忧郁寡欢。她躲在米拉的怀里,就如受到美洲丛林最辉煌的鸟儿的翅膀庇护的小白鸽。
乌杜加米兹时不时来看望妻子和妹妹。他坐在床边,抓住塞留塔的手,或者逗外甥女儿在膝上跳舞,很快他又站起来,把孩子放回米拉的怀里,悄悄走了。小伙子意气消沉,脸色苍白,神气萧索。他矢口不提勒内、塞留塔、米拉 。每天晚上他都去看那只盛着勒内的血的骨灰石瓮,大家惊讶地发现这血不会干涸。乌杜加米兹把那条金马尼杜挂在瓮的四周,他不再戴它了。
一天晚上,他照例来看望妹妹。米拉和几个印第安姐妹围在苦难姐妹的床边,她们大吃一惊,塞留塔突然直起身,不用搀扶,自己坐在床上。大家还未见过她此时的神色,非人类所能有的一种美和痛苦的神色。她先把头埋在怀里,很快又抬起苍白的头,两颊微红,以坚定的口气说:“我想吃点东西。”
乌杜加米兹听了这话惊诧万分,这是塞留塔自那不幸的夜晚以来第一次开口讲话,而且她常常推开一切食物。妇女们以为她已从失望的心境中回心转意,决定生存下去,都快活地欢呼起来,赶快给她送来新摘的玉米。米拉看着塞留塔,问她:“你想吃东西?”
“是的,”塞留塔也看着米拉,“现在我必须活下去了。”
米拉向天空举起双手,大叫:“啊!道德!”
乌杜加米兹也一反往日的沉默,说:
“你怎么啦!”
米拉说:“亲爱的,你看见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神的伴侣。”
“为什么要骗他呢?”塞留塔说,她转身对兄弟说:“我的命运是不由我个人掌握的,我刚才看见死人的幽灵走进我的肚子里去了。”翁杜列强奸了塞留塔,致其受孕。乌杜加米兹赶快溜走了。
塞留塔要做母亲了,她只能屈从于生活的安排,她已达到了亚当的女儿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道德标准,忍受了亚当的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但超越天性到了头不可能不遭受痛苦。第二天,大家在日光下看见勒内的寡妻脸孔漆黑如乌木,头发白如天鹅毛,阳光虽然照亮她脸上的阴影,但消散不了厄运造成的衰发。
达尔塔吉特中尉获悉纳契的灾难,勒内的被杀,塞留塔的不幸之后,心上受了重重的一击。他对勒内怀着高尚的友谊,他暗恋曾救过他性命的塞留塔,这个亲切地称他为兄弟的女子。他被召到新奥尔良,与亚黛拉依德、阿尔莱、卫兵雅克、他的老母亲一道为朋友的不幸哭泣。乌杜加米兹不肯把勒内的坟告诉任何人,达尔塔吉特为悼念勒内举办了仪式,他祈求上帝记住这位愿被世人遗忘的人。
法国军队从四处集合,要惩罚印第安人。在庙宇被窃八根芦苇之事泄露了其他谋反部落的整个阴谋,除了牙祖部落,因为索黑尔神父已被野蛮人屠杀。法军到达罗萨里要塞,纳契人虽然兵分几路,仍然顽强作战,乌杜加米兹体弱,几乎不胜武器的负荷,但他依然在作战中体现了他的价值,后来他敌不过急流,永远离开了祖国。
一天夜里,纳契人挖出祖先的遗骸,把它们扛在肩上,命妇孺老者夹在青壮年武士当中,在荒原上四处流浪,寻觅庇身之地。达尔塔吉特中尉参加攻打西卡沙人的部队,他指挥撤退,赢得最大的光荣,但他却与他忠实的卫兵雅克英勇捐躯。因为他是在队伍胜利撤退后才牺牲的,大家认为他有意寻死。亚黛拉依德与阿尔莱离开美洲,雅克的母亲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剩下不多的纳契人远离家乡,在荒原流浪。乌杜加米兹在离开故土五个月后咽了气。大家知道他每天夜里割开自己的血脉,把血流在骨灰瓮中,他的血为友谊枯竭了。他乐于死亡,身后留下(他全部的财产就是这些东西)血瓮和金马尼杜,留给勒内的女儿。人们把他埋葬在一棵无名的树下,就如他埋葬他的朋友。
他死后几天,塞留塔生了一个女儿,她闭着眼睛把她抱在怀里,要喂奶了,就把她悬在肩上。她天天如此,从不看这个孩子的脸,也只叫她做“鬼魂”。
现在米拉也成了寡妇,她抱着勒内的女儿。塞留塔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敢碰第一个女儿,怕祸及大女儿的性命。塞留塔只要把第二个女儿贴在怀里,全身必定痉挛。母爱使她想吻这个孩子,但想到她对勒内的爱情,她就厌恶这孩子。从无辜孩子的呻吟声里,她听到了罪犯的声音,有时她想撕碎这孩子,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母亲的感情使她举不起双手。谁能描写她内心的矛盾,内心受到的折磨?
米拉受到流浪者的尊重,在人世间的十七年里,她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和理智。她只为塞留塔生存,她为女友整理床铺,准备食物,收拾衣物,她成了勒内的女儿的母亲。她活泼的姿态丝毫没变,但她沉默寡言,不爱讲话,只用手势和微笑代替语言。
纳契人终于在一个过去与他们结盟的部落里受到招待。一个流浪者跳起乞求的舞,献出被驱逐的人的烟斗,它被人接受了。一个孩子拿出葫芦,作为交换的礼物,里面装着槭树汁,还插着花。于是,纳契人的帐篷扎在异乡的土地上,祖先的骸骨也安放在新的家里。
上帝慈悲,塞留塔的第二个女儿夭折了。鬼魂消失在永恒的黑夜里,没有一个母亲把奶汁洒在她的坟上。塞留塔完成了这可怜的职责,她害怕鬼魂和着花香钻入她的肚子里。勒内的女儿找到了祖国,翁杜列的女儿回到大地的里面。大家发现塞留塔不再勉为其难地生存了,米拉也不会离开她的朋友。
一天晚上,这群被驱逐的人在帐篷外吃饭。塞留塔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穿一条用鸟皮和四足动物的皮缝的裙子,它是米拉的杰作,塞留塔的白发挽了个结,头上戴着蓝花荆棘做的花冠,怀抱着勒内的女儿。米拉半裸,跟着女友。大家看见她们俩很惊讶,站起来祝福她们,成群结队,簇拥她们。大家来到远远就听得见轰鸣声的瀑布旁,没一个旅人曾瞻仰过它呢。它从两山间直泻入深渊。塞留塔吻吻女儿,把她放在草地上,把金马尼杜和血已经干涸的瓮放在孩子的膝上,她与米拉手携手,走到瀑布旁,似要看它有多深,然后以比江水倒泻还要迅速的速度纵身投入江中,结束了她们的生命。塞留塔记得勒内在信中说过,他很惋惜不能投入波涛翻滚的江水中。
女人们把留在岸边的勒内的女儿抱在怀里,把她带给最老的酋长,酋长把她交给著名的老婆婆照顾。这女人把金马尼杜套在孩子的脖颈上,作为饰物。野蛮人不知道小女孩的法国名字,酋长们给她起了另一个名字。
塞留塔的女儿长到16岁,大家给她讲她的家史。以后她变得很忧郁,她的寿命也不长。她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她的母亲更不幸。收留纳契人的这帮印第安人后来几乎全部战死于与易洛魁人的战斗中。而纳契人——太阳的部落的最后的子孙在第一次迁移中死亡,这次迁移在尼亚加拉的丛林中间。
好些家庭似乎受到命运的迫害,我们不要控告上帝。勒内的生与死都被不合法的情欲所追随,这情欲使阿梅里升入天堂,使翁杜列入了地狱,勒内受到他的有罪的感情的双重惩罚。要使别人不守秩序,他必秉承不守秩序的原则,有些人无意中造成了别人的不幸,无意中造成别人犯罪,在上帝的眼里看来,这些人绝不是无辜的。
但愿我的叙述像你的波浪般流淌,啊,密西西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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