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草要出嫁了。

    谷草的婆家在潭村。

    谷草要嫁的人，谷草说不上爱或不爱，谷草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是什么。

    可是娘说，谷草你长大了，该嫁人了。

    谷草听娘的，娘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娘说她长大了，可以嫁人了，那就是真可以嫁了。

    好几夜，谷草在夜里双手搭在自己鼓起的胸脯上，就这么想着入眠。

    谷草要嫁的人，谷草只见过一回，是个小木匠。

    相亲那天，小木匠跟宋媒婆一起来谷草家，娘让谷草跟小木匠坐一条木板凳上。

    小木匠一坐下，谷草就把屁股往木板凳的边头上蹭过去，只让半个屁股落在木板凳上，拽着辫子的手全是汗。

    长这么大，谷草还是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离这么近，谷草甚至能闻到小木匠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谷草不敢抬头看小木匠，可是谷草的心却怦怦跳，像要跳出嗓子眼儿，谷草的头弯得更低了，她怕她的心真跳出来，让小木匠看到，捡去了。

    谷草的心没跳出来，小木匠的心却跳出来，蹦到谷草身上了。直到小木匠走，谷草的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这亲，就算相完了。

    小木匠和媒婆走后，谷草在灶房切菜。听见娘和那人说话，娘说，唉，我苦命的草儿啊，这要是真嫁过去了，往后这日子可……

    我呸，闭上你的臭嘴吧。人家不嫌她扫把星的命，愿意娶她就不错了。娘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打断了。

    接下来，没完没了地骂娘。

    谷草从那人骂娘的话里分析出，她嫁人是为了让小桥娶贾村的贾小莲。

    小桥看上贾村的贾小莲。可是贾小莲家要两万块彩礼钱，小桥没有。小桥说如果娶不到贾小莲，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

    那人最怕小桥打光棍，断了他家的香火。于是，也放出话，谁家愿意出两万块彩礼钱，就把谷草嫁谁家。小木匠为了凑够彩礼钱娶谷草，把房屋卖了，在龙潭河边搭了间茅草房。

    谷草听见娘擤鼻涕的声音，这声音有些沉重，好似甩出的是满腔的委屈，谷草知道，娘不愿意她嫁过去，跟着小木匠受穷吃苦。

    哭哭哭，哭丧啊，老子是让她嫁人去，又不是让她去死，你号的哪门子丧？老子养她这么大容易吗？

    唉！那人啊那人。谷草叹口气，举起菜刀，剁下去，刀子落在菜板上“咚咚咚……咚咚咚”，急急切切，绿色的菜汁染了谷草一手。

    是人都有爹，可是谷草生来就没有爹，谷草的娘是揣着肚子嫁给那人的。把谷草娘肚子弄大的男人，还没等把谷草的娘娶进门，就出意外死了。谷草的娘就把自己当只破鞋嫁给比自己大十几岁、死了老婆的那人。

    从谷草生下来，会说话那天起，那人就不允许谷草叫他爹。那人不允许谷草叫他爹，谷草就在心里给那人取了个称呼：那人。

    小桥是那人的儿子，谷草还没出生时，小桥就五岁了。谷草出生了，是小桥的玩具。小桥手痒了，就会对谷草说，来，小野种，让我摸一下你的脸。谷草让他摸了，脸上马上就是一块紫红的印子，疼得谷草直流眼泪，还不敢哭出声来。要是哭出来，小桥的手就会摸到谷草别的地方，所到之处非青即紫，好几天消不下去。谷草忍着，疼着，熬着长大了。

    小木匠送来彩礼钱。谷草抢过彩礼钱，拦在门中说，要拿我的彩礼钱去给小桥当聘礼，您和小桥必须一人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不嫁。说着把钱又塞进小木匠的怀里，轰走小木匠。

    那人和小桥抬起手要打谷草，被娘拦住了，娘说，谷草，是娘害了你，你就认命吧。嫁过去，好好和小木匠过日子吧。

    谷草把脸一仰，说，娘，你让开，让他们打，如果他们父子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宁愿被他们打死，也不嫁。

    那人和小桥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像两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头说，你有什么条件？他们以为谷草会狮子大开口，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都报复出来。

    哪知道，谷草走到那人身边，把那人和娘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跪下，仰头看着那人，含着泪水说，我只要您答应我，出嫁那天，让我叫你一声爹。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女儿，不管你从前你对我好不好，因为我娘嫁给你，你就是我爹。我只想出嫁那天，让您像别人家嫁女儿那样，送女儿上花轿，让别人也知道我有爹。

    接着，谷草又转向小桥说，还有你，看在我娘把你当心肝宝贝抚养大的分上，你能不能叫她一声娘？让大家伙都知道你也有娘？

    那人和小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脸上，顿时面露惭愧之色。小桥想起这些年对谷草娘俩的谩骂侮打，羞愧地低下了头。半晌，他走到谷草娘面前，跪下，含着泪对谷草娘说，娘，儿子错了。

    谷草出嫁那天，谷草一身红衣，跪别父母。谷草一声声地叫着爹，把潭村人的心都叫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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