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祥龙上大学后，村里每一年最热闹的日子，就是祥龙回村的日子。祥龙回村的日子里，男人们白天都早早地结束田间地头的活计，女人们也忙着做完家务，抱着板凳到村长家门前的梧桐树下，坐成一排排或是站成一堆堆，听祥龙讲外面的故事。
从祥龙嘴里，村里人知道火车是什么；知道有一种又宽又阔看不见尽头的河，叫海；知道船长什么样子……
祥龙讲得最多的是他上学的那座城，那座叫苏州的城。祥龙从“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讲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听得村里人云里雾里，又深深陶醉在其中，尤其是祥龙讲到苏州城里美女很多，个个似画中仙时，村里的后生吼叫起来，有多美有多美，能美得过文倩吗？
说到文倩，有姑娘小媳妇你推我搡地把文倩推到祥龙跟前，也跟着闹起来，祥龙，你说啊，苏州的美女，能有咱们的文倩美吗？
文倩虽是潭村的孤女，但也是潭村公认的第一美人，文倩的美，怎么说呢？是那种说不好的美，用莲花比之，又显太苍白；用牡丹比之，又嫌太闹热；用茉莉比之，又少了些韵味……文倩的这种美，就是这样，让人忍不住要用一切美好的事物来比喻，又比喻不出的美。在龙潭村，文倩走到哪儿，都是一道惹火的风景线。她只要浅浅一笑，或是轻轻一回眸，能让整个潭村醉了。
月色如水，温润地照在文倩的脸庞上。文倩忽闪着大眼睛，不言不语，直视着祥龙。刚还口若悬河的祥龙，触电般地僵直了身子。
这时候冰南看着文倩，恨不得伸出手掌蒙住文倩的双眼，把祥龙蒙在文倩的眼光外。
冰南和祥龙同年生，命运却不同。祥龙是村长的儿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村里最俊的后生。冰南是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村里是最老实，也是最丑的后生。
那晚，围着祥龙的潭村人都散去后。文倩和祥龙钻进桃园，初春的桃花，正开放，淡淡地散发着花香。祥龙跟文倩说周庄，讲周庄的历史，文倩听得水里雾里，但还是情不自禁醉在祥龙的描述里，也情不自禁地在祥龙怀里像梨花一样。
祥龙说，倩，你就是那迷人的乌篷船，带着我驶进那梦里水乡。
祥龙说，倩，你就是那落入凡尘，躲在油纸伞下的仙子。
祥龙说，倩，等我，等我毕业了，一定带你去水乡、去海边划船……说着给文倩叠了一只小船，放在文倩手里。
文倩在祥龙的甜言蜜语里翻船了，冰南躲在桃园外，背靠在白杨树上，抬着眼，望着月亮，数着星星，听着虫叫，闻着混合着泥土味的桃花香，流下两行冰冷的泪水……他到底没有能力伸出手掌，蒙住文倩的眼睛，把祥龙蒙在文倩的目光外。
两个月后的一天，文倩到龙潭河畔挑水。冰南坐在河畔的青石板上，一个人，吹河风。文倩四周看看，没别人，往冰南身边靠近。
文倩小声地说，冰南，你会叠船吗？
冰南说会，文倩就递过一块粉色的小手帕给冰南，冰南知道文倩想祥龙了。
冰南从文倩手里抽过手绢，放在石板上，翻翻叠叠，叠叠翻翻，不大会儿，真的折出一只船，一只粉粉的船，静静地躺在河畔的石板上，冰南扯了两根稻草，掐短，放在小船两边做船桨。
文倩看着粉粉的小船，一动不动。半晌，她拿起稻草做的船桨，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冰南，我要嫁给你，你敢娶我不？文倩此话一出，冰南差点儿从龙潭河畔上的青石板上滚到河里。
在潭村，谁都知道文倩的眼里只有祥龙，可现在文倩亲口说要嫁给冰南。冰南懵了。要知道，他冰南在龙潭村，可是又矮又丑，一穷二白，母猪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孤儿啊。
清晨的龙潭河里，水雾霭霭，文倩的话让冰南的魂魄瞬时浮在那层水雾上，下不来。冰南还没回过神来，文倩又说，冰南，我嫁给你，你娶了我，好不好？
文倩的声音不大，带着哭音，沉沉地砸在冰南耳朵里，好比一块大石头扔进冰南的心海里，在冰南沉睡了二十多年的心海里，击起无数水花。冰南偷偷地往龙潭河里探了探身子，水中的自己还是原来那副母猪都不待见的丑模样啊。再悄悄捏自己屁股一下，疼，真是疼，屁股下的石板也是凉的，不是做梦啊。
再看，文倩粉白的脸上，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像一潭深水，直勾勾地盯着冰南。刹那，冰南掉进文倩眼眸里的深水潭里，尽管在这潭水里，冰南看不见一丝柔情。可，他还是醉了。
第二天，文倩就嫁给冰南。没有证婚人，没有嫁衣，没有宾客，只有一对燃烧的红烛。
司仪是冰南，新郎是冰南。
冰南和文倩对跪在红烛前，冰南喊，一拜天地，两个人的身子弯下，头顶头，再抬起头，文倩的眼里噙着泪花；冰南喊，二拜高堂，两个人的身子同时弯向红烛，再抬起头，柜台上红烛泪斑驳；冰南喊，夫妻对拜，再抬起头，文倩泪流成河。
这一夜，冰南坐在龙潭河畔的青石板上吹了一夜口琴。
冰南和文倩成婚后不到七个月，文倩生下一个儿子。
孩子百岁酒那天，潭村人看着一脸喜洋洋的冰南，再看看文倩怀里的孩子，想起了据说再也不回潭村的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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