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几天,他还有些心思难安,不甘心让鲁婉英白白养活他。他让小九妹带着他跑了几所学校和几家写字楼,想要凭自己的学历谋一份差事,却都吃了闭门羹。见他声声叹息,鲁婉英更是柔情蜜意地耐心劝慰,求他再不要为求职而辛苦自己了,只管去拣那些好玩的地方散心,养好身体最当紧。
周少爷也就死了心,再也不提“谋职”二字,只是食不厌精吃好睡好,然后让小九妹陪着四处闲逛。到外滩看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外国轮船,到城隍庙看耍把戏、拉洋片,到“日升楼”喝茶,到“红房子”吃西餐。凡是上海滩好吃好玩的地方,几乎全玩遍了。
玩耍归玩耍,但周少爷眼不花心不乱,野花不采。他对鲁婉英是一往情深忠贞不二,并且二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亲密,每一个夜晚都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缠缠绵绵的男欢女爱次次都胜似新婚之夜。“妙香楼”里有的是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女人,有的貌若天仙令人神魂颠倒,有的莺声燕语叫人如痴如醉,但是在周少爷眼里她们都不过是丑八怪,他的心只拴在鲁姐姐一个人身上。这就更加使鲁婉英对周鹤鸣爱之不够,庆幸自己好造化,得到了一块真宝玉。
话说这“妙香楼”乃上等妓院,是达官贵人们的云集之地,可称得上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守着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地方,鲁婉英便有意让自己的心上人与来这里做客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结识结识,以后也好有个发达的机会。再说,鲁婉英还有一层不好言表的心思:她要把自己年轻英俊潇洒的男人拿出来,在上等人面前炫耀炫耀。
机会来了,这一日刚过晌午,就来了三位早客。他们都是鲁婉英的老熟人,是干爹冀墨清手下的弟子,今日好不容易有闲工夫聚在了一起,在“妙香楼”的南花厅听琴喝茶,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国家大事。鲁婉英好说歹说,终于说通了心上人周少爷答应与这三位客人见面一同喝茶。鲁婉英把周鹤鸣领到南花厅,三位贵客忙起身拱手作礼,一边向周鹤鸣让座,一边夸赞鲁婉英有眼力,艳福不浅。寒暄之后,这三个人竟然把周、鲁二人冷在了一边,又开始争论起来。只因为刚才正争得激烈,一个个正争得脖粗脸红,虽然中途被鲁婉英、周鹤鸣打断,但是意犹未尽言犹未断,不得不冷落二位主人又继续舌战。
周鹤鸣倒也不见怪,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品尝地地道道的“铁观音”,有心无意地听几句他们唾沫横飞的争吵。鲁婉英亲亲热热地坐在他身边,悄声向他介绍这三个人的身份和背景。
三个人,两位身着西服,另一位穿的是中山装。着西服的两位,一位年近四十,中等个头,圆脸盘,长相不凡,两只眼睛像鹰眼,闪着黑光,浓密的连鬓胡被刮得干干净净,留下两道铁青色。另一位西装客三十五六岁模样,身材瘦高,生一张刀条脸,梳的是“三七开”的小分头。“中山装”年纪也在三十五岁上下,矮矮胖胖,戴一副黑边近视眼镜。
经过鲁婉英的耳语介绍,周鹤鸣知道了,两个西装客都是声名赫赫的“76号”里的人物。“中山装”与他俩不同路,他属于“重庆帮”。圆脸连鬓胡名叫聂林火,李士群手下的大红人;刀条脸小分头名叫桑贵海,是丁默邨的拜把子兄弟。“中山装”姓鄢,名叫鄢绍九。
何为“76号”?何为“重庆帮”?李士群和丁默邨又是何许人?周鹤鸣在鲁婉英的耳边嘁嘁喳喳发问。鲁婉英伸手在周鹤鸣的大腿内侧捏了一把,娇嗔地说道:“书呆子,你连这些都不知道?想知道吧,现在不好告诉你,等今天晚上再慢慢对你说。”周鹤鸣心不在焉地回答:“要对我说,得等我俩完事之后,你再慢慢说;完事之前我才没心思听这些与我无关的闲事。”“看把你美的!”鲁婉英情不自禁地轻轻咬了一口周鹤鸣的耳朵,又把一只手伸进周鹤鸣的大腿捏了一把。
两口子便不再言声,一边低头品茶,一边听三个客人的争吵。
先是“76号”的两个人在进行“窝里斗”。连鬓胡聂林火对丁默邨大为不满,而小分头桑贵海却瞧不起李士群。聂林火说,他妈的他姓丁的太不仗义,他也不想想他的“主任”位置是怎样得来的?——是李大哥李士群让给他的!李大哥礼让,自己甘愿屈居“副主任”之位,可是他丁默邨坐上第一把交椅之后是怎样对待他的恩人的?桑贵海则反唇相讥,凭丁大哥的能耐,这主任的位置就该归他坐!既然你李士群甘拜下风主动请出丁大哥坐上座,你何必又在背地里使绊子?到底哪一个不仗义?
两个人你争一句我争一句,争来争去谁也没说服对方,最后终于偃旗息鼓,迅速结成同盟,把矛头一起对准鄢绍九。聂林火说:绍九老弟,你快看清形势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莫再为蒋介石和戴笠卖命,当机立断,投到汪主席这边,和我们一起干,该多好!桑贵海说,绍九兄弟,再不要相信“抗战”的宣传,咱“抗”得过日本人吗?蒋介石他空喊“抗战”,他“抗”了什么?东北丢了又丢华北,上海丢了又丢南京,只好躲到重庆。还有共产党叫喊“抗日”,更是自不量力,就凭他们的土枪土炮大刀长矛,能和日本人的洋枪洋炮较量?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日本国国力强盛,军队多,武器好,你不得不忍气吞声。汪精卫是个大丈夫,能屈能伸,日中亲善,和平建国,这是一条捷径。聂林火又说,我不像小贵子一样嘴巴会说,一说就说出一套建国大道理,我就认准一条:有奶才是娘。日本主子待咱们不薄,进了“76号”就是进了富贵窝。人生在世为了个啥?这国家你救得了吗?桑贵海也接着动员,对鄢绍九分析眼前的形势。他说,“76号”恨透了共党分子,也恨透了重庆分子。对共党分子要斩尽杀绝,对顽固的重庆分子也格杀勿论。我们兄弟三个,从前都在戴笠手下混饭吃,混了多年也没混出个高官厚禄。如今我和林火兄入了“76号”,你看看我俩现在是什么样的风光?再说了,如今上海滩是谁的天下?别说你化装成商人混入上海,你就是变成一只蚊子飞进来也不保险,你一来“76号”就盯上你了。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活路一条死路,兄弟你再不能犹豫不决了!
三个客人“叽哩哇啦”谈得甚是投入,但是坐在一边的周少爷百无聊赖懒懒洋洋一点儿也听不出兴趣来。他哈欠连天,不想再白陪坐,便推说自己偶感风寒身体不爽回到卧室睡大觉去了。三个客人也不挽留,只是眯着眼睛对鲁婉英调笑道:“鲁干妹,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包养了这么一个百事不问一心只养足精神伺候你的快活王子,日子过得够滋润吧?”又淫笑着问:“是不是只‘童子鸡’?味道鲜不鲜?”鲁婉英故意避而不答,心里却是美得不得了,笑嘻嘻说道:“快闭上嘴巴喝茶吧,茶钱免了,今天我请客!”
到了天黑,早早地关了卧室门,鲁婉英和周鹤鸣自然又少不了一番云雨。完事之后,鲁婉英一边伺候周鹤鸣细品慢饮燕窝银耳汤,一边把“76号”的事情从头道来。
原来这“76号”指的是一家特务机关的总部,它的名称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此“国民党中央”非彼“国民党中央”,它不是蒋介石的“中央”,而是汪精卫的“中央”。这“特工总部”是日本人和汪精卫的“中央”合办的,因为地点在极司菲尔路76号,因此被人们称为“76号”。
极司菲尔路与静安寺路相交,“76号”离静安寺不远,在静安寺的北边;离“百乐门”大舞厅更近。但是这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比阎王殿还阎王殿。别看它整天大铁门紧闭,只留一方对外观察的小窗口,但是小窗口里边守着的就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大兵。从这里路过的行人都小心谨慎尽量绕道走,实在绕不过去,那你就得低着脑袋快走,千万不要抬头东张西望。若不然被日本大兵看你不顺眼,把你抓进去,不是要了你小命,也得扒了你一层皮。
“76号”虽说是“合办”,但真正的主子是日本人,你说能不威风能不厉害吗?
后台老板是日本人,但是在前台唱戏的还是中国人,“总部”主任名叫丁默邨,副主任名叫李士群。这两个人,在鲁婉英的眼里,可都是不可多见的精灵猴子。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三十五六岁,正当年。经历也相同,都曾经是共党分子,后被国民党抓住,改换门庭,成了“中统”和“军统”的特工人员。现在又都脱离了重庆国民政府,成了日本人手下的大红人。
要说是为日本人立下汗马功劳,乌龟吃秤砣铁了心替日本人卖命,这李士群的步子比他的顶头上司汪精卫迈得更快,走得更急。就在汪精卫跑到越南河内发表“艳电”公开声明投靠日本人之前,李士群就已单独和日本人挂上了。他吃的是“军统”的饭,住的是“中统”的房子,干的却是日本人布置的事情。他在武汉结识了日本女特务中村金子。这个中村金子年轻长得又迷人,李士群还能不被她迷上?他跟着中村金子一起溜到香港,向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这个人就是中村金子的亲哥哥)表达他的忠心。接着他就来到上海,在大西路67号住下来,秘密弄起了一个专为日本人收集情报、搞暗杀的情报站,紧接着又把情报站发展成为特工总部。
按说李士群是“76号”的第一功臣,丁默邨比李士群晚到一步。但是在发布委任状时,李士群只是个副主任,正主任的帽子戴给了丁默邨。这是为什么?因为李士群讲义气,不愧是江湖上的兄弟。他和丁默邨是老朋友,为了让老朋友下定决心离开蒋介石投靠汪精卫和日本人,他实现了让贤的诺言。说起这件事情,还真像在戏台上演文明戏一样精彩好看呢!
丁默邨可是个老“军统”了,当年曾和戴笠、徐恩曾平起平坐。他从云南昆明秘密来到上海,见人就说他是身负着“中统”的特别使命。一到上海,李士群就请他吃饭。两个人是老朋友了,丁默邨却并不知道李士群的底细,就对李士群说:“兄弟,我此次沪上之行,是奉了立夫先生之命,来检查布置工作,准备聚集‘中统’力量,给投敌叛国分子们以沉重打击!”李士群先是不动声色洗耳恭听,后来突然打断了丁默邨话头,说道:“默邨兄,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就是一个你要打击的叛国分子,我早已投靠日本人了!”见丁默邨摇头,他又说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日本人待我不薄,要钱给钱,要枪给枪,眼下我已拉起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成立了为日本人效劳的敢死队!”话说到这里,只见丁默邨把眼睛一瞪,怒冲冲质问道:“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党国的培养?”李士群不慌不忙,反问道:“你我为党国卖命,党国给了我俩什么好处?再说这‘抗日’、‘抗日’,要抗到哪一天才有个头?”一边说着,一边“啪”、“啪”两声,把两样东西扔在了饭桌上。两样啥东西?一样是一只手枪,子弹上了膛。另一样是一大包钞票。李士群指着这两样东西,对丁默邨说:“兄弟你看着办,今天我把小命交给你了!你若是效忠党国,骂我是汉奸,你就用我的枪一枪把我给崩了,兄弟我决不怪你,死在你脚下眼睛也不眨一下。你若顾兄弟情义,就把这包钱收下,从此我俩肩并肩手拉手一起干。你放心,我不会埋没你的才干。你本事比我强,我甘拜下风,等我们的特工组织正式成立之日,我一定向日本人推荐,第一把交椅由你来坐,我甘心情愿给你当副手!”
听完李士群这一番话,丁默邨“哈哈”一笑,推开手枪,双手上前就捧起了钞票。其实他也早就想投靠日本人享荣华富贵了,他却要一本正经演戏兜圈子,难怪他的兄弟们背后都称他是“老狐狸”。不过李士群仍然讲义气,说话算数,后来真的把正主任的交椅拱手让给了丁默邨。
今天来喝茶的三个人中,聂林火和桑贵海都是“76号”的“金刚”,一个忠于李士群,另一个忠于丁默邨。不过,他们又都同时忠于日本人;杀共党分子,杀重庆分子,心狠手辣,一次次受到日本人的重奖。
屏声静气听罢了鲁婉英的讲述,周鹤鸣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大为惊讶,看不出来,西装革履的聂林火和桑贵海先生会杀人如杀鸡;他更未曾料到,中统呀,军统呀,日本特工呀,它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如此错综复杂。天啦,若是早知道聂林火和桑贵海是这等了不得的身份,周鹤鸣我今天怎敢跟他们坐在一起喝茶?从小就听父亲教导过:一心只读圣贤书,莫问天下是非事,免得招惹麻烦。鲁姐姐,自从我有幸认识你受你的恩惠,我就更加体会到母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赛过黄金,她说“平安即富”,没有什么比平平安安更重要了。好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把我搅到这堆人的是非之中,我只一心一意守在你身边,等到天下太平之时,我找一份我满意的职业挣钱报答你,一起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听着周鹤鸣可怜巴巴的话语,盯着他一张像孩子般天真稚气的脸庞,鲁婉英对自己的小男人就越发心疼、越发喜欢了。她劝慰说:“你放心,有我在,他们无论多么厉害,谁也不敢招惹你,也不会给你找麻烦让你不高兴。你只管在这里住下去,让小九妹伺候你,陪你到处玩耍散心。找职业挣钱的话再别对我提起,小姐姐我甘愿养活你一辈子!下辈子若是有缘又成为一家人,我还要养活你!”
暖心的话语说得周鹤鸣好感动,连连点头,脑袋靠在“鸳鸯戏水”的枕头上,微微闭上了眼睛。鲁婉英也连忙爬上床,把光溜溜的两条腿叉开,像骑马一样骑在周鹤鸣的身上替他按摩。虽然两只手称不上是十指尖尖,但是按摩的动作却是温柔似水。渐渐地,周鹤鸣的鼻孔里发出轻微鼾声,在绵绵的爱抚之中进入了甜蜜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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