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76号”派人来通知鲁婉英去法场上收尸时，鲁婉英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她的眼泪已哭干了，千仇万恨都只藏在心底，留给她的后代。由郑铁山陪伴，她见到了周鹤鸣的遗体。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但是他的面容平静，嘴唇处似乎还露着浅浅的微笑。他倒地的前方是一片桃林，明年的春天，桃花还会依然开放的。
鲁婉英早已为丈夫备好了棺木，是上等的楠木棺。将灵柩送到了“蜀乡公所”，禁不住黯然神伤，想不到真的到这里为亲人祭亡灵来了，多少往事，一幕幕又涌现在眼前……
黑云飞，天昏地暗，春寒料峭。十六铺轮船码头，鲁婉英为郑铁山送行。铁山要护送鹤鸣大哥的灵柩回故乡，然后他将从重庆到西安，再从西安奔往延安。预备开船的汽笛声响起，郑铁山向鲁婉英道一声“再见”，伸手将一件赠别小礼物送给鲁婉英。婉英将礼物摊在手心一看——是一枚精雕细刻的玉观音，忙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能接受？”郑铁山说道：“收下吧，这是我祖母送给我的护身符，今日留给你，愿观音菩萨保佑你们母子平安。大姐，黑暗总会过去，你要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滔滔黄浦江，一江春水向北流，然后掉头东去，与长江汇合，勇往直前奔大海。鲁婉英久久伫立于码头目送轮船远去，但只见船尾那两道被切开的白浪，像是两匹飘动的白绫，在为浦江擦拭着滚滚的泪花……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沧海变桑田。日本侵略者终于以失败的下场而告终，人民共和国也终于在血与火的战斗中诞生，鲜艳的五星红旗，高高地飘扬在浦江两岸。1950年春天，上海市人民政府对妓女进行拯救、改造工作，把她们集中于一起学习。“妙香楼”的妓女们当然也进入了教育班，她们惊奇地发现：教育班中的一位干部，竟是身着解放军军装的“小九妹”郑铁山！
郑铁山前来看望她们，向她们打听鲁婉英的下落。妓女们便纷纷落泪，讲起鲁婉英后来的遭遇。
“76号”终于发现鲁婉英怀孕了，他们决定要斩草除根。鲁婉英闻讯，连夜逃离“妙香楼”，从此隐姓埋名。关于她的去向，有人说她住在了亲戚家，又有人说她在上海没有亲戚，她为了生存为了藏身，把自己嫁给了一个住在苏州河边的穷苦船工家。确实有“妙香楼”的姐妹在苏州河边的草棚里见到过鲁婉英，她已瘦得不成人样了。也见到了她的孩子，是个男孩，名叫鲁思周。至于这个孩子最后的下落，也是说法不一。一说她把孩子送到了苏州老家，又说并没送到苏州，因为鲁婉英担心送回苏州也难逃日本人和汉奸的追杀。恍惚听人说过，她按照周鹤鸣的遗嘱，在断奶之后，就把孩子送到闸北区的一户做小生意的人家。这户人家其实是“军统”设在上海的联络站，夫妻二人都是特工，他们无儿无女，待小思周犹如亲生。孩子跟了他们，姓名并未改，仍叫鲁思周。1949年春天，这一对夫妻穿上国民党军服到了台湾，把小思周也给带走了……
##后记
1951年暮春4月，一位年轻的公安干警，身穿蓝布中山装，从上海来到苏州。寻寻觅觅，他走进了寒山寺。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他来到视野开阔的后院。已是残花纷飞的季节，而这里的林花依然耀眼，不禁让人想起两句古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难道是这里的暮鼓晨钟，留住了春天的脚步吗？
花树间有菜地几畦，水井一口。一位四十岁出头的比丘尼，神清气静，胸前佩一枚玉观音，正在摇辘汲水。干警急步上前，拱手施礼：阿弥陀佛，请问师傅，此处井水甘甜，可以赐一杯给香客解渴吗？比丘尼一惊，双手松了辘轳，紧忙竖起耳朵倾听。干警这才悚然发现，比丘尼已是双目失明了！心里好不酸楚，近前一步再次相求：请问师傅，可以赐我一杯清水吗？
“咕咚”一声，摇起来的水桶又落入井中，比丘尼惊喜问道：请问施主可是远道而来？
干警回说：正是远道而来，由永川到重庆，经西安奔延安，然后一路南下到上海，八千里路云和月啊！
“铁山，你真是郑铁山吗？”
“鲁大姐，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想不到，终于又听到你的声音了！”
“大姐，天终于亮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姐弟二人携手进屋，清茶两盏，千言万语。郑铁山先开言，把几个汉奸的可耻下场一一道来。
横行霸道的吴四宝，后来竟被他的日本主子用毒药毒死了。起因是吴四宝抢黄金抢瞎了狗眼，居然错抢了日本皇军的运黄金汽车。虽然他扇自己耳光，声明不知是“大日本”的车，骂自己是“混蛋”，并且佘爱珍也拉来胡兰成一起向日本人求情，但日本人不买账，在吴四宝的饭菜里下毒，叫他去见了阎王。
无独有偶，李士群也落了个被毒死的结局，下毒人也是他的日本主子，毒物是半块牛肉饼，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课长冈村少佐亲手“赐”给他的。
“军统”早就想除掉大汉奸张啸林，周鹤鸣大哥多次想对他动手却没找到机会。鹤鸣大哥未完成的任务后来被他的同志完成了，通过收买张啸林的贴身卫士，终于达到目的。子弹从张啸林张开的大嘴巴（正在骂人）里飞进去，从后脑壳飞出来，当时毙命。时间是在1940年的8月11日。
女汉奸佘爱珍也没逃脱历史的制裁，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送进牢房。可叹解放前夕她又被国民党给释放了，她立即跑到香港，投奔早已逃亡在港的胡兰成。
丁默邨于1947年以汉奸罪被判处死刑，是年7月5日被执行枪决。
“佛祖有眼，天网恢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
“古语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感谢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候，铁肩担道义，促成了国共合作。八年抗战，国民党队伍里有多少有识之士为民族献身，有的血染沙场，有的像鹤鸣大哥一样牺牲在另一条战线，人们不会忘记他们。大姐你还记得那位打入‘76号’准备处决丁默邨邨的‘中统’女特工吗？她的名字叫郑苹如，她也牺牲了！被关押时佘爱珍负责审问她，什么也没问出来。敌人在荒郊野外提前挖了个大坑，夜晚把她秘密杀害，死时只有二十几岁……”
“愿我佛保佑她的在天之灵，阿弥陀佛！年年清明，我在给鹤鸣烧香的时候，也要为郑苹如小姐敬一炷心香……”
“大姐，你的眼睛还能治好吗？我先在上海为你联系一家医院。”
“不必了。佛祖说，心即为佛，因为心有光明之灯。从前我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天地，鬼魅横行，就连我自己也深陷污淖险些未能自拔，罪过罪过啊！今日里虽然双目失明，但我却看到了一个光明世界，心已足矣。我唯有日日焚香祝福，才是我余生之寄托。铁山，施主兄弟，你听，上课的时候到了，恕我不敬，该送客了……”
耳听得鼓声响起，原来是寺院众僧集体诵经做功课的时候到了。郑铁山起身，同鲁婉英一起走出禅房。只见鲁婉英步履轻盈，从石板小径上走过，犹如双目明亮之人。
鼓声，磬声，乐声，诵经声，织成一曲天籁之声，声声入耳。郑铁山走出寒山寺，那声音还在为他送行。抬头仰望，啊，好蓝好蓝的一片天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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