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十二点,我提前了二十分钟。人不多,我选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这家酒店以前从没来过,今天还是第一次。我是在翻自己的名片夹的时候无意中找到它的,实地情况远没有名片上排场,毕竟还是有点偏,裹在一条皱巴巴短裙里的服务员除了年轻之外一无是处。
我说,先等等,人还没到。
我掏出手机发短信通知张学武,我已经到了,大门旁边,靠窗户的桌子,进门一眼就能找到。他说快了。就两个字,估计是正开车。
大厅里空位子很多,我专门挑了靠门靠窗的这一张,好找,离门口最近,方便张学武是其一,另外,我也留了一手。这趟来,我还带了一个朋友,我大学里穿一条裤子的死党,原来当体育老师,刚辞职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关键部位的肌肉很扎实。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呢,谁知道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有个照应总没错。来的路上离这里一条街的路口有一家网吧,我的死党现在应该刚刚吃完兰州拉面在里面坐着,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然后我就开始等。看菜单,看手机上的新闻,想起来几个其实没必要非打不可的电话,也打了。等人的时间里也只能做做这些。我在看菜单看新闻打电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往门口瞟。张学武随时都有可能从那里进来,或者说,进来的人里面每一个都有可能是张学武。
之前我从未见过张学武。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平头还是分头,肌肉是否粗壮,包括口音,我都一概不知。但是我即将就要跟这个人共进一顿大老远赶来的午餐。这个人自称好酒量,白酒一斤,啤酒一打。酒后才能吐真言,今天我得豁出去了。
三十二岁、卡车司机、初中文化程度,关于这个人,我所掌握的只有这些,我借助经验在想象中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框子,然后用它去丈量我所看到的每一个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有几个在我看来相当接近,但都不是。其中一个已经笑嘻嘻地朝我走过来了,就在我准备好表情随时可以站起来的时候,他蹭了一下我的目光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后面的一男两女叫他老胡。老胡你晚来了半个小时!你坐乌龟来的啊。
现在是十二点半,张学武迟到了也已经半个小时了,那辆卡车年纪再大肯定也比乌龟快。又有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眯着眼叫我先生。问先生点不点菜。我说再等等。
我又发了一条短信给他,问到哪里了。没回。等了五分钟,还是没动静。
这个张学武,又在搞什么名堂呢。已经快一点了。我前后邻座的面孔已经换了两三拨,只有我,一个人中流砥柱般地坐在这里,不吃不喝半个多钟头,看上去一定很像一个被放了鸽子的奸夫。我一遍一遍地看时间,忽然想抽烟。
我起身走出来。饭店旁边有一家小超市,我拐进去向老板娘要了一个打火机和一包玉溪。出门刚把烟点着,一抬头迎面碰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脸,认识,我们街道派出所的一个民警,上星期还刚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名字没听全,只记得当时一桌人都叫他大周。大周后面还跟着一个,他同事,两个人都穿着警服,身后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上个星期刚在酒桌上兄弟长兄弟短的,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
再碰上不熟也成了熟人,自然免不了一番招呼寒暄、递烟让火。开着警车穿着警服,一看就是公干。果然是,来堵人,一伙做假减肥药的,邻县协查通报上说应该正沿着国道往这边跑。两人换班过来吃饭。
“你呢,大记者跑这儿来贵干?”
我说不贵干,来请一个朋友吃饭,人还没到,在等他。
说着话我不经意地扭头朝旁边的饭店门口瞟了一眼,一抬眼就碰上了不远处的一双目光,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站在饭店窗户对面的书报亭前头,在看我。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在那里了,显然已经打量我一会儿了。
四目相对之后,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认出了他。尽管隔着点距离,尽管这个人与我刚才一直努力拼凑的样子各个方面似乎都相去甚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准确地说,我是从他看着我的目光中认出他来的。应该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那时候他的目光已经有点不对劲了。
张学武!
我试探性地张口朝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估计他不一定能听见。我紧接着又朝他扬了一下胳膊。
我刚刚遇到的熟人大周警官和他同事这时候也顺着我的声音一起把目光转向他。我们三个人一起看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那种变化,就像是胸口冷不丁地被扎了一刀,五官明显抽搐了一下。他转身就跑。
出于一种本能或者叫职业敏感性,我那两个民警朋友在我没来得及反应的一瞬间里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乎同时飞身朝他追了出去。这一追,张学武的跑立刻就变成了逃,慌不择路、甩开了架势的那种逃。快到路口的时候张学武突然一个急拐,看样子是打算要横穿马路,一辆正打算抢红灯的出租车毫无防备地一头撞过来。我在一百米之外都听见了那足有几吨重的刹车和最后那声钝响。
我忙不迭地跟过去,小腿一阵阵发软。
人侧身趴在地上,动不了了。已经处于半傻状态的出租车司机站在打开的车门旁边,都没敢往前凑。最先赶到的大周和他同事已经打了120。我过去的时候,他们正拿着协查通报上的那一组照片在比对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的脸。大周说:“不是。”
另一个说:“不是他跑什么跑?”
刚才还看不见几个人影的马路突然热闹起来了,不知道一下从哪冒出来那么多脑袋和眼睛,都在往前凑,想努力离躺在地上的张学武更近一点。张学武好像能动了,一条胳膊一点点地往上弓,似乎努力想挪一下身子,但是没人敢上去帮他,都在等120,谁也不敢保证现在他身上哪一块骨头挪开后还能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我离张学武不是最近的一个,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努力想要弓起来的胳膊,他软沓沓地抽搐,他那闭紧了的眼睛,他喉咙里蠕动的呻吟,还有身下的血,刚淌出来就已经在发烫的柏油马路上凝结起来,红色的血眼看着变成黑色。如果说刚才还有那么一点点犹疑,那么现在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张学武了,因为我看到了那些莲子,遍地都是,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一片青绿,满满一塑料袋莲子,本来在他手上提着的,现在全撒了出来。红的血绿的莲子,混在一起,像一朵巨大的、突然盛开在马路上的花。翠绿翠绿的莲子,个个新鲜欲滴,一看就是刚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那么多莲子,全得用手一颗颗亲自剥出来。
大周搡开人群朝我走过来,手上拎着一把匕首,足有二三十厘米长,刀刃插在黑色皮革套子里,刚从张学武旁边的地上捡起来的。“你朋友?”
我说,对,我这次来就是请他吃饭的。
“来吃饭他带刀干什么?”大周拎着那把刀,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失口回了一句,“防身用吧。”
“防谁?”
我赶紧低着头躲开他的目光,走到马路边上,伸手去口袋里掏烟,还没掏出来,另一只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小敏。
小敏是躲在卫生间里给我打电话的,张口就问:“你们俩之间没怎么样吧?”
我说:“我和谁?”
“张学武啊。”
“你怎么知道我和张学武在一起?”
“大芹今天来了,张学武开车送她来的,现在就在家里呢。她说今天中午你要请张学武吃饭。”
我脑子里在使劲转,但感觉还是转不动,“大芹还说什么?”
“她说今天专门是来赔礼道歉的,上次那件事情是个误会,错怪咱了,让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张学武说了,现在他是真心实意想跟鹏哥成为朋友。”
120终于来了,救护车刺耳的笛声正由远及近地往这赶。我想挂掉电话,小敏的声音还在里面不依不饶,“什么真心实意,别理他那一套。他那种人!”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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