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永福队长、花脖子和葛新在永福队长快扒掉的老屋里就着油炸花生米喝酒。花脖子喝得有点儿高了,脑瓜子像高压线似的嗡嗡直响,他借着酒劲对葛新说,按理说,你改了名,就不是我们大徐楼村人。葛新有些意外,你……咋这么说?难道我不是徐大耳?起码我也是叫葛新的徐大耳。花脖子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喝了一口说,没错,徐大耳是大徐楼村人,但是……叫葛新的徐大耳不是大徐楼村人。葛新说,你喝多了吧,连我是谁都搞不清了?
永福队长没喝多,他插话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替你瞒着,公社、大队来人我们就说坟里埋的是徐大耳。知青葛新父亲后来到大徐楼村找儿子,是个头发花白、穿着干净的干部,我和花脖子就指着坟头说,这是你儿子的坟,中煤气走的。大徐楼村的坟地里坟头都没有碑,坟头上杂草丛生,已与村里的地貌融为一体了,像浪头似的起伏不已,虽然没有立碑,但谁是谁家的坟,大徐楼村人从来不会弄错。
永福队长缓口气,接着说,当时,知青葛新坟包的颜色已经很深,坟头上是我垛了一个“坟帽子”算是标记,一看标记就知道是知青葛新的坟。知青葛新父亲双眉紧锁,神情凝重,白头发被风吹得乱飘。知青葛新父亲整理了一下衣服,弯下腰对着知青葛新的坟鞠躬。临走的时候,知青葛新父亲去瓦屋拿走了知青葛新的小提琴,还握住我的手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坐进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永福队长叹口气,还在想知青葛新的事。这会儿叫葛新的徐大耳心急如焚,一心想着拆迁款和回迁房的事,急得满嘴起泡,哪有闲工夫扯过去那些旧事。他插嘴说,事情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早没人记得了,咱还是说正事吧,说说徐大耳的拆迁款和回迁房从哪儿出?
永福队长作难说,村里拆迁款和回迁房是按户分的,没按人头分。按人头分,家里人少的就吃亏,所以争来争去,最后投票表决按户分。为这事,你家人多,认为吃亏,没少闹事,所以你要拆迁款和回迁房跟村里没关系。照我说,你也别在我这闲磨牙了,去你家要吧。花脖子也在一边帮腔说,就是。接着又叹气说,让他去家要,我看难。
葛新听后,噘着嘴,心里暗暗叫苦,他明白,要让村里每家每户往外吐拆迁款和回迁房难度太大,弄不好还会挨打,村里那么多人,出一两个蛮横人不是不可能。永福队长、花脖子和葛新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没有更好的办法,葛新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顾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就咬住,能捞点儿就捞点儿,在村里捞不到油水,他只能按永福队长的意思,去自己家要拆迁款和回迁房。他掂着一兜水果去看他母亲,他说,妈,我是徐大耳,我爸呢?他母亲已经年老,眼睛昏花了,她把葛新叫到面前说,我的儿,你爸那个老东西早死了,这些年,你为啥不来看我?葛新抹着眼泪说,妈,我不敢回来,怕回来露馅儿了。徐大耳母亲“哦”了一声说,我还没死,你跑回来干什么?葛新说,我要属于我的拆迁款和回迁房。徐大耳母亲把手放到耳边,偏过脸来说,你说什么,你要拆房子?……这事我管不了,你找你的那些兄弟姊妹商量吧。
徐大耳的那些兄弟姊妹已经知道葛新回来了,都约到徐一耳家和葛新见面。葛新看着这些和自己相貌相仿的兄弟姊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递上一圈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他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事肯定不会让大家痛快,于是他拉近乎说,这些年我没在家,家里都靠你们照顾了。说着,葛新站起来给兄弟姊妹们鞠了一圈儿躬,边鞠躬边说,在这里,我徐大耳感谢你们了。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们表情冷漠,徐一耳身材粗壮,罗圈腿,挽着袖子,盘腿坐在床上用小刀削脚后跟上的老茧,徐二耳站在屋门口看院子里的人在空地上支张桌子,用纸牌玩儿“斗地主”。通常四个人在台上,挂点彩儿助兴,每人面前,都有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更多的人围在旁边观战,输了便有一阵喧闹,赢了则是另一种喧闹。徐三耳是女的,穿着皮靴子,对着镜子拔眉毛,其他“耳们”或站或坐在屋子里围了一圈儿。葛新一阵发抖,感觉来到了座山雕的威虎山,面对的是八大金刚。徐一耳是这些人里的老大,他说,我们知道你回来的目的,就是想分家里的拆迁款和回迁房。我问你,你姓啥叫啥?葛新说,我叫徐大耳。马上有兄弟姊妹插话说,问的是你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用你说,我们替你回答,你姓葛,叫葛新,和我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葛新反驳说,没错,我身份证上是叫葛新,但我真正的名字叫徐大耳,难道你们连我这个大哥也不认啦?屋子里一阵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一耳的媳妇忽然在院子里用铁勺子敲打着水桶大骂起来,你说你是徐大耳你就是徐大耳了?你能冒充葛新就能冒充徐大耳,谁知道你是谁,说不定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院子里自己媳妇的骂声,徐一耳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其余兄弟姊妹这个时候也都恍然大悟,脸上尽是警惕和鄙夷,连连说,是呀,是呀,现在骗子那么多,你说你是徐大耳有啥凭据?
一耳媳妇见大家附和她,干脆跑进屋里几步蹿到桌前,哗一下拉开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户口本说,你看,里面有徐大耳吗?没有!一耳媳妇哗哗翻着户口本接着说,里面有葛新吗?没有!一耳媳妇把户口本往桌子上一摔说,你说你到底是谁?
葛新哑口无言,他猛抓一阵头皮想,咦?我还真说不清我是谁了。葛新摆出一副可怜样说,我要过得好,就不提回迁房和拆迁款的事了。问题是我在城里吃低保,确实困难。我也想过,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回来,改成徐大耳,可太难了,要各种各样的证明,弄不好还会把我顶替知青葛新的事翻出来。
一提到知青葛新的事,一直没有说话的徐二耳弹了弹烟灰说,你是不是徐大耳这事先放着不说,就算你是徐大耳,当初你顶替知青葛新进城已经捞到好处了,现在又想回来捞好处,好处不能让你全占了吧,对不对?其他“耳们”立刻附和说,就是!葛新快气疯了,他说,顶替葛新进城就不是啥好事。其他“耳们”说,谁也没有长前后眼,当时那就是好事,为啥不让我们去?葛新头上汗都冒出来了,但他还是据理力争说,顶替葛新招工进城是队里的安排,我是最佳人选。徐二耳眼睛瞪得老大,一挥手说,鬼去吧,里面不定有啥猫腻呢,你最佳?我们都比你最佳,对吧?其余“耳们”异口同声地说,对!声音之大之齐,把屋里震得嗡嗡直响。徐二耳很满意大家和他一心,从兜里掏出一盒高级烟,给大家扔了一圈儿,迟疑了一下,也扔给葛新一支烟。徐二耳点着烟,吐着烟圈说,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你要能证明你是徐大耳,啥事都好说,你要证明不了,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葛新蒙了,几乎晕倒在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兄弟姊妹们居然认为他是个冒牌货,这让葛新心里产生巨大的烦恼与痛苦。过去穷的时候兄弟姊妹们在一起还挺正常,现在突然暴富,性情就变得乖张,心理变得怪僻,说话不着调,思维也变得很滑稽。葛新的不好情绪也影响到了他的这些兄弟姊妹们,最小的徐八耳不耐烦了,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日他娘,别废话了,我还有牌局呢,我走了。说着,徐八耳走了。其余“耳们”也说有这事那事走了。葛新看兄弟姊妹们都不想搭理他,也都不好惹,只好垂头丧气地去和他母亲告别,他说,妈,我走了。他妈坐在床上说,事情说的咋样?葛新说,他们都说我是假的。他妈头一点,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了,他妈撩起被子擦擦嘴说,……拆的好,都拆了。
葛新扭脸看看窗外,天上不知何时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鱼鳞似的,看来要下雨了。葛新赶紧和母亲告别,也懒得去跟永福队长和花脖子告别,就匆匆往县汽车站赶,打算赶末班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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