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指派的书实在寡味得很,他不想读。其实他现在什么书都不想读,耳朵尖尖地听楼下的动静。宋妈一举一动,他都能感觉得到,洗涮,择菜,小声咳嗽,都没有逃过阿作的耳朵,就连拿针线匾里的眼镜盒,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有另外的声音——三姑娘跑过来的脚步声。
阿作就悄悄从书堆下边,抽出自己花钱买来的书,这多半是杂记、野史类的,有《壶天录》《淞隐漫录》《阅微草堂笔记》《淮军平捻记》等,更有《林兰香》《搜神记》《荡寇志》一类的小说。阿作随便抽一本出来,是《镜花缘》,这书阿作读过,没什么新鲜的,只对那些绣像感兴趣,一幅一幅精致耐看。阿作便拿出从海昌坊买来的荆川纸,蒙在画上,用祖父用过的小狼豪,一笔一笔地描,居然描了一幅。阿作看自己描得有模有样,着实欢喜,心想,三姑娘要是来了,一定也会夸他手巧。阿作这样想,仿佛三姑娘已经在夸他了,脸上漾起笑容,比一篇圆满的策论,被祖父夸了还惬意。于是再接再厉,又伏案描起来。这一回,他心不定了,老开小差,想着三姑娘,想着姚老太太,似乎他没有答应姚老太太,三姑娘也不会嫁给他了。
楼下响起沓沓的脚步声,不像潘姨太,也不像西邻的唐氏,当然不会是姚老太太了。
三姑娘来啦,这里坐歇。宋妈一直都是个热情的仆人,见谁都要给一张笑脸。
阿作清清楚楚听到了,手一抖,描线就打了个弯,赶紧要收拾桌子,一想,这是三姑娘,紧张啥呢,没人罚他功课的。
潘太太呢?三姑娘说,那声音仿佛目光一样,射到楼上——她当然看不见阿作了。
去西邻唐婶那里说话了。宋妈说,二少爷在的,你莫去闹他,用功哩。
宋妈的话说晚了,楼梯已经吱吱起来——三姑娘上楼来了。
你在做文章吗?三姑娘的小脑袋从灰暗的楼梯口露出来。
阿作生怕她头一缩就退回去,忙拿起描好了画的荆川纸,对她说,看。
你画的?三姑娘连踩几个小碎步,来到楼上,走近了,才说,真好看,跟书上一样。
你看过书?
三姑娘摇摇头,猜的。
你可真会猜,就是照书描的。
三姑娘得到夸奖,比作画的阿作还开心,也夸他道,你天天用功,要考中举人秀才的。
三姑娘不知道先考中秀才,才能考举人。
阿作内心里不想当秀才,也不想当举人,可人人都喜欢秀才举人,包括三姑娘。阿作也只好把自己当秀才举人了。三姑娘站立在桌子一端,面窗,屋外的光线照进来,脸上亮堂堂的,连颈上的汗毛都看得见。阿作看了三姑娘的颈,白白的,便慌忙躲开目光,说,我给你看样东西。阿作从抽屉里捧出一个木箧子,拿出竹简,上面刻一首诗,说,认识吗?我念给你听,红粉溪边石,年年漾落花,五湖烟水阔,何处浣春纱,这是八大的诗。也不管三姑娘听没听懂,读过就算完事。又拿出一沓小纸,纸上印有鸦柳的图案,淡红色的。三姑娘伸手就要拿。阿作往怀里一缩,躲开了她的手,随即又觉不妥,往三姑娘手里送,说,好看吧。三姑娘反而不拿了。三姑娘的眼喜成了小月牙,嘴也咧开来,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阿作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种小纸,这种更好看,眉头上印有帘外牡丹,淡墨的,题曰:一帘花影诗中画。没等三姑娘伸手要,阿作就揭了一张,大大方方地说,送你。三姑娘接在手里,只是看上面的画,说,你画的也好看。阿作没搭三姑娘的话,而是嗅嗅鼻子。三姑娘说,伤风啦?阿作说,没呀,有味。三姑娘也嗅嗅鼻子,说,霉味,纸上的味。阿作说,不是,你身上的味,河水的味,腥腥的。三姑娘脸红了,推一把阿作的肩,瞎讲,才不是……
阿三!
是姚老太太的喊声,从巷子里传来。
莫理她。三姑娘说。
阿三!声音更大了。
哎——三姑娘尖叫着,应一声,伸一下舌头,扔下纸,跑了,咚咚咚咚,几乎是滚下了楼梯。
阿作虽然不讨厌姚老太太,但对她这一声喊,还是颇为不快,心里只觉得怅怅的。阿作再次嗅嗅鼻子,从屋山头的木格窗子望出去,他看到灰色的瓦屋顶和瓦沟里的杂草。姚老太太就住在那屋顶下。三姑娘想必已经跑进屋里了。
阿作拿起三姑娘扔下的纸,在纸上画,他画一棵草,又画一棵树和一只飞鸟,看着也还像回事。阿作又在树下添一个小人,起初没有给小人留辫子,看着小人肥大的长褂子,就把小人变成女的,还在小人旁边题了字:阿三。想起阿三要做自己的媳妇了,这名字不好,又在三字头上加两点,变成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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