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日子过得多快,一转眼你都读高二了。
我知道,你看到我有些不自落。因为两年前,当那个哑巴对你纠缠不休时,是我把她从学校门口劝走的。在你和哑巴之间,我是一个知情者。平时,你不想提到这件事,你觉得哑巴是你支家的丑事,说不上口。不过,这都两年了,哑巴没有再去找你,这使你可以安心读书还考上了重点高中,正因为这个,你还是想向我表示感谢。
你也不用谢我,我这里有一句话,你能听进去就可以了。铃铛,我们山里有一种燕子,头年不管走得多远,来年还是要飞回老窝。
是哦,要是有时间,你应该去看看哑巴,她毕竟是你妈哪呐。
听我这么说,你心里有些抵触,你说16年了,哑巴对你没有一根纱的恩情,你从感情上不能接受她。你说,她对你的伤害和对你爸以及爹爹奶奶的伤害是一道硬伤,无法愈合,也翻不过去。你说,她这个时候来认你是坐享其成。你还听你爹爹奶奶说,哑巴认你是受到了娘家哥哥的挑唆,是想得到你爸的赔偿。你说的这些还不够,这野猫滩的人,提到你妈,人人手拿一把刀,好像连夜杀了都嫌迟了。
16年来,你妈一个人要面对着这么多的人,她可担当不起。
铃铛啊!自从有了你以后,你妈的心真比笆斗还大,想盖楼,想拉个大院子,想买手扶拖拉机,头等的,就是要让你考上大学。你妈把葵花都想落籽了又有什么用。
野猫滩的各家土地被买断后,凡是能跑能跳的,都出去打工了,你爸倒好,一年到头,不分四六,恨不得天天趴在麻将桌上。过去,家家还有几亩地,你赌光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现在不一样啦,土地没有了,你把锅里的赌光了,那只有赌老墙灰了。为了这个事,你妈找过我,翘着小拇指跟我阿巴阿巴地叫,说你爸不顾家,是小小的。还一个劲地刮自己的脸,骂你爸不顾脸面,求我说说你爸,让你爸也到外面去打工,不要再和小羔子和栀子在一起混。我也把你爸诳到过我家,从大拇指数到小拇指地劝他。没有用!你爸十几岁就有了赌瘾,哪个有本事把他劝回转。你妈心里有气又说不出来,见你爸“油盐”不进,就不给你爸烧饭,不给你爸上床,唉!水陆军师都请来了,还是拦不住你爸。最后,你妈为了不让你爸去赌,干脆把他锁在了家里。你爸当然不愿意,就打你妈。平时,这野猫滩的各家媳妇被男人打时一是忍,二是躲。你妈可不吃这一套,只要你爸打她,她就还手,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一根指头都不让着你爸。这样一来,你妈经常会被你爸打得一斤死活三七分。你爸以为,只要把你妈打得皮里见骨头,你妈就不敢管他了。这是妄想,头天晚上,你妈还被你爸打得跟黏糕样,这到了早上,一听说你爸又和栀子他们打麻将了,她就是爬也爬过去跟你爸拼命。
那天,你妈天不亮就上山了,直到小鸡上宿才挑着一担柴往回转。到家后,你妈看见,你正在床上蹬着腿哭。你妈把你往你奶奶手上一丢,就去了南头。到了栀子家,你妈看到你爸果真坐在麻将桌上,那个气啊!她不停地跺着脚,一个劲地向栀子和另外几个打麻将的人竖小拇指,狠狠地刮自己的鼻子和脸膛,骂他们是小小的,带坏了你爸。你爸觉得面子被伤了,就甩了你妈一耳巴。你妈知道,你爸每次打麻将都是栀子勾引的,她摸起一把镰刀就去砍栀子。你爸忙去推栀子,结果那刀白子就划到了你爸的后背。你妈恼自己砍错了你爸,又恨栀子,摸只水瓶就要向栀子身上倒,可棱可卯的,就在这时,你奶奶抱着你赶来了。你奶奶以为你妈要烫你爸,忙去夺水瓶,结果开水就泼到了你的胳膊上。见你爸被自己砍了,你又被开水烫了,你妈做了一件疯狂事,她一把揪着你奶奶的头发,一边哭,一边阿巴阿巴地叫,一边打起你奶奶来。
那天,你爸把你妈打得真惨。有人说,当时,要论你爸打你妈时发出的声音,就是一头牛也死了。
这还不够,当天,你爸把你外婆、舅舅都找来了。你外婆他们来后,你奶奶和你的四个姑姑立刻把他俩团团围住,然后一起说你妈的不是。她们把你爸的衣服脱光了给你外婆看,还把你举得高高的,把你被烫烂的膀子给你外婆看。
你外婆感到很羞臊,脸红得像块大红布。你舅舅深深地低着头,不时地吐痰,吐一口痰用脚摊一下,吐一口痰用脚摊一下。
你妈一副老理输尽的样子,两只手袖在一起,小偷一样站在树后。那天,你妈的样子真难看,脸是肿的,眼是青的,有两根手指好像不能伸直了,弯曲的时候活像鸡爪。你爸把她的头打得稀烂,她只用一条毛巾胡乱地绑了几下。在你奶奶和你几个姑姑在一条声地讲她的时候,她很平静,脸上还带着笑,有时会竖一下小拇指,阿巴阿巴地叫上一两声,好像是在抵抗,又好像是要狡辩。叫过后,脸上又笑眯眯的。这有点像老顾家被宰的那只羊,不管老顾的刀子多长,多尖,羊都不显怕,连刀子攮进胸窝里,这些羊还是那个表情。
这时,你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舅舅猛地将脚下的一把木锨抄了起来,然后跳起来砸向你妈。那天,你不知道你舅舅下手多狠,木锨打在你妈身上时通通地响,要不是你爹爹拼命阻拦,你妈非被砸死不可。
那边,你舅在一锤一榔头地打着你妈,这边你奶奶开始向你外婆提要求。你奶奶说,自从你妈嫁过来后,家里没安生过一天,支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奶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跪下来,求你外婆把你妈领回去。你外婆话也不多,听说要让她把你妈领回去,也跪了下来,求你奶奶能宽容你妈一次。你外婆指着躺在地下的哑巴,可怜巴巴地说,亲家母,今天我们都是来赔罪的,她哥哥也可劲打她了。这个哑巴畜生又没被打死,要是打死了,我把她拖出去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她活一天,日子还要过,身边还有个奶孩子。她也知道错了,想她以后打死也不敢胡闹了。
你外婆乞求你奶奶的那个样子,活像是要把萝卜种硬撒到别人家水田里一样。
你奶奶痛苦万分地摇头,一个劲地摇头。你几个姑姑也在一边帮腔,也一起摇头。
你外婆没有办法了,只好答应把你妈带回去。
你妈听说要把她带回去,忙去抱你。你奶奶早有准备,她一把将你从你爸的手中夺了过来,然后向你妈连连摆手,也学着你妈的样子用手指不断地刮着自己的鼻梁和脸膛。你几个姑姑则对了一下眼色,接着,几个人像是传石头一样,很快就把你传走了。这时,你舅舅去拖你妈了,你妈忙钻进屋里,然后把门闩上。你舅一脚踹开门,扯着你妈的胳膊就往外拖。见你舅舅拖你妈时显得很吃力,你外婆也来帮着拖。你妈眼见着自己要被拖出院子,她突然挣脱开你的舅舅,然后像箭头一样,一头扎在了树上……
怎么,铃铛,你淌汗了!你怎么淌了这么多汗啊?我还要往下说吗?
那天,见你妈昏死在树下,你外婆和你舅舅这才离开。
这件事发生后,你奶奶和你几个姑姑以你有烫伤为借口,再也不让你妈沾你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你爸开始闹离婚。你妈死也不从,你爸就打她,打不服,就彻夜不归。
你妈有点慌了,她开始讨好你爸,不再阻挡你爸打麻将了。你爸竟然把麻将桌搬到了家,在和栀子打麻将时,还公开打情骂俏,那时,已立冬,小羔子离开了野猫滩,开始跟别人合伙到山外偷狗,常常一去十几天不回转。这样的话,你妈就知道你爸晚上会在哪里过夜了。你妈不敢去找,晚上的时候,你妈会把自己屋里的灯都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等你爸,当整个野猫滩一片漆黑时,远远地看过去,你妈的那间屋子就像一只熬红的眼睛。
我老伴问过你妈,你这个哑巴畜生啊!为什么要这么过日子?你妈先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又分开说,她想忍,她在等你爸消气。她怕离婚。是的,你妈怕离婚后,他们会把你带走,你妈怕一个人在野猫滩过日子。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忍让,能让你爸消消气。
你妈想岔气了,你爸的心早就变了。
那天,我正在院心剥棒子,你爸带一个男的来了。
你爸想让我帮他写个字据,准备以900块钱的价格把你妈转让给别人。
你爸跟我谈这个事时,我向外看了一眼。院外,那个跟你爸一起来的男人一直就站在那里。他低着头,眉头紧蹙,一脸哀苦,年龄好像不大,但是鬓角已经花白了。不用说,这个人就是买家了。
我说,门栓子,你狗日的说的是笑话吧?
你爸一脸认真地说,没……没……没……没办法啊!又……又……不愿……愿……离婚,这……这……这日子不……不能再过……过了啊!
我很生气,我说,你浑蛋啊!日子再不能过,也不能转让家眷啊。你这不就是卖人嘛!
你爸不死心,还跟我磨。他说一声,我骂一声,最后,你爸见我连手里的刺子都摔了,只好和那个男人走了。
铃铛,你怎么了?你把头抬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事了。
哦!对了,铃铛,你先前问过我一件事,你说,你妈在学校门口等你的那些天里,任何人都劝不走,我是怎么把她劝走的。
是的,任何人都劝不动你妈,包括你爸。
你知道吗?就在我去劝你妈的前面一点,你爸找过你妈。那天,你爸将你妈诳到树林里,让你妈马上离开学校。你妈没答应,你爸就动手了。12年前,你爸只要敢碰你妈,你妈就会跟他拼命,可是那天,你爸一脚一脚地踹你妈时,你妈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堆泥,直到死过去。你爸以为这一顿好打,你妈要酥了,结果,不到一个小时,你妈就在老城墙下等你了。
铃铛,听我说到这里,你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你可能想起了那天你在老城墙下和你妈相遇时的情景。
见你妈打死不离开学校,你爸就来求我。我本来是不想问这个事的,后来见你爸提到你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就去了。
见到你妈,我说,再这样下去,铃铛就考不上大学了!
我这样一说,你妈的那两只眼睛睁得好大啊!吓人!连滚带爬地就上了我的拖拉机。
唉!孩子,你也大了,有些事,也不能全听我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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