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的多重叙事-支家的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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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铛,我就是你的第16年,也是你母亲的第16年。

    今年,你以学校补课为由,寒假时没回上海,临近年关,你奶奶首先慌了。她在向你提出要求时显得很懦弱,她哭了。铃铛,从小到大,你奶奶都是以一副严厉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的。在所有的交锋中,你奶奶都是赢家,但是,今天她却是一副完全失败的样子,在这份感情面前,她做出的是乞讨状。

    你奶奶说,铃铛,16年了,每年我们全家都在一起过年,今年你不回来,这个年还怎么过哪?你不回来,奶奶和爹爹家的年就有了一个大豁子,奶奶和爹爹的心里就有了一大块疤,这个年就不完整了。你爹爹听说你不想回上海过年,整天不说一句话,没事就爬到平房上,伸着脖子向远处看。你爹爹老多了,背也驼了。他驼着背向远处看时,像一只活不了多久的老鹳子。铃铛,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你四个姑姑也想你啊!

    当晚,你那四个姑姑也一一给你打了电话。她们都看出了你想认母的企图,为此,他们的语气有温和的,有严厉的,有阴郁的;有揭露的,有嫉妒的,也有威胁的。

    面对你奶奶的眼泪和乞求,面对你四个姑姑的轮番劝谕,你心里很难受,很烦乱。你在心里反复说,是啊是啊!16个春节,难道就因为我在,全家的年才是完整的吗?16年,我那个哑巴娘的年完整不完整呢?16年,我只有今年没回去,你们就结伴烦恼,集体孤独,16年,我从来就不在我那个哑巴娘的身边,她会孤独吗?她又不会说话,她孤独时该怎么跟别人倾诉呢?她会不会感到她的年有缺口,会不会感到心里有一大块疤?她感受到了又怎么样,就如一个人在坟墓里感受到了死亡又怎么样。

    那天,你和你的父亲做了交流。你企图将你的父亲带回到16年前,企图让你父亲走进你母亲那幽谷一般的内心,更有一种劝他们破镜重圆的奢望,但是,你所有的善意很快都被你父亲脸上表现出来的麻木稀释和消解了。你父亲的冷漠和突然间的阴鸷让你战栗。

    如果说爹爹奶奶给你的压力是一条小河的话,来自父亲的压力就是大海。一时间,它让你畏惧和失去了信心,令你渺小和低落。

    铃铛,你也别这么纠结,更不要为你母亲的年伤神,这16年来,要说过年,野猫滩所有的人家都没有你母亲认真。年廿七,你母亲便开始找人写对联了,然后把新老宅子的门上、窗户上、稻占上、灶台上,包括院子里的树上都贴得红彤彤的。年廿八,野猫滩的人就能看到你母亲在忙年食了。烟筒里汩汩地冒着烟,大锅里咕嘟嘟响,厨房里不断地传来砧砧剁剁的声音。你母亲则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到厨房,不停地跑。

    有人看过你母亲的年夜饭,一样都不缺,有大鱼、大肉、大圆子、整鸡。那圆子年年都是三个,一成不变。鱼也照样留到三天后再吃,合这山里的风俗,讨“年年有余”的喜!

    当夜12点,春晚主持人要宣布新年来临,这时,家家便开始抢着放炮了,而你母亲偏偏要等到12点半以后再放炮。这个时候,野猫滩沉寂多了,你母亲的爆竹就会炸得特别响,于是,野猫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们支家也在迎新年了。

    你听,你听,铃铛的声音!

    铃铛,16年前,我就是拴在你脚踝上的那两串铃铛。

    还是在你两个月大的时候,赶上端午节,老队长进城时,你母亲托他买了12只铃铛。

    回到家后,你母亲就把12只铃铛分成了两串,一串6只,然后分别拴在了你的左右腿上。你当时好高兴啊!你母亲刚把铃铛拴上,你就胡乱地蹬了起来。你蹬腿时,那两串铃铛就哗啦啦地响。铃铛一响,你就咯咯地笑。你一笑,你母亲就夸张地睁着眼睛,阿巴阿巴地叫。但是,由于你母亲不识轻重,你的两只脚脖子很快就因为带了太重的铃铛红肿起来了。为了这个,你父亲骂了你母亲,并把铃铛藏了起来。

    那年,你父亲他们离开野猫滩后,你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疯了似的冲进了那几间老屋子。

    你母亲在满屋子里扔的垃圾中整整翻了一天,也没有找到那两串铃铛。后来,你父亲回到野猫滩要土地买断费时,你母亲向他要过那两串铃铛,你父亲说他早就把那破玩意扔到塘里去了。

    屋后的那口小塘是你爹为了浇菜园开挖的。正是冬天,你母亲鞋子一脱就下了塘。在塘里,她摸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摸到。你母亲不死心,花了一天时间,将小塘里的水全部舀干了,结果,连泥都抄了一遍,还是不见铃铛的踪影。

    这是2014年,春节又要来了,留长的街面上已经有了浓浓的年味。你父亲已经打好了行装,现在,两只巨大的编织袋就放在门旁。

    这几个月,你很少和你父亲说话了,过去,这个家虽然穷些,但是不缺欢乐,你每次放学回来,都会神灵活性地向你的父亲讲述学校的各种趣事,讲述你是如何带同学跟老师做恶作剧的,讲述你是如何欺负诸多男同学的。可是现在,你的话太少了,除了写作业就是坐在那发呆。你父亲原以为是学习压力大的原因,可是越往后,他心里越没有了底,竟然连烟都抽上了,跟你说话时也更结巴了。

    那天,在饭桌子上,盛好饭后,你父亲问你,爹爹奶奶打……打电话来了,要我们回上海过……过年,你看我……我们什么时候走?你久久地没有说话。见你父亲在等你回答,你说,爸,我想留下来。你迟疑了一下,又索性说,我想回野猫滩。

    你父亲突然“嘁”了一声,他说,想去……去……看哑……哑巴……是不是……

    你没有正面回答你父亲。你能感到你父亲的脸色让整个屋子变得更低更压抑了。

    你的沉默激怒了你的父亲,你父亲说,就知道你早晚会……会这么做。

    在你印象中,你父亲一向忠厚朴实,今天却无不油滑地说,哑巴就……就等你回……回去呢。哑巴在那等……等你16年了,打死都不走,你一回去她就……就走了。你快回去吧,跑快点。哑巴为……为你准备了很……很多钱,好几打呐。哑巴喜……喜欢钱,为了钱,她可以不……不顾我们支家的脸面,去车站要,去大街上要,去田里偷。只要有钱,她就能跟人上……上床。她不是跟小……小羔子睡了吗,我看她也能跟野猫滩所有——人睡……

    这些年,由于结巴,你父亲很少和你说话,不知为什么,今天你父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父亲的这个表现让你忽然感到,你父亲好像是一个埋伏了很久的狙击手,专等这个事件出现,专等你把要求提出来。而最让你羞辱的是,他提到了你母亲的身体,提到了你母亲的贞洁。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笑、蔑视和冷酷,更如同在出卖和屠戮,你一下子愤怒了,你涨红着脸,冲你父亲喊叫,不许你这么说她——

    你的怒吼让你父亲一下子就怔住了。

    这时,你继续大声地喊或者说大声地斥责,你们太过分了,你们一直都在欺负她,都在骗她——

    你父亲突然打了你一记耳光。你父亲的手很大,这记耳光打得很重,很响,这把你父亲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翻过来看了看,好像在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打的,是不是自己的这只手打的。但是,他很快就坚持了自己的态度,他重新怒视着你。你也毫不退让地怒视着你的父亲。你的脸几乎逼近了你父亲的鼻子。在和你父亲对峙的短暂的时间里,你忽然发现你父亲的眼睛红了,尽管你父亲还是一副毫不相让,怒火冲天的样子。这让你看到了你父亲的懦弱和退缩。你把你父亲为你盛的那碗饭“哗”的一声卡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向外跑去。你在向外跑时,你听你父亲在你身后气急败坏地吼叫,你要去找……找哑巴,你奶奶就活不成,你爹爹也……也活不成,你几个姑娘就……就再也不会认你。我就在家等……等你,就是死了也要把你带……带到上海去。

    留长县开发区有个很大的体育场,就在城南。你一口气跑到了那里,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哭了起来。当你突然感到你的脸颊有些肿胀了,你哭得更厉害了。

    你坐在那哭时不时有人看你,看你的人多认为这么漂亮的少女定然被爱情所缧绁了,似有妒忌,似有蔑视,于是都躲开了。

    不远处的一个露天健身器械上,一个80多岁的老头很神气地半躺在那里,看上去是故意在逞能,他的手里也不知拿了个什么电器,不大,此时正在播放女星尚雯婕的歌。这首歌曲的名字叫《女王》,是电视剧插曲,说爱情的。你极为郁闷,你实在不知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屌丝怎么会听这种歌,最主要的是,你感到这首歌与你的烦恼、与你们家出的这档事是那么不靠谱,只让你备感孤独和卑微。

    哭了一会儿,你冷静多了,你在想这个事情的了结办法。你在混乱中忽然想起了你父亲刚才的那双红红的眼睛,或然想到了你父亲脊背后面的那道长长的伤疤,想到了你父亲挑着水果在大街小巷叫卖的身影,想到了你父亲脚后跟上那一层层厚厚的老茧。你还想到了你父亲受到过的一次惩罚。

    那是在你读高一的时候,你的父为了你的学费开始在买卖上使了诡计,——他在卖苹果时,扣了别人的秤。这是他第一次使诈,笨拙得很,被两个高中生一下子就识破了。他们得理不饶人,踢了你父亲的苹果摊子,还用苹果砸了你的父亲。那天,你父亲的一只眼睛被砸肿了,差点失明。

    这些年,你父亲在外面不管受多大苦,受了多大的委屈,从来都不会跟你说,你发现,近两年,你父亲在这种话题上唠叨多了,他常会笑着问你,铃铛,也……也不知我花……花了这么多钱,会不会打……打水漂!

    你懂你父亲的意思,因为,你奶奶跟你说过,你父亲最怕你长大后不管他,不要他。

    为此,你父亲每每这样问你,你都会笑着敷衍他,不要了,老了,老了!

    那时,也不知你父亲是把你的话当真了,还是把你的话没做数,你这样说话时,他就会皮笑肉不笑的。

    想到这些,你的心立刻抵平在这份亲情上,你觉得现在,你的父亲必定会坐在那张绑了许多透明胶布的小墩子上,一边叹息,一边伤心地流泪,于是,你心里一紧,忙站了起来。此时,你觉得在泛滥的河水中,你应该首先将靠你最近的亲人捞上来。对!孩子,你做得很对!

    这是一个小时后,你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那间出租屋走去。走进出租屋后,你发现放在门旁的那两只巨大的编织袋没有了。你心里一空,一个小时前还能和你父亲横眉冷对的你,现在忽然就软弱和慌乱了起来,你有点激动地凄惨地叫了一声,爸——

    这个出租屋只有里外两间,当你喊爸时,并没有人应答。你忙走进里屋。

    里屋,在紧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压缩板做的课桌,那是你父亲卖水果时在一条臭水沟旁拣的,现在是你的写字桌。桌子很旧,那些已经朽烂的地方露出了许多粗糙的木屑。看上去,这些木屑就如同层层叠叠的死去很久的虫子的尸身。就在这张课桌上,你看到了700元钱。钱被你父亲用磕蒜泥的那只茄色的陶罐镇着。那些钱很零碎,油乎乎,脏兮兮的,又褶皱得很,那陶罐就一副要镇不住的样子,令人担心。

    陶罐旁边放了一只手套,手套里鼓鼓囊囊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只手套,现在这只手套放在罐子旁就显得十分刻意,于是,你拿过手套,慢慢地将手套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等手套里的东西都被取出来后,你看清了,是两串铃铛。

    你拿出那些铃铛时,那一只只铃铛就忙不迭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好清丽,好稠密,如同万千只破茧而出的蝶,纷乱地飞时,一点也停不下来。它们让时空忽然重了,忽然轻了,忽然远了,又忽然近了,忽然就菲薄了,透明了,一秒一秒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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