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年,一个女孩在游行-叙利亚:正在崩塌的幻想之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简单就意味着放弃,而这个世界上的诱惑如此之多,又有几个人可以像修女修士们一样遗世独立,为了信仰坚守在这片山上呢?又譬如每个人都向往远方,但真正放下一切走出去的又有几个呢?

    “卖萌”进入大马士革

    早上9点,我们在旅馆边上的车站坐上一辆迷你丰田小巴,显然这种时候去大马士革的人寥寥无几,车子凑不满人,等了又等,直到11点还停在路边。车上的人都在喷烟圈,珍妮佛又崩溃了,她爆了句粗口跳下了车,我倒是不介意,因为在尼泊尔和印度坐车很辛苦,导致我很容易知足,起码现在我一个人可以坐一个位置。车终于发动了,司机让我和珍妮佛分两排靠窗坐,我不理解他的用意,后来明白了,去往叙利亚边境要经过很多道哨卡盘查,士兵看到车上坐了两个外国人,也就不愿多管了,随便问了问就挥手让过去了。

    3小时后顺利出境,又开了10分钟才到叙利亚的边境。山坡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阿萨德总统的画像。谁都知道叙利亚和美国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移民局办公室的旁边居然开了一家汉堡王,珍妮佛指着这个哈哈大笑。

    移民局的大厅里悬挂着一块电子屏,显示着各个国家的落地签费用,每个国家都不一样,我看到最贵的是澳大利亚护照要付100美金,美国护照是70美金,而中国护照落地签才8美金,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珍妮佛还站在电子屏前使劲看,原来珍妮佛是爱尔兰和加拿大双国籍,她有两本护照,每次出门办签证时都要比比用哪本护照签证比较便宜。

    交完签证费到窗口,一个胖胖的官员接待了我们,我排在珍妮佛后面,只花了10分钟,她就拿到了签证。我把护照递上,这个胖官员接过我的护照问了我几个蠢问题后把我的护照往旁边一丢,人就走了。我心想完了,难道这货想要钱,我当然不会给。这时胖官员从房间里出来,我追上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很傲慢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旁边的人说,“你等等吧。”我坐在凳子上等了两个钟头,都没有人理我,本地人去帮我求情也没用,还有人说你哭吧,你一哭他们就会给你签证了,我说:“屁!我才不会为这个哭。”

    拿不到签证的话就只能折返回黎巴嫩了,我非常地焦躁,珍妮佛凑近我的耳朵说:“别生气,表现得可爱一点。”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敲开长官办公室的门,穿着军服、胸前别着勋章的长官坐在沙发椅上,“为什么要来叙利亚?”他转着钢笔问我。

    “因为我做梦都想着大马士革。”长官马上就笑开了,我继续装可爱,努力挤出笑容学阿拉伯语逗他开心,他挥一挥手:“再等一个小时就给你签证。”

    我被请出门外,我的司机过来说他们不能再等我了,准备把我丢在边境,叫我去车上把行李拿下来。

    珍妮佛马上就抗议了:“她付了到大马士革的车钱,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们正吵成一团,走过来一个西服笔挺的中年男子,他问我们怎么了,我马上拉住他一顿控诉,我说海关不给我签证司机又要甩掉我你来评评理啊!他默默地听完,说了句:“你跟我来。”他带着我进了长官办公室,他跟那个长官只说了几句话,就好像是咒语一样,那个长官立刻就给了我签证!

    我挥舞着护照奔出大厅,太好了,车子还在!我把包里的饼干糖果全掏出来分给同车的人吃,感谢他们没有抛弃我!我刚一只脚跨进车里,听到一个女声在背后怯怯地问:“是中国人吗?”我惊讶地回头,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中国女孩,她紧张地扳着手,旁边跟着两个当地人,这个时候叙利亚除了我还有别的中国背包客?“你到了大马士革后住哪里?”她问。司机已经在摁喇叭了,我来不及跟她多说,潦草地给她写了一个旅馆的名字,匆忙地告别了。

    走进《一千零一夜》

    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我真的来到了大马士革。在背包客中声名显赫的阿拉比亚旅馆曾经一床难求,不预订的话根本没得住,很多背包客都自带睡袋睡在旅馆的地板上。当我到达的时候这里却无比冷清,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

    这是多么漂亮的院子啊,栽着鲜花和果子树,大理石地板上摆着藤椅和茶几,四周的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和复古壁画,从高高的阳光棚顶上垂挂下茂密的枝蔓。

    我一路在廉价旅馆里摸爬滚打,这几乎是我目前为止住过的最漂亮的旅馆了。前台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我知道旅馆有天台的床位可以睡,就说要住天台,老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最近客人不多,我们把天台关掉了。”我上去一看,几张床垫凌乱地堆在角落里,柜子倒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人住过了,我知道这家旅馆曾经的辉煌历史,如今的景象让我觉得不免心酸,叹了口气。

    房间的床位价是400叙镑(约40元人民币),包早餐。12月份的大马士革夜晚很寒冷,房间里的暖气片显然已经变成了摆设,我又多要了条毛毯来压床。饥肠辘辘出门解决晚饭,一家沙威玛店门口站了几个人在等,沙威玛是阿拉伯地区的特色食物,也是最平价的吃法,一张大饼涂上酱夹上蔬菜和肉,一卷就可以吃了。我点了份75叙镑的鱼肉沙威玛,付钱的时候掏遍全身只有50叙镑,我的心一沉,心想这下完了,只能留下来摊大饼赎身了,结果旁边的一个男青年就帮我付了,走前还笑眯眯地跟我说再见,这个时候还要接受叙利亚人的人道援助真是难为情啊。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的阿拉伯妇女在沿街兜售盒里的糖果,她看到我就把脸别过去走开了,仿佛我的注视刺伤了她的自尊。如今,叙利亚政局动荡、时势不稳,让民众生活更加艰难,普通人要如何在动荡的时代里生活呢?

    叙利亚人太友好了,我和珍妮佛出门“压马路”,不断有路人带着微笑向我们致意说:“欢迎来到叙利亚。”我在任何国家都没有在街上听到过这么多次“欢迎”,叙利亚人让我感觉到我更像一个真正的客人,而非来送钱的游客。

    走进大马士革那有4000年历史的美丽的古城,就像走进了《一千零一夜》的书里,古迹无数。古城哈米迪亚大市集源于古罗马时代,这是一条贯穿古城东西的直街,沿着主街又分出无数条小巷,两边挤满了商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摊子上摆满了五彩的糖果、手工肥皂、玫瑰纯露、金银铜器、传统衣饰等各种手工艺品,市集上方是用镂空铁皮搭成的棚顶,阳光如万花筒般地洒进来,如梦如幻。

    天哪,逛过了大马士革如此传统又精美的市集,还会对什么市集感兴趣呢?

    古城很大,走过主街,就会看到很多条迷宫般的石板路小巷,巷子里藏着各种精致的餐厅、咖啡馆、水烟馆和酒吧。穿着长袍的阿拉伯少年会腼腆地对你微笑。叙利亚人既有礼貌又害羞,一个少年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说欢迎,当我抬头看他时,他却马上红着脸跑掉了。我看到一个老头在路边煮茶,以为他在卖茶,就过去说我要买一杯,他叫我坐在边上等,慢条斯理地把茶煮好端给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茶,但是请你喝吧。”

    唉,叫我如何不爱大马士革。

    世道再难,也不要忘记唱歌

    大马士革总是停电。叙利亚的电力是由土耳其供应的,土耳其政府把电切掉了,刚开始的时候每天停一个小时,现在变成了每天停三个小时,街上到处是卖蜡烛的小摊,叙利亚人说大马士革已经算好的了,有一些城市连续好几天都没电。

    我和珍妮佛就切电的问题争论了很久,珍妮佛认为土耳其政府应该切电施压,而我认为这种制裁毫无意义,官员和有钱人是有发电机的啊!需要上街买蜡烛的只是普通民众而已,切电只会让他们原本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然而夜晚的大马士革依然热闹,旅馆的庭院里每天都坐满了抽水烟的本地人,原本旅馆的院子只供住客并不对外开放,如今住客寥寥,一共也就四个人,除了我和珍妮佛还有两个伊拉克人,老板就把院子开放,卖茶和水烟挣钱。

    水烟壶用水过滤,壶顶用碳加热水果烟丝,抽起来咕咚咕咚响。侍者拎着火盆跑来跑去给客人换碳,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客人们高兴地喝茶聊天,他们看起来就如同世界上任何和平地方的人们一样在享受生活,战争的迹象在哪里呢?

    突然停电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整个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伺者给每张桌子摆上蜡烛,人们看起来都习惯了,烛光里,一个老头拿着吉他唱起了英文老歌:“WheredoIbegin,totellthestoryofhowgreatalovecanbe……”他的歌声沧桑动人,我们都给他鼓掌,突然电又来了,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这就是大马士革的夜晚,管他这是谁的时代呢?舒国治说“世道再难,也要保持呼吸舒畅”,对大马士革来说,世道再难,不要忘记唱歌。前台过来说门口有个中国人找我,我赶紧过去一看,是那个我在边境碰到的女孩,她面带愠色,身边还是跟着两个叙利亚男青年。我至今仍然想不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姑且就只能叫她小白了,我认为这个名字和她十分般配。小白一看到我就咬牙切齿地说:“我陷入麻烦了。”“啊?怎么了?”我赶紧请她进来,那两个男青年也马上跟了进来。小白说:“我想出去想喝杯果汁。”那两个男青年也马上跟了出来,她点了杯果汁,其中一个男青年箭步上前把钱付掉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白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哦,我把钱包放他们那了,让他们看着。”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小白是个在美国留学的九零后女生,趁着假期时间到黎巴嫩玩,在边境她搭上了一个叙利亚家庭,对方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住,她就过去了。这个叙利亚家庭非常有钱,带着小白在大马士革到处玩,家里还请了个菲律宾女佣,天天给小白做中餐吃。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说,小白一个外国女孩子出门不安全,每天都要保证有两个家丁陪着她出门,外国人也容易遭窃或者挨宰,出门就让家丁给她看着钱包,想买什么家丁去付,就这样,小白在叙利亚过上了大小姐一样的生活,我听了都有点羡慕嫉妒恨。

    “这样不是很好嘛!”“可是……”小白看起来很懊恼,“他们家的姐姐让我穿着内衣睡觉!”“啊?”

    “我睡觉一定要脱光的啊!他们家的姐姐说这样太不雅观了,一定要逼我穿内衣!”她特地加重了“逼”这个字,看来不能裸睡让小白很苦恼,“他们也不让我穿超短裙出门!”

    “这就是你说的麻烦?”“是啊!我来找你就想搬过来住。”小白坐在椅子上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只能劝她既然在穆斯林国家,还是要尊重别人的风俗的。那两个男青年就一直垂手站在旁边,小白甚至都没请他们坐一下。

    我跟珍妮佛说小白打算搬过来的事,珍妮佛翻着白眼说:“希望她是穿着衣服过来的。”

    第二天、第三天……小白当然没有搬过来,她只是来发牢骚的,我总是在古城里碰到小白,每次她身边都跟着不同面孔的“保镖”。

    小白一下子说:“我要走了,我要去约旦过圣诞节。”一下子又说:“我要走了,我要去巴勒斯坦做义工了。”一次她突然说:“我要去伊拉克,我好想去巴格达。”

    “为什么?”我被她吓了一跳。“因为听说那边街头有枪战!”

    我至今也不知道喜欢裸睡的小白后来到底去了哪里,我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古城的阿兹姆宫里,小白手上拎着一袋手工肥皂,身边跟着一个贵妇人,小白把袋子拎到我面前说:“这都是阿勒颇产的手工皂哦!都是他们送给我的!”小白踢着腿开始原地转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用英语念着:“我爱大马士革!我爱大马士革!”

    贵妇人站在一边得意地笑着。我手里拿着一个30叙镑的蔬菜卷饼,默默地从她们身边离开了。

    我被便衣盯上了!

    珍妮佛已经走了,新住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法国人,这两人总是神出鬼没,基本很少能打上照面。我无事可做,除了在古城里游荡就是宅在旅馆里。很多地方都已经去不了了,因为中部城市哈姆斯被反对派控制,去北部的阿勒颇就变得很不方便,车子必须绕行,原先去帕米拉只需4个小时,现在要8个小时,路上还有无数道哨卡并且规定外国人不许留宿,我一听就烦了,决定哪都不去了,就只待在大马士革,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是早晨10点半,大约在11点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轰轰的两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微弱的“砰砰砰”声,听起来好像是枪声。我这么想着又睡着了,一觉睡醒时已经是中午了,院子里十分冷清,连一向忠于职守的前台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上街逛了一圈想找点吃的,发现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人影都难见一个,只有冷风卷起的几片残叶和我,连果汁摊都没了。今天的大马士革安静得有点奇怪,我拦住一个急匆匆的路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店都关掉了?”他的眼神飘忽,看起来非常紧张,结巴着说:“因为……因为……今天是假日。”哦,假日啊,这样我就理解了。

    奇怪的是,街道尽头有一个骑在摩托车上的人,我走过一条街,一回头,发现他跟在我的后面,我故意往回走,发现他也骑了回来,虽然他跟我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这种一眼就能被看穿的跟踪方式也太烂了吧!我回旅馆自己煮了包面吃,打开电脑,头条国际新闻就跳了出来:大马士革自杀式汽车炸弹攻击国家安全局大楼,造成四十人丧生……什么?自杀式炸弹?!我一口面条差点没喷出来,今天不是假日吗?我一天就没再出门,到了晚上,院子里又聚满了人,显得比往常更热闹,每个人都在讨论着局势。我看到了一个短头发的亚洲女孩,坐在一堆叙利亚青年中间,就过去和她打招呼,原来她是台湾人,一路沙发旅行(睡别人家的沙发的异国旅行,在年轻人中流行)从约旦到叙利亚,寄住在一个叙利亚男孩的家里。

    一个蛋糕端了上来,有人站起来开始演讲,他越说越激愤,我听到了“游行”、“警察”等词,我以为这是谁的生日,结果越听越不对劲,原来其中一个青年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这是他的朋友们祝贺他重获自由的派对。不知道是他们的哪句话点醒了我,我想起来早上那个骑着摩托的家伙,我觉得我也被盯梢了。在这种非常时刻,我认为自己还是什么意见都不要发表比较好,我一言不发地坐着。

    旁边一个包着头巾的漂亮女孩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我找不到工作。”她说,“这种情况根本找不到工作。”她看起来很沮丧。因为时局不稳,很多企业都从叙利亚撤离了,我没有办法安慰她,就起身告辞了。

    到了晚上7点,旅馆里住进来了几个欧美游客,我一看就高兴了,心想这下在大马士革有伴了,赶紧过去唠嗑套近乎。

    一个法国女子压低声音说:“在哈姆斯会更困难。”另外一个搭腔:“我们应该等在大马士革。”女的说:“好,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对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苦苦思索了一下后恍然大悟,这些家伙是战地记者。一个叫洛勃的荷兰人问我:“那么你呢?你是做什么的?”我说我只是游客啊,他扑哧一下笑了:“好吧,那我们都是游客。”说完朝两边的同伴看了看,他们都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真的只是游客。”我又重复了一遍。“在这种情况下?游客?很酷对不对?”法国女的斜着眼睛瞄我,她完全不相信我。“你他妈的在拿我寻开心吗?”洛勃觉得他们都开诚布公了,我还在死撑,真是太不诚实了。我觉得我再坚持下去就会伤了和气,只好说自己偶尔也是要装一下酷地写作,他们满意地笑了。

    洛勃邀请我跟他们一块出去吃点东西,能跟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地记者吃消夜,真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我马上就屁颠屁颠地跟去了。我们走在夜深人静的大马士革街头,记者果然是兼职的福尔摩斯,一路指出了好几个墙上画的隐晦的抗议政府的涂鸦,还讨论出走哪条路可以拍到俯瞰政府大楼的照片,原来我在前线宅了这么久都是白瞎的。我们到一家沙威玛店吃了几个卷饼,最后是洛勃付了账,我也算蹭了一顿荷兰人的饭。

    爆炸后的第二天,大马士革开始了全城大游行,这是支持现任政府的游行。数十辆鸣着警笛的白色车子呼啸着从倭玛叶清真寺出发,车里面装着昨天在爆炸中丧生者的尸体,准备运往后山上去安葬。人群像送别英雄一样跟着车子前行,他们挥舞着国旗喊着口号,有些举着阿萨德的画像,浩浩荡荡穿城而过。

    人群中有人搀扶着一位妇女,她扒着一辆车子不肯离开,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喊着口号,车子里的尸体,应该是她的亲人吧。我和洛勃站在路边看,路人冲我们竖起拳头,表示他们的决心,一个人对着我们喊:“一定会胜利!”

    我对口号和游行毫无兴趣,狂热能持续多久呢?它能解决问题吗?只有死亡是真实的,只有那个妇女的悲伤是真实的。

    我举起相机录影,一个路人扑了过来:“不许拍照!”又被便衣盯上了。洛勃十分谨慎,他包里有一台大相机,但是始终没有拿出来,显然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场面还不值得暴露身份,为了不惹麻烦我们就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司机抱怨说汽油开始限量供应了,“加不到油。”他说,“不过,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谁。

    “你知道的吧?昨天……”“嗯,我知道,太糟了。”我说。

    这就是今天的大马士革,一切好像没有变化,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只是每个人看起来似乎都心事重重。

    活得简单才是最困难的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我来到了玛穆萨修道院。这是在大马士革郊区一片荒凉的沙丘里,我站在山脚,仰望修建在山尖上的修道院,它看起来似乎和大山融为了一体,一条运货索道直通山上。

    山脚一个阿叔说:“索道不开了,我帮你背包上去吧。”我摆摆手表示自己背,我可是爬过安纳普尔那峰的人,这点山路算什么。

    气喘吁吁地爬了半个小时,钻进一个一米高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大院子,一个德国修女迎了出来,她很抱歉地说:“现在情况特殊,所有的外国人都要登记。”

    我很谅解地把护照给了她。她带我上了二楼给我找地方住,又是猫腰钻进一扇小门,《圣经》里说,通往光明的门是窄的,所以玛穆萨所有的门都小得可怜,房间看起来像一个大山洞,里面有十几张高低铺,墙边居然有华丽丽的、正在散发热气的暖气片!太棒了,终于可以洗掉我唯一一条已经穿了一个月的裤子了!

    修道院虽小却五脏俱全,还有一个非常棒的地下图书馆,甚至还有无线网络。然而我翻遍了图书馆却找不到一本中文书,修女说这里的书要么是各国的文化机构捐赠的,要么就是过路的旅行者留下来的,我默默下了个决心,下次一定要带本中文书过来。

    在玛穆萨吃和住全是免费的,但是要帮忙干活。这里的一切都自给自足,有自己的果园,自己种蔬菜,还养了鸡和羊,他们还有一个奶酪室,做完奶酪就拉到大马士革去卖。这里曾是中世纪的修道院,那时不过只是几个山洞,20年前,意大利的保罗神父来到这里,在遗址上重建了玛穆萨。他凭一己之力,在沙漠里造出了一个犹如世外桃源般的乌托邦。这里的生活如此简单,每天帮忙择菜,吃过饭后就帮忙洗碗,无事可做就逗猫逗狗,晚上我就待在祈祷室里就着烛光看《圣经》。

    可能是临近年末,连伙食都变得特别好,我吃到了两顿羊肉米饭,平时就是红茶就着大饼蘸酱,他们自己做的杏仁果酱真是太好吃了。玛穆萨的星空特别美,每次我仰望星空,都能感觉到星星在夜空中移动,是幻觉吗?

    我跟保罗神父说:“神父,快看星星在动!”神父却说:“我们需要雨水,让我们为下雨祈祷吧。”傍晚翻过山头,看见美丽的沙漠落日,远处的山丘和晚霞被落日染成了红色,而我一直想着昨晚在祈祷室里和一个修士的对话。他说,要活得简单才是困难的。是啊,简单就意味着放弃,而这个世界上的诱惑如此之多,又有几个人可以像修女修士们一样遗世独立,为了信仰坚守在这片山上呢?又譬如每个人都向往远方,但真正放下一切走出去的又有几个呢?

    中午,我正在厨房里刷碗,一个人头探了进来:“有吃的吗?”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在大马士革有过一面之缘的台湾女。她穿着一条单薄的花裤子,脚上一双脏兮兮的拖鞋,冻得直打喷嚏,我给她煮了热茶,问她:“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因为这里免费吃住啊,我搭了辆顺风车进来的。”但凡免费吃住的地方在背包客中总是很有名气,我看她的脸色很差,就问她怎么回事,台湾女哈哈哑笑两声说:“我昨晚根本没睡觉。”她说话方式很古怪,总是左右摆着头,每说一句话就要打一个响指,这有些叫人反感。

    台湾女是一个“沙发客”,她原本定好住在大马士革一个男青年家里,这个青年带她住到了某组织的办公室,两人挤在一张沙发上,挤着挤着两人就你情我愿地办起了男女之事,该青年的朋友觉得他们有伤风化,就把办公室的暖气拿走了,后来干脆把他们的毯子也拿走了,结果这两人还坚持战斗,该朋友彻底恼了,扔给他们钱说:“你们俩给我住到外面去!”

    于是他们俩就出去找了家小旅馆,刚调完情脱完衣服就有人拍门,原来是旅馆的老板,他一进来就把男青年赶了出去,然后跟台湾女说:“我什么都看到了,你和我做,不然就报警。”老板还掏出一片光盘说:“我还录影了呢。”台湾女一个箭步上前把光盘掰裂,老板冷笑一声:“我还有三张。”

    台湾女表示不信,结果老板居然真的把他们之前如何调情的场景描述了出来,台湾女大惊失色,原来他们一直在演立体电影,她冲出去找那个男青年,要他跟她一起马上离开旅馆,男青年却吓得面如土色说:“他会报警来抓我的。”

    台湾女没办法,她的护照还在老板手上,她决定护照也不要了马上离开,结果老板却出来拦她:“外面天黑危险,你不要走,我对阿拉起誓今晚不会对你怎么样。”于是台湾女用桌抵门一夜不眠,到了天亮拦了一辆车到了玛穆萨。

    朋友们啊,做沙发客是有风险的啊。可能是因为受了惊吓,台湾女一直在流鼻涕咳嗽,她的包裹非常小,衣物比我还单薄,修女给她找了几件衣服御寒。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还苦逼的人,夜里的玛穆萨温度只有零摄氏度,她却只穿着一双拖鞋,总是闷在房间里。到了第三天,她说她要下山了,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哈姆斯。”哈姆斯是叙利亚局势最动荡的地区,所有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你去哈姆斯干吗?!拯救和平吗?!”

    她又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我拦住她:“你叫车了吗?”从玛穆萨到最近的镇上还有几十公里的山路,这里地处荒凉,要出去都要事先叫出租车来山下接。她拍了拍口袋说:“我只有500叙镑。”500叙镑折合成人民币才五十几块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旅行到现在的。

    “你就这么点钱?”我问。“我出去拦顺风车。”她根本不理我,背起小包就下山了。我注意到她的小包里连个水壶都没有。“喂!你拦不到车的!起码带瓶水吧!”我冲她的背影喊。在沙漠公路里步行几十公里,连瓶水也不带,这家伙疯了吗!我叫修士帮忙拨出租车司机的电话,马上追着她下山,我在半山腰追上了她,塞给她300叙镑,指指山脚说:“拿上这个坐车吧。”

    她捏着钱愣了一下,像是很不情愿的样子:“可是我是想要拦顺风车的哦。”我真想一掌给她推到山脚下去。

    “谢谢啦。”最后她还是把钱收下了,我看着她下山,直到她瘦小的身影钻进山脚下的车子里,这才放心了。

    最“叙利亚”的菜

    我在玛穆萨迎来了2012新年的第一天,修道院里来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一批瑞士人,他们都在修道院里结识,组了一个叫“玛穆萨之友”的社团,每年都会回来拜访。

    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新年自助大餐,炸鸡、菠菜糊、紫薯泥、各种沙拉水果,我的脸都快埋进了菜盆里。我吃得很欢乐,坐我旁边的叙利亚女孩玛利亚娜却一脸痛心,她偷偷跟我说:“这些菜一点都不叙利亚。”

    玛利亚娜决定要让我这个一脸无知的外国人见识一下地道的叙利亚菜,就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这种好事我自然不会拒绝。第二天我跟修道院里可爱的人们道别,玛利亚娜开车带我回大马士革。我把自己出山的车钱给了台湾女,今天就搭上了别人的顺风车,我相信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玛利亚娜的家就在大马士革古城边上的一条巷子里,她的家境殷实,房子布置得古色古香。她的妈妈非常可爱,穿着红毛衣,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项链,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斜靠在沙发上跷着腿抽烟,看起来像是特意为了迎接我摆的造型。

    玛利亚娜给我端了杯茶,我们坐着聊天。玛利亚娜是大马士革大学社会学的硕士,她已经失业了。“不只是我,很多公司都关门了。”她像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希望这种情况早点结束,我不在乎谁赢谁输。”

    这个沉重的话题被玛利亚娜的妈妈打断了,她往桌子上端了几个菜,还特地给我摆上了一副刀叉,她大概以为外国人没有刀叉就不会吃饭了,其实我只是个进了中东后就一直靠泡面和大饼活着的人。菜都盛在精致的玻璃碗里,她盛了一勺菜在我的盘里,笑眯眯地坐在一边。我尝了一口,酸奶煮牛肉?唔……好酸……味道有点古怪,我使劲笑了一下:“真好吃!”“吃这个。”她妈妈叉了一块东西到我盘里,这是腌过的叶子裹着黄米饭,形式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粽子,但是要连着叶子一块吃,味道又酸又咸,旁边还有一碗黄色的酸汤,“要蘸汤吃啊!”玛利亚娜纠正我的吃法,我只能又蘸着汤吃了一块,酸得我牙齿都快倒了。

    “好吃吗?”玛利亚娜满怀期待地看着我。“非常地……惊喜。”我一时没缓过劲来,内心十分震惊,叙利亚人民都是吃这么酸的东西活下来的吗?“这是我妈妈特地给你煮的米饭。”玛利亚娜给我添了一勺米饭,太好了!我日思夜想的米饭啊!我刚准备感动,玛利亚娜就噗地往米饭上盖了勺酸奶,“要拌着吃。”她示范着搅拌的动作,我目瞪口呆,试了一口,叙利亚的酸奶只能用极酸来形容。我十分崩溃,吃完这些我应该会失忆吧,怎么办?难道要翻脸吗?我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下定决心为了中叙友谊我必须吃!

    “你喜欢吗?”“……很特别的味道。”我说。很快,酸奶煮牛肉、酸叶子蘸酸汤、酸奶拌饭就堆满了我的盘子,我视死如归,像烈士一样把它们全都咽了下去。饭后,玛利亚娜说天黑了不安全,已经出了很多抢劫事件,很多人丢了工作没有钱就上街去抢。她坚持开车送我回旅馆,还嘱咐我要小心点,一旦有什么事就马上打她电话。我在旅馆的院子里又碰到了洛勃,他正坐在院子里呆滞地盯着电脑。

    “你还在?”

    “是啊。”他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大马士革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于他这样为了抓新闻而来的战地记者来说,日子显然很无聊。

    我问他其余的记者去哪里了,他打着哈哈说自己不知情,果然干这行的就是谨慎。正说着,他的搭档、德国人马克回来了,马克跟街角的一家卷饼店套上了近乎,每天晚上都去店里帮忙卷大饼,马克的妈妈在德国经营餐馆,他总是随身携带着一顶厨师用的白帽子,我挖苦他这算是干回了老本行。

    当时我不知道国内的新闻是如何描述叙利亚的,我的家人应该担心坏了,我只有每天坚持更新微博来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昨天我那一向小气的姐姐还向我逼宫,要给我买大马士革飞北京的机票。

    “哇,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大方。”我挖苦她。“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她狠狠扔下了一句。我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翻翻战地摄影师的背包

    大马士革停电越来越厉害,一天里有半天都是断电的。我和洛勃还有马克三个闲人组成了一个“无聊三人组”,一起爬山逛古城。

    洛勃为人和气又大方,跟一般的抠门老外不同,每次吃饭他总是像一个大哥一样抢着埋单。我们爬到一个山头坐下,我好奇地问他做一个战地记者的感想是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他回答得轻描淡写。“你的家人不担心你吗?”问完我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我自己不也在叙利亚吗?

    洛勃鼻子哼了一声:“他们认为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异国某个混乱的街头。”我又问是否会想家,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家庭里都会有一只‘blacksheep’(英语谚语,不肖之子),我就是那只blacksheep。”他冲我眨了眨眼,“我认为你也是。”

    我苦苦思索了一下,回顾了下我的人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反驳他,只有承认了:“好吧,那我必须是了。”洛勃哈哈大笑,两只blacksheep击掌庆祝在异国的相遇。

    断电的时间越来越长,物资的供应也开始匮乏,玛利亚娜来看我,她跟我抱怨说她和原本和睦的邻居为了争抢一点煤油大吵了一架,“不过没有关系,我的弟弟是士兵,我们还是有一点特权的。”她说。

    人们的表情也在变化,能明显感受到紧张和焦躁不安的气氛,因为国际制裁,叙利亚境内所有银行的国际通道都关闭了,我的银行卡在ATM机上完全提不出钱来,而美金在黑市上的汇率已经涨至一美金换63镑,比一个月前高了1/3。出门也变得麻烦,只要拿出相机想要拍照就会受到盘查。

    就在这种非常时刻,前台过来告诉我旅馆里又住进来了一个中国人,我马上就跳起来去敲她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看起来瘦弱又乖巧,她叫芳芳,西安人,也是经过漫长的旅途,刚从土耳其穿越边境来到叙利亚。

    “每个人都跟我说边境关闭了,我还以为我来不了呢。”芳芳开朗地笑着,她勇敢地用行动证明了从土耳其陆地穿越至叙利亚的可能性,我们两个一见如故,坐下来大聊特聊,所谓他乡见同胞,两眼泪汪汪。

    我的房间里住进来了一个古怪的匈牙利人,他总是会拿起我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看,就好像我是从火星背了一包东西到地球来一样。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怪癖,我马上就搬去了洛勃和马克住的多人间,芳芳也搬了进来,从此我们变成了闲人四人组。

    “大马士革”一词是希腊人用希腊文记录下来的阿拉伯语,意为“手工作坊”,而当芳芳天天拉着我去古城里扫荡后,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一大块手工橄榄皂算成人民币才五块钱,一瓶玫瑰精油也只有十几块钱,各种鲜花纯露,盛在大玻璃瓶里的秘制香水,沙特产的眼妆粉,中东产的香料和干果,金银首饰作坊,一切手工艺品应有尽有,大马士革的集市真是绝了,再也没有哪里能比它更配得上“物美价廉”这个词。抠门如我,都忍不住买了一堆东西存到包里。幸亏有购物狂芳芳,不然我这个宅人就要两手空空地离开叙利亚了。

    新来的匈牙利人不仅有怪癖,他的言行也很叫人反感,每个人都不愿意理他。

    “这个国家糟透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又一脸不屑地环顾了周围一圈,指着墙上的镜子说,“这里唯一在运作的就是镜子。”

    “你应该搬到五星级酒店去。”马克揶揄他。

    看到有人搭他腔,匈牙利人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叙利亚就是个三流国家,这里的男人粗鲁,女人保守,不过阿拉伯人本来就是低等人。”

    我对他如此无礼又粗鄙的言论感到愤怒,他还抱怨在中东把不到妞:“这里的女人每一个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想跟她们说话都困难!”

    “既然如此你何必到这里来,你怎么不去泰国?”洛勃嘲笑他,洛勃试图跟他说理,纠正他关于阿拉伯世界的那些偏激又片面的言论,结果只是引来一场毫无意义的喋喋不休的争吵。

    因为洛勃,我有幸看到了一个战地摄影师的背包里都装了些什么:两台大相机,一台手提电脑,各种数据线,还有一些长相奇怪的存储卡,最显眼的就是一件防弹背心,这件防弹背心显示出战地摄影师是多么危险的职业,让我不由得对洛勃生起了一股敬意。

    但可怜的洛勃一直在大马士革待到签证期的最后一天也一无所获,他决定先象征性地出境去约旦待两天,再重新申请叙利亚签证。

    早晨,同屋的德国人马克手机叮铃铃响了,是德国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大马士革已经不再安全,战争一触即发。陆地边境可能会关闭,如果不想坐很贵的专机走的话最好现在就离开。

    马克和洛勃在当天离开去约旦,我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洛勃来和我道别,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保重,璐璐。”就转身走了。

    “在今天死去更容易上天堂”

    马克和洛勃走后的隔天早晨,大马士革又爆炸了。这次是一个女人拉响自杀式炸弹,袭击了闹市区的一辆公交车。

    叙利亚国内的消息似乎总是慢人一步,我又是在网上得到的消息,赶紧下楼叫旅馆的伙计开电视,新闻正播着爆炸现场,地上一片血肉模糊,到处是掀翻的汽车和碎玻璃片,一栋大楼的外墙已经烧焦,主持人声音激昂,似乎在控诉着什么。我问伙计:“哪里爆炸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从这里走路过去半个小时吧。”我终于感到了恐慌,觉得再待在大马士革就会有生命危险,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玛利亚娜打电话。伙计马上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我,电话拨通,“玛利亚娜,你没事吧?”我着急地问。

    “你没事吧,璐璐?”她也问我。“我很好,是这样的,我决定离开叙利亚了,我想再见你一面跟你道别。”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不能来,我晚点来见你。”电话挂断。

    今天是周五,我想起来上次的爆炸也是发生在周五,这是巧合吗?我问伙计,原来每个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礼日”,就是祈祷日,“他们相信,在今天死去更容易上天堂。”伙计说。

    黄昏时分,玛利亚娜来了。我们在院子里坐下,天色很暗,我叫伙计拿根蜡烛给我,伙计却端来了一个小碟子,碟子里装了一点油和灯芯,他抱歉地说:“已经没有蜡烛了。”我一脸怀疑,玛利亚娜却谅解地摆摆手叫伙计走开,她告诉我蜡烛已经涨到25叙镑一根了,很多人开始变卖财物,囤积日用品。“现在大马士革城流行一句话:‘活在今天,因为每一天都会比昨天更糟。’”玛利亚娜说。我问她家里人怎么样,她无奈地吐了口气,说一整天都在忙着劝她那个激进的妈妈不要上街去参加游行,“真不敢相信,我的国家就要变成下一个利比亚了。”玛利亚娜用手捂脸。我用苍白的话语劝慰她。

    “我讨厌这一切,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玛利亚娜说。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离开,我想去黎巴嫩或者约旦,但是现在出境已经不太容易了。”

    我问她在那里有朋友吗,她摇摇头:“能有一份工作就行,只要比刷碗洗盘子强我都愿意干。”我感到满心的悲伤和无奈,玛利亚娜本应该有着美好的前途,但在时代的厄运面前这一切都消失了。

    天已全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桌上那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跃着,玛利亚娜起身告辞,她说太晚回去路上就不安全了。我送她到门口,她的眼中似乎有泪水,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永不再见,玛利亚娜是个坚强的姑娘,然而我还是为她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玛利亚娜走出去了好远,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跟她说道别词,“再见,玛利亚娜!”我喊了一声,她回头冲我挥挥手,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巷子尽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