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你的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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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便是过年了。时间如梭,每年都是这样,短袖脱下没多久,秋风便起了,一天冷似一天。接着,便是满街羽绒服了,连个过渡也没有。四季,像是照相机里的几帧照片,只需按个键,便轻轻松松翻了过去。时间其实是有声音的。春天的鸟啼声,夏天的蝉鸣声,秋天的落叶声,冬天的北风声。一年里节日很多,都是安安静静的,唯独春节最热闹,也最鲜艳。夜里听的鞭炮声,早上起来,已成了满地夺目的红彤彤。

    除夕晚上,下了好大的雪。初一早上,雪渐渐停了。因为被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大方”饭店少了之前的狼藉,看着倒像是童话世界里的一间小屋,很有些空灵。

    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脚印。一串串,大大小小,重重叠叠。

    屋子里挤满了人。用炭炉烧火锅,锅里是沸腾着的牛肉、羊肉、鱼丸、蛋饺、肉皮。众人团团坐着,拿筷子去捞锅里的食物。热气直冲到脸上,溢着红光。

    来的都是些流浪者。孙晓美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在附近街道贴了传单。“不用门票,只要你无家可归,都可以来。”广告做得很是成功。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多,差点就要挤破门槛。李谦做了筛选,把一些手脚健全的成年男人剔除了。剩下的主要是老弱病残。孙晓美还考虑了传染病这一点。“可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给带进来。”便又筛了一次。主要是靠目测,感冒咳嗽也就算了,最怕是那些皮包骨头形同枯槁的,手臂上还有针孔,那就比较麻烦,只好谢绝入内。也有带宠物的,比如一个阿婆捡垃圾时拾了条瘌痢狗,一定也要带进来,孙晓美好说歹说,说地方小空气差,有小孩还有个孕妇,影响不好。阿婆才答应把狗拴在外面,吃饭时扔了块骨头给它。

    有一些老面孔。问孙晓美,老板去了哪里?孙晓美回答,出远门了。他们朝李谦看,纷纷猜测是不是换老板了。李谦向他们解释,我是打工的,老板娘请来站岗的。那些人都感慨,饭店要是还开着该多好,至少一周能吃一顿饱饭。

    食物很丰富。除了火锅,还有面包,买了几大袋。这种搭配有些奇怪。李谦本来的意思,是弄些饺子,或是汤圆什么的。可只有一个炭炉,没电没煤气,实在不方便。东西都是孙晓美负责采购,除了吃的,还有一次性餐具、纸巾。另外找人送来两箱可乐,一箱黄酒两箱啤酒。年夜饭不能没酒。喝了酒才有气氛。

    靠墙的桌子上,放了些糟鸡爪、烤夫、花生、泥螺等冷菜。水果与面包甜点摆在一起,有点自助餐的架势。李谦本来担心,这些人的吃相会很难看,万一争抢起来,局面会不好收拾。大过年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还是比较懂礼貌的,甚至有些拘谨。都是些平常处境差到极点的人,陡然受到如此的款待,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啥呀?”一个瘸腿男人喝着酒,问李谦,“是发了财吗?”

    李谦笑笑,“要是发了财,干吗住这里?”

    “那是为啥?”

    “做好事,积德。”李谦拿起酒杯,与他一碰。

    “那还是钱太多了。我也想做好事积德,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张十元钞票。”男人瓮声瓮气地道。他女人是屋里唯一的孕妇,怀孕五个月。两口子从河南过来一年多了,男人原本在建筑队做工,但被钢筋砸断了腿,丢了饭碗。在天桥下搭个简棚,勉强住着。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跟露天没什么两样。

    孙晓美给他女人开了小灶,拿了瓶纯果汁给她。孕妇不能喝碳酸饮料。孙晓美问她,准备在哪里生孩子?她倒是乐观,说等到临盆那刻,往市政府门口一躺,总不见得没人理吧。那生出来以后呢?孙晓美问。她回答,生下来总养得活,实在不行就去要饭,饿不死人的。女人胃口很好,吃了四五个面包,冷菜拿勺子去舀,当饭吃,火锅也吃了不少。她说她怀孕到现在,只有这一顿是吃饱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想看春晚,问李谦有电视机吗。李谦说没电,看不了。老头便有些郁闷,说早知道就不来了。看不到赵本山了。孙晓美道,赵本山有啥好看,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一人一个节目,比春晚还热闹。便让大家表演节目。起初众人都推让,不肯。孙晓美便说“击鼓传花”,李谦拿一支筷子敲碗边,再拿块手帕卷成球,大家围成一圈坐,手帕球传到谁手里筷子停下来,那人便要表演节目。

    先是轮到一个瞎子。他倒很大方,并没怎么推辞,拿出自己要饭时的二胡,咿哩呀啦拉了一段,有些悲凉的曲调。下面有人咕哝了一句“过年呀”,他才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只会这一段。接着轮到那个孕妇,她说自己身子重不方便,让她男人来表演。那瘸子便唱了段《青藏高原》,嗓子居然很好,高音都唱上去了。大家都喝起彩来。他说去年这个时候,公司犒劳没回家过年的工人们,到KTV包了个场。他唱的便是这支歌。那时他腿还没有瘸,唱到高潮处还会跟着拍子跳上几步。

    轮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很有些腼腆。让他唱歌、跳舞,他都摇头。孙晓美便道,随便表演什么,都可以,挑你拿手的。他想了想,走到孙晓美旁边,也没见他动作,再一看,手里已多了个钱包。孙晓美“呀”的一声,去摸口袋,已空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下。陪男孩来的那个中年人,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谦出来打的圆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继续、继续。”

    年夜饭吃到凌晨。散场时,众人都有些依依不舍,问孙晓美:“明年还办吗?”孙晓美道:“这房子要是不拆,就还办。”那些人便叹气,“那是肯定不会办了。”

    还剩下一些水果和冷菜,酒也没喝完。有人问能不能打包。孙晓美说,可以。那些人便拿了塑料袋,各自打包。喝完的空酒瓶,也被他们装进袋子里带走,可以卖钱的。还有个女人,看中一个点心盒上的纸花,问这个能不能带回家。她说她三岁的女儿最喜欢这个。孙晓美问她,怎么女儿没带来?她回答,半年前病死了。

    “好心有好报。”带狗来的那个阿婆,这么对孙晓美说。

    “也谈不上好心,这房子反正也保不住了,趁现在没拆,就利用一下。”她停了停,“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他在的时候,每周都会这么来一下子。”

    “你男人心眼不错。”阿婆道。

    孙晓美点了点头。

    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那个小男孩抱着一罐可乐。已经喝了十来罐了,肚子高高隆起。却还舍不得走,眼睛看着孙晓美。孙晓美拿了几罐可乐,给他捧着。又给了他一些糖果。陪着来的那个中年人,孙晓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儿子?”那人怔了怔,回答说“是”。孙晓美想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李谦和孙晓美两人。都有些累,顾不上打扫,坐着休息。李谦开玩笑说不该放那小男孩走,“他一走,以后上海滩平均每天丢三到五个钱包。”

    “一看就不是他儿子,多半是拐来的。要不就是孤儿,被别人遗弃的。”

    “同样是孤儿,你那位就完全不同了。政府该给他颁发好市民奖。他对维护社会安定团结起了很大作用。”李谦一本正经地道。

    “少胡说。”

    李谦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我要补个觉。”

    “过年也没能让你休息,”她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

    “一工算三工,你付我三倍工钱就行了。”他笑。

    两人都睡了一觉。醒来后,孙晓美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念头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要是他在,也一定同意。”李谦想了想,说可以。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两人互望一眼,很郑重的神情,像在进行一桩庄严的事业。有些不可思议,但又跃跃欲试。

    消息放出去不久,第二天便来了七八个人。包括瘸子夫妇,养狗的阿婆、瞎子,还有男孩和他的监护人。孙晓美说了规矩:随便住,被褥自己带,不供应吃的,不能损坏房子。几人答应了。孙晓美随即谦虚了一下,说地方小,条件差,接下去人会越来越多,委屈大家了。瘸子说,差什么,水泥造的房子,比我天桥下那个棚好多了,又不收钱,谁嫌差就别住啊。孙晓美又对阿婆说,狗还是要拴在外面,不能带到屋子里。阿婆一口答应。

    “还有,”孙晓美加上一句,“屋里一定要留人,不能都出去。”

    “明白,”瘸子道,“让那帮狗日的拆不了房子。”

    “不能说脏话,”孙晓美提醒他,“有孩子在呢。”

    “还有一点,”李谦补充道,“真要有事,就撤。人最要紧。”

    “大方”饭店成了流浪者的聚集地。几十个平方,住满了人。地上铺着各种各样的报纸,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衣服放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摆了几盏煤油灯。男男女女挤在一起,零散地聊着天。这间屋子,在普通人眼里,也许只是废墟中的一处危楼。然而,对这些人来说,却是珍贵到极点的栖身之所。他们并不完全固定,而是不断变换着的。先来先得。到后来,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秩序。他们虽然是潦倒的人,但也遵守一定的章法:老弱病残是要照顾的;男人谦让女人;轮流做饭、值勤;不在室内吸烟;处境稍好些,便让出地盘给需要的人。他们并不害怕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落魄如此,已经无可畏惧。

    物业公司应该是束手无策了。负责人找到孙晓美,说这样不妥。孙晓美回答,我又没做犯法的事,他们喜欢住进去我有什么办法。那人一时也反驳不出。孙晓美又说,谁让你们把房子拆成那样,墙也倒了,锁也坏了,我想拦也拦不住啊,所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人更是郁闷。孙晓美给他出主意:

    “跟红十字会联系一下,把这些人都安置了,他们自然就不会留下了。”

    李谦依然住着。孙晓美问他,不去澳大利亚了?他说,不去了,替你看房子。孙晓美停了停,又问,“这房子要是一直留下去,你怎么办?”

    “那我也一直住下去,替你看房子,等你那位回来为止。”李谦认真地道。

    孙晓美沉默了一下。半晌,问他,“这房子,真的能保住吗?”

    李谦瞥见她孩子般的神情,“还是那句话,我在这里,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笑笑。

    “真要保不住,”他加上一句,“我替你再造一幢。别忘了,我学的是建筑。自己人,不收你设计费,到时候请我喝顿酒就行了。”

    孙晓美在大门上贴了张纸条:“大壮,如果你到了,就告诉这里的人,他们会联系我的。”她本意是想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但李谦觉得不合适,“一个女人随便公开她的手机号码,风险太大。”孙晓美说以前做美容的时候,每个客人都有她的号码。电话越多,生意就越好。大壮第一次打她手机的时候,也说是要做美容,说话都有些口吃了。他其实比她更局促。

    “他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懂得没有家的苦。”她道,“他说他喜欢看到那些人吃饱饭的样子。每次见那些人流浪在大街上,特别是冬天,他就觉得特别难受。”

    “他要是回来,看到满屋都是人,肯定开心。”李谦道。

    “就是。”孙晓美嗯的一声,眼神充满着憧憬。

    过完年没多久,小王回来了。给李谦和孙晓美带了喜糖。孙晓美问他,怎么新娘子没一起出来?他回答,她要在家里干活,照顾爹妈,等我赚多些钱,再把她接过来。孙晓美说,等你下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当爸爸了。他怔了怔,笑得有些羞涩,连连摇手:“那不会,还太早,太早——”

    小王继续给李谦送饭。屋子里其他人伙食自理,唯独李谦能享受这个特权。有菜有酒。李谦说要戒酒,“一屋子人都看着我喝,不好意思。”小王说,“李叔叔你是管理层,不一样的。”过了个年,小伙子也学会开玩笑了。李谦觉得挺有趣。

    凌保富再一次来到店里。他说他家那边拆迁令正式下来了,过了正月就办。他和老婆商量过了,也要闹上一闹。但不能一根钉子钉到底,见好就收。三六九抓现钞。他让李谦过去给他把把关。李谦说可以,“多出来的钱,四六开,你六我四。”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凌保富骂道。

    孙晓美为他织了顶帽子,“喏,拿去。”凌保富有些意外,疑疑惑惑地拿了。“上次我有些冲动,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晓得,你这人不坏。”孙晓美一边说,一边朝他笑笑,“新年快乐啊,瘌痢头宝货。”

    “怎么回事,”凌保富指着李谦,问孙晓美,“是不是他漫天要价,不肯干了,你想把我拉过来当炮灰?”

    “就算他不干,也指望不了你啊。别的不说,让你天天睡在店里,你老婆还不得杀了我?”孙晓美道。

    “她敢?老子先休了她!”凌保富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巴又不老实了,“晓美,我的晓美啊,你睡不睡店里?要是你也睡,老子就算当炮灰也干。”

    他说着,看到满屋子人,“难民营啊——”李谦说让他过来当门卫,“老板娘开你高薪,你来不来?”他呸的一口:“让老子当丐帮帮主,老子不干。”

    他说这招行不通,“你以为那帮人是吃素的?人再多也没用,早晚把这里夷为平地。”

    “这房子留一天,就让他们住一天,”孙晓美道,“他们也不讲究,只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等哪天真拆了再说。”

    正月十五那天,瘸子老婆说有个商场在搞猜灯谜活动,猜中就有奖。据说奖品还挺丰富。一屋子人蜂拥似的去了,留下瘸子和李谦。瘸子说女人就这样,爱贪小便宜,怀孕了也不消停。一会儿小王过来送饭,李谦便从饭盒里拨了一半给瘸子。

    “菜挺多,两个人吃刚好。”

    瘸子客气了一下,也就吃了。李谦问他,“孩子出生后,有什么打算?”他回答,“走一步算一步。”他胃口挺好,很快便把自己那份给吃了。李谦见他吃得香甜,索性把自己那份又给了他。“快是孩子他爹了,要养精蓄锐,多补一点。明天起,我每顿留一点给你老婆,她饿没关系,肚子里的孩子饿不起。”

    瘸子应该是有些感动,连说了几遍“你是好人”。说到老婆肚里的孩子,他眼圈红了一下,说:“像我们这样的,其实不该有孩子,生出来遭罪。”李谦沉默着。他又说,“有时候想想,真恨不得去抢银行,豁出去拉倒,总比这样半死不活的好。”

    他对李谦说“对不起”——很轻的声音。李谦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已挨了一下子。倒下的那刻,他看到瘸子手里的棍子,脸上满是愧疚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瘸子翻来覆去地说。

    迷糊中,李谦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被人拖了出去,地板硌得他背上生疼,头昏昏沉沉。他想自己还是疏忽了,瘸子老婆把人都带了出去,单留下她老公,实在是可疑。瘸子说恨不得去抢银行,那未出世的孩子,本来就容易逼得父母铤而走险。

    忽然,浑身一颤,猛然打个机灵。脚一着地,人陡的坐直了。瞥见对面的瘸子,有些诧异的神情:“你怎么睡着了?”

    ——原来是个梦。

    不知不觉,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谦摇摇手,示意没事。兀自心有余悸,又有些不好意思,想,怎么做这样的梦,倒有些对不起人家了。到了晚上,瘸子老婆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得意洋洋的,说灯谜实在简单,又说他们这么往商场里一站,别人都不敢上来了。那些保安也没办法,条款里又没规定要饭的不能进去猜谜。

    孙晓美过来时,她们拿了些东西送她。

    “老板娘,这条围巾蛮适合你,还有这盒巧克力,好像是进口货,我们也吃不来——”

    孙晓美带来了汤圆,炭炉上架个锅子,煮汤圆。“也算是过元宵节了。”大家团团坐着,各人拿个小碗,去捞锅里的汤圆。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声,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托你的福,年夜饭也吃了,元宵节汤圆也吃了。”带狗阿婆对孙晓美道。

    “大家都有福。新年里,你们天天能吃上饱饭,我能早一点看到我男人。”

    李谦坐在旁边,瞥见孙晓美的侧脸,红得像个苹果,很扭捏的模样。还有人凑趣说,等老板娘结婚的时候,要来吃喜酒。她娇羞无限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新郎官都不晓得在哪儿。”

    李谦低下头吃汤圆,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二宝没撒谎。那男人真的另有女人,在无锡,还有个女儿。开了家茶馆。也是每周二免费送盒饭。孙晓美说他除了她,什么都没有,其实根本不是。几年来,他从未向孙晓美提过自己的事,应该一开始便没打算和她做长久夫妻。李谦有朋友在公安局,查出来并不难。他甚至比二宝还早知道,却不敢透给孙晓美,怕她受不了。她守着这套房子,也就是守着希望。她是为了男人才受这份罪的。女人都倔得要命。

    李谦想起当年的她——隔了十几年,同样这个地方,同样都是女人,他想赎当年的罪,尽力帮她守住房子。几月前,他在网上看到孙晓美的招聘启事,那一瞬,他觉得,那个女人仿佛又回来了。李谦原先不怎么信命,但从那一刻起,他有些信了。年纪一点点上去,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倔了。二宝隔三岔五便往他手机上发短信,劝他收手。他就是不听。他知道二宝其实也是真心为他。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势所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当年那个女人,他一次次画她,那是她留给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她努力伸出的手,他想握住。

    火一点点蔓延开来。

    起初大家都没察觉,忙着“击鼓传花”,直至有人闻到烟味,才发现炭炉不知怎么倒了,火苗已蹿到了被子上。众人尖叫着,跳了起来,没命地往外逃。门太小,情况一时有些危急。孙晓美应该是吓傻了,僵在那里,李谦一把揪住她的衣服领子,沉声道:

    “出去!”

    好在人都逃出去了。瘸子老婆身子重,不方便,几乎是被她男人拖出来的。小王一手一个,把瞎子和阿婆挟出来。到底是年轻力壮,关键时候派大用场了。李谦朝他看,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

    “那次酒里的药,你是怎么下的?我明明看见你也喝了。”

    小王也朝他看,停了停,“药抹在勺子上,我吃完一杯,用勺子去舀,酒里就有了。”

    李谦恍然大悟:“智取生辰纲里的办法。”

    “我没看过,是自己想出来的。”

    李谦笑笑。想二宝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挺聪明。又想,他应该是后来才入的伙。否则之前送饭时的那些酒,十个李谦也早倒了。小王脸红了一下:

    “李叔叔,不好意思。”

    李谦摇了摇手,“没啥不好意思。现在赚钱不容易,靠打零工,十年也娶不了美美。你爸妈还等着抱孙子呢。叔叔我以前干的也是这行,懂的。”

    “你说过,拔钉子也要有品。我记着呢。缺德冒烟的事,坚决不做。”

    “看看吧,看二宝退休后,谁接他的班。有钉子户,就有人拔钉子。行当不分好坏,就看人了。你本质不错,是个好孩子。”

    忽地,有人没命地喊起来,“小洋、小洋还在里面……”

    “小洋”就是那男孩。喊叫的是他的“父亲”。众人朝他看,都是谴责的眼神。“他、他刚才睡着了。”他张口结舌起来。

    火势越来越猛。打了119,但应该还有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接着,屋梁掉了下来。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火星四溅,看得人心惊肉跳。瘸子说那人:

    “不是你儿子嘛,怎么不冲进去?”

    那人灰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谦脱下大衣,到旁边一处水沟浸了浸,兜头披在身上。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冲了进去。他听到孙晓美的尖叫声“你找死啊——”忍不住笑了笑,这个女人,平常看着还算文雅,紧要关头粗话就冒出来了。他又有些难过,她迟早会晓得那男人的事,也不知她能不能撑得住。世上本该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了。为了别人而活的人,尤其是女人,最为可怜。那男人或许也称得上是好人,只是,却辜负了这个女人。

    火势很大。刚一进门,烟雾便把他的眼睛熏得什么也看不见。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昏过去。应该是吸入了浓烟。他定了定神,通过孩子的哭声辨别方向,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男孩趴在地上,尖叫着大哭。脚被什么东西压着,让他不能动弹。

    李谦正要上前,忽地,又一根梁倒下来,正中他的背。他“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头也跟着疼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男孩看见了他,朝他伸出手。

    他试着站起来,立刻又倒了下去。背上应该是受伤了,也许骨折了。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再一次,依然是失败。他有些绝望了。这时,他看到男孩的手。

    小小的手,朝外张着。一只等着人来握紧的手。

    那一瞬,他好像有了些力气,朝那只手伸了过去。越来越近,只差一点点了。他听到屋外的警笛声,消防车到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朝前挪了几分。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他触到男孩手心的温度,很热。他看到男孩的眼睛,小鹿似的。瞳孔里有他。

    与此同时,脑子里电光石闪。他一下子记起来了,十几年前的情景。

    也是这样燃着熊熊大火的屋子,他冲进去,握住女人的手。是的,他握住了,握得紧紧的。女人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直到意识消失,他一直都握着。

    他不曾放弃她,从来不曾。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尽了力。

    画上的女人,应该是感激他的。所以,她眼里透出的话,只有他能听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陪着他,看着他。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李谦哭了,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在这个时候。

    男孩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那样勇敢地冲进来,都不曾害怕过,此刻却哭得这般伤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更奇怪的是,他那样紧握着自己的手,像是握着什么宝贝。连消防员把他抬走,他还是握着不放。一动不动,傻了似的。

    原载《长江文艺》2012年第9期

    原刊责编 何子英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上海作协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专业作家。曾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2001年起写作,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界》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并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杂志转载,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排行榜以及多种年本。2006年4月出版小说集《十朵玫瑰》。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曾获锦绣文学大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小说月报》百花奖。

    创作谈:家在何方

    滕肖澜

    这篇小说中,我想写的,不止是钉子户,而是那一群人。孙晓美、李谦、凌保富、二宝、米粉店老板夫妇、瘸子夫妇……他们都不完美。在这个社会大家庭中,这些人其实多少是有些讨嫌的。可偏偏,比起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他们的数量要多得多。用各种手段,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无论他们是对是错,或者说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觉得作为一名写作者,都不该忽视这样一些人。应该走进他们的世界,去窥探一番,即便这是有些残忍的,像硬生生拨开一块尚未完全愈合的痂,里面很可能是血肉模糊,狼狈不堪。

    我尽量让这个故事显得平和、波澜不兴,如同我之前写的沪上百姓的日常生活。事实上,这的确也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也是“沪上百姓”,即便他们从未被真正列入“上海人”的范畴,可他们人在上海,真真切切地活在这片土地上。如果要书写上海,他们则不该被遗漏。

    我喜欢这篇小说的结尾,那些流浪的人都有了个“家”。尽管未必长久,但毕竟是个家,是这些可怜人的栖身之所。与这个相比,之前那些为保住房子而展开的斗智斗勇,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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