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妹-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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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没有人知道冬妹的年龄,也没有人清楚她从哪里来,但抱来狗、杂种猪、捡来货……却成了她的别名。虽然,她还不太理解这些词汇的含义,但却晓得这都是骂她的话,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她的生命也确实贱如猪狗,像路边的野草,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但仍顽强地活着,一天天长高长大。眨眼间,她来到山凹村已经有三个年头,看起来约四五岁的样子。

    冬妹的眼睛又圆又大,养母雪花说:“那叫牛眼大无神,死鱼眼无珠。”她嘴巴上总拖着黄稠的鼻涕,缩进去,爬出来,像两条大活虫,肆无忌惮地在她鼻孔里出出入入。她没有手帕,揩鼻涕、抹嘴巴、擦眼泪,用的全是袖子,因此她的衣袖厚实油亮,像一块锃黄的麦芽糖,她吸够了手指头就去啃袖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想是味道不错。她可能从来没有洗过澡,身上的臭味引诱着苍蝇蚊子飞来绕去,虱子在她那很少梳理的头发里任意繁育着,虽然人们说虱子多了不怕痒,但她的小手却把头发抓挠得像鸡窝。她身上长满了疮、痈、疖,衣裳上印染着汗液、油污、脓血。

    她最大的爱好是听大人们聊天,听虎哥讲故事。常见她坐在角落,聚精会神地听着,在大人的说笑里寻找乐趣。雪花妈妈最讨厌看见冬妹,偏偏这孩子不识相,常常出现在人群中。

    雪花妈妈心情好时倒没有什么,有时候还能给她个地瓜吃,若遇上情绪不佳,就会把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在她身上,经常冷不防给她几个耳光。只要挨打,冬妹就会伤心地哭,张着大嘴,闭着眼睛,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哭声洪亮浑厚,像是在告诉村里人,她又挨了雪花妈妈的打,捡来的孩子多么可怜。奈何,她本来就是村里多余的人,除了老实巴交、自身难保的养父,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她,她的哭只会换来更狠辣的毒打。

    雪花妈妈惯用两只鹰爪似的手,抓住她的脸颊使劲往耳边拉。于是,她的小脸上又新添两条伤痕,血水和着眼泪鼻涕往下流,哭声也随之更大更凄惨。“哭煞鬼、码头鬼、半夭折、短命鬼……恶人多泪,再哭撕烂你的嘴。”这是雪花妈妈常挂在嘴边骂她的话。

    这天,雪花和虎哥的儿子小龙独自在院子里玩耍,看见柴房里的冬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要找姐姐玩耍。冬妹见到这个小弟弟,想起每天抱着他的雪花妈妈,心里哆嗦了一下,站起来就逃。谁知小龙大哭起来,冬妹停下脚步,站在一边不知道如何是好。

    屋里的雪花妈妈听到儿子的哭声,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小龙见到妈妈来了,觉得有了靠山,哭得更大声了。

    雪花妈妈瞅见愣在一边的冬妹,认定是她欺负了自己的宝贝儿子,顿时眼睛里射出两道凶狠的光芒,吼骂道:“你这个半夭折,好好的他怎么哭了?一定是你打他了。”

    “我没有打他,是他自己哭的。”冬妹为自己辩解。

    雪花妈妈听了更是火冒三丈,骂道:“你这个短命鬼,还敢犟嘴,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快说,你干吗要打他?”她骂着,随手操起一根棍子狠狠地在冬妹头上敲下去,殷红的鲜血从冬妹的额头上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脸蛋又渗透了她的衣裳……

    冬妹被打得眼冒金星,疼痛难忍,又感到委屈,便哇哇哭了起来。一会儿,哭声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雪花妈妈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

    “你这个哭煞鬼,哭坏家运,让你哭,看你还哭,我让你吃屎。”她骂骂咧咧地去捡来了儿子的屎尿布,直往冬妹嘴里塞……

    养父王福从地里回来,看见额头冒血、浑身粪便的冬妹,心痛得直流眼泪。他跑去灶间,抓来一把草木灰摁在孩子的伤口上,又拿来一块破布给她擦血,他看着抱着儿子得意洋洋的雪花,忍不住说道:“孩子还那么小,以后你别打她的脑袋,会打傻掉的。”

    雪花没想到窝囊废王福竟然敢教训自己,火从中来,抄来一根扁担打向冬妹,骂道:“你这个小畜生半夭折,都是被王福那个老畜生宠坏的,现在都宠成了小妖精,将来长大准成为白骨精,还让我怎么管教。我要打,偏要打,就要打死你。”王福赶忙用身体护住孩子,一顿狠打落在了他的头上肩上。

    邻居雪原大伯同情冬妹,也嫌王福实在懦弱,他清了清嗓子对雪花说:“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快能当丫鬟使了,你老这么打她,将来被她记住了怕不好。”

    雪花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有人说她虐待孩子,哇的一声哭开了,骂道:“我招谁惹谁了,我们家放屁拉屎的事,还要轮到你一个外人来管,你有本事就去管好自己的老婆。我家的事谁也管不着,我就要打,打给你看,你的良心好,就把这个野种领回你家去养。”她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将孩子活活打死,以解心头之恨。她趁王福不注意,一把拽过冬妹的头发使劲往屋里拖,“乓”的一声关上门,插上门闩,撕扯着脱光了冬妹的衣服,从门后拿来一把毛竹乌筱,劈头盖脸地抽打着孩子瘦小的身体,冬妹被抽得上蹿下跳,全身布满了蜈蚣似的血痕。等到雪花打累了,冬妹早没了哭声。雪花踢了踢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孩子,骂道:“装死,让你学会装死,看你能装多久,让你装,继续装。”随即去盐缸倒出一碗盐卤洒在孩子身上,剧痛让冬妹苏醒过来,又发出微弱的哭声。

    雪花点燃一支香扯大嗓门骂道:“吃谁的饭就要挨谁的打,我就要打,就要她跪,跪完一炷香再起来,谁是菩萨心肠谁就领回家去养。”她骂着用双手扭着冬妹的耳朵,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在她的膝关节处狠狠踹了一脚,冬妹跪了下去。

    冬妹在雪花妈妈凶狠毒辣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她又惊又怕又痛又饿,一会儿就感觉天旋地转,倒了下去。任凭雪花妈妈再用盐卤洒、冷水泼,可怜的孩子只是无力地动了动身子,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养父王福在门口已是泣不成声,雪原大伯和邻居们也只能摇头叹息。是呀!在贫困的七十年代初期,尤其是在缺田少地的山凹村,家家人多粮少,孩子成群,谁也不愿意领别人的孩子来耗自己的口粮。

    “可怜的孩子,爸爸对不住你,我恨自己,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你还那么小,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可怜的孩子啊……”养父的悲伤呜咽之声,与夜晚呼啸的山风,组成了哀哀欲绝的丧歌,弥漫在僻静的小山村,使人一阵阵心酸悲凉。

    已是凌晨四点,忽明忽暗的油灯下,王福面如死灰,目不转睛地盯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此时,他像是在深山里迷路的盲人,不知往哪里走。除了求老天爷、父亲保佑孩子,就只有默默流泪。假如孩子死了,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活下去。想到这,他心如刀绞,真希望昏迷不醒的是他自己,他多么想能替孩子受罪。

    如果说最初抱养孩子,是听了阴阳先生的话,想用她招弟招妹,可到后来,孩子的天真活泼激起了他父爱的本能,尤其是自虎哥霸占了雪花和瓦房后,他唯一的亲人和希望就是这个孩子,他不能失去她,假如她遭遇不测,他一定要拿斧头砍死这对狗男女。

    回想这些年,他与冬妹相依为命,虽然,他不太懂如何照顾孩子,更不知道怎样给她梳洗打扮,但他爱孩子胜过爱自己,孩子成为他全部的安慰和寄托。她的天真烂漫让他忘却所有烦恼,他看见孩子就快乐,他知道孩子的缺点就是好奇心强,爱听故事,喜欢听大人聊天,常常为了凑热闹在雪花眼皮下出现,为此,她已经挨过雪花妈妈的许多顿打,可她总不长记性,依旧哪里人多往哪里钻。

    很久以来,为了避开雪花,他经常把孩子带去地里干活。他让孩子坐在箩筐里,边走边给她讲故事,讲爷爷奶奶的故事,说奶奶是多么漂亮,爷爷是那么能干,他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孩子早能背了,后来已经换成孩子编故事讲给爸爸听了。此刻他真后悔,后悔早上挑肥料去地里,没把孩子带走。

    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尽管头痛欲裂,可他仍无一丝睡意,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不时把汤水灌进她嘴里,祈祷着孩子醒来。

    中午,雪花见王福还赖在屋里,没有上山干活,心里很是窝火。她已经来骂过好几次了,可这个畜生竟敢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像死人似的坐在床边,眼睛里全是冬妹这个野种。她气愤之极,拿来专为冬妹准备的毛竹乌筱,劈头盖脸一阵乱打。他也不躲,只是抱着头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雪花最看不起男人哭,更看不起她的懦夫老公,她气呼呼地跑去茅坑,舀来一罐屎尿从王福头上浇下去,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福哭得伤心欲绝,凄惨的哭声惊醒了孩子。父亲哭,孩子也跟着哭,冬妹直往父亲怀里钻,说:“爸爸,我怕!”

    王福安慰孩子:“不怕,有爸爸呢!”在女儿面前,王福似乎恢复了男人气概,看着遍体鳞伤的孩子,心里阵阵的揪痛与愧疚,责怪自己太没本事,不能保护好她。可是他能怎么办呢?无论是体力还是智慧,他都比不上虎哥。他也曾经想等这对狗男女熟睡时把他们杀死,可他又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好多次,他想跳进溪流追随父亲,可又放不下幼小的冬妹。他也渐渐相信了村里人所说的“报应”两字,是他父亲王海生做了坏事,父债子还。

    “爸爸,别人都说我是抱来狗,我到底是哪里来的呢?我真的是野狗生的吗?”冬妹难受地问父亲。

    王福紧搂着冬妹,说:“傻孩子,怎么会呢?谁说你是野狗生的?谁都有妈妈,只是你妈妈在很远的地方。”

    冬妹听父亲说自己也有妈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瞳孔里闪烁出天真的光芒,满脸期冀地看着父亲,说:“爸爸,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呢?我要妈妈,我要去找妈妈。”

    看着孩子烂漫无邪的目光,王福的心像被针扎般疼痛。自第一次见到孩子,她晶亮剔透的眼神就揪住了他的心,此时更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好哄道:“再等你长大长高一点,爸爸就带你去找妈妈。”

    “我要妈妈,我现在就要去找妈妈。”冬妹抽泣着说。尽管,孩子在雪花妈妈面前如老鼠见猫,大气不敢出,可在父亲面前,她依然是个敢哭敢闹的孩子。

    王福呜咽道:“好闺女,乖乖不哭,过了今天的冬天,等你再长大一岁,等你身上的伤痕全好了,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爸爸就带你去找你妈妈。你再陪爸爸过一个年好吗?爸爸实在舍不得你……”一想到孩子将要离开他,王福的心像是被咬了一口。在感情上,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是孩子被她亲生父母认回,甚至暗暗希望她真的是猪狗所生,或者似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可当他看着孩子的满身伤痕和一脸委屈,便觉得自己枉为男人,没有能力保护和照顾好她,实在对不住孩子,更不配做她的父亲。现在,她已快到读书上学的年龄,是应该把她送回亲生父母身边。然而,孩子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

    几年前,王福和雪花还是恩爱夫妻。记得那是冬至的前一天晚上,夫妻俩正在家里吃饺子,邻居雪原大哥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们,说:“我今天去镇里赶集,听见有人说卖麦芽糖的老糖,带来了一个女孩要送人,已经好几天了,还没人领养,听说你们想抱一个孩子来招弟招妹,快去看看。”

    第二天,夫妻俩早早赶到集市,找到了老糖,也看见了站在他身旁的小女孩。她一双挂着泪花的大眼睛楚楚牵人,像是在人群里寻找妈妈,看得王福的心里直发酸,当即买了半斤麦芽糖,掰了一块递给孩子,说:“爸爸妈妈来看你了,快叫爸爸妈妈。”孩子接过糖放进嘴里,小手张开扑进王福怀里。她就这样被抱回山凹村,那天是冬至日,大家就唤她冬妹。

    刚开始时,雪花也喜欢冬妹,觉得她的衣服好看,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想先收养着等她的亲生父母来感谢,更希望她能招来弟妹。谁知几年过去了,这孩子既没招来弟妹,也不见有钱的父母来寻亲,觉得白疼了她一场,好不懊恼。不高兴时,就开始打孩子出气。然而,养父王福却百般护着孩子,总说:“孩子还小,不能打她。”雪花心情好时,也会偶发母性逗冬妹消遣,可这不识趣的孩子总躲着她,惹得雪花好没面子,对孩子越发生出厌恶之情,后来就干脆不管不顾了。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平静安稳,直至虎哥横刀插入,王福和孩子的生活才彻底跌入地狱。

    由于村里的规矩,在名义上,雪花依然是王福的老婆,儿子也随王福姓王。因此,虎哥和雪花仿佛成了王家祖宗八代的大恩人,地里山里的活都归王福一个人干,虎哥就在家里替王家生孩子续香火。

    王福虽然老实软弱,但他却不傻,心里明镜似的亮。他多想带着冬妹逃离山凹村,逃离这里的一切,可他从没离开过山凹村,连几十里外的小镇都很少去,对山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父亲王海生在世时,常后悔没有送儿子出去读书,害他没有文化,一辈子不敢走出大山。父亲交代将来有了孙子,一定要用他留的金条,送孩子去山外上学,走出大山。现在冬妹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假如再不把她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她就会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困在山凹村,受虎哥和雪花的欺负。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孩子逃离这里,找到她的亲人,让她从此不用再跟着自己受苦受罪,能读书上学,健康快乐地成长……

    自父亲答应冬妹明年带她去找妈妈,有了对妈妈的憧憬,冬妹仿佛一下长大了,也懂事了,变得爱漂亮,还学会了自己洗脸洗头洗衣服。几个月来,父亲寸步不离地护着孩子,也没有再挨雪花妈妈毒打,身上没有再添新伤,以前的旧伤毒疮也不治而愈。她还用红毛线把头发扎了两个小辫子,经常不忘去溪边照照自己可爱的模样。因为爸爸告诉她,妈妈一定喜欢干净漂亮的孩子,她每天都在想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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