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我的第一代族长
持着火团把混沌烧融成河
水,在巴颜喀拉北山的雪崩涧没有节制地奔涌
姊妹的歌谣和兄弟的号子
漫溢、传颂
飞翔的豹[1],陈展开翅翼
温暖巴颜喀拉雪山弥合时淌下的水
还有鲤鱼,还有沙子
巴颜喀拉雪线下向南隆起的原
相信土,相信石头
他们,和飞豹破腹点灯
这是光亮的祭祀
照看着河水和风群
入口
鲤鱼,或者是墨绿或者是鲜红
在灯柱下
潜游
而风群的轰鸣
此刻正在聚集
向南向北
“抬起头,鱼和风抬起头
大水的秩序已经在一扇宫门开启”
飞豹说
是啊,我把耳朵贴在土地上
让灵魂沿着水的流向
和以前,和未知一起流动
1
河口[2]上的旗杆,一对铁铸的旗杆
依着祖母的孕光
摇响陶钵上的提环
这水质的声响
陪伴着我的姊妹,仰面的姊妹
用绿血缝合沉船的帆
这水质的声响
让我的兄弟把五月的甘草和盐巴
敷在旷野上,煮沸黄河夹裹的冰
而祖母,在静默的仪式场
取出口中的籽粒
和地脉,和我的血脉收集根茎的力量
2
十二座城堡[3]的前膝跪进河
十二个姊妹捶打铜鼓上的蟒纹
鼓点掀起的风群
和英勇的死者把光埋进夯墙的体内
随即长出胚芽
就像灵魂让血液回流
铜鼓在响
祖母的马群的铃铛在响
戈上的铁,或者红
是千变万化地燃烧的火
是奉献的骨头
是我隔世守在马面上的兄弟
厚实的夯墙把箭矢,火弩,马匹,烽烟
堆起,放置进眼睛的尽头
而我,和十二个姊妹
把河水扶起,把城堡扶起
沐浴岁月的慈光
就像英勇的死者倾听祈祷的颂词
3
我在阻止风群,阻止风群罡起的土
遮蔽河水锋锐的边沿
遮蔽头盔夯起的边墙[4]
而祖母在飞豹翅翼的影子下
纺织坚韧的布匹
分给姊妹裁剪嫁衣和孝服
为弓弦上的手
分娩,或者安葬
既然如此,在河水,在边墙
我都把血当成花籽播种
换下骨笛的奏鸣
是,口传音乐
固定在岩石的上方
像我的眉梢锁住烽火
像光芒锁住日落
唯一的石板雕刻成碑记载两仪,或者四象
4
石头窑,点亮灯的火镰挂在窗棂上
和铸铁的犁铧
和牛皮拧的引绳
和黑豆、麦秸混合的草料
挂在窗棂——雕着莲花的槐木窗棂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裸脚
杵[5]在年老的土地上
和窗棂渡过等待献祭的河流
这是子夜,鲤鱼亮出肚白
躺着。像临盆的姊妹净化在广空的白里
等待羊水的泛滥
如此地等待
黄牛[6]
在石头上拉犁,垂着头。垂头——
无非是河水打湿了健蹄
无非是籽粒在你的蹄窝里滋萌
石头窑,这盏多变的灯火
为青芽准备了秋天
为黄牛搭建了睡眠的窝棚
梦·Ⅰ
水草在动,向着我的脸面
我说,我的手足——黑犀牛
从分裂的残风里抽出青色的焰火
像祖母闭合屋门一样
给我安全的围栏
或者说,我的手足——黑犀牛
驮上我把巴颜喀拉北山的石料搬运
倒在脚掌下
使我猛烈地升高
而黑犀牛带着它的孩子
狂暴地穿梭
我没有看见它们行走的方向
我看见它们头上的犄角在燃烧
我看见了燃烧的红
红的页片岩,红的旗帜,红的河水
依次的红
像喜鹊引领姊妹生育的歌谣
5
我,和我的姊妹从盈满的月亮上
卸下一块光
燃火,或者封堵影子出没的门户
这,在灵动的城邦[7]之上
香料舞蹈
我的姊妹在舞蹈
那身边的河,石头涧的河
用滋养的力量
援引我姊妹旋转的足尖,和手指,和头发
环绕时间的年份
而光亮,在扩大的空中
观看河里的浊泥,观看凤凰的死亡和成长
凤凰,我的姊妹,在光亮的观看当中
解下银腰带,脱下银舞鞋
鞠躬进河
6
点种,养育的王女
在风缓行的广空点种石头
王女把我的生长之签
和石头一起点种
此时——
我睡在出生的土炕上,父亲在我的身旁
此时,我,冰冷地赤裸在王女的手指下
像铁,锈迹斑斑的坯铁
而狮子,河水
扛着广空
而另外一个我,远行的我
目睹了王女点种的石头裂变成我的地基
7
如果我们点火
燃烧云,那烧下的灰烬
就是生长的谷物
如果我们祷
天空落下了雨,那就搭建起一个场子
盛下奔走的兄弟
当然,雷声也会传来,电闪也会照亮
我们只能守护旧城堡
——置放祖源的容器
当然,城堡以上是穿透我们眉心的河
远水,那远水是天云播下的火[8]
烧煮岸石
梦·Ⅱ
姊妹在宽大的硬衣袄[9]里私藏
鲤鱼的鳞片
凤凰的羽毛
和石榴,和分蘖期的小麦
贩卖给祖母的店铺
我指出硪筑的铺面在马车上
姊妹在婚轿里携带
牧船的艄公
和绳索,铆钉,桨板
和明天的岸石
踏进祖母的店铺
我指出马车上的货物是旧骨头
先贤推动粗糙的摇篮
打起一条河流
打起祖母的血液
而此时,姊妹在摇篮的底下
抚摸蜕了鳞的鱼,生长角的鱼
一次
又一次
我指出祖母打烊的店铺是经年的码头
8
族长把医幡[10]插在捆绑的草药上
他叙说,一贯铜钱
贩卖了故土
贩卖了苍耳子
而此刻,昨天的我,童年的我
看到一只写满偏方的手掌
在条石上
筑起了我的药铺
他还叙说,在东在西
铃铛
眷顾着旅途中的河水,旅途中的船只
而当下,我把自己的躯体
钉在风中
货物,船的龙骨
上了岸
族长的岸——木头峪[11]
飞鱼和纸张在长大
银元在洋蜡的焰火中光亮亮
9
船工扛着号子,仿佛是光的边晕
驻足在鲤鱼出没的黄河上
我的孩子,和津主[12]
拽着旧纤绳
像秉持着山石
在日期上刻写铭文
船工把号子埋植在自己的皮肤里
仿佛风群把黑子拖进太阳
商贾的铺面里
卖出买进桃,荷叶,苹果
还有凭吊的盘子
我看见盘子背面的珐琅彩画
是大禹的祥云
船工布满茧子的手拧号子
仿佛湛蓝漂染血
我在流凌里嗅见雪莲的味道
如此的熟悉
像孪生兄弟的骨头
船工把自己的肉体消解在号子里
顶帆孤独地把河水包裹
梦·Ⅲ
打开水门,等待沼泽干枯成一条通行的大道
想想看,我和引领的孩子
围困在城垛和城垛间
而青铜在我眼睛的尽处稠密地开放花朵
而引领的孩子丢失了锁钥
如此,我像狮子
坐在突兀的冰柱上等待云梯
围困的我,和牛
颂唱城主姓氏的排序
形同仪式
——远处点火烧荒
——远处犁铧行走在田地里
这儿,谁的邦域
把我的灵魂点固成石头
仿佛士兵的营盘
这儿的八月蝉打开了东门——
城池的水门
10
遮拦住猫头鹰的眼睛
这样黑夜就干净了
这样夜行的幽灵就安全了
瞭望的塔
关照着往返在旧城和新城之间的幽灵
作法的大阴阳师
卷曲的头发,微笑的面颊
在城池与城池往返的旅途中
布下暗道
铁通行,铜通行
那记事的旧本子
和年份,和名字通行
而大阴阳师,把不安静的尘土
放置在河水的中央
承接东边的光亮
11
早晨了。年老人呢喃的方言
关闭格子窗
我应该去搭把手
像橹拨开水
可是暗门的环摇响了
督促持有清单的典当人
把钟,矿料,还有一石[13]河水
藏匿起来
这时我要说,光低垂的眼睑
昨夜已经在我的身旁
打量睡眠的,站立的,行走的气息
我仿佛傻子忘记听更声
是,没有了更声
那沉睡的土狼继续沉睡
那空白处依然空白
唯有河与别一条河汇流
唯有矜持的暗门背后烧火
唯有早晨,我给年老人搭把手关闭格子窗
12
河伯,我的手温在悬崖上已经开始传递
这是石头向中天躬身的正午
这是灵魂带领飞禽向北的正午
老虎,狮子行走的山路消失了
而我切腹的血
暴跳,野蛮
向上,也向下
就是此刻,生锈的云在姊妹的身体上摊开
像王主的城堡撒落在大地上
像音乐,迁徙在东,迁徙在西的音乐
而阿訇腹腔的经文[14]
沐浴人群的头顶
沐浴人群的脚掌
就是此刻,风群在红鲤鱼的脊背上
逆水剥蚀峭壁
和峭壁上的偏头关[15]
和红鲤鱼的鳞片
和洪水
和太阳的光芒
就是此刻,仿佛祈祷的颂词还要表达
我切腹,是为土地生长作物备下肥料
是为混沌备下利刃
是为黄河的悬挂备下天空
梦·Ⅳ
指日蛮[16]捡拾牛毛上的冰霰
而我家的马队正在
把偏西的光向南搬移
向南,就是记忆里唯一的方向
能盛下镰刀的方向
或者就是智慧和荒蛮称为兄弟的方向
记得这唯一的方向
使我的孩子拖住空白的天成长
使我的族长埋下垫砖[17]
记得我握持的烛火
丰满成华表
因而我在时间里
携带着万亩的麦子乱跑
我的家,剩下门
风自由地进出
还有搬移光的马队自由地进出
那,我家门前的石牛
和指日蛮一起
看守大雨,大雪,大雾
13
在米地[18],扬起的土把我向喷火焰的水井里推
可是那站立的人群
静穆地注视着秋黄了的颗粒
像苍鹰盯着奔跑的豹子
我的心灵,附在古原上的山峦
牛车,白马,和谷子
一起走向丰盈
就这儿,丰盈的米地
在眼睛的尽头
土堆里埋设着军锅
犹如生长的城堡
等待着铜鼓的响起,等待着烽火
我,在灼热的繁荣当中
伸出手掌,为身体请回心灵
而后幸福地面向
一地金黄
一地饱满的谷穗
14
在红土[19],墙垣和我时常垂下头
向河浪,向蜂聚的船致谢
而滩地返青的麦子
像鼓舞的联络线,使我的脑子
回到以往的日常里
和岸石同眠
当然了,宽容的乐声
适时地响起
在天空,或者地上
可我,仿佛种籽从仓房
伸向土
这正是红黄白黑青交替值守的时辰[20]
这正是黄河冰凌消尽的季节
这正是桅杆升起帆布的偏东风
还有麻绳织的网
打起了河水里千年没有凝固的血液
和我悠缅的灵魂
梦·Ⅴ
我看见,飞禽和走兽
在山峦的顶端化作油脂
添加给了灯盏
我看见,就是这座山峦
终古地送给我族长堂屋和棺木
以及唯一给我照明的太阳
“就这儿,”我说“黄河的胸腔隆起了重叠的山峦
黄河的肌肤照看着大船放下了龙骨
然后向南,继而向北
众人的大水面啊
就是祭坛摆放的场子。”
此时,学会了望远的我
用眼睛把经文送给了岸上的人
这是分享植物的慈祥
这是分享游鱼的慈祥
而河水还在独自地流着
我想,河水流驶的意义就是为了流驶
15
是谁带血的灵魂
在大水的中央把白鱼和墨鱼搭建成山头[21]
像地平线上新生的乳阳
是谁的脚趾和水蚀的洞穴并集
让沉默的祭台
隐匿了祭品的生命
石头和时间在未明的方向
伸出了手
耕夫和织妇,牧人和马匹
向着那手——北斗星的光晕
取水,取光
他们这是在大地的阶梯上行进
而峡谷的阴影,苍野的朗朗
推动着大气
千万年的推动,在大地的两翼
五行之上[22]
谷物打开了胚胎
遍地的萌芽
和巴颜喀拉的雪
和千万年推动的大气
和血脉里红亮的祖国一起生长
16
祈唤的长调是河的嘴唇发出
始源的声响——
鲤鱼撞裂了礁石的轰鸣
枭鹰驱赶涉水的河马奔腾
或者岸石上诚实的独女
放弃了耳朵和语言
低垂衰老的面颊
用自己的尿盆端来了河水清洗碾盘的[23]
唦唦声
这些声响是天尽头[24]
在饥渴、荒凉的日子里奢侈地恭迎
连同大禹握持的斧子
骆驼口噙的盐巴一并恭迎
这是清夜,是蘸盐点火的清夜
大地抬起河床
没有秩序地裸露出岩石
使水粗暴地冲击
17
蛮横的水捶打鼓
鼓点追赶鼓点
——时间的祖母切开了肌肤
——时间的祖父把鲤鱼喂养成了长角的龙
那白垩纪的石头——鼓面上
蛰伏的龙
从容地从槽口里跃起[25]
把音乐抛向了田野
把狮子觅食的怒吼埋葬
把恢弘的寂静安放在了生长的王冠上
而巨浪,在过去的世纪里
以燧石里蓄满的血
等待现今
等待大地的律动
等待海洋波涛的汹涌
鼓点倔强地追赶着跃龙
万顷的城郭创造着日月的哀悼和叙述
18
龙门口[26]的三月拒绝着三月的来临
以此给坚冰无限的边疆
以此是红鲤鱼墨鲤鱼在胎卵的本源养生
三月,见血的三月
穹隆的灵魂在河水里布下了奔袭的山群
像黄钟[27]
像塌下来的光团
鲤鱼含着五千年的雪,或许五万年的雪
把鳞片馈赠给了三月
挺向天门——
光荣的门额之北
横陈着野兽和鲤鱼的尸体
一层叠着一层
这个月,援引方向的塔柱
从金黄的水里分拣出雕像的血
调往生长的巴颜喀拉北峰
这个月,光荣的门额之南
七十二尾透红的鲤鱼和宁静并排站立
颂歌,始于水土
生
是谁,把碑石上的佛龛搬动
让陪侍的飞禽和瑞兽
惊恐得如同风暴中的森林
是谁,在殿堂上祷告的诵文
把铜钵撞响
督促云游的僧人回寺
打开群山,祭坛的四方
唯有茂盛的杏树把根须向土地的深处扎下
唯有众多的石头把尘世上行走的活物垫起
冰川纪的沉积岩,排列成行
皈依山门
阔大的空中逃窜着兽啸声
剑下化脓的污血向人和神的脚下奔涌
漫过了脚踝骨
隔离墙
和太阳里的城堡在同一时间坍塌
高悬的莲花涅槃成座位
把这一切承载
醒来的万物张开苍天的巨口
发出:“是,啊……”
让轮回的生命从峡谷开始生辉
那么,请白色渲染墙壁
在蓝色和黄色的面孔下燃烧成灰烬
把尸首上睁着的眼睛
移植给红尘中间的任何一颗头颅
让四只眼睛查看土地的腐烂
那么,舌苔的润色和百草的汁液
把石幢打造
把镜面上手指蘸水写下的药方
一一送给石头
使空空的镜子和蝶一起化蛹
钟开始敲响。这声音是轻盈的
在高处俯视祭祀的僧人
他们朗诵经文
他们奏响清乐
他们焚化香纸
他们诚实地和诸神娱乐
敲钟人在时辰里
把钟的铜壁和铭文一起捶打得变形
让后世的人只能猜想
或者站立成未来佛
万顷的城郭,万顷的穹庐
发出:“是,啊……”
让日和月在世界上无限繁衍
那么,先贤的衣钵
驮在猛虎的背上
向东,向暖意的东方驰奔
坐下来的人群啊
怀抱想象
雷鸣与闪电
在黑、红两色的交混里
把路途从山岭推向海洋之中
让眼睛旁边的那艘船挂起帆
和大殿前飘荡的经幡
一起把天空染红
绛色的血块。飞天把石棺撕裂
把石棺上的青龙,那匹含笑的青龙放生
使天的肌肤丰富起来
仰头,就这样和过往的郡主
以及过往的禽、兽、风、雨对视
让这一切都在眼孔里消匿
刚刚降生的男婴
发出:“是,啊……”
让脚下的土地隆起苍山
让山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流下来
滥
苍山眺望着海的右岸
空阔的大地、空阔的海洋上陈列着
村庄、船队、睡去的生灵
浊浪就在这个时辰把飞翔的鹰淹没
绿树往下沉
石头往下沉
村庄托着漫溢的众水翻滚
船队浮着彤红的火焰吐舌
沉睡的生灵在梦中观看浊水里跃起的鱼
观看蝉停止之处的枯木
苍山哑笑
太阳沦陷在死亡的泥淖里
月亮攀升在转生的路途上
绳子把秩序颠覆后僵化成白垩纪的砂砾岩
向地核压来
草木依然站立着
安静地望着慌乱的脚分离、聚合
海洋的浪面
把外来的光芒折射在沉睡的生灵的头顶上
招引无数的蛾子扑向光焰里
蛾子死了,在光焰里死了
它们的血液从海里溢出
漫向虚无的风
没有姓氏的灵魂就在这个时辰把纪元啃食
两头野牛拉着铸铁块
把茫茫的陆地踩踏得皱褶层层
航船上的绞车
在起锚的时候把海水里的血带起
使炽热的血,隆起的血
和海平线一并透亮
旅人的额头透亮
旅人观察到蜘蛛结下的网
把狮子和莲花系在汉白玉上
使摆动的经幡
覆盖了回头的路径
旅人打坐——
幻念出野兽的吼声
幻念出妖精的变脸
幻念出朱砂点燃的火群
让洪荒的浊水慢下来
那高地上的冰凌
把滚雷消解
把闪电浇灭
使暗夜在黑暗之中存在着
猫头鹰就在这个时辰把死亡召唤
停下来。这是谁的声音啊
和猫头鹰的召唤声一起说出
一堆一堆的骨殖
假借他人的名字
在墓碑上把铭文刻写
把荣誉和罪孽刻写
停下来。这是没有墓穴的尸首
向分娩的生灵说出
向分蘖的作物说出
列阵的蝗虫在向四处逃散
村庄坍塌
船队沉海
睡去的生灵在沉睡
低首的万物啊
唯有苍山上泻下的浊水
是死亡活着
唯有天空布满石头
更像死地
唯有时间简化成纸浆
死里闪着金光
那蓝呢?
沉睡的生灵问
焚
如果在神龛下等待
那诸种事物都会泛蓝,行乞的盲人说
谶书里的手指触摸着窑工的头顶
地火龙在裂变着
从尘埃的核心往外漫射
面具遮蔽的万物呈现出含混的乱象
把前世的根基出卖
把后世的血脉出卖
谶书里建造下一个黑洞
等候着人,或者植物
等候着洪水,或者冰峰
谶书里指出万张面孔下万种恶人的心
艳阳天里含着笑
在陶场的大坪上,在四方的大路上
躬身行走
可是蓝
在三月,相信谶书已经开始把雪送给了过往的风
而蹿上手背的玫瑰
是窑工从陶罐上采集的火焰
窑工啊,你给人子的火焰从大野的山峦中再次喷出
使人子们掬起天门溢出的羊水
把坛城搭建
是,天门溢出的羊水
在窑工的火焰上
让蓝把谶书里的隐语掩埋
如果恭送涅槃的高僧
那焚化的黄表会烧烂传诵的经文,行乞的盲人说
法铃脆响。窑工平举的青瓷祭盘在碎裂
盘中火悬在鹰的头顶上
向阳光普照的陆地、草原、山峰发育
向水流漫溢的峡谷、湖泊、海洋发育
盘中火,像手,搬动石头
搬动江河里的水。火在茫茫的地上搭建祭坛。
窑工吹奏长号,策赶着山峰拔地而起
模仿着人,模仿着兽,模仿着禽
向城池的鼓楼行走。
城池的华表向荒艾下隐没
城池的灵魂正在大面积地腐烂
混杂的城池
唯有通透的鼓野蛮如临盆的女人把六月清洗
唯有地籁的八音纵横无边地把污血清洗
峰群在行走。
窑工怀抱里的火威仪地繁殖
使暗夜沸腾使葬礼灿烂
使祈子的仪式中躬行的司仪把眼睛里看见的物象
一次又一次地点燃
如果杀生的刀子卷刃
那就开启陈年的炉火锻打,行乞的盲人说
灰烬正在石化
灰烬的骨骼正在入土为安
而草木的血液肆虐着地平线以远的蓝
这些俱下的血啊
把江河里的船舶和泥沙喊停
把岩石上的佛语推向风之上的空
而倒流的时间
正在把灰烬直立成薪柴
正在把血液聚拢成肉身
让佛堂的神在香火中长久地无语
让窑工举起泥胚子滔滔不绝
而千盏菜油灯搭起的十级塔
把九方的山烧裂
把万里的水烧沸
使窑工背过正在窑变的青花瓷
把身子的重量褪下来
安放在地壳下边
任其消解,或者寻找另一个出口
裂
冰川在往北移
冻土和淤泥滞留在陆地的断层
用自己的血覆盖河流下切的峡谷
直至海洋
飓风由北向南打开庙宇的门、村舍的门
飓风夹裹着裂变的山体呕吐出的熔岩
把尘云掀起
让漫长的干旱期无限地干旱
磁暴把白垩纪的符号侵蚀成粉末
磁暴把火山堆上的冰舌消融
一只手贴在天使的圣体上
等待着草木的讣告、山地的讣告、海平线的讣告
黑蝴蝶穿越冰瀑布带着亮白的光晕
像是孝衣上飘动着的白麻
把地缝依次打开再依次合拢
安顿下游荡的孤魂
滑坡的山体和结冰的身躯上
悬浮着的乌鸦发出暴戾的嘶鸣
驱赶灵,驱赶精气
是啊,大地的灵,人类的精气
正在裂开口子
往下,往另一层域地陷去
而此时,群风里的眼睛
正在俯视着流水下切的纵横的沟壑
而此时,群风里的泪水
正在剥蚀下陆地的屑物质奔向海
太阳的光辉拖着阴影
缓慢地把春天从迷途的冬季里牵出
使乌鸦吐出绿血把凹地漫溢
使瞳孔的荒野处布下蔚蓝的颜色
在蔚蓝里有个婴儿说:
人子啊,让巫神的舞蹈永驻在河里
让童男和童女永驻在河里
年老人啊,你们把国家呼为部落,把城市呼为聚落
让美丽的容颜在禅帐里和陶罐同眠
让异域的方言诵读着谜题
另一个婴儿在石头里也跟声:
在岸边,死亡重回生锈的利刃上
把死亡的意义说明
但是,贴着天使的手
把讣告分散
坟墓回到土的怀里
带着解散了的思想和重新构建的秩序
往下,往没有分娩的域地
第三个婴儿在江源的胎衣里
黄铜的眼睛依次从卡日曲、当曲、扎曲[28]掠过
黄铜的眼睛从冰川出发
沿着陆地的阶梯
向大洋的岛屿行走
陆地的皱褶里
交叉着河流、山峰
舒展着冲积扇、洪积扇
奔跑着老虎、耕牛、老鼠
而树,而石头
和土壤一起倾听麻、黍、稷、麦、菽拱壳的声响
那壳的裂口和婴儿黄铜的眼睛
把贴在圣体上的手
把分散的讣告
焚化成灰烬肥沃珠穆朗玛峰之阴之阳
绵延的大野
这时候,婴儿正在村庄旁边
观看青苗和蚂蚁的身高
这时候,另一层域地的分娩房里
无形的灵魂和待产的孕妇
合力喊出:
裂——开——门
衍
约请的灵在地、水、火、风的中间说:开门——
这时候,静默的上师闭合双眼
把胸前的海洋封冻
把背后的群山推倒
把婴儿诞生的那一天和婴儿诞生的第三天
拧成一块铜
可是,化生的初人啊
他吟唱的颂歌
没有词的颂歌
唯有空大
可是,化生的初人啊
他和她的根茎
滋生出森林
以及火
这火,沐浴着上师的头顶
使时间裂成片
积聚在水土之中
缓慢地分叉
然后涅槃
这火,点燃上师的酥油灯
传递在太阳之下
传递在露水之上
风的势力停止在凤凰的翅翼上
或者停止在一枝渗血的玫瑰上
肥沃土壤的玫瑰在四野燃烧,火说:开门——
凤凰出浴
悬浮的冰块碎裂
使大陆漂移
深海龟甲上的卜辞
写下从大兴安岭铺展到多瑙河畔的欧亚大草原
喂养众多山脊的血脉
和盐渍划破嘴唇的野马、黄羊、赤狐的脚印
而问卜的巫师
在天象里
观看西去的北匈奴、耶律大石、成吉思汗
在马背上甩起的鞭子
而另一位问卜的巫师
却解开腰上的织锦,在大草原上
用牛血浇灌禾稼
牛骨上的卜辞
问责从珠穆朗玛峰沿阶梯向渤海、黄海、东海、南
海的河流
把陆地上的土石冲积进海洋
只给豁口留下空
海洋下的沙脊群沉卧着
环抱青花瓷,环抱楠木屑
而罗盘督促船工
用麻绳封堵船体漏水的洞
用麻绳挂起帆
在岛链上划开口子
是啊,凤凰已经出浴
等待着洋流
船舶上讲述马群和陶土的乞灵者说:开门——
洋流,透亮的蓝、盐质的蓝
顾望着岛屿和海岸
黄金水母
在雪崩以前和头顶的悲鸣之鸟肉搏
而乞灵者领着海浪
总在想着航标指向的反方向
那冰原
那古大陆
那遗弃的呼吸声
还有,乞灵者
把船舶放置在大洋中间
把时间从往日移向明日
使歌谣,使运动的风
让停积的水叠加、咆哮
结成荣耀的金轮
乞灵者手持的陶土
正在生义着繁广的根
生义着饱满的籽粒
去远处的大陆
发现村舍和堤岸
当然了,亚洲陆地上蹲在佛肩上的戾鸟
面向八棱砖塔上的浮图
面向清净的美丽
等待着生育的女子
陶土在陈炉,在窑窖里说:严净的国土啊,开门——
大洋底下的泛古陆对隆起的陆地说:开门——
开门——
彤色俊
彤
——夜幕开始遮蔽视线。
旅行的僧人在云上却看见蓝的尽处
叠加的铜锈块,像燃烧的草场,像漫溢的岩浆
使空悬的污点,一座城池,以及固化了的河
等待坍塌
这时,天葬师给秃鹫喂食呼啸的风
陶钵里的清水倒映出另外一个旅者
用镣铐勒住秃鹫的喉管
使风消隐。这里,有斑斑的血痕。
一扇城门,半开着——是留下的出口,还是入口
——受混沌托付,黑,邀请暗降临。
云上,淬火的纯蓝,泛彤色
看得出,匠人流畅的锤点在幕墙上,像瀑布
撼地泻下。还有鲤鱼,还有火豹子
在岸下,在岸上
淘洗身子。污浊了的水,愧疚地流去
隔岸的年长者,把瓮搬倒,给河注入水
瓮壁上的红莲花融入彤色的火群绽放
使僧人的目触处再阔大
逆向的风,匍匐着,把水和浊剥离
——已是午夜,磷火也沉没。
旅僧,在静水里起波澜
左手持木鱼,右手敲音罄,诵唱祷告文
这和声,和着病舍里松弛的皮肤与床沿摩擦的律动
和着骨头碎裂的破声
沟通云层隔开的尘土与灵空
病舍里持续控制呻吟而抽动的嘴
是给神的贿金
是给地的酬金
站立在暗夜的灯盏猜想着人的旧事情。
——风起,刮偏了岔口的标识。
雾塌下来,淹没了京畿和旷野
旅者伸出棍,在画方的草图上辨识陆路与码头
可是,路、风纠缠在一起,让沙斗群
像吞噬的嘴,等待着生物
等来了遍地的霜刃
棍杖在霜刃上做引导者
试图唤醒坟墓里的一些死灵魂
去把邪恶接触
旅者静立,用心观视雾
——更值的鼓声落下,风阵中布满歌谣。
大地的一个角有号声响起
——这铜质的声音碾压过罡起的尘土
——这滴血的声音填满了山林的豁口
随号声列阵的人子举起的双手长成了红色
润祥得铺在脸上
也许这红是人子吼唱时喷涌的血浆
那他们吼出的是什么歌谣
红了天下
旅僧乘坐的航班进港,扶桑树和光长高。
变奏·色的着点
——海面上凝结的冰折返着青色血。
船舶划过,漂浮的冰像繁乱的花朵,向阳开放
水下的蓝色影子托起红水母
丰富海域
艳羡如唇血,使船员的思想口吃
频频地拉响鸣笛
浮冰上,庞大的船舶倒影,随着船的航行
逐渐变得陡峭、凶险
白头海雕蹲坐在影子的顶点上傲视着
抚摸罗盘的手指伸进海水里
捏碎冰的尸骨。其实北风在瞬间会重塑冰的形体
是啊,风的声音遮蔽了火轮的轰鸣
冰的光适时地透过指缝把船员的眼睛划伤
使罗盘失去水平混乱了天池里指针的秩序
企鹅携着幼子攀爬在断裂的冰岩上沐浴
海盐子除去污垢,海盐子种植灵性
海盐子喂养的冰光掠过之处如同刀刃屠过
船员的手指此时通透,骨骼和血管像两个相互依赖
的党派
南岸上的豹群托着太阳染红的气团,像在传递火把
北岸上的孤熊趴伏在雪窝子里窥嗅漂浮着生命的气味
如同衣带的水面正在唤醒冰,羁绊航行的船舶
北边刮来的飓风在海水里复古冻原
船员们目睹
——恐慌的水急剧地僵硬
——不再翔跃的鲸恒定着翔跃的姿势
——孤熊吞噬海面的蓝。残留的碎蓝把罗盘的同心
圆锈死
——企鹅母子在清扫它们的脚印
此时,嗜血的青色附着在冰的肌肤上
——冰山崩塌的裂点有黄葵花不向太阳开放。
船长在睡梦里,触摸重盐质水凝结的冰石钟乳
以及冰石划过的死亡海床
船长在睡梦里,站立在冰间湖畔目送蓝色的融水
像麝牛绝境突围
跳出巨兽的围栏从火山的灰穴浸入大海
这时候,乘客马夫躬身在冰层里点燃马灯
剔透的乳黄光、贴着冰面的滚雪一起去向东
而马夫的手温滞留在极地,像石燧火一样供养生命
这时候,海那岸的马匹打的响鼻声
把沉睡的船长摇醒
醒来,聚群的虎鲸,和虎鲸造的浪峰
这浪峰绵延如同地壳断裂时喷涌的洪荒之水
正在把古冰原切割成零碎的冰山
醒来,另一群鲸潜伏在海水下撕咬着冰母的牵绊
使散乱的冰架驮着豹子漂浮在空渺之间
等待着狂暴的虎鲸群围捕
破裂的冰膜啊,掠食者在你的裂点处相互施虐
苏醒的豚绕过海门旁竖起的血腥手指
含着一口蓝静卧在海床产卵
这时,它的左脑在给右脑播放甲板上女船员诵唱的经
是啊,是啊,船员在马灯的光下做早课
持灯的马夫,看掠食者雄踞在散落的冰巅
孤独地扑捉着翔跃的影子
它们的羽毛和鳞片
像记忆里风中的老花葵把古塬撕碎
而花盘不朝向太阳
马夫给凡高的情人说,凋谢的葵花是肥沃不了失缺
泪水的眼睛
——在海上,着火的天空落下彤色的灰烬。
航船像一块墨点,漂游在熔硫阴燃的海蓝上
衔天的远处,已经布满血色
水手脑子里的渡船挂在水波面
搭乘的黑纸人、红纸人没有桨和舵
他们去向可疑
一只孤零的手在剥蓝的肌肤
渡船上的黑纸人说:坏手
手说:剥开的是浮皮啊,在清洁污秽
红纸人说:肌肤的血会漫溢
又说:唯有这一叶舟是血浆里的椅子,供灵安坐
这只手,在法罗群岛的成人典礼上
把猎鲸刀插入豚的脊柱
十八座岛屿,十八匹恶兽吞食欲生的豚
这只手,在太地町
用锤子敲击铁杆头的声墙扎起围栏
持矛和鱼叉,掐断豚的哀叫把蓝绿的海置换成血浆潭
纸人撤掉了渡船这把椅子
熔硫煮沸的红倒挂在天空
等候过往的贼鸥,或者另外的飞禽
破坏寂灭
禽的羽翅焚烧自己的骨头,灰烬泛彤色
睡眼朦胧的船长拉响汽笛
追赶梦中的海象群,以及林木线,冻原的融水
而船员聚集在甲板上
手捂着彤色的灰烬面朝东
肃穆地站立着,像是哀悼,像是接生
马夫在港口遗弃下马灯,是预备给下一个上船的乘客
可疑的视线
——桥梁,像屠刀把浑圆的气流割开。
调度员手持红色灯盏,引导散乱的机车
把搭乘旅客的车厢摆向他方
把装载金属、煤炭、活畜的槽车摆向他方
这机车,穿行桥梁,穿行隧道
像殉葬者从一座墓穴渡向另一座墓穴
坑穴里,如同净黑的集市
互市者驱逐悬空的历鸟,互市者撩起衣衫
寻求生命的门径
历鸟,邪恶地观看,邪恶地等待着用翅膀堵门
互市者用自己的头发做蜡烛
看护生门
燃烧的烛逆河,或者顺河
观察滩涂上的庄稼、建筑和垃圾
如何生长和壮大,如何挤碎波澜的河面
互市者交错着,像编织的帘子
遮挡唆使风与气团对抗的阴谋
而时间,挂满腐蚀的绿锈
在河床上造下虚拟的黄金暗道
泛滥地衍生
车务段信号员不间断地打着闪灯
向贴在列车窗玻璃上的眼睛表达致意
也不难使眼睛怀疑,他是墓穴里互市者的合伙人
用灯光制造幻觉,使碎裂的气流
像哥窑的冰裂纹奂轮
——太阳照进列车的窗户,只能温暖临窗的一个人。
互市者已经隐形,安静地附着在诗人的身体上
接受冬天蔫黄的日照
诗人呢?他透过列车的窗户观看黄色的枯草
也观看黛绿的松柏树
当然,也有间杂在枯草与松柏中的村舍
移动的列车窗口,镜像在驰换
而诗人的目光像水垢滞留在炊烟上
积累成钟乳柱
诗人把钟乳柱幻化成欲翔的鹰——补天的空
此时,山脊上的孤兽朝向列车吼叫
让浸淫在暖阳的临窗乘客灵醒的瞬间,侧头
用鼻子拦挡梦境中滑落的泪水,这虚无的泪水——
像尘埃堆积的絮状物,向下飘
像破坏物体的锐锥,刺破温暖的气流
此时,欲翔的鹰在生长
使行驶列车遗弃了的村舍,和村舍的民众平躺着
紧挨尘土
等待手持藏白,羌红,蒙蓝的歌者
传唱万物聚拢的号令
此时,诗人用手指在车窗玻璃凝结的冰霜上
勾画猫用爪子抓伤老虎、抓伤狮子的惨烈画面
画着,画着,
车厢里的旅客都繁殖在玻璃上的镜像中
进入净黑的集市流通
——取景框里的雾漫过脚面,
站台上的旅者下车,或者上车都是一片素白。
婴儿的浅笑,像年老人在衣领上刺绣的水莲花
随风,随波搅活了海湖
这朵水莲在车厢里拥簇着一张脸面
盘剥邪恶的、献媚的、友善的、慈祥的笑容
盘剥瞎子的手杖
还好,水莲的花瓣上盛着蝉
使耳聪的瞎子在蝉鸣里
想象着脚下的坑洼
机车头的鸣笛响过,站台空旷如同野场
视线前移,旭阳浸漫的云,像古铜锈的钟群
无秩序地悬挂着
风车,丘陵草地,以及羊群
在逆光里唯有剪影,像钟上镂空的饰纹
叙说存在背后的一只手
视线前移,岔口的标兵左手握着的红旗垂直
右手举着飘忽的绿旗指向谁家的营盘
这是谁的问话,等待着谁的回答
诗人正在脑子里临摹衣领上的水莲花
他不作答
车厢里年老人弄丢了一苗刺绣针
她恐慌,她想起水莲花逐渐枯萎的皱容
她缩成丝线团蛰伏在蝉的翅下
躲避显形了的互市者,还有她的旅伴。这时候——
女信号员的闪灯照进车窗,诗人的手中亮起针的反折光
变奏·大地脊椎
——骤然的冰寒和骤然的暖流交叠,
裂碎玄武岩、花岗岩铺撒在山坡上,像湖,像海。
白簪花,在积雪的融冰旁缓慢地绽放
使峰顶赤色的石头,像幼子
低垂下蒙羞的头
裂开肋骨,偿还罪的工价
那山间的回声来自经文
是的,簪子是母亲发髻的饰物,幼子闭目尊颂
是的,白簪花也在盛夏开放,她的蕊分蘖籽粒
白簪花的四野——峰巅与峰巅,峡谷与峡谷
是风和水剥蚀的波浪
在汹涌中把时间的数字叠加
波浪把籽粒的壳脱开
任其腐朽,任其再次分蘖
交给幼子播种
其实,在峰推动峡的多重波浪里
白簪花为涵养石湖、石海开放,凋零
峡浪生起的雾,就是锐器,切割飞禽和奔兽的对峙
那石头上的青苔——可以干燥成柴火
燃净雾,露出禽和兽目光交织的场
白簪花的气息,往返在水土和岩石之间
携带着铁青色的润物,相信自己下沉,或者上浮
都能让混沌的飞翔物吐下瑞液
把河,把江漫堤
惠泽饥渴的走兽和爬行的虫子
这就是一场情景剧——给想象证词
虚拟花名,虚拟过场的角色
虚拟石头的灵魂,虚拟母亲的威仪
使大地隆起的脊椎生辉
对于诗人,苍茫脊椎,他将再做幻象
——诗人正在把石头融化成焚料,
燃烧眼睛的锈垢。
太阳引着帆眼,清点群峰开裂的峭崖
清点崖壁上的庙,崖壁上的庵
清点围坐在孔明炉前焚香的诗人,诗人手背上
香火灼烧出的蝶形树叶
还有叶片上的卵
帆眼掠过的域地,孩子仰头坐在崖上,复述自己灵
感里的意象
山脊静默,负载下沉的云、生长的树、经筒状的峰峦
帆眼的光让山脊劈成两瓣
沿阳、沿阴滑落,其实像是抚摸
像从经卷上抬起的手,落在龛壁上抹去浮物
诗人和帆眼处在同一个视平线
看雨水,看植物,看生灵
也接受突兀的岩石和土壤里囤积的湿气
构成的坏关系,构成的好关系
坏和好中间有一座彩虹
请理解,彩虹上无休止鸣叫的乌鸦
从喉咙里渗出血,是叫石头的心
说出方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乌鸦还在鸣叫,有谁在听
可是把陆地从海水里带出来的山脉
一再地和帆眼构造拱门
让万物通过时
唯独拒绝忘记母本语言的人群
山脉总会认领语言给它的命名
这些名字,像发芽的种子,像时间序列
在增长,在递进
对于诗人,他捡出顽石,就像捡出顽劣的灵魂,作
焚料
在帆眼掠过的苍茫脊椎上,点燃火堆
俊
——孩童目睹遗腹羔羊的耳朵从梢部向根部干枯。
——孩童感知着午后的阳光和羔羊的血流一起凝结。
太阳痂壳脱落的时辰,牦牛群从珠穆朗玛峰袭来
牛蹄踩起的冰屑,在夕阳的浸染下,像瀑布,像晶珠
像摇曳的花丛裹着一颗黑核子
驰袭而来。
这颗黑核子拉着雪山上的唯一光点驰袭而来
光点,这把天牧的鞭子
策赶牛,策赶冰雪线下的水
解冻高山、峡谷、丘陵、沟壑、平原
孩童呼唤:水啊,来解冻我双手端着恐惧铸造的寒
冷罩器
这样的呼唤,在尘世里
像铁环——少年在窄路上滚动的玩具
存放在未知的犄角
等待水耳——抵达灵性的通道
显现
等待的时间里,诗人在光点里俯下身子
眼睛,寒冷罩器里的水面和白炽灯构成一条直线
水面宽阔成海域,一颗升起,或者沉下的火球与舟
远航
一则诫语传来:
眼睛与心眼错开的时候灾难将会来临
孩童是听不懂诫语的,但他知道这“呐起喊”[29]
会像水,清洗脏了的宇宙和地心
孩童寻找“呐起喊”声源,他要从源头取活水
开河,从恐惧的额头流过
开河,请洪荒的水肆意地漫堤
——僧旅的诵经声顺着曼珠沙华铺就的火照路回到了马背上。
牦牛群静默,像冰雪遗弃的石头
在草甸子里垒砌起部落
期待孕育一枝绽放的花朵,奉献给牵着马匹的脚夫
花开,脚夫把耳边的风幻化成过往的灵魂
挤开市场里的一道门槛,一道门槛
花开,脚夫持着一枝花朵
攀在崖壁的石窟口,想象一个真实的天下
想象一群布满影子的脸面
此刻,孩童伸出手索要花朵,他端着的寒冷罩器落地
碎裂的轰鸣声惊得龙卷风脱下色屑
——惊慌的马匹逃遁进碱蓬草织就的红淖里啃食盐渍。
——鹤与马匹的眼光撞击,露出杀相,滩涂和湿地的红淖
如血。
摇橹的渔家女望着的无尽红淖,像一把巨大的刀刃
切开胶着状态的海蓝和天蓝
渔家女还想给不羁的马匹系上蓝头帕
让这点蓝奔驰,向海,向山地
携带裹着盐的红
行旅的脚夫守候在码头上,回顾街市酒舍里的味道
和商贾杂乱的方言
而他的货物——插在眼睛里的那株花等待着马粪
一辆轻便机动车从远处的栈道驶过,碾起的细尘混
沌了马夫的视线
这时候,蓝头帕浮了起来
渔家女和她的舟划破碱蓬草织就的锦,去探听海母
的私语——
酒保,已正午,干完杂碎的零活就回到乱象彼岸
酒保,留下玻璃杯盏上的唇痕,这是罪的耻斑
酒保,瓶子里的罂粟壳已经陈旧,正好引出唱诗班
的合诵
这时候,站在浮游物上的鹤跃起
舟,驶过芦苇荡,呈黑色,像卧伏的兽
在召集远处的三月和看不见的十三月靠拢
在召集海上跋涉的雾和火山口游动的鱼靠拢
恭送穿起嫁妆的渔家女,迎接大地的婚床
这时候,马匹唯能闭目充当镇守使
任光,任影粘带上汗渍衔海
任火苗搭载在舟上驶向航照塔
而沉默的诗人看见远岸上象,人,车辆搅混着
来,或者往
——法槌敲响,审判两条航道中央鲸群翔跃出海面的峰峦。
夜降下,航照灯闪烁着,接受船舶鸣笛的致谢
接受远岸脱离尘嚣的寂静
是啊,这寂静看似光滑的静色纸上
站立的象,睡眠的人,停驶的车
像凌乱的几何图画,像随意堆放的器皿
可供法官打印判决书的静色纸
呈现出一张扭曲的脸,窜在航道旁的峰峦上
把锚定桩腐蚀,把锚位侵占
那么,有谁能掀起这张罪恶的纸
敲响判决的法槌
——唯有闪电撕破净色纸,使飞机沿着蓝色的航标灯滑向舷梯。
——唯有纸屑的落体污染了河岸,迫使船舶循着绿色的灯浮标驶离码头。
唱巫歌的船工敲打着风铃,督促旅人的眼光划过坍
塌的熔岩
划过熔岩上的裂隙、石芽、熔斗、峰丛回到乌江面
隔雾,观看前方虚化成白点的船舶上的红旗
引领着水鸟向前涌
这些鸟群是船工巫歌的唱词
旅人搬动垒在一起的岩片,搭建堂子
击鼓,鸣锣,请面具后的舞者
扎起稻子的秸秆回到祖先身旁听他们和天的耳语
舞者啊,你把鸡血淋洒在舟的头上,是祭献哪位灵长
长管唢呐的重奏声滚来压碎乌江的浪
使依在船舷上的旅人悲怯地端起孤峰回望鸡血浸染
的舟
当然,还有水面三尺上的神,以及漂满水面的红鸡毛
而舞者,遁逃在舟帮里
贴向熔岩,准备伙同山体一起喊出号子
预备——崖壁上的纤道里凝结的气息发出号令
过往的船只,船上搭载的旅客、货物
峡谷里飞翔的鸟类,江水里潜游的众鱼
另一条乌江西岸别姬的羽啊,还有你的死灵魂
合着舞者的音节——喊
巨大的回声溢出这苍茫的地缝
漫卷大陆
那吊楼,那吊楼里土家子民守在时间以外
使自己的歌谣在这喊声里混响
把高原掀成海啸里的浪峰
——飘移的旅人,沿阶梯攀爬,打开祭祀的柴门。
汹涌的浪峰把堂子逐渐拆散
可是,舞者端的供盘随着峰的起、峰的落
平衡地显现焚燃的香,鲜艳的果
探索一条人向神传唱巫歌的秘密路径
好使隐形的队伍赶快启程
旅人在这支队伍里转头——
眺望传唱巫歌者在吊楼里生起的烟火
眺望重彩面具背后舞者割秧的影子
使他只能携带着一具肉体上岸,穿越隧洞和桥梁
使他只能透过舷窗,再次和自己留在乌江峡的灵对视
——诗人,旅人,孩童复合在一起,向浩瀚的世界追寻未知的谶语。
——海洋,大陆,云层上的天复合在一起,养育渺小的生物和智慧。
计年的世纪,正在把臃肿的生活现场消解成数字和名词
而过场的追问者,持续地用刀子剔开方言,寻找荒芜的斑点
也常常在先贤的光芒里剔出暗狱的灰色
一一置在放大镜下示众
然后填充进野史家的脑子里,口口相传
退出语言,从血液里清洗出愤怒,清洗出谩骂
并且躬身尊重恶兽出没,也制裁恶兽张开的血嘴
尽管飞扬的尘土已经一片空茫
追问者,这么一个行灵,执鞭,只为抽打自己的身子
是的,行灵背负着沉重的卷帙,朗诵史铁生的戒语
——“不要僵死在现实里”
行灵,在心的剧场里,无秩序地开演剧目
角色混乱,穿越在不同的剧种里
有时还给已经死去的悲角补上一刀
然,在方向多变的风里,一枚开口的针
随意地叙说:辽阔的病榻上减轻的21克[30]是沿着地
峡走的
是沿着推演时间宽度的逻辑蓝本上的地峡走的
是沿着布满持矛持盾兵阵的地峡走的
没有问路,走了
“走了”,这是行灵剧场启幕前的唱诗
领着泥土拱起,领着种子发芽,以此丰富角色
也以此证明:当一个身影拉长到苍茫的时候就在地
峡的壁上凿洞
也以此证明:当慈茹花的佛焰苞绿、白、黄、红色
彩缤纷的时候
行灵剧场的演职人员自然地从地峡的壁洞出走
——听,号手屹立在智慧孵化的虚庭顶上吹奏嘹亮的乐曲。
人群,以奔跑的行姿穿过村镇广场
丢下旅行时做伴的马匹,骆驼,牦牛,轻便机动车
以及火车,船舶,飞行器
拍响四方伸展向无限纵深的多重门
一扇,一扇
无限的多重门,开闭开
像手术刀,稳健地分解人群里的恶端,善端
当然,从门扇上取下恶端的手模会托付给善端带过
门槛
使这些睁眼,或者闭目的人群
绷紧肌肉,竖起头发拍门,直至闭开闭
附记:
这首诗是《他日协奏曲》构建里的一个重要构件,也是从单一河流文化、大陆板块文化,拓展到海洋、极地等多形态文化的一次写作实践。为提取意象表达的确定性,指认了《彤色俊》为题。
彤色俊:彤,释为红、赤、朱各色,也有彤云(乌云)之说。这样在诗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彤是从点燃到焚烧的综合色谱,正如此,日出,日落都是彤色衬托着太阳,而正午彤色落地,便是彤(朱)庭了。俊,许慎在《说文解词》里说,材千人也。古又通“峻”,大;高尚。这首诗里的“俊”是仿写的出场人物,以及灵和尘。考量人,人的灵魂在出和落,始和终轮回之间的善端、恶端。在苦思灵魂这一精神意识时,诗人吴文茹说,灵魂是有重量的。查阅资料:美国麻省大夫邓肯·麦克道高测量到人在死亡瞬间轻了21克,他称这为灵魂的重量。这样,在这首诗里“灵魂”也是一个人物。
意大利未来主义完美宣言:诗歌应当是新的意象不打断的序列。意象不打断,那就得从结构开始。这首诗以《冲锋号》曲谱为主线,用《靠拢号》《追击号》曲谱进行了两次变奏,借这三首曲谱的音节和音符的数理结构成诗的节,每节之间用“——”和楷体诗句构成小节线。具体是,彤:冲锋号第一节第一拍531,音符5开头,反复五次构成;变奏·色的着点:靠拢号谱55 33 131 51,色的三原本底,反复三次构成;可疑的视线:冲锋号第二节全谱531 555,第三部分,反复三次构成;变奏·大地脊椎:追击号谱51 135 355,第二次变奏,反复二次构成;俊:冲锋号第三节、第四节全谱531 555 55,号谱的三、四和节,反复四次构成。作曲家在完成这三首号谱的时候,音符、音节传递了连续的、向前的信息。那把这些音符数理引到诗里,操纵意象的不断生发,就像英语的句式,“主句,从句,从句再生从句,变形出来句子”一样,以丰富意象的个数,饱满诗歌的重含量,这样往往能够充满深刻的,具有揭示意义的影射。
新意象的增加。《大学》所记:日日新。对于诗写作,“新”就是不断增加诗人个体、独立的意象。那么,集合自然物象、情绪物象、原始文化意象,甚至非诗意象的问与答的短语词,异化成可表其需要的根底,从而是一种新的意象出现。诗写作,需要这样的意象群,否则就是无效的文本。正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流连在“深度意象”中,他说,好诗总是向我们日常经验之外延伸,向人的表层意识下隐藏着的东西延伸。这其实也是在考验诗人语言表达物象的能力——意象组合。在《彤色俊》里,有意规避一些现成的意象表达所指,重新制造语言环境,萌生出新生意象。当然,这样有时也会破坏语文教程里的语法秩序,但这些新意象充满了活力。
人物。在历史幻象、哲学幻象、跨地理幻象、交混时空幻象时,抒情主人公用“我”为代词,会使诗内部产生束缚,制约诗意的开阔性。这时,把“我”这个代词抽出来,像诗剧那样,按照诗的推进营造的氛围设置人物出场,人物的身份本身就自然携带了巨大的信息源和幻象空间。而且,因人物,可以调动与其关联的时、行、饮等诸多元素入诗,服务于诗本体的表达需要。这里说的人物,不是单指人,而是所有能寻到灵性的物,如:豹子、海豚、马匹、花卉、灯盏,以及交通工具等等。在这样一个创作思维的推动下,《彤色俊》里用人物的关联物象生发了众多的意象,协助诗重构人类精神的文化模式。在这里,就“21克是沿着地峡走的”这一意象句得说明一下,灵魂沿着地下走,是受符号学家安伯托·艾柯的:“如果从下面打开一个对话的渠道,世间所有的邪恶就统统解决了。”的影响,有意设计的先向下后提升的手段。
文体。在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彤色俊》是诗,还是散文诗。单从句式的长短度来看,是诗。从句式的结构来看,复杂的句读和语气,有时也有描写的细节,是散文诗。这时我想起法国诗人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所说:“对于想写好诗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形式是自由的。”基于此,写作中就丢弃了文体的限制,按照结构学的需要进行语言推动和句式调整,如同“水所承载的是沟的形式,它不断地自我合拢,又靠人力干预才会打开。”一样,有效地使这跨度文体为完成整部作品的史诗幅度服务。但它的结构是严谨的,不自由的。
《彤色俊》落笔,《冲锋号》《靠拢号》《追击号》三首军号命令曲以另一种方式开始吹奏!
活时间
册一
火柴点燃了蜡烛。
持烛者的眼神和烛光探向岩壁的缝隙,观看水滴如何从石头上脱落,可看见水上映着一只眼睛和烛光。
岩壁的水入河,替换原先的水。
惊恐了的鱼跃起,把独眼视为岩门的封印。
那这样:
——请谁在印痕上雕刻封闭的元日;
——请谁占卜启封的新日;
——请谁列出封存的物料详单,如:化石、植物、动物,也可以有潜逃的水。
持烛者低头,端视水的影子。
船在晃动
骆驼和蝎子,豹和狼
浮在季节性泛滥的河上,寻找神。
时间在动,诞生着不同的神,像:日神、午神、夜神……
物体被指认,创造着护佑的神,像:河神、山神、土地神……
那水的影子
在烛火里缓慢地燃烧,是在用灰烬还原污物干净的洁面,还是
把自己的阴暗明示给接受烟火的帝
帝简朴如无,他是不会发声的
唯有活物秉承恐吓、秉承吞噬的劣习
当然,通透的风会用蛮力剥蚀所遇的物体,也把花粉传递。
当然,流淌的水浸润种子孕芽,也适时生锈。
那船,在峡谷里,顺流,或者逆水
都把棚帐升起,减轻沿岸窥者眼光的重量。也许,艄公是在隐藏“计时冰”。
是啊,艄公以冰的消融水止渴,以冰的消融水度量航程
在顺水漂行时,他把手臂搭在橹上(这时的橹,仅是一柄拨船的方向器),窃笑逆水跪行的纤夫。
这样的时候,岩壁上的刻画就会张开嘴——
历数鱼吃船的公案
历数河水倒灌到山峦巅峰的碎裂
历数冰蚀过后荒原只能留下孤独的巉崖目送写满盲文的页片岩飘走
页片岩和水之间奔涌的熔液铸成盲文范
供火,变形的无色火贩到码头上转运给寺庙,或者宫殿,或者书馆
也有可能转运给了修造厕所的监工
谁知道呢。这范已经残缺,只能铸造出紊乱的图形,似鹿似马,似鹰似象,交给巫术士从中参悟咒语。
页片岩和艄公的橹碰撞,像击石为鼓
这律动,使地心岩异态,像水一样激流,布化成紧密的峰
将要从一个窗口浮出
那黑熊,会直立在这座峰上吼叫,惊飞雕群。
那黑熊,会辨识页片石上的盲文,然后朗诵。
船尾的持烛者啊,你把蜡烛放置在页片石上
你来,你来领会黑熊朗诵的文句。如果距入海口还远,那你就把头颅低过页片石,在火里看鸟,看鱼,看兽。你唯独看不见人。
所以你只能——
在祈祷文里说:让干草的热灰,吸干脸盘上疮口的脓液。
在颂词里说:松油的火焰啊,把人类休眠的心烤醒。
在诅咒语里说:溶液灼燃的水火将被食腐物的秃鹫吞失。
水火的腐尸——这枚斑,漂浮在河上
像籽料,让匠人添加不同的背景镂空,然后沉默地叙述他日。
蜡烛将要燃尽。
持烛者和艄公靠背而坐,冥想,或者记忆。
水火腐尸,在页片岩下溃逃,或者招引秃鹫群,或者招引巉崖塌下。
其实,水火在侵蚀地壳,生成另外的河。
册二
信号员被昨夜寄存在巉岩壁上的吼声叫醒
——他看火焰湖浮起的太阳
——他看垂直的山体挂满的冰雪
风掠过,一只隼撞裂冰雪露出突兀的石头,像装置符号,像欲说话的嘴
可信号员说:那是红手旗,在等待着蓝手旗。也许那是单旗旗语寻找转译者。
而垂挂冰雪的山在波动的光后如一面旗子飘扬,沾着隼血的石头是徽标
暗示狼群
把噬血的味道留下,逆风向寺院靠拢
这样,挖掘隧道的鼹鼠就能安然地做它的义工;这样,女画师就会让驼队驻扎在莲花旁。
蓝胸佛法僧[31]栖在庙脊上,像乞丐,看长木撞钟,看隧道里探出的活物和前世的自己交流。
可信号员说:蓝手旗啊,你别把红手旗孤单的太久。
光质锦,绕在山岭上,像袍,披盖打坐的僧人。
僧人,抖落身子上爬行的狼群
朝向血石头徽标的旗子朗诵咒语——旗后密布的手啊,你们以索要的姿势腐朽,石化。
风在光质锦上,像洪荒的水,肆无忌惮地奔涌
而僧人,眼神注视的方向是空的,静止的空
不曾预设,庙脊以反击的力量,分崩光质锦
使蓝胸佛法僧把飞羽插在冰雪上,粗哑地嘶鸣着坠落
——它的身体来不及痛苦前捶打地
——它的血液溅起击痛山
——脱去光质锦的山岭,唯是山岭
可信号员说:旗语转译是让岭亦是僧,把咒语领走放在火中烧。火的中心是黑暗。
起。手旗向岭群发出口令
龛里的虚拟人观赏冰雪上的红点和蓝点舞蹈,扭结,角逐后
从属奴隶和狼群
拉着山岭,拉着山岭上的寺院
无方向地快步走
此时,女画师以睡眠的灵童为轴,用骆驼和大象构筑城池
哪来的眼睛,拥挤在城里
把丧钟淹没掉
把莲池淹没掉
四方的城门已经洞开,眼睛结队出走
此时,女画师托着焦墨盘渲染壁面
洁净的黑,省却了影子,也召唤死墙皮渡向更深的死亡。
然,浮着的空,猜想:虫族在黑的脊背后等待着喷射的岩浆
等待,等待……
此时,女画师站在奴隶中
尘埃覆盖山岭;风,或者水携走尘埃
这里需要梦:驱赶马车的嬷嬷撩起头帕,诱惑行者,在葬王地
吐下牙齿,一颗,一颗,和污血
喂给狼。
其实,这是给鲎虫蛰伏留下的标识。
这里需要梦,鲎虫飞跃在旗子后密布的手上摘蛹
蝴蝶舒展翅翼贴在冰雪上,像圣女,朝向耶路撒冷祈祷
蝴蝶暖化冰雪的水,漫在玫瑰的苗圃
园丁去了哪里?
该是把玫瑰移植到情人窗口的时候了
可信号员说:旗语已哑,唯能让太阳浮在火焰湖上,唯能把自己的吼声寄存在巉岩壁上,等待第二天的叫醒。
册三·迁旅笔记
吼[32]在叫。不,是刺怪[33]在叫。
嘘,吼和刺怪是一样的叫死鸟,过来搭把手,揭起这页纸,上路。
(这页纸把碑座已经压垮三兄弟,那就用纸屑打桩,竖起一根草遮挡石面的疤。疤里响起歌,“一支不是新的,也不会老的”婚床歌。)
长兄,别揭,纸下盖着多少名字,别让叫死鸟领走。
哎呀哎,这是谁说,慧眼洞开
就能在旷野里看见隐藏的墙,墙上依次发亮的头像;
还可以,沿着亮攀上墙和头像对话——悉知的将会是造土城时出工的花名册和日志。
二兄,别揭,纸下石头的血在往出渗。
哎呀哎,笨狗耳朵贴在地上
听谁在朗读碑上的名字,然后说,这就是土城入坟的名录
他们在石面的疤上宁静地等待
地狱,或者天堂的门打开
三,
三,
蝗虫弄脏了的水,正在把庄稼、树木的根往脏的弄;
土城的怀抱已经张开,在往外推畜、禽和牛车。
脏水不能带,脏米不能带
三啊,你唯能用独轮车推上这张显影中裂变的纸。嗯,是牌位中死灵魂的谱子。
土城里将要遁隐的值更夫:拉绳,放锤,打钟。
叫死鸟的厉啼,钟鸣
混编的和声与脏
督促牛回过头,看着牛皮戏箱装上了车,启。
吼伏在笨狗的背上,回忆着夜的腥气
牛尾巴抽打身子,轰赶袭击的蚊子,苍蝇,虻
罡土的空旷原野上一块踩满脚印的台子在风中飘荡,像黄色的帷幔,有时天漂染后,也像蓝色的帷幔。
牛皮影戏将要开演——
三,支好你的独轮车
风大,就让笨狗卧上去,压住轻飘的纸
或者再铲一锨老土压上去,这样就牢靠了,就不怕响器惊动了。
嗯。快敲响桃木锤,搅乱寂静。
一种不祥的味道就在左右,今天得扮成巫术士
对,脸谱的黑色涂成铁红色
对,牛、狗动员起来,咒语得合唱
可是,牛不看皮影戏啊,那就让牛哭,有声就好。
三,戏箱已经打开,皮影行走在帷幔上。你和你的独轮车是两个看客。
帮唱的女声们在土城
你敲梆,你哑唱,你拉彩。
嗯。换腔,也给扮相的人中扎上针。
背诵的唱词弥漫着凌迟的氛围
这个屠夫,是从光的黑子里出走的私生子
把流年一点,一点地割
积攒下风干成粉
三,你和笨狗,和牛站成直线无序地晃动。
人头,狗身,牛身的变异物;或者狗头,牛头,人身的神
对视皮影里供桌上的焚香。
嗯。皮雕师忘记了光的纵深不能穿过帷幔。
戏本里的枷锁,忽略了法律公诉
请天,请地,请庙
唯独遗忘废址上蝙蝠的啮齿碰到人时吐出的毒液和罂粟花
嗯。兄长们,收起道具,还是唱婚床歌。田野龟裂的口,含着种子。
刺怪蹲在添了许多脚印的台子上,听戏的余音——
多变的唱腔,没有规则的戏文
等待着田野里能有个看客的审判——有罪,无罪。
众脚印对刺怪说,起风了,得走。能不等待吗?
不能。
散发着体温的脚印用诱惑词把叫死鸟围困,也把脚送走。
兄弟们向来路作揖,如同礼佛。
兄弟们看见牛反刍的粮食滚落在露水池,就看见了分蘖的根,就看见了啄食的鸟。
当然,在雨水割开的豁口也看见了柏木棺椁,但没有看见狼和鹫。
那好,抛弃抚摸得发油光的骨头,如同在迁旅中抹去村庄
暂且闭合眼睛,拒绝邪恶走进来,也把嚎声隐藏在喉头以下,想庙塔的风铃声
可犁铧顶着肌肤,血无处可藏
血唯能眯合地干裂的口,血唯能把种子裹住
那好,弯下身子,对笨狗说:你贴地的耳
听地动,是幼兽的脚步,是暗河的流水,还是地狱里尸骨腐朽的坍塌
可兄弟们的想象里:一个红衣僧人在钉栓牛桩
一排,一排
那好,点燃独轮车,点燃独轮车上的纸
这样灰烬上的每一个死灵魂,在随风飘落的地面听皮影戏,像听挽歌——脸贴着牛车形成窄腔的歌。
田野里的秸秆人接住了一片灰,他举着,像旗,慢慢地泛起绛红色,像生门,溢出液……
册四
在堂屋,从琴键上抽出的手掌,抹开磨损窗户纸的尘蒙。
纸的那边——
朋友的土地上行走着举火盆的白袍先生
稍远点,浅黄色的结香花在荒野里打下疆域的记号。而谁家的女子在疆界旁,把眼泪滴在干裂的唇上,叫醒渴昏的人。
(昏睡者皴裂的脑子,像空白之地把三年间92次斗兽场景暗隐下来,把148块赏物藏匿在矿石壁画里)
日间风把红纱巾从脖颈上卷起,招引耕地的牛,奔跑
虚拟的南墙,轰然坍塌出牛的门
当然,壁画上只能看见牛眼里纱巾倒映的血水
在把灵的堤坝冲蚀
当然,壁画上的飓风,像谜语的符号
在衰减,或者增加
其实,飓风背负着眼,在壁画外的角落粉碎废炭上的火
以及噬幼崽的熊,攻击卵袋的蜘蛛
其实,飓风的刮起,是走上了自己的送葬路程
可土地成尘,山石成灰
斗牛的手,沾满红纱巾褪色的手把尘和灰扬起,让垂直落下,或者飘向别处
看台上穿着宽袍大袖的情人,呼唱:
“活物啊,自然给你的奖赏,便是基因密码的传递。”
情人仰面举起的手掌抹开了穹顶的瓦。
恰此时,夜的黑把正大驱出廊厅,夜的黑把幡旗撕碎抛向天空,扰乱身后狼虫虎豹的视线,使羊回到白袍先生的衣襟下。
恰此时,嘴噙着利刃的屠夫在大象的脖子上寻摸血管,莲花磐石在大地上挤压出槽,使洪荒遗留的水涌向海。
(昏睡者结冰的血床,正是上好的斗兽场那就回折,鞭打徽章,使其逐一偿还残损的兽角和体液)
华表上的焰火已经点燃,那就邀请出猛兽们
在广大的坛场下,在诗人野蛮的颂声下
角斗,或者施展情欲
血,绽裂的皮,断开的角;汗,嘶哑的喉,全裸的体
像M扣[34],交混着
好,那也把看台上不洁的人渡往坛场槃祀
这样给血冰下的地还以亮黄
可是,看台已空
诗人的颂声在M扣上也不能清点角斗兽和情欲士
这也好,时间之手撑开伞
遮住诗人敏感的灵魂,任他们碎,或者亡
然后等待地壳隆起
然后等待羊水
血在滴,情人的手掌抹开了乳阳上的尘蒙,瞭望……
天空悬挂的八扇红门在徐徐地打开
朝门冥思者突兀如鸟,在恐惧中看见虫子侵蚀建筑物和山体,看见翅翼把光质的气团割开
也看见他的投影在光芒的缝隙里啄粮食。
(昏睡者的嘴浸泡在眼泪里,含着苦楝苦楝,这味给地槃准备的药引子,将要熬煮)
药汁溢出罐子,使香气覆盖在万物之上
把塌陷的冻冰层,沙画里的草原,钙流失的独行人
依次抚慰:
喂,四季更替,供给你们各自所需的物候,矿藏,还有冶炼术
以备发育,以备休眠;
喂,鸟啄粮食的叩击声,衔接了男声部和女声部
使和声的响度盛大至地平线以远;
喂,堂屋的佛尘垂下来,是欲出走的情人
再次安坐,听寂静
天空打开的红门,像卷宗,把箴言和靛缸里的青粉一并记录
情人啊,请你也撕下一页卷宗纸
拓下背负枷锁者的脸面和脊背,供子孙反叛,供子孙装点墓门
而往日,隐含在宗教里,眼睛不诵读:“阿门”。
册五
宗庙里的晨钟响起,督促入海口用喙剪破水面的海鹰栖落到石崖上,为筏子腾开领地,使善者敲击伸进水里的木棍,驱赶放生的鱼群去深海。
棍声如鼓,在海床上集结逆河向上,把寺院的经筒旋转,把庙宇的铜钵撞响,使经语飘落大地,金黄,或者雪白。
棍声如鼓,在海床上集结沿着大地的阶梯向上,依附庄稼和树木的根茎,靠向珠穆朗玛峰,把五色幡铺展开,使生灵跃行。
这时,坐在筏子上的善者开始幻化——
无限的拱顶之下,戏剧的唱词与对白,经常是阴谋,是杀戮;殿堂的基石是血块,是旗帜;更夫和掌灯人,恭送墨黑踏上云梯。
无限的拱顶之上,骨笛的鸣奏与秃鹫融入彩虹,笛鸣身上的那抹虹,像唐卡,像僧人披着取暖的裟袍。
端坐拱顶的无影人,在给筏子上的街市编写门牌,好使入海的江河能够辨识故乡。
这时,静默的陆地和大海生起喊声——
水的奔涌唯是活着。
极光与雷电相背滑行,唯是给空茫添加物料。
活着的物料存在着,是为倾听器乐与人声、禽声、兽声的共鸣而存在着。
附记·恰当的代词意象:
《彤色俊》的附记里,在探讨诗中“人物”时,就关于抒情主人公“我”这个代词抽出来做过交代。现在将要论述的是与诗中“人物”关联的“代词意象”问题,也是在《活时间》写作实践中的探索。
这首诗的写作设计是,发现和预知人与时间的关系。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说:大自然有一天会回来,夺回它那一度屈从于人类的袭击并被篡夺的财产。基于此,我对时间开始警惕和恐惧——有一天是今天吗?在这样的胆怯之中,我寻得一条线——开始与终结中的难——困惑之难。这难不是个的,是众的。我写诗,是要得到众的帮助,那就把他们请到诗里来,成为《活时间》的人物。
观察诗文本,“我”“我们”这两个代词是最易出现的。我,我们可以观察世界,但不能够过多地叙述世界,或者说代替世界言说(当然附神的巫师除外)。可是,巫师诵咒语时又有几人能够听明白呢?也许他本身也没有明白。正因此,我,我们不是在任何诗境里都能借口表达的。如,写灵性的往生,此岸者,不可能在彼岸。这样,依诗境请到恰当的人物(代词意象),可能会表达的更加准确。
是的,我一直以为,诗写作超越先贤是努力与向往,而自我超越是挣扎。在《彤色俊》里就开始了诗中“人物”的出场,那在《活时间》里如何推进。意大利诗人欧金尼奥·蒙塔莱说:文字的艺术,这一无可救药的语义艺术。遵循这一意旨,我从语义本身出发设置诗境与人物(代词意象)。
谈人物,像是小说作者的事。不,好诗和好小说是可以互译的,这是在考验诗人的叙述能力和小说作者的哲思方向。对于诗人,有时就是一个对话的主体,诗句是自己的陈述词,请那个虚拟的实体人(读者)聆听,或者反陈述。诗构造出了这样的摩擦力,才会有存在的意义。
记忆是时间的一种形式。摩涅莫绪涅——记忆女神是一切缪斯之母,那当然也是诗之母。记忆信息储存在物质里,像地貌、化石、建筑、器皿、书籍等等,而水运输记忆,负载文化指认,不承担记忆(它是反复循环的,永远是新的);而风掠过物体时物体留下记忆,它便销匿。英国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里的观点:沿着时间遂洞——虫洞是可以回去的。这样,我在选择“代词意象”时,首先找到了动的水(江、河、海),与水关联的船、筏子、艄公等,因它而生的水火(这是一个新的指认词,如同柴火、炭火)、鱼、海床等;风(飓风),风塑形的巉崖、旗子、帷幔等,因它而动的尘、灰、雾、冰雪等。水、风(以及与它们关联的)代词意象沟通了整首诗的脉络,使物质的记忆恢复了灵性——呈现出诗需要的时间场。
场景的构成。在一首动态的跨度长诗里,要完成代词意象的喻指,那得根据其的语义给出一个符合生长的环境,也就是它“体质邻近性”的场所。出于此的考虑,调动了观感、说答、动的状态等协作,使静止的单幅物化景象有序地复杂和立体起来。同时,也给它们赋予了多重诗意的可能性。在这里要交代的是,《活时间》的地理是属于诗心生成的,是泛指,所以说,它具有不确定性,甚至模糊。正因此,依次出场的持烛人、信号员、三兄弟、情人、昏睡者、善者等,以其观知的物象,言说的指向,动作的终极,构成了自我独立的峡谷地带,冰雪悬崖和峰巅,与原生地的诀别和探寻新生地的迁徙旅途,角斗场,江河入海口。这些场景的出现,跟随而来适者生存的代词意象就自动繁衍出来,一个新的诗学世界也就产生了。
代词意象的关系。诗不会有过度性语言的文本特质,新意象的出现就看似突兀了。而我写作中采用原始文化指认意象,那对这首诗里代词意象的关系有必要说一下。对记忆进行粗糙地分类,大致就是科学、艺术了。这里的科学不是指单纯的科学技术,而是对世界认知明确、固化、据实、机械等的统称。艺术是指对科学通过心脑、行为表达的变异结果,当然也包括传袭先贤的表达结果。基于此,这首诗在择取代词意象时,关注的是文化信息的通畅关系,不是社会学的对应关系。这里我要明确说的是,社会学的不对应关系,诗人赋予文化信息后,他们往往会形成紧密关系。
散化语言。散文诗,我个人以为是诗写作中对语言散化处理的一种技术。它的优点在于,在现代汉语未规范出诗写作秩序之前,诗人强调自己的写作个性,尤其给出新的诗样态时,如采古韵、方言韵,用普通话阅读都会造成障碍。那么,在确定诗本质的根底前,把语言进行散化处理,它的有效推动性将是张力无限。这首诗里代词意象繁多,因每一个代词意象存在的特性,人语之外,有了物语、禽语、兽语、肢体语,那怎么把这些语言特点在不抒情铺排诗句的前提下,表现出各自的语言属性,这就是我散化语言的根本原因。当然,语言是在丰富诗,有时也在损毁诗。我将接受阅读者的裁定。
《活时间》里的代词意象(人物)在水和风的动态下,他们在一个恰当的环境中各自生活着,诗人只能经常向他们鞠躬了。
我,我们
“我,我们”在这首诗里仅是分类人物叙述时对应的个体代词意象,不是共用词。
——诗札记
我
心理医师在催眠术的帮助下引导宿醉的诗人
回到一个幻觉场
诗人说,我看见吊唁的人
用干裂的眼睛窥视遗容上的斑点
和僵硬的嘴唇
医师说,那泪珠,可不是用来浇灌土地的啊
它是清洗柳絮污染的喉管
等待亡者开口
暗示墓碑上的文字是叠加的记忆
这记忆——
也许是为蒙蔽阴阳眼[35]的策略
或许为懒惰的历史学家提供抄写的资料
诗人说,城市的柳絮积在喉咙
等待火种引燃
焚烧对吊唁现场客观叙述的语言
——黑色孝服纽扣上系的红布
耀得像墙,遮挡
内衣上结痂的精斑刺痛的抽搐的脸
——移动花圈时裱糊匠的眼睛
添补在掉落了花蕊的破洞上
像贼,在取妇人的荡吟声
球摆的冲击声响起
画幅的底色在变,纯黑、纯红、纯蓝、纯黄、纯绿
使装饰墙面的牛头骨
衍生着意义,否决着意义
画幅的底色纯白时
拨动钟针的影子疾快地逃窜
牛头骨逃窜
那透亮的画布背后
是碗架,是锅灶
球摆的冲击声再次响起
医师说,伸手拿碗,伸手拿三根筷子
像老妇人一样
念叨着咒语把揉磨人的小鬼送到十字路口去
诗人说,我还是在睡眠的旅程中
校正人与鬼的时差
或者把这段路程折叠起来
藏匿在光柱里
是,光的肌肤已经布满伤疤
何惧再多一枚箭镞的创口
何惧再多一剂毒药的引子
诗人布下谎言
正是在原谅自己的手
——接住了恶递来的弓箭
——帮助煮药人给炉膛喂进柴火
这些谎言,储存在时间里
将视为真相
可是不能拯救呓语的时代
那就让乱吧
反正易碎的呓语不能拥抱
或者说别拥得太紧
以防扎疼身子
球摆的冲击声三次响起
医师进入昏睡状态握住诗人的手说——
我,或者你
在虫洞的壁上打孔
欲看荒蛮,欲看噬血
可洞壁是灯的焰火所筑
只能等风
从冰山上刮下来的冷冽之风
这样,需要围团取暖
我,你
就是我们
我们
喊神时,便是恐惧降临
或者是欲望的桥板在黑海里伸展
那隔着玻璃墙的眼睛
从山崖的洞穴里
探究修行者的起居、打坐,以及水钵的盈丰
便是孤独的幻想谎言
诚然,也许是想借下红围巾
在南方的体味里
画下料峭岩壁的草图
画下挑夫的吭哧声谱
诚然,在红围巾上写函柬
使两个人物
异口说出:我们
好,我们在高海拔的峰顶左顾右盼
观察往上,或者往下的人
可是意念开始虚化
辽阔的白茫茫里峰群单列排开
然后消失
有门的开闭声
时常打断经文的合唱
而焚燃的紫檀香,把温热的灰烬
晾晒在莲花石上
任鹰啄食,任客掠走
其实,灰烬堆积过的痕印
像耳朵
倾听旁人的叙述——
睡吧,房门已经虚掩
日常的乱象躲在夜的墙下
手持的水仙花
运输的白骆驼
在和夜的黑斗争
没有兵刃的杀戮
仅仅是为了寻找到佛塔的影子
哪怕一晃而失也行
四月初亏缺的夜
把影子埋葬的夜
让王者伐疆的列队暗渡江河
而妃子的门闩响了,像铜铃声
招引情人
其实,灰烬堆积过的痕印
是眼眶
指认浅睡眠的梦——
暴雨日,等待海边蒸浴的情人
如同等待火烧云
蚀天的雨水啊
把航空港的灯标浇灭
把眼睛的光亮蚀碎
这样子,只能借用窗棂
使地心的火山熔液
涌流
此时的雨水,像恶兽
把熔液塑型成石头
可没有遮住红
其实,灰烬堆积过的痕印
就是一坨黑斑
为另外的灰烬唱和声——
以灵魂为燃料
把西岳的群峰烧成火花朵,
送给情人
也许,灵魂将成灰
那也好,就把这重质灰
附着在情人的耳轮上,像鸣蝉
这是夏日,蝉鸣等待着秋
可是,我们的红围巾函柬已经发出
信使啊,你为何在壁穴里打坐
不简约一些日子
当然,这些赘日的存在
不会使我们喊神
我们,就按照函柬的日期
敲裂玻璃墙赴约
听蝉鸣
气息透过玻璃墙上的裂纹
向躯体的野坟聚集
裂纹状如刀,气息状如刀
切割途经的语言
而红围巾挤满了天下
不飘动
使晾晒人也无法清点,无法入仓
此时,独语者说,红围巾是语言的血
悬挂着,故意暴露出通透的孔
把如刀的气息分蘖无数
划开所有生物发出的声音
分拣箴言
独语者啊,何必为难这枚表意的杯具——语言呢?
我说,语言是瓷
等待着粉碎,等待着把釉下的耻斑显现
这样子,使光滑的记忆绽开——
喜鹊的羽翅
缓慢地钉在某人的脑子上
堵住蝗虫一样的血液流下来
迫使脑浆石化
我说,语言是虚无
像声源出口的那点推动力
撕破静止的空气
屠过花种,掩埋花种的尸骨
然后在耕地的图纸上标识
——砂砾区,不宜作物生长
独语者啊,把呢喃声咀嚼成碎末吐出,是拒绝,还
是暴动
不,不。
语言的血液——红围巾在掠过地穴的时候
眼睛就把粉红、粉绿、淡蓝
恢复给了始皇帝的俑阵
使记忆的皱褶里
水、土、矿石粘结着附灵,粘结着存在
那工匠,干渴之手
伸向南方的海岸盛接暴雨,也许是冰雹
构造一条秘灵的运河
使生长状态的物象
省略掉表达,相亲、相融
可是谁能保证
像薄织锦的语言偶尔介入
使过往的事件生成包裹
携带着乱码的编程
那么,无柄的气息之刀
决绝地杀戮
从草木开始,从屋顶开始
直抵迂回的脑筋,如簧的舌头
和铭刻
这柄无钢之刀讲述——
司马迁著《史记》,朝内恶盈者投贿注
力求笔记里无己
独语者啊,说刀,是要说破谎言,那就请收回刀子
其实,晾晒者仅是需要一条红围巾
建造码头,守护运河的奔流
也把嘉木的香气弥漫在河的岸旁
肥沃唇印
这样就很好,简单地透亮
没有遮眼的物质
一眼,就一眼
从阴山之阳瞭望到南海岸的渔船
船锚旁停放的红色机动车
可独语者向往交谈
那就把眼睛看见的人和物
召集来
组成我们
我们
嗨,舷梯在漂移
论道的人物,在故事里探寻另外一种结果
飞机滑翔,轮船起锚
搭乘的旅客是从马背上,骆驼背上
中转而来
这些人相互尊称:我们
多么世俗的称呼
悄然地把沙漠和陆地的口音糅合
可是,方言一出嘴
就分流到了机舱里和甲板上
就是这样,两种运载机器的前行
留下了巨大的岔口
像天与海之间的空荒
唯有猜想的秘密
诱惑着观望的眼睛不能闭合
那假设,用道语消声引擎的轰鸣
得到耳畔的寂静
可失却了论辩的自觉
如同把陆地上分岔的山脊,河流,巷道
抹平,或者拧成一根绳子
使世界单薄得像一页纸
这页纸,是指向不明确的证据
掩盖了原罪
让假设的支点腐朽
让灵魂按灭灯盏
这么一个坏的氛围
论道的人物,还是记挂起拆分的我们
是客,乘坐在飞机和轮船上
看云群聚垒的虚城
看海鸟用藻物装饰的珊瑚岛
就是看不见同盘取餐者
那如若,疲劳的视觉线
贴在海上休眠
是为了储存精力
谴责鄙视粪土的心灵
——细弱的谴责声
在奔马、奔驼的夹携下
席卷过每一张生物的脸面
当然,卷走的是脸上的油彩,粉尘
以及面具
在一旁论道的人物听见了无名声——
回转身子,面向任何墙
也可以是虚幻的墙
寂空净身
这时,无妨吹响哨子
命令观望的眼睛尽快闭合
回到个人的臆想
有序地排列社会成分,排列时差
也照看粪土,照看脚上沾满粪土的巫术士
左手持着铜锣
把种子催生出胚芽
还有,无妨用多彩的围巾
缝制一件包[36]
为灵魂备下,为侏儒思想备下
使村镇岔路口的幼儿
走进寺院
晨阳的红光像袍子
披下来
就在此刻,相互尊称“我们”的人
握手,错步走开
我,我们
好了,我们中的我
请走出来躬身
向左右,向上下,向不明的隐藏物体
什么,需要致辞
那得等到宿醉的诗人酒醒
把胡琴拨响
使颂词便于传唱
在这里,先记录下旁白——
社会的力量,在于布秘,在于揭秘
真相之后的真相
是给孤证作了一个脚注
就像太阳的光芒
对阴影说,我是热的
惹来了一些笑声。没有关系
殿堂里的施主
吟诵箴言,叙述谎言
都和着钟鸣声结课
是的,这是幼稚的言辞
在等待破冰出莲
吉日。五行的旅人混编成场
为皇冢添加土石
为火山的熔岩堆上冰峰
然后,集体把目光投向一个新的坛龛
问灵魂,那黑的,那亮的
哪个是你的祖原啊
无果的问话
像训示,像枷锁
秘密地存在着
打开询问的锁钥在铸造匠的铺子
无限地复制,无限地派送
而持有者
把锁钥遗弃在中堂
悄然地睡懒觉
世界是需要消停
既是音乐,既是舞蹈
也只盘剥一隅
那些剥蚀的屑子,偶尔会随风
弥漫大野、大漠、草原
也代我,邀请人物
空中的鹤,俯视路上惊艳的、恐惧的急行人——
相信一个事实:我,宿醉的诗人
在陈旧的战争里取血
取到的是不良的秩序和出没的野兽
也有一双摊开的手
掬着旧血
像镜子,照见面膜后艳羡的忧伤
贴着脸颊的玫瑰刺
多么遗憾,乏力的老园丁
抚摸这些荒刺
如牵手伴侣,把走向婚床的脚
插入剧本的暗牢
戏剧的真实,唯有宿醉的诗人
能用高腔唱出先哲的片语——
我说:
人物啊,“我们每一次见面就是一次复活”
从哭,从寻奶开始
简单地模仿,简单地发音
我说:
人物啊,“我们每一次见面都要告别”
或说,让现世的时间死亡
如同打开墓穴
安葬京畿的报时钟
这一切,只因空的广袤、塔的顶端
置于我心
附记·卯榫。
往日与未日之间得有卯榫衔接,这是在《他日协奏曲》里写一首讨论自然人与虚拟现实社会关系的诗的原因。
《他日协奏曲》的写作,每一个组件都是在自觉地探索。这些探索也许是徒劳的,但它是实现“我者”理论的文本呈现。我以为,“他者”的理论只能增加自己的素养,开拓自己的视野;而“我者”的理论才是指导完成作品的根本。“我者”理论可以是纲要性的,也可以是关键词,甚至可以是大众认为错的,但正因为这样,才能呈现出一个另样风格的诗人。基于此,现在讨论“我、我们”作为分类人物叙述时对应的个体代词意象——在场人物名词(区别与抒情诗人的万能之代言者)的问题。
歌德说:“人类永远无法通过思想来认识自己,而只有通过行动。”在《我,我们》这个虚拟的现实社会里,有一个宿醉的诗人,他是人类行动——记忆的代表。在这里,记忆是思想觉悟的恐惧患者。
我是谁家的谁,我是谁。这是亘古的生命追问话题改写语句,是清醒自我,也是对自以为是的反讽。这也是乙未年立夏日,我在陕西韩城的小公寓里等待接我去谒拜司马迁祠的车子,突然想“我与社会关系”的线索。这个想法的纠缠,使我在语料的调配中探寻组织可用的意群,为诗中人物叙述时找到了对应的个体代词意象——我,我们。现在清点一下“我”对应的人物:宿醉的诗人、心理医师、独语者;“我们”对应的人物:两个人物、旅客、论道的人物、人物。
简化了的戏剧艺术是诗歌写作的一种可控制手法。戏剧是把语言、音乐、动作、场景、道具等表现手法搬到舞台上的综合艺术,它是立体的。当追溯戏剧的起源有二说,一是巫术仪式,一是酒神祭祀。这二说都与颂有关,颂就是诗。那好,在诗里要反映复杂,甚至庞杂的问题,把戏剧的各种表现手法简化为可使用语言完成的样态,让诗文本成为一个舞台,诗意象(代词意象)成为人物,这时的诗就有了生命体征。“宿醉的诗人”生活在这个生命群体里,他发出咒语似的语言,有时直接参与在咒符里,剥开社会多层面,多维度的可能性结果。剥开,也是把暗影暴晒的方式。
当然,宿醉的诗人个体参与社会这个大谜团活动,总是在一隅。一首诗,只是管窥之物,往往和生活是悖论。这就要求诗人在写作实践中,把自己揉搓成无数的碎屑安插在生活的空隙里,寻求意义之外的价值提升。
对话。语言在交锋中充满了活力,诗学世界的人物如果长期处于独语状态,那可想而知,其生命是平面的,单调的。这时,调动出另外一个人物,让他们对话——讨论或争鸣——激起多条线索的出现——地理的,历史的,思维的,工具的等等,这些词项的出现,显示出语言的无穷尽。
语言的存在,像人类的营养科学,成为一种本能平衡,这也是一种关系。《我,我们》写作,是站在立场的一边拆分,或者猜测这个关系的语言事实。(瑞典)菲尔迪南·德·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手稿》里讲解语言价值、意思、意义……时表明语言的本质:形式不是有意义而是有价值。那么,诗写作是探寻意义,还是价值。“两者之间没有一点可以确定的界线。这是关于词语的争论。”撇开词语争论谈诗的表达形式,我取向于价值。
诗歌的仪式性设定。假如这样界定,以诗人写作的此刻为界点,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这两个世界是通过此刻连着的。在这里,我把“此刻”称为中国木质古建筑常用的结构卯眼和榫头的合称卯榫,以此表达时间的物质属性。这样子,在可以触摸的据实时间里,迎接和恭送就成了礼仪。那么,诗歌的仪式性设定就是必要的了。这首诗以“红”——红布、纯红、红围巾、红色机动车、红光像袍子,及其关联的物象——火种引燃、柴火、噬血、焰火、灰烬、火烧云、火花朵、灯盏、婚床等为主色,组成一场一场仪式,使自然属性的人(宿醉的诗人)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有了社会属性。但他始终保持警惕,时常假托先哲,或者其他人物诛伐虚拟的现实社会。
我知道,红,及其关联的物象是有焚燃——消亡的可能性,但也知道“浴火涅槃”这个成语,这就是我多次使用“灰烬”意象的原因,也完成了往日和未日之间的卯榫任务。
还得说,这首诗与西岳华山北峰的地理有关,与隐居在此地的修行人有关,与看见南方旅人的欢乐有关。宿醉的诗人和“我,我们”这些人物的好品质,与有关的物象共同构成世界的重要成分——精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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