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捅伤的声音-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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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分,这是陈小印数学单元考的最新成绩。

    这个分数跟满分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个十万八千里是陈小印蓄意开倒车开出来的。考卷发下来的时候,陈小印像往常一样一气呵成做完了,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花团锦簇的卷面,接着朝试卷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破坏活动。他做得相当冷静,这儿加一点,那儿减一点,他都能听到考卷在他铅笔下求饶的声音了,但他没有手软,快乐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抵达他握笔的手指。

    陈小印是快乐的,他对这个成绩很满意。

    这个数字却把陈大印吓坏了,就像它是一捆即将爆炸的炸药,他惊恐地盯着它,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手脚冰凉,连儿子大声叫了他三遍都没有反应。

    陈小印将试卷从他僵住的手上取下来,折好放回书包里。

    小印,这……这不是真的吧?陈大印有点结巴。

    这是真的,就这么多。陈小印大声道。

    太……太少了……陈大印嘴巴一咧,脸皮皱成一张网。

    就这么多,陈小印重复了一遍。

    该怎么办哇?小印……陈大印求救般地望着儿子。

    陈小印看把他吓成这样,有些不忍心,脱口而出:你不要再说博士了,你不说就会考好的,我保证!

    陈大印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对儿子的说法只能将信将疑。见儿子在等待他的回应,便说,只要你能考好,爹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爹听你的,爹……不说博……博士了!

    陈小印开心地笑了。

    又到了周末,陈大印带着陈小印找了一天,找得腿软了,腰酸了,眼花了,肚子瘪了,还是没有找到李美娟的一根毛。李美娟像个捉迷藏的高手,不吭不哈地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屁颠屁颠地四处瞎摸。

    父子俩没有找到李美娟,但捡到了一条狗。

    这条狗是在华灯初上时分撞入陈小印的视线的。父子俩从公交车上下来,正沿着人行道往家走,陈小印忽然扯了一下陈大印的袖子,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大印你看,那是什么动物?陈大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路面上躺着一只黑糊糊的活物,四肢紧一下慢一下地抽动着,估计是被车轮子给轧着了。他们俩跑过去,看清这是一只狗,肠子都流到肚皮外面来了,在地上盘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陈大印弯下腰去,伸出手摸了摸狗的脑袋,手指扫过眼角那儿时扫到了一小股液体,他心里一动:这准是狗的眼泪了。他小时候养过狗,知道狗会流泪。他蹲下来,近在眼前的狗眼哀哀地看着他,所有的苦痛似乎都聚到了眼里。陈大印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把它带回家。

    他对儿子说,小印,我们带它回家,好不好?

    陈小印瞥了一眼地上的狗:太脏了。

    陈大印说,我们把它放在纸箱里。

    陈小印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

    陈大印立即从附近的垃圾筒里找来几只塑料袋,先将滑腻腻的狗肠子塞回到肚皮里去,然后用一只塑料袋盖住创口,让陈小印紧紧捂住。他自己飞快地将剩下的塑料袋撕成条状,麻利地旋成绳形,接着轻轻搬动狗的身体,为它做“包扎”。

    陈小印捂着狗的创口,浓烈的血腥气一股股地窜入鼻道,使他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他到底忍住了,他知道父亲需要他这个帮手,他不会让陈大印失望的。

    终于“包扎”好了,陈大印将狗抱到怀里,带着小印,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回家去了。

    墙角放杂物的一只纸箱腾空后,成为狗的临时居所。这狗一身脏兮兮的黑毛,一看就知道是条流浪狗。城里人现在都喜欢养宠物狗,这种土头土脑的看家狗只适合在乡村生存,可它不知怎么竟窜到城里来了。

    陈大印顾不上换下被狗血弄脏的衣服,找出一团用剩的纱布,重新给它做了包扎。陈大印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他在煮饭时多放了些水,将多出来的米汤倒在碗里,试着让狗尝一点。但狗不感兴趣,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一味用哀哀的眼神看着他。

    睡觉时,陈小印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狗为什么不叫唤呀?陈大印也觉得奇怪,这狗被轧成这样,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只好答道:可能是只哑狗。陈小印不安地说,它会死吗?陈大印叹了口气,说,它的肠子挤出来了,骨头也断了,能不能挺住全看它自己啦。

    陈小印后来睡着了,半夜里被一种压抑的哭泣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哭泣声有点沙哑,像从男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低低地飘浮在室内的黑暗里。陈小印使劲将父亲推醒,悄悄地说,狗哭啦!陈大印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没听到任何动静,就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翌日一早,父子俩起床一看,狗已经死了,它躺在自己深色的血迹里,头歪到一边,目光像石板一样僵直。

    陈大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它真的不该来到这座城市。

    陈大印觉得自己不知道比它幸运多少倍,他来到这座城市,不仅找到了谋生的饭碗,还把儿子送进了市重点小学,还勇敢地做起了给博士当爹的梦,还……还有了一个“情人”。这样一想,陈大印的心情很快就从狗身上超脱出来,他用力地踩着他的三轮车,按时来到了云之都小区门口。跟往常一样,当他看到小区居民大包小包地购回各种商品时,心情是愉悦的。因为这些商品用过之后、用久之后,总会变成废品的。这种心情,跟他当年在田头察看刚刚灌浆的稻穗时,遥想未来的收获完全一样。

    “情人”张春玉又召见他。因为他不要报酬,这种约会更像是单纯的游戏。

    隔着老远,陈大印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这些酒气将她身上的香气盖掉了。她穿戴整齐,连脖子上的丝巾都还没除去,大约刚从外头的酒楼回来。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脚步有些飘忽。

    陈大印从洗澡间出来,还没落座,她眉头一耸就说开了:程东明,你知道中午是谁请我的客吗?陈大印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默默地望着她。你还记得刘国民吗?就是那个被你称为瘪三的小个子,他现在发了,开着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手下有三四十号人。今天中午就是他请的客,这家伙跟我干杯时,趁机摸了我的腰……

    茶几上已经不见了那张报纸,肯定是张春玉拿走了。她看到那篇文章了吧?她看完后是不是吓了一跳?她下决心戒毒了吗?陈大印当然也想到了最糟糕的一种情况:她看也不看就把这张旧报纸塞进了垃圾桶……

    女人哧地一声笑了,她是笑给程东明看的,笑容里夹杂着石头和棍棒:怎么,嫉妒了?难受了?不就是摸摸腰嘛,那真是一双懂风情的手……

    陈大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会猜到是你放在那儿的吧?她会不会觉得你这个人在搞笑?一个收废品的人,竟想改变她的生活……

    女人忽地立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程东明面前停住:你把头抬起来。程东明顺从地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神很幽深,女人的眼角悄然起了潮意,女人忽然以前所未有的亲昵语气说,东明,你还在关心我,对不对?那张报纸,我看到了……

    太好了!陈大印差点跳起来,血液的流速忽地加快了。

    女人绕到沙发后头,静默了几秒钟,倏地从后面搂住程东明的脖子,并将光滑的脸蛋贴到他脸上。陈大印心里头那面鼓狂敲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女人的手臂勒得很紧,他透不过气来,他不可能透过气来。李美娟,快来救我!陈大印在心里大喊,一喊,李美娟就在眼前出现了,她的嘴都气歪了:真有福气呀你,跑到这么高级的房间里跟城里女人谈情说爱,搂搂抱抱!过去她一生气,陈大印总是将手放到她的肩上或者胯上,李美娟把他的手打掉,他立即再搭上去,搭在原来的位置上,再打掉再搭上,颇有点无赖,但挺奏效,李美娟似乎累了,又似乎认可了这只手的努力,慢慢地就平静下来。可现在他把手举起来了,却没地方可搭。

    女人白嫩的手开始向他胸脯上移动,陈大印感觉自己在一点点陷落,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爆开。“啊——”他惊恐地叫了一声,奋力挣脱女人的手,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他明白自己再不跳起来,可能就会做蠢事。李美娟出走后,他一直没有沾过女人,身体早就处于背叛他的边缘。

    你把你的男人弄丢了,我把我的女人弄丢了,可我们不能自己把自己弄丢哇!憋急了的陈大印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这是他“出演”程东明这个角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破坏保持沉默的约定。他一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愿意一次次地走进这间屋子去接受沉默,其中有一个原因叫“同病相怜”。在没有李美娟的日子里,有这样痴情的女人跟你说说话,说说心里话,哪怕这些话是说给另一个男人听的,他也知足了。

    陈大印夺路而去,到了门口忽然发觉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下来,又折回到洗澡间去。等他换好衣服打开门,却见女人抱着双臂斜倚在洗澡间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陈大印的双腿像泡过豆浆的油条一下子绵软起来,他差不多想跪下来了。

    狗……狗……我得回去……埋了……陈大印语无伦次。

    女人神情古怪,眼神像晨雾一样悠悠的,有些温润,有些飘忽。她默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身子一偏,让出了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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