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只碗里过一生-记忆随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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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只耳朵听噪音

    我们楼里住着一名音乐老师。他拥有一间宽敞的地下室。暑假一到,里面便会响起嘈杂的练琴声,多是些七八岁的孩子。那些拿捏不准的曲调被稚嫩的手拉出来,生涩得要命。一听到那些声音,我的耳朵便条件反射地发麻,然后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可以想象一下:钝钝的菜刀磨到砾石上,或者鸡脖子上,或者鞋底的尖石子擦到玻璃地板,对,就是那种感觉,迟钝中透着凄厉的尖锐,听着听着身上就开始发冷,虽然天气预报说有36度高温。

    看着那些有着清澈眼睛和懵懂表情的孩子,我一个劲犯嘀咕:他们都会是些音乐家苗子吗?每天清晨便早早来到,在家长们美好的期待中制造人不待听的噪音。从教室那个钢筋水泥笼子再到这地下室,唯一的区别是温度和光照度。一次我耳朵塞了棉球去地下室,阴暗中透着无比的阴凉。如果没有那些刻意制造的噪音,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放张小床看点书报,打打盹做个黄粱美梦也是挺不错的选择。唯一不抗拒这些声音的是一个老人,他坐小软凳在墙根眯眼听着,一只手还放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仿佛在听一段梅派的经典唱腔。

    当然,日复一日地,我也就麻木了,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暑假无比之长。最恐怖的是写作的时间,总感觉门像不为所觉地开了一道暗缝,那刺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弄得我心烦意乱,歇斯底里,就像得了躁狂症。坐下来看书,所有的字节全都不怀好意地跳,去厨房,拿什么吃都像在嚼沙子,发自内心的冷感和空气中的热来回交战,几个回合下来,无比疲倦。

    那个夜晚,为隔绝噪音,我插上耳机听Mp3,一边上网跟好友闲聊。平时即使各自都在网上挂着,也各人忙各人的,鲜有机会搭两句腔。她一边诉说公司对她的青春精力无情盘剥,一边回忆那段远去的恋情——当初她奔广州去是因为恋人在那边,她辞了家乡稳定的工作,投奔到那个年轻忙碌生机勃勃的城市。恋人先是惊喜交集地帮她联系好住宿,然后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两个月后就要订婚。南方的节奏就是快啊,她的思维几乎跟不上趟了。然后投入到疯狂的工作中,透支身体以驱赶巨大的失落。每到夜深人静她就跑到楼顶,坐下来抱住脚,看这个白天无比繁华的城市变得寂寥而空旷。自己身在其中却没有归属感,像在一个巨兽的内脏中等待吞没消化,然后被无情地排到外面。孤独无助中她听到对面的楼上有暗哑的笛声传来,是《Moon River》,不太熟悉的曲调吹得咔咔绊绊的,但可以感觉出吹笛子的人的执着,每遇到一个高调,便鼓足了劲极力吹出来,像在跟某项困难较劲。后来,每个夜晚她都在听,遇到他吹得吃力的地方,她便暗地里运气,为他加油鼓劲。慢慢地,那个人的笛子吹得越来越娴熟流畅,她也不为所觉地走出了心灵雨季。

    最后她问,你在听音乐吗?

    我说:是的,在听。她接着说:除了和生命经历息息相关的音乐,没多少耐听的。她从前听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是男友唱给她的,现在她喜欢听《Moon River》,因为这曲子曾经告诉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要你努力。

    是啊,有哪首歌是百听不厌的?如果有,它一定和你生命里的某一段血肉相连。夜色如水,我站到阳台上,许多人在楼底的月光里乘凉。一片月光连着一片月光,乘凉的人们就像坐在一条白练一样的河水之上。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弹琴声,一听就是新手,和地下室的学琴者是一个“段”位。弹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断断续续的,有时像一阵喘息,有时又像被水呛着了,作短暂地停顿,有时像小雨点一样没准点地敲出一些冰凉的漩涡,叮叮咚咚的。那一定是一个小姑娘,她小小的手指在黑白键中费力地寻找,像低飞的海鸥在寻找浅滩。可是我能感觉出她在想什么,雨后的森林,腐败潮湿的树叶,采蘑菇小姑娘桑木条编织的背篓,里面的蘑菇汪着鲜亮的水珠……第一次我感觉琴声和夜色这么美丽这么——协调。

    发表于《读者原创版》

    最后的小巷

    这是一条极普通的巷子,南方的村庄里俯拾皆是,北方的城镇也时见踪影。地面是古旧的被鞋底和日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一块连着一块,像童年一天连着一天的无忧无虑,铺到了小巷的尽头。站在小巷中间,平伸双臂就能够到两面斑驳的墙壁。这墙壁里面有的是小户人家,有的是小本经营所,一概用白石灰写了“缝纫”、“火烧馅饼……”等的字样,并画了箭头标志,为顾客指路。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漆着“祖传狗皮膏药专治腰痛”之类。在巷子的尽头,常见一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半闭着眼听半导体收音机,或者音调起伏的叫卖:豆腐——乳——臭豆腐!!叫卖的汉子声调激昂,表情庄严,几乎是唱国歌的肃穆,喊出的调子却是抑扬顿挫,极为滑稽的。

    清早或者傍晚,常有主妇泼洗脸水或淘米水到巷子里,青石板上便湿漉漉的,冬日会结层薄薄的冰碴;夏天正午太阳一出来,便腾腾地冒些热汽。早上巷子是喧闹的,敲梆子卖豆腐声,大人孩子们呼啦呼啦的漱口声,高跟儿鞋踩在青石板上赶钟点的铿锵声;中午,老槐树下常坐着些夏日乘凉冬天沐阳的老人,慈眉善目地呱拉着家常。

    我是喜欢这巷子的。雨天青石板涌溢着清水,即使是微雨,上面也是出汗样的汪着水珠,鞋子踩在上面,嗒嗒作响,声音空茫。这样的雨巷适合邂逅,就像戴望舒那样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巷子边的老槐树春天有如云的槐花香,秋天有累累坠坠的槐豆荚;春日可听蜂蝶嗡嘤,夏季听蝉,秋日听落叶纷纷,冬天听积雪簌簌,小巷的耳朵是不寂寞的。

    入夜后的小巷是清静的,小城的人不喜欢过于闹哄的夜生活,居家的人看完肥皂剧后,静静睡下,明早还要为上学的孩子张罗早饭;做生意的,则要养精蓄锐,准备新一日的开张。巷子口的那盏路灯倦照着前尘旧事,两侧窗口的橘黄灯光,像是一些散在的呼应,甚至隐隐有婴孩香甜的酣声。老槐树上张贴的黄黄白白的“治脚气”“吉房招租”类的广告纸,在晚风中兀自飞扬。这样地走着,小巷比心事要短,比脚板要长。即使不去想什么,这样的走也变得意味深长。

    这是北方小城的一条小巷,浓郁的民居气息好比蛋炒虾酱。可是,它却要拆了,因为这里将要拔地而起一座大楼,要为现代化文明腾挪出小小的一席之地。报上说,这座古旧的小城要改天换地呈新貌,当然不会漏下一条更为古旧的巷子。想起北京的四合院,修平安大道连赵罗蕤家的明代四合院都给拆了,修广安大街把曹雪芹唯一有据可查的故居给拆了,还有王世襄先生的芳嘉园胡同,吴宓住过的按院胡同。不用说这么一条无名无姓的小巷。文明也是争斗厮杀的,现代文明总要压过逝去了的文明。

    再次走上小巷的时候,两壁的墙上用白灰触目地写着大大的“拆”字,敞着门的院落里,有主妇在那里拆刷浆洗,为搬迁做最后的准备,她低眉垂首,表情内敛,看不出内心的波澜。倒是那些步履蹒跚的老人,沧桑的皱纹里折满了怨愤;几个孩子在小巷里滚着弹珠玻璃球,一副茫然的喜悦,迁进高楼后的他们对同学说出家庭住址,比现在要气派得多。

    像一辆巨大的看不见的推土机一样,现代文明一路轰鸣而来,推翻了闲适的个性民居,整理出齐刷刷毫无个性的高楼大厦。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我们从南走到北,看到的都是别无二致仿佛孪生的现代摩天大楼。——那是多么的恐怖。

    有人说怀旧代表着衰老,那么推翻就象征着活力和年轻吗?我不知道。我们宝贝一样地收藏老旧古董字画,却不愿保存一些有特色的老房子。前者标志着品味,后者似乎只显示落后。这个时代,人人争着潮水一样往前赶,没人愿担落后的名声的。

    这小巷边的院落,房上曲边的廊檐,或许会泊着一个燕巢,地上是一色的青砖,废旧的磨盘,还有金鱼缸,茂盛的石榴树,和葡萄架。还有争争吵吵聊天喝茶,闲来摸把扑克的邻舍。我爱着这小巷和小巷里的人家,哪怕它很快就是一片废墟,也在记忆力里闪光。也只有如此了。

    后记:一位现代派大师说:虽然发展的过程本身将废墟变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社会领域,但与此同时,它也在发展着的内心重铸了一片废墟,这就是发展的悲剧命运所在。

    纯净的午大学时光

    中午我的习惯是眯上一觉,哪怕是15分钟也好,醒来后头脑清爽,又是一个新天地。2004年的某个夏日,我心甘情愿地掐断了自己的这点微薄的享受,因为不经意眼角扫描电视的时候,发现一个好去处。就像渔夫无意中打开了魔瓶,所有的未知一点一点地弥漫出来,颠覆了原来的如意算盘。

    低回的音乐裹挟着一些闪光的大师级名字横空出世,端然肃穆中有事发生——所有大气的东西都是这样出场吧。节目的名字叫百家讲坛。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势。

    讲台是宝蓝色的暗花背景,应该是天鹅绒的吧,喜庆古典的大红地毯,右上方是圆形的古币样的匾牌,上书“百家讲坛”,正如一方警世银镜高高悬挂,在讲台正上方投下一束白色的散光,正冲着讲课人的头顶,越发像上帝头上的光环一样,让你要不由自主地去追随。

    上学的那当儿,巴不得跳出学校牢笼,跃到广阔天地大展不凡身手。第一个月捧着劳动所得报酬的那种巨大喜悦过后,慢慢发现自己不过一根春天里可有可无的小葱,更致命的是,天长日久大脑主机里诸多软件在社会的巨大容纳器前,被抽吸得一干二净,几乎没什么储存。偌大的人群,自顾不暇,谁有空整天给你讲了学识,讲做人?然后就梦见上学,坐在课桌前,期待地伸长了脖子,可讲台上是一片白茫茫,仿佛雾都清晨,大雾弥漫中什么都看不清了。恐惧地醒来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咣当咣当的,仿佛装在巨大的金属壳子里……

    当看到蒙代尔、周汝昌、余光中、丁肇中等大师在那枣红色的讲台上潺潺地讲述叙说时,我以最谦恭的姿态蹲踞在电视前,很有将手伸到屏幕里面紧紧握住的冲动。我尽量让自己的心态接近如水样的平静,因为我分明感到有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水壶潺潺向我倾倒,渗透的快感充聚全身。我想到春雨浇到麦苗上声音,和我耳朵里此刻形态各异的天籁有意义上的相通相似。我的正午时光和春雨一样都是贵如油的东西。事情就是这么滑稽,拎着耳朵往里灌的时候,往往一滴也进不去,直到空洞感放大到极致,爆裂一个缺口,那些真正需要的便会无孔不入地灌注进去,当然也会有些无法过滤的渣子,比如那些可有可无的鸡毛蒜皮。确切地说在此之前我是封闭的容器,像一只遗弃在乡土村间的葫芦,或者城市街道上过期易拉罐,矿泉水瓶子,原来是密封的,因为感觉自己很饱满,后来变成了空的,因为有了缺口,风来时会发出一些空洞的呼啸声,雨滴打在上面像打鼓声——恰到好处地传递了一种饥饿感。可是如果有水,清澈的山涧泉水,或者是甘甜芬芳的井水,或者是奔放粗犷五味杂陈的山河水——注入其中,所有的碰触和敲击,都会有或绵延或宽厚,或激越或悠扬的回声。连红楼梦里的老祖宗贾母都知道听乐声要有水,穿越水波的声音才是极致。

    是的,水,他们都是水。黛玉的潇湘馆里细竹流水: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墙下,得泉一脉……盘旋竹下而出。水在这里是灵性的载体,周思源老先生的讲述也如水一样暗暗涌动着激情的波光。

    还有周汝昌红楼探幽,他写的红楼系列《红楼夺目红》、《红楼十二层》等,越写越多,越写越来劲;王蒙的《话说红楼梦》……红楼梦成了一脉中华民族的文化水脉——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巴金的《家》,张爱玲最优秀的小说《金锁记》,也有着深深的红楼印痕,她的一生没有走出红楼梦魇。这样的一泓水,很少有谁能不心甘情愿地被它席卷,被它淹没的。打个呛嗝出来,没准就会成一本著述。

    红学里又一脉新分支是秦学,从秦可卿身世入手研究红楼梦里隐藏的枝节信息。刘心武穿家常睡衣一样的竖条衬衫,站在讲台上,标准的一口京片子,喜欢较真——你不能不信我啊,你看我都是有证据的,一条不服,好,咱给您整两条,两条不行,三条,四条……直到你告饶。听他讲课是和他一样眉眼带笑地去接他暗暗递过来的招,一递一接中,你就服了。他神情中透着北京人的厚实底蕴,老可爱,为了印证他的红楼秦学的真实可考,他几乎将北京城翻了个天,还真找出了货真价实的“天香院”。讲到悬念处,他得意而略有不好意思地戛然而止,让你第二天再坐到电视机前,等着他层层剥给你看,直到最后剥出果实暗红的核。他的得意溢于言表:我说是宝贝吧,你还不信哩。他好比北京的护城河水,仿佛老历史,一切都是摆在那里,由不得你置疑的。

    人民大学的金正昆教授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他不像别的讲课人那样或端正地站着或手扶讲台,一副传道授业的标准姿势。他闲闲地坐在横讲台后的枣红太师椅上,仿佛就在和你拉家常。可他一点儿都不含糊,他说这叫交际距离——1米到3米之间,最安全最有效的距离,一是可以听清楚他的讲课,而且避免唾沫星子喷着大家,假如真有唾沫星子的话。他高挑着半锁的眉毛,不看讲稿侃侃而谈,声调短、平、快,有上海人特有的抑扬顿挫,每句话收尾,如急刹车一样干净利索。

    他的眼光极为锐利,就像唱京戏的双目炯炯,并且记性特好,喜欢用大串的排比句子,手势洒脱,言谈间灰飞烟灭。当台下哈哈笑起来的时候,他能端住,并不笑,却自有一种凛然众生的气势让人敬服。他这样的水脉,是属于南方的,但是毫不缠绵优柔,就像一挂瀑布,动不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

    金正昆讲礼仪简直是天造地设,再合适不过了,不管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无比得搭配,这好比官窑茶碗要配碧螺春,精致银壶盛咖啡。他告诉你怎么吃西餐,自助餐,怎样访友待客,国际规则或者东西方差异,事无巨细,都是些生活中用得着的实在东西。要命的是他讲起来一点儿也不枯燥,时不时夹杂进一些自己的经历或者见闻,像瀑布一样将人冲进倾听的快感里,一轮又一轮的冲浪刺激,乐此不疲。

    文雅的叶广岑,是西湖水,声音细柔得像上好的丝绵。或者丝绸,动一下也有水波感。

    军事博士马骏,言谈如掷金属块一样充满铿锵的力度,像黄河水一样猛地掀起一个浪头,能震你发抖。

    ……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中午时光,我幸福地被一片大水淹没……

    聆听讲课的时候,我喜欢有些年纪的老师,他们经历了沧桑,却将当初硌疼血肉的沙子,包容孵化成珍珠,举手投足透着无比蕴藉的岁月魅力;更像一坛老窖里酿了又酿的花雕老酒,升华了属于水的芬芳。当然年轻的有年轻的好处,他们身上更多当代的留痕,年老的人在沉淀的时候,他们正走过十里繁华场,衣香鬟影举手投足尽是新鲜同感味道。或者是海水的咸腥,或者菜根的甘甜,或者茶的涩,或者咖啡的香浓——都是新鲜的,像每天的新闻娱乐报刊,传递了当下的信息——这,有什么不好。

    在这样一种时光,室外阳光泛滥,你虔诚地坐在电视前,室内的一切都像泛黄的老照片——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调皮我爱笑,双手背后坐板凳,听讲台上慢慢绕……时光一下子穿越身边冗长琐屑,直达最纯洁的白纸一样的求知岁月,内心一下子变得纯净无比。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埙,被时光慢慢吹奏,发出零零碎碎的呜咽声。我愿意相信那是传递了一种幸福的感觉。感谢我的午大学,在繁忙中辟出一块心静自然凉的场所,被水填充,被水酿造,然后我闻到了芳香,很遥远,又很真实,像被包在一个花瓣簪绕的荷包里,像窑藏在一个神秘的酒瓶里。

    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躺在记忆里的故乡雪天

    朋友打来电话:“我这里下雪了呢……”我一边应着,一边向窗外张望。果然,银沙一样的雪粒子零零星星捻捻洒洒地落下来。瓦檐上一层儿白,像薄薄地撒了一层面粉,又似下了层霜。半空中的雪也是细细碎碎,打眼看时,零星地飘着,仔细去辨认,又恍惚看走了眼。落到地上的小水洼里,不用说声响,连痕迹也不会有的。松树,冬青,房屋都蒙了一层毛绒绒的白,多了,厚了,仿佛《红楼梦》中众艳赏雪时披的斗篷上的白狐沿边毛领子,柔软,蓬松,似乎摸上去,也是温热的。

    通常都是这样,雪越下越大,像一个人在那里倾诉,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大声絮叨,情绪失控一样,话越来越多,动静也越来越大。瓦片的黑楞子也被淹没了,屋顶连成了无边际的白。

    雪像花瓣一样,纷纷披披地落下来,仿佛走在暮春落英缤纷的梨树林里,无限繁华浪漫之感。或许,雪,真的是天外一株异树上飘落的花朵。也说不定。只是我们不知道。

    雪起劲地飞舞着,可再也没有儿时的那种况味。在雪野里抟雪球,打着呼哨,奔跑,追赶,相互投掷,或冷不丁将雪球塞进一矮个孩子脖颈里,激发出一串尖叫或笑骂。抟雪球的手,先是冰渣一样冷,痛,然后是火辣辣的热,从骨头里往外蒸。中午太阳好时,房顶的雪化作水往下流,滴落在铜盆铁桶上,发出慌里慌张的急响。褚红的瓦也被洗得明丽鲜亮,过年一般。匆忙堆就的雪人化得缺胳膊少腿,贴作嘴唇的红纸被濡湿,洇透,留下狼狈的红迹子。当做眼睛的黑玻璃球也滚没了,歪歪地塌坐着,孩子们对它不再感兴趣了。日头偏过三竿时,屋檐前便密密地排满又粗又长的冰凌。男孩子勒紧了棉裤腰,跳高去够,力乏气短时,便四下寻了厚雪压断的枯枝,跳将着去打。落在结冰的地上惊人地脆响着,如金属鸣磬,直至那一溜哨兵丢盔弃甲,只剩下一排参差不齐的冰碴子。

    “下雪不冷化雪冷”,经过几天反复的冷冻,蓄积,村前河里结了厚厚的冰层。日头好时的河冰,好似经了火烤的冻油罐子,在温热里稀里糊涂,晃晃荡荡。气温降下来,方坚定了意志。孩子们三三两两走上冰层,跺着脚,或者愉快地滑翔。打陀螺是最好的冰上游戏,也是北方农家孩子漫长冬季的娱乐之一。让大人将硬木削成半圆锥状,在底端挖一小孔,然后将一滑溜钢球硬生生楔进去。再用桑木棒拴一长长的结实的桑皮,便是最简陋的陀螺了。男孩子将棉帽子护耳掀起来,紧紧腰带,开始抽打陀螺比赛。女孩子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前推后挤地叫好。这时课堂上的“三八线”限制暂时撇开了。男女性别意识刚刚苏醒,朦胧,男孩子纷纷与女孩划清界限,谁对女孩温情,照顾,谁就是娘娘腔,投降派。我的同桌是个姓庞的调皮鬼。脸上不知是灰,还是癣,黑不溜秋的,外号“乌云密布”。他常往女孩铅笔盒里放毛毛虫,或在后背贴上“我是王八蛋”的纸条,然后和男生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竞相汹涌澎湃。他用小刀在课桌上刻了深深的“三八线”,以表革命意志不可动摇;还用教竿挑着我的绒线帽(那是父亲出差给我捎来的粉红绒线帽,帽顶垂着两个毛茸茸的绒线球),大声吆喝:“快来看,洋鬼子帽!崇洋媚外,一分钱不要!……”直到我趴在桌子上流泪大哭才罢休。私下里,他把自己的香味橡皮送给我,还偷偷在我口袋里放了几块芝麻方糖。

    女孩子起劲地欢呼着,有男孩佯作嫌女孩吵闹,烦得慌。可没有女孩的观战,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孩子的世界和成人没什么两样,至少是相似的。在桑皮鞭子的抽打下,陀螺越转越欢。男孩子浑身冒汗,干脆摘下棉帽,头发竟然热腾腾地冒着白汽。索性解开棉袄扣子,不想露出了里面的花小衣,又惹来一阵嘲笑。

    陀螺飞快地旋转着,像哪吒的风火轮一样让人着迷。可冬天的日头很快就罢了工,天也擦了黑。女孩子急忙掸掸碎花棉袄上的冰渣屑子;不甘心认输的男孩,死劲揪着赢了的棉衣,非要再来一场,拉拉扯扯中约好了下次较量的时间。然后收拾了自己的陀螺,前呼后拥地往回跑,鬼撵着一样。冰层上,留下了白色的深浅不一的划痕,还有鞋上的泥踩下的黄脚印。

    是夜,炉火熊熊地烧着,仿佛老年人浑厚的呼吸,烧得火红的炭渣发出“嗤”的一声爆响,那是带笑的咳嗽。窗外,雪花叹息一样地落着,一会儿工夫,窗台上堵了厚厚的一层。黑沙锅蹲在炉子上,豆腐在滚水里突突地沸腾着,热汽鼓着锅盖。女人盘腿坐在床上,戴了顶针,用彩色丝线纳着鞋垫。间或有年轻姑娘来讨鞋样子,对着并蒂牡丹或鱼戏莲叶细细端详。女人调笑着抠问,姑娘便低了头躲躲闪闪,拿话来搪塞,几番地言来语去,姑娘佯怒地笑骂,女人更抓了话柄起劲数说,姑嫂两个便唧里咕噜笑着滚作一团。孩子起了好奇心,刨根问底地要上前问个究竟,迎来劈头一鞋垫:“去!小孩子懂什么?!一边玩去!”孩子撅了嘴,委屈地自己到墙角玩玻璃球。一边想着明天的陀螺较量。

    如今的乡村,不用说担人行走和玩耍的冰层,就连河流也成了纵横不平的沟壑,河床里参差陈列着沙石的尸体和记忆。回到老家,乡亲们多半会热情地告诉你,有线电视能收30多个台了,谁谁家又安了电话,谁谁家孩子的孩子买了游戏机,再也不用像老辈人那样在野地里疯跑疯玩了。如果你提到某条河流,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你,如今村里有好多抽水井,好多人家都买了抽水机。

    或许东北的乡村还能带给人些怀旧的温情,窗外积雪扑簌,屋里火热的土炕,厚实的狗皮褥子,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腊肠豆腐,春饼卷着大葱,吃得热汗直淌;或者江南的暖冬,河水脉脉地流着,小船悠悠地撑着,船舱里,飘着莲子粥香。总比这样不土不洋,要来得爽气。

    瞧,我竟然嫌弃起家乡来了,或许,是因为还没有远离的缘故吧。

    原谅更年期

    办公室5个人,两男三女,俗话说3个女人一台戏。这台戏唱来唱去也不过是针线笸箩鸡毛蒜皮。特别是50岁的梁姨,几乎担当了整出戏的主角,两个盛年的小女子小昆和阿离,也客串得乐此不疲。

    那天小昆穿了件紧身草绿色T恤,公道说是非常养眼的,看一眼仿佛眼珠子也青翠欲滴满目清凉。梁姨先是诚恳地赞美了她浮凸的曲线,又开始怀旧——那时候兴平胸,女孩子都用布条捆紧了胸围阻止它发育。接着话题一转,说衬垫胸衣,丰胸广告,赚的无非就是这种讨男人欢喜的钱,你看电视广告净是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这年头想不学坏都难。

    阿离惊讶梁姨这种坐地日行八万里的腾越式思维,从时代变迁说到内衣发展史,然后是传媒导向,再捎带一下社会问题。细联想一下,小昆穿成这样似乎极不利于社会稳定。

    阿离赶紧低头瞅了自己的褶皱衬衣,稍微地心虚了一把,看来自己那件超低腰裤今年还是不要穿的好;隔着桌子,阿离看到小昆似是而非的笑了一下,含混模糊,就像玻璃上漫浸了水的暗花。

    第二天各自整理报表,小昆向两男中的一男请教,一男眼珠子盯着小昆的前胸愣了半晌,然后无比痛快地大包大揽:你忙别的吧,这个就交给我了。这是梁姨向阿离转述的新闻现场,不幸的是发布人正在进行时,小昆一头插了进来,阿离头顶虚汗直冒,恨自己无原则,不坚决,不能驾驭自己的耳朵。问题是梁姨这把年纪,说得对错姑且不论,自己最起码要有尊重长辈的修养吧?!

    小昆将手提包向桌子上一掼,开始给好友打电话,不知那头怎么问,后来小昆说:“不是无聊是怎么,人一无聊就水平直线下降……”

    阿离没有勇气抬头去看梁姨的脸色,心里跳得仿佛80架大擂鼓轮流上阵,暴风雨就要来了!

    后来的几天,梁姨就开始说自己的女儿,整天乱扔东西,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还不让人说一句,你说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外面天气晴朗,办公室里的空气却几乎就要凝结。小昆那样的火爆性子,转眼间抹下脸大吵一顿也不是没有可能,共事一场两败俱伤是很没意思的事情。其实梁姨对她们也一直不错。偏偏那一老一少的两男迟钝异常,脑袋上的感官仿佛成了摆设,照常和小昆开半荤不素的玩笑。后来事情急转直下,纳闷的时候,小昆指指梁姨不停续水的杯子,又指电脑屏幕,正显示着更年期的各种常识。

    更年期这个词并不陌生,头发花白严格得出奇的班主任,动不动发无名火训斥自己的母亲,甚至偶然遇上的胖胖的唠叨路警,我们都会暗骂一声更年期。更年期是鸟中的猫头鹰,嘴中的乌鸦嘴,不祥,不美,不讨喜。甚至总是带来坏消息。

    三毛曾经拖着她的大皮箱去投奔她的偶像王洛宾。吃饭时王照往日的习惯,给三毛盛了不满一碗饭。正要举箸,三毛突然歇斯底里:“盛那么少,你要饿死我呀!”

    直到三毛离开,西部歌王仍大惑不解。第二年三毛选择了离去,那年她47岁,正是情绪波动巨大不易自控的更年期。当然不排除其他的种种前因后果,可是设想一下,如果她正年轻或者已经真正苍老,或者悲剧不会降临,也未可知。

    还有《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咒骂女儿离间儿子媳妇,变成讨人嫌的老妖精。没有爱,缺乏安全感,更年期在她那里变成了凌厉伤人的丝绸刀,帮她凌迟了生命里最后的亲密关系。细想一下,似乎很多悲剧都和更年期有关。

    青春期和更年期成了女人一生两个无比重要的坎。一个是为花开做准备,一个是为凋谢做铺垫,一个是踌躇满志,一个是危机没落感重重,前后一连贯,人生的繁华已经占全。

    至今仍记得青春期的苦恼,身体像一粒泡涨的黄豆,单薄的衣服已无法遮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不能把握未来的恐惧中,更可怕的是体育课上奔跑,跳高,身体突然变得坠沉起来,仿佛有魔法暗暗拖住了自己的腰或者脚。烦恼、羞辱,一有机会就和朋友翻脸,和家长顶嘴,可是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青春期,不跟一身反骨的小孩子一般见识。更年期的烦恼同样,甚至更多,会皮肤光泽弹性丧失,潮热出汗,心悸,胸闷,烦躁易怒,情绪波动大,和准病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了。更可怕的是女人的更年期从40岁左右开始能持续到70岁左右,几乎要30年。真是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千里宴席终有一散,欢聚是片刻,告别,花向枝头,人向岁月,都是永恒的。

    阿离和小昆开始每天给梁姨泡茶,为她的穿衣打扮费心思,提建议,甚至给她买了几块真丝吸汗手帕。不敢说自己有多高尚,因为知道盛年的光华终将消散,或者以另一种隐蔽的方式存在,更年期埋伏在岁月深处,注定让人无处可逃。还有,我们的母亲也有可能更年期持续时间很长,希望不幸遇到她发作的人,能够包容那个有点儿执拗难缠的老太太。就把更年期看成对时间的一种无效但有意义的抗议或抗争吧。我们要原谅它。

    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照片里的陈年往事

    偶有熟悉起来的笔友或者网友索要照片——在这里用索不用讨,实在是因为久了不给,欠债一样的愧疚了。这状态用北京话说像假矜持。却突然发现真的很长时间没照相了。

    最初照相往往是最憨傻也最可爱的。常常有情感类节目,披露明星们的鲜为人知的隐私。其中小时候的光屁股照片最搞笑也最讨巧。或者穿着红肚蔸坐在竹编宝宝椅里或者干脆赤条条的坐在浴盆里,浑身肉嘟嘟的,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像西洋画里的圣子或者小天使。与明星们万众瞩目的光鲜形象真是千差万别,让人忍俊不禁。80年代流行布景画下的的摩托车或者月亮船道具,半大孩子穿了海军服,戴一顶脏兮兮的海军帽,(因为戴的人太多了,形同今天的雪白婚纱,虽然脏污,照出来却是雪白清亮)腮上打着千篇一律的红胭脂,一团情不自禁的喜气,活像浓墨重彩的泥人儿,很强烈的戏剧效果。而背景都是一色的豪华楼阁别墅或者鲜花锦簇,和富人们要取一淡雅朴拙的田园风光作背景真是异曲同工,让人唏嘘。

    记忆最深的一张照片是八九岁时照全家福,隆重地请了摄影师来,全家人穿上最新最体面的衣服。梳头,洗脸,整衣领,忙的不亦乐乎,忘记了为一件什么事情,我不开心地大哭起来,最后还是被不耐烦安慰了一番。这样的隆重事件一个孩子的委屈只能是淡化而不会被放大。鼓着嘴踩着凳子——比大我4岁站在身边的姐姐要矮一大截——又泄气又懊悔地照了一张。照片上我留着难看的三齐头——额头齐,两耳朵齐,后脑勺齐,用四剪子就能剪出的省事头,活像假小子。而留着麻花辫的姐姐,静静地站在爸妈身后,阳光在她额发上涂出金黄淡雅地光泽,笼罩了每一个看照片的人。娴静,美丽,俨然大家闺秀,越发显得我灰头土脑。这是张尴尬的照片,因为每有人看一回,姐姐就被隆重地赞美一回,或者我会被指着那臭名昭著的三齐头,鼓高的吊酱油瓶子嘴,笑得人直不起腰。明明很难过,还是一次次忍不住看。真是无比的矛盾。

    一直是灰的,那张照片覆盖的岁月。直到19岁那年,要好的同学约了我去照相馆照合影。在优雅的公主座椅里摆好造型后,那个摄影师忽然说,好久没见这么纯情的女孩形象了,街上的女孩不是浓抹脂粉就是一身的风尘味。要为我免费照一些单人照,照得好了向杂志投稿。我仿佛在梦里一样按照她的安排摆好造型,或者沉思或者凝望或者手抚黑发——我的头发已经长到肩头了。那个黄昏,昏暗的照相室里,时而粉红灯光时而天蓝氛围,我拎着半旧的牛仔裙角,仿佛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一脑子不可思议的惊喜和混沌。相机的咔嚓声是那么的悦耳,就像魔法杖变南瓜车一样。一个星期后,我去看照片。两个胶卷的照片摆了满满的一桌子,那个明眸如水黑发如云的清纯女子是我吗?揣着一怀的照片走在大街上,街道两旁的灰旧楼层也仿佛闪烁异色。

    很多时候,美并不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是一种感知,并且需要有人引领或者告知。

    从来没有像那个阶段那样地喜欢照相。

    或许骨子里仍是不确定的,需要一幅幅的照片去证明给自己看。穿了各式新裁剪的衣服,或闲坐草坪,或临水而立,或在一富丽大厦前摆出各种姿势,期待地等照片冲洗出来。像孕妇期待未来宝贝的相貌,有一种重塑肉身再造灵魂的未知藏在里面。买来镀金或原木或卡通玻璃的相框,各式影集,镶了个满满当当。《泰坦尼克号》的结尾,有个无比温馨的镜头,白发苍苍的露丝半躺着,膝上盖着毯子,拿着年轻时照片端详着陷入回忆。墙壁上是满满的,或大或小,或纵或横的相框,流丽的青春年华一览无余。我沉湎于这种沾了黄昏温情和忧伤调子的怀旧,美得只有极尽婉约的苏格兰风笛才能抒发。可我等不及老到那么老,并且是一个人孤独地欣赏。有朋友或同学到宿舍,我便忙不迭地将大叠影集搬出来,等待他们的激赏赞叹。那种不确定的虚荣要淹得人直打呛嗝。结果呢,他们大张着惊叹的嘴巴,口吐莲花一样徐徐说:真靓啊,你怎么这么上相?!仿佛一块肥肉噎在喉咙里,我半晌说不出话。

    像许多热烈蓬勃的事物突然激流勇退一样,我的照相激情突然地就熄了。开始和结尾往往是相同的频率或调子。不论是随意的照相还是刻意的留念,我都不由自主地逃避。大街上拍写真集流行得一窝蜂似的,俊男靓女仿佛水晶玻璃人一样玲珑剔透。更像浮华现世活生生的道具,我走马观花地用眼珠斜掠。一妖娆女子指着模特上的一款婚纱对情侣说,我小时候连件白裙子都没得穿,结婚的时候,我要穿100件婚纱,100件!!语气霸道强横,我却听出了无尽的苍凉。任何过于热衷的事情,不过是一些迟来的补偿,就像受过初恋情人背弃的男子变成了游戏感情的浪荡子。后来我一直想,等我结婚,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告诉他(她),你是最聪明的最漂亮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让他(她)得到人世第一份的肯定和赞扬。而不要无形中造就一个看不见的缺口,等另一场伤害来平复。这也是我喜欢赞美婴儿的原因,遇见的每个孩子我都会美言几句,随便有谁说我虚伪,也不管。

    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源自大地的悟性

    一

    那棵杨树已长满叶子,看上去葱茏而充满威仪。每当风来,树叶们便兴致勃勃地打起拍子,就像一群活泼而容易激动的孩子。难以想象,去年冬天,它一身褐疤,卑微瑟缩地站在同样光秃秃的大地上,枯瘦的枝桠颤抖着伸向高空,如同无望的手掌。让人深感悲凉,我甚至怀疑它死去了。

    这是我们的悲哀。看到衰落,往往想不到它还有繁盛的希望。

    二

    阳光洒在院子里,细致饱满,让人想起颗颗泛着金黄光泽的麦粒。我常想起8岁那年养的一只麻雀。它从梧桐树的巢里掉下来,浅灰的绒毛下裸露着粉色的肌肉,就像被遗弃的婴儿。我用半熟的的麦粒喂它,那双褐色的小眼珠流露生动的温情和信赖。

    羽翼丰满时,它却义无返顾地飞走了。望着空了的鸟笼,我感到一种伤害的痛苦。几次它落到窗台上,紧缩着羽毛蓬松的脖子,一副请求宽宥的样子,我都粗暴地赶走了它。

    寒冬季节,麻雀们落到院子里,小心翼翼的跳跃着,寻找残存的饭粒,并互相询问,提醒,看上去亲密无间而又深感幸福。它们会不会是那只麻雀的儿女呢?直至今天,我才谅解了它的绝情。天空,大地,树木是它的家园,它不会为一份盲目的爱而割舍幸福。单这一点,就多么值得我们人类学习。

    三

    恍若春天的一场大雪,柳絮弥漫了村庄。它们从繁盛的大树挣脱,如同断掉脐带同母体分离的婴儿,一降生便选择了向往已久的生存方式。它们心无旁骛地飞翔着,比那场牵动记忆的雪更尽兴,更了无牵挂。它们或在空中飞舞,或在地上盘旋,聚集成团,就像一群游荡于城市边缘的流浪汉。正因为无所依靠所以它们无所不在。

    大风刮来,天地被绒毛样的风絮缠裹。女孩用头巾将脸庞包得严严实实。可是,有谁能想象没有柳絮的春天,那情景就如北方人过着不下雪的年。

    四

    还有半月多就麦收了,此时的麦田是最美丽而充满诗意的。正午的风里飘荡着小麦花的隐隐余香,麦芒在阳光下闪着赤金的光芒。麦浪大波大波地翻卷,波动,大海一样充满激情。麦收时,农人的镰刀以一种优美的姿势飞舞。浅黄干净的麦子躺倒身后。汗水浸透了农人发黄的衣衫。

    自视清高的城里人,对他们的汗腥和土气侧目而视,却不能不敬重麦子。麦子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农人们都是天才的作家。这现象并不奇怪,人们需要诗如同粮食,而诗人却趴在最简陋的桌子上写诗。

    五

    两株月季同时开了,一株深红,一株浅粉。深红的,花盘硕大,繁丽多瓣,浓艳异常。而细一闻,芳香却要输给简单素雅的浅粉色。邻居有一盆白色的,香气更是凛冽逼人。

    和人一样,越是简单的,越有内在的芳香。

    它们以各自的优势,释放着青春,丝毫不考虑结局。最终,还是萎谢了。深红的在凋落前急剧憔悴,就像当初绽放时那样匆促。干皱的花瓣苍白污浊,全是一副不禁岁月的沧桑。也没有白色的那种干净的韵致。我想起一当红明星在提到最想达到的状态时,她不无遗憾地说:是纯净,纤尘不染的纯净。

    可是,经过了的,必有痕迹。

    凋尽了花瓣的月季,顶着灰黄的蕊心和旧的花萼,就像当初顶着灿烂风流的花盘,站在土里,看落瓣随风飘动,四散,看它们曾有的辉煌和荣耀。它们的从容和坦然让我深感赧颜。

    六

    门前有一棵梧桐,宽大的叶片如同手掌,蕴含温暖的力量。梧桐花罩满枝头的时节,氤氲紫雾萦绕树干,传递出肃穆、吉祥的香火气氛。传说中的凤凰就曾栖落在上面。似乎每棵梧桐都有过这样的期待,就像等待恋人归来的痴情女子,是等待让她(它)们变得安静,祥和。

    梧桐浓缩了沉郁的古典意象,它宽厚朴实,不事张扬,仿佛接纳梦想的广场。在乡村,那些憨朴的的望子成龙的的人们,常会在庭院里栽下一棵梧桐,然后虔诚地想象并等待着凤凰的降临。

    是等待让苦难变得美丽,孱弱变得坚强。每每看到那些省吃俭用的父母为孩子送去干粮,我总会想起梧桐,亲切感油然而生。

    也说死亡

    小时候,村子里死一个人,白衣白裤的送殡队伍绵延不绝,全村的闲人倾巢出动,比赶集还要热闹几分,冥币,纸幡随风舞动,孝子贤孙好媳妇们或涕泪交流或嗯哼作声。我通常也在观看的队伍里,看那些勾肩垂背悲号的人们。随着大人们的指指戳戳,分辨他们的真哭或假嚎。只觉得是一件热闹的事,是枯燥岁月的一点儿调剂。不神圣也不庄严。偶尔有哭得惨烈的,自己也忍不住被感化,合着心里的伤心不快事,一并泪水汹涌着,就像贾宝玉哭贾母的架势。有一段时间,三里七村的丧事流行吹大喇叭,酒足饭饱后的吹鼓手运足了气,憋红了脸,吹出阴森粗重苍凉的长调,听得人心脊背发凉,汗毛倒立,傍晚天边黑黝黝的山峦鬼影一样森立着。中国人生命中的大事:婚嫁,死亡等,不见其端正神圣,反而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嬉闹。这话委实不错,中国人的宗教向来也是平民化闹剧化的。

    对死亡最近的距离,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时,跟随父亲在一所偏僻的山区中学读书。学校坐落在陡峭的山顶上,最下面是坦阔的操场,台阶一级一级地堆上去。最顶端是教室,远望学校就像一座庙宇或略宽的宝塔。教室旁边,有一座敞口的水塔,因为常有学生爬进去,新任校长便令在塔身上用白石灰触目地写上:爬水塔者,罚款五元!就在第二天,邻班一个调皮的男孩爬进水塔,还没来得及钻出来时,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皮肤黝黑的男孩紧抿着厚厚的嘴唇,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大伙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不长眼的家伙。孰料第二天,就传来了男孩的死讯。那天小男孩回家后,向母亲要5元钱,刚从灶间摊完一大叠煎饼的母亲,摘下头巾,拍拍身上的烟灰末问,是全班同学都交,还是你一个人交?自己一个人。为什么?因为我爬了学校里的水塔,小男孩支支吾吾低头瞅着快要露出脚趾头的布鞋。母亲劳累了一天的怨气一下子就爆发了:供应你和妹妹上学容易吗?!我整天除了上坡就是办饭,你正而八经地上学也就够了,还胡作腾!……母亲一边叠着煎饼,一边絮絮叨叨地责骂着。天,一丝丝地黑了,黑暗渐渐弥漫了屋子,男孩看母亲还没有给钱的意思。老师的训斥,同学们的嘲笑一股脑地浮上眼前,他再也没耐心等下去了,被无路可走地怒气逼迫着,跑进里间里找出剪刀,朝着当胸猛刺几下。鲜血汩汩地流下几滴,他还不解气,忍着剧痛跑到角落里,找出一瓶敌敌畏,一股脑儿灌下去。等母亲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大家如何都想不到,一个13岁的活蹦乱跳的稚嫩生命就这样转瞬消失了,就因为5元钱。水塔是没人敢进了,四周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种子的力量》说,生命力是最强大的力量。可是贫困的环境和生活无法承托脆弱的心灵,瞬间的绝望却会轻易而举地摧毁活下去的理由。对一个13岁的孩子来讲,他所受到的伤害与逼迫,是成人无法领会的,而他除了死亡以外,没有任何回手或者释放的途径。

    生活在这个窘迫狭小的世界里,不时有死亡的消息传来,像蝙蝠黑色翅翼不祥的扑动,黑夜和腐烂的气息漫卷而来。疾病,车祸,坠楼,割腕……在脆弱的生命更迭中,人为的死亡更让人触目惊心。我常深深惊奇着人们果决赴死的勇气。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们割舍尘世中的美丽日子呢。我想起弘一法师,削发前放纵肉身于酒肉情爱之中,尽情享尽尘世的欢娱,看破红尘后,毅然割断情缘,过起清灯佛卷的出尘日子。爱,就爱得那样投入;舍,也舍得那样彻底。更有他圆寂时,眼角带泪得豁达与平静,坦然与安详,岂是普通人的胸襟?能够欲知生死超越生死的,即使结束也是一种圆满。

    翻看正史,野史,愤然,毅然,决然赴死的,除了忠节义士外,多是些柔弱刚烈的女子。弱极必刚,压抑了多年的生命,一旦挣脱束缚,便是决绝悲壮的飞翔,哪怕已是在另一个世界。为那些让生命鲜活水亮了的爱情,为那些不可能的美丽想象。或许,根本不值,痴心的背后多负心的薄情,幻想的本质是惨淡鄙薄的世俗。可是,她根本不去想。生命是可贵的,可当它一旦成为灵魂的桎梏时,便成急欲摆脱的蝉蜕旧壳。让灵与肉愉快和谐的歌唱才是活着的理想。

    如果说阮玲玉的死是悲愤的抗争,

    三毛的死是痛苦之上的舞蹈,

    那祝英台的死,倒是无比诗意的,像要赴一个美丽的约会,虽然世人大多只看到了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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